王增如
很多人都知道毛泽东书写的《临江仙》,是唯一题赠作家的诗词,但很少有人知道毛泽东在不同时期曾经多次书写过这首词。笔者以前只看到过四幅毛泽东书写的《临江仙 》手迹复印件,3年前听说他在晚年的1973年还亲手默写这首词,开始寻找,想亲眼看看这幅真迹,但终未如愿。2017年9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由吴正裕主编,李捷、陈晋副主编的《毛泽东诗词全编鉴赏(增订本)》,吴正裕在《临江仙·给丁玲同志》这首词的“考辨”里写道:“此词作者留存的手迹,现在所见有五件。词中‘今日武将军句,有三件作‘今日女将军。其中有一件手迹,从字迹辨认,可判定用铅笔写于1973年下半年,所署写作时间为‘一九五二年,显系笔误。值得指出的是,当时丁玲的冤案尚未平反,作者书写此词,并让为他做医护工作的吴旭君用毛笔抄清保存,说明作者此时依旧记挂着丁玲。”2018年3月此书第二次印刷时,又在这后面加了一句话:“并意味着就他个人内心而言,已经为丁玲昭雪了。”其实,毛泽东书写这首《临江仙》词至少应该有六次,只不过首次书写后用电报发出,没有留下手迹。
為了解这些手迹的书写年代,2016年11月29日和2018年5月3日,我专程到中央文献研究室,向吴先生请教,获益多多。吴正裕是研究毛泽东诗词的专家,他说毛泽东诗词的书法很有特点,行、草、楷书在各个时期有不同体现。经过他的点拨和指引,并参照有关资料,我对现存毛泽东几次书写《临江仙 》的时间,有了大致了解,初步判定为:1937年春天,1945年前后,1950年代初期和1973年冬季,另有一幅年代不详。我想尝试着梳理一下毛泽东这几次书写的轨迹。
1936年年末,只见电报,未见墨宝
1936年11月初,丁玲经过党组织的周密安排,终于逃离被国民党反动派软禁3年的南京,来到陕北保安。中央宣传部在一间大窑洞里举行欢迎会,丁玲第一次见到了毛泽东:“头发很长,刚刮过脸,披着棉大衣”。张闻天夫人刘英和他打招呼,说毛主席刮过脸了,今天漂亮了。毛泽东说:是的,因为今天欢迎丁玲同志,我刮了脸,不过没有理发。毛泽东简单问了丁玲路上怎么样,走得顺利不顺利。中宣部副部长吴亮平致欢迎辞,几位中央首长也讲话,欢迎丁玲来到陕北。丁玲看着一张张亲切的笑脸,感觉回到了家中,她也讲了话。邓颖超和李克农还在土炕上表演了一段京剧,反串《武家坡》,邓颖超演薛平贵,李克农演王宝钏。然后大家围坐在三张大桌子旁会餐。丁玲在晚年回忆说:“这个会应该是我一生中最光荣的时刻。”
欢迎会第二天,丁玲去看毛主席,他问:听说你认识杨开慧,你们是同学?丁玲曾经与杨开慧同学,她1921年夏天离开长沙周南女子中学,为备考新学校,参加了一个暑期补习班,同学里有来自福湘女中的杨开慧,她已经在前一年冬天与毛泽东结婚。补习班设在船山学社,当时毛泽东就住在那里,创办湖南自修大学,曾有消息说他要来补习班讲课,却没有来。丁玲秋天转入岳云中学,与杨开慧、许文煊、周毓明等分在同一个班。毛泽东1921年9月28日致萧子升信里提到:“文煊、开慧、毓明三女士,前无学校可入,现在插入岳云,男女共学,亦一新生面也。”此外,那时丁玲常爱去文化书社翻阅新文学图书,买过郭沫若的诗集《女神》,毛泽东是文化书社发起人之一,并为书社起草了组织大纲。所以丁玲虽没见过毛泽东,却与他有些渊源。这样,毛泽东与丁玲的谈话从叙旧开始,越说越近,丁玲在长沙周南女中的老师陈书农,丁玲母亲的同学向警予、陶毅,都是他们共同的熟人。有时晚上,毛泽东随身带个警卫员到外交部来访丁玲。朱正明也是从上海到陕北的进步青年,他记述道:“外边和街上非常的黑暗,室中只有洋蜡烛光燃漾着。毛泽东坐在她们睡的炕上同丁玲等闲谈,背靠在墙上,一只脚就跨在炕沿上,不断的吸着香烟,上天下地的乱扯,这情形就好像是一家人吃了晚饭闲谈消遣,而毛泽东就是一个家长。炕下面是可以生火的,当火生好了的时候,毛泽东竟挨近火炕门,在泥地上坐了下去,两膝就Λ形的撑在地上。”“从我个人的眼光看来,毛泽东似乎就是丁玲的父亲,而丁玲也就是他的一个喜欢的大女儿。”(朱正明:《丁玲在陕北》,载《女战士丁玲》,每日译报出版社1938年12月。)后来他又写过:丁玲到保安后,“毛主席就很重视她,丁玲也经常到毛主席那里去,她当时非常兴奋愉快,整天笑嘻嘻的”。(朱正明:《关于〈长征记〉和毛主席赠丁玲词的情况》,《新文学史料》1982年第1期。)
丁玲在保安主持筹备成立了中国文艺协会,并被选为协会主任。之后,她要求上前线,去参加打击胡宗南的战斗。毛泽东批准了。一路上紧张艰苦的行军生活,对丁玲实在是一种严峻的考验。每天天不亮,口笛便吹响了,丁玲赶紧起来忙乱地收拾铺盖和零星物品,赶在队伍集合之前在大路上等着,晚上“一到了宿营地,就只想怎么快点洗脚吃饭,因为要睡得很呵”!有时到了宿营地,没有她的铺位和干粮。她很快就明白了“上前线看打仗”不是想象中那样浪漫,她要努力改变自己,适应军旅生活,尽快融入红军之中。她咬紧牙关,紧紧跟着队伍,一天走六七十里,一直走了8天没有掉队。12月中旬,丁玲跟随部队到了定边前线,结识了彭德怀、萧克、贺龙、陈赓、王震、杨得志、黄克诚等一批红军将领。王震说:“我们这里都是武的,需要一个文的。”
丁玲每天都在观察和记录,搜寻写作素材,前敌总指挥彭德怀、总政委任弼时对她都很好,彭德怀给了她一双粗毛线袜子,她的鞋子小,穿不下,把袜子退还了。彭德怀说,你看不起我的袜子,过一段你就晓得这是个好东西了,你还要不到了呢!丁玲写了一篇《速写彭德怀》,还画了一张彭德怀的头像速写,刊登在《新中华副刊》上。红军指战员影响着她,粗犷豪迈的生活磨砺着她,丁玲努力融入这支队伍中,迈开了她在陕北的第一步。
西安事变之后,形势发生变化,12月20日,彭德怀、任弼时率红军主力南下支援张学良、杨虎城的部队,严防亲日派对他们发动袭击,12月26日到达甘肃庆阳后,红一军团政委聂荣臻交给丁玲一封电报。这是毛泽东写给她的《临江仙》:“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 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这是毛泽东首次书写《临江仙》,可惜未留下手迹。
1937年春天,毛泽东在延安为丁玲书写《临江仙》
1937年1月,中共中央机关从保安迁到延安。
1937年上半年,是丁玲与毛泽东关系最好,来往最密切的时期。当时,国共两党初步达成合作抗日共识,抗日战争尚未全面打响,国内的政治军事斗争相对和缓。在这样的环境里,毛泽东读了一些中外哲学著作,总结十年内战经验,并写了提纲,每周去抗大讲授唯物论和辩证法,每次讲课都让警卫员通知丁玲去听。他常常引用《红楼梦》中的故事作例子,通俗生动,对中国革命经验作深刻系统的哲学总结,丁玲听得入迷。
她去看毛泽东,主要话题常常是古代文学。她后来回忆:“他給我的印象是比较喜欢中国古典文学,我很钦佩他的旧学渊博。他常常带着非常欣赏的情趣谈李白,谈李商隐,谈韩愈,谈宋诗,谈小说则是《红楼梦》。”当时延安知识分子很少,文化底蕴深厚的毛泽东难求知音,敏感的史沫特莱就感觉到他有“一种精神上的卓尔不群”,“他的精神内向,使他落落寡合”(史沫特莱:《中国的战歌》),这样,丁玲便成为一个较为理想的谈话对手。但她“常常感到自己的旧文学底子太薄,不足为他谈话的对手,因此多半是我听,他讲,我以能作为他的听众而感到高兴”。(丁玲:《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前前后后》,1982年3月,《丁玲全集》第10卷。)
有时毛泽东一边谈话,一边用毛笔抄几首他自己填的词或者他喜欢的词,有几首就给了丁玲,其中有1925年作的《沁园春·长沙》,1927年的《菩萨蛮·黄鹤楼》,1935年的《念奴娇·昆仑》和《清平乐·六盘山》,1936年的《沁园春·雪》等,都写在毛边纸上。笔者见过丁玲收藏的毛泽东诗词手迹的复印件,与官方正式发表的权威版本稍有不同。丁玲请毛泽东抄写了《临江仙》,工整的行书字体,横写竖排,上下两阙,无词牌名,无日期和落款。抗战爆发后,她为防失落,把毛泽东这些手书全部寄给重庆的胡风代为保管。胡风1939年7月3日收到,1980年完整地交还丁玲。《新观察》1980年第7期首次发表毛泽东给丁玲写的这首词,加标题为《临江仙——给丁玲同志》,此为现在留存的第一件手迹。
第二次书写,1945年“七大”前后。毛泽东为知识分子鼓劲
这一幅《临江仙》与上一幅字体有较大变化,吴正裕先生说:“毛主席在延安,四十年代书法有变化,写一种草体楷书,斜体楷书,这幅《临江仙》并非斜体,但楷书的笔法较多,应该是在延安写的,估计是1945年前后。”
在“整风”和审干运动中,丁玲的小说《在医院中》和杂文《三八节有感》受到一些人的批评,她被捕后在南京3年的软禁生活也受到怀疑,她曾一度不知所措,情绪低迷。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她指明方向,她决心脱胎换骨,深入到群众里面,为工农兵写作。1944年6月30日,她写的靖边县新城区五乡民办合作社主任《田保霖》和欧阳山的一篇文章刊登在《解放日报》上,毛泽东看到后,立即给他们写信鼓励说:“我替中国人民庆祝,替你们两位的新写作作风庆祝”,并且邀请他们到枣园做客。
7月1日下午,丁玲和欧阳山一起去看毛主席。毛主席问了些情况,留他们吃了晚饭,还喝了酒,直到天黑他们才策马离去。38年之后,丁玲在1982年5月深情回忆起那个晚上:“延安枣园里的黄昏,一钩新月,夏夜的风送来枣花的余香,那样的散步,那样的笑语,那样雍容大方,那样温和典雅的仪态,给我留下了最美好的回忆。越是高尚的人,越能虚怀若谷,越是浅薄的人便越发装腔作势。”(丁玲:《毛主席给我们的一封信》,《丁玲全集》第10卷。)她明白,毛泽东实际上是为了鼓励她,让她振作起来,为她今后到工农兵中去开“绿灯”。丁玲说:“他是为我今后写文、作人,为文艺工作,给我们铺一条平坦,宽广的路……毛主席当时是如何地了解人、体贴人,为工作着想,为他人着想,为他人帮忙呵……毛主席写这封信和在大会上的一些讲话,我想都是为了我们,至少是为我个人在群众中恢复声誉。对此我是佩服的,也是感激的。”(丁玲:《毛主席给我们的一封信》。)从此丁玲走出阴影,风顺帆扬,重新活跃起来,进入了又一个创作的高产期。
笔者以为,毛泽东再次书写《临江仙》,应该就在这个时期,这既是对丁玲的一种鼓励和赞扬,还可以看作是为在延安整风、审干扩大化中受到伤害影响的广大知识分子鼓劲。陈晋在《毛泽东文艺生涯》(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1月出版)中写道:“这一点,毛泽东很快就意识到了,所以便出现了令许多文化人至今难以忘怀的一幕:毛泽东在大会上向知识分子举手敬礼,以示道歉,还说:‘你们如果不原谅,我的手就放不下来。结果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这一幅手迹有“临江仙”的词牌名,从右至左,竖写竖排,一气呵成。还有一点不同的是,把末句“今日武将军”改为“今日女将军”。
第三次书写,大约在1950年代初期。欢快飞动的心情跃然纸上
毛泽东曾对书法家舒同讲过:“进北京城以后,全国人民兴高采烈,我的书法也就欢快飞动了。”中央文献研究室研究员陶永祥,研究毛泽东草书艺术成就很有心得,他说,“与艰苦卓绝的革命战争年代相比,新中国成立后,环境安定了,心情舒畅了,因而毛泽东腕底毫尖的挥运也欢快飞动起来,草书便成为他挥毫泼墨的最佳选择。”留存的毛泽东第三幅《临江仙》手迹,正是呈现了这种欢快飞动。这幅字无词牌名,无落款无日期,从右至左竖写竖排,末句为“今日武将军”。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丁玲,很受党的信任与重用,1950年春天担任全国文协常务副主席,主持日常工作,7月中央任命她为文协党组组长,1951年春天出任中央宣传部文艺处处长,此外她还是《文艺报》主编、《人民文学》副主编、中央文学研究所主任。1951年夏天,毛泽东去游颐和园,还专程去看望在云松巢写文章的丁玲。那天很热,毛主席的衬衫都湿透了,大家边吃西瓜边谈话。丁玲后来回忆,毛主席“问我最近的工作,我向主席汇报了萧也牧的小说和开展批评的情况,也汇报了李定中是冯雪峰的化名。主席一针见血地指出,萧也牧丑化他的劳动人民的妻子,是为了美化他这个知识分子自己。主席还即兴畅谈了知识分子改造的问题”。这次谈话时间不长,有人来报告说游船已安排好,毛主席便和丁玲握别,坐了不到半个小时。
1952年,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获得1951度苏联的斯大林文艺奖。毛泽东写于1950年代初期的《临江仙》,不知是否写于1952年?但1973年毛泽东最后一次书写的《临江仙》,落笔日期竟误写为“一九五二年”。
第四次书写,时间不详。看一个人要看几十年
这幅《临江仙》的手迹到底是哪年写的?专家尚无定论,但我个人倾向是在1964年前后书写。根据书法研究专家的观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毛泽东的书法转向草书,至1960年代进入大草乃至狂草。第四次书写的《临江仙》也是草书,但还不能说是大草或狂草。这幅词与第一次书写的样式相同,横写竖排,仍然无词牌名,无落款和日期。末句为“今日女将军”。笔者之所以认为是在1964年前后书写,有几点考虑。一个是1963年和1964年是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写诗词最多的年份。陈晋说:“如果一定要在毛泽东的一生中找出几个特别关注文艺运动,谈论文学最多的年份,我想应该是1942年、1958年和1964年了。这三个年份,对现代和当代文艺运动史来说,无疑都是令人难忘、让人回味的。”(《毛泽东文艺生涯》2014年1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另一个是1963年秋天丁玲从北大荒回到北京看病,周扬与她见面谈话时,表示可以调她回北京。有人认为丁玲被划为“右派”,是上面“钦定”的,我想,周扬敢于表态调她回京,应该也是“钦定”吧。再有就是“武将军”的“军”字,是用简体字书写。1949年后毛泽东一向支持文字改革和简化字方案,而简化字总表的公布时间是1964年3月,其中明确繁体字“軍”为简体字“军”。试想毛泽东率先垂范,在书写《临江仙》时用了这个简体字也未可知。
从上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丁玲受到打击迫害,被划为“右派”,她决心从零做起,主动要求去北大荒参加劳动,改造思想,她的表现得到基层干部群众的认可,提出为她摘掉右派帽子。可是从1959年到1964年,中央先后五批给右派分子摘掉帽子,都没有丁玲。
笔者认为,丁玲在北大荒的表现会上报到党中央,毛泽东书写《临江仙》,是否又回想起保安的丁玲、延安的丁玲,还有西柏坡的丁玲。1948年5月,丁玲在参加解放区妇女代表团出国前来到西柏坡,见到毛泽东,毛泽东在谈话中,三次向丁玲重复说:“历史是几十年来看的,不是几年来看的,要几十年才能看出一个人是发展,是停止,是倒退,是好,是坏。”笔者以为他希望丁玲经受住考验,仍然能成为“今日女将军”。
第五次書写,在1973年冬季。末句为“今日女将军”
1973年,“文革”已经搞了六七年,毛泽东接见外宾时,马里总统特拉奧雷问“文革”何时结束?毛说“还有一点尾巴”。根据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撰的《毛泽东年谱(1949—1976)》记载,这一年发生了几件大事:3月邓小平恢复了党籍和国务院副总理职务;5月召开的中共中央工作会议,宣布解放一大批老干部;8月召开中共十大,邓小平、王稼祥、谭震林等当选中央委员;12月21日毛泽东接见参加中央军委会议的全体成员,同朱德、邓小平、许世友、聂荣臻、徐向前等同志一一握手问候,说今天一晚没睡觉,想看看同志们。这一年,毛泽东在接见外宾时多次谈到自己的身体不好,要到阎王爷那里去喝烧酒了。8月2日会见美籍华人李振翩和夫人时说:“我这个人不行了,腿也不行了,气管也不行了,眼睛也不行了,耳朵还可以。两个月前我还能看书,两个月以来就困难了,比如对你们吧,大致看得清楚,细部我就看不清了。”酷爱读书的毛泽东多次让人把要读的古文用大字本印出。那年冬天,他请护士长吴旭君把自己的诗词用毛笔誊抄了一遍,亲自校改,第一遍抄的不满意,又抄第二遍。据吴正裕先生说,那首《临江仙》,他用粗铅笔在一张白纸上又重新写了一遍,有“临江仙”词牌名,字迹歪歪扭扭,有点变形,主席的笔力已经不济,眼睛也不好,患有白内障,日期写成“一九五二年”,写在白纸的天头,显然是笔误,这幅词末句也是写的“女将军”。
丁玲1973年还关在秦城监狱。吴正裕先生说:“值得指出的是,当时丁玲的冤案尚未平反,作者书写此词,并让为他做医护工作的吴旭君用毛笔抄清保存,说明作者此时依旧记挂着丁玲,并意味着就他个人内心而言,已经为丁玲昭雪了。”笔者以为,这最后一次书写的《临江仙》,不只是对丁玲的个人感情,还饱含了毛泽东对初到保安的一种美好回忆,对许多老战友的怀念。那一年毛泽东已经80岁,有时他会怀念故人,1月3日复信斯诺夫人海伦:“你的信和你写的《革命生涯》一书都已收到。信写得很好,我在很久以前看过这本书。非常感谢。”1937年海伦访问延安,采访了许多人,包括毛泽东、朱德以及丁玲等,1938年在上海出版了一本描写延安的书《中国红区内情》,之后又写了几本书,在美国不能出版,直到“尼克松访华后,这些书都再版重印了”。在她寄给毛泽东的《革命生涯》这本书里,毛泽东又看到了延安的老朋友老战友。
《临江仙》是唯一题赠作家的诗词,但不仅限于给丁玲一个人
吴正裕先生说,毛主席在诗词中称赞过的人很少,第一个是黄公略,后来还有彭德怀、罗荣桓、丁玲等。写给彭德怀的那一首,后来主席说不记得是他写的,也找不到原迹。彭德怀1935年10月在吴起镇打马家军,切尾巴,毛主席给他写了这首诗,彭德怀改了最后一句,把“唯我彭大将军”改为“唯我英勇红军”。1947年毛主席在沙家店战役之后,很称赞彭德怀,又把这首诗写出来,王震见到过。1948年冀鲁豫军区政治部主办的《战友报》发表过,是六言诗。
毛泽东为什么在不同时期多次书写《临江仙》?我感觉,除了对于丁玲的关心和鼓励,另一个是这首词的意境好,再一个体现了毛泽东对知识分子问题的思考。
这首《临江仙》的意境主要体现在上半阕:“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这首词是长征结束一年后,毛泽东在苏区保安写成的。红军刚刚有了陕北根据地,还很弱小,保安还只是一座红色“孤城”,但毛泽东相信保安这座孤城的“星星之火”一定可以“燎原”,因为它吸引了一大批“新人”,而在这座简陋的窑洞里召开的欢迎会,著名作家丁玲的到来,更会吸引大批有志青年。下半阕:“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不仅是对丁玲的个人评价,也是对革命队伍中知识分子的欣赏和期望。如果这首词只是给丁玲个人的,完全可以等到丁玲从前线回来,直接抄写送给她本人,可是毛澤东却用军队电报发到前方,扩大影响。当时红军初到陕北,按王震的话说:“我们这里都是武的,需要一个文的。”此时苏区很需要“文人”,需要知识分子。毛泽东以宏图大略的眼光,明白“一支笔”抵得上“三千毛瑟精兵”的威力,因而他不但要鼓励已经来到陕北的知识分子,更要呼唤更多国统区的知识分子,而毛泽东后来在不同时期书写《临江仙》,也体现了对知识分子的关注和思考。毛泽东“一辈子都在做着使用和改造知识分子的工作,这给他的事业带来了空前的成功”(陈晋《毛泽东文艺生涯》)。
还有,在留存的五件《临江仙》手迹中,有三件都写了“女将军”,特别是1973年毛泽东最后一次定稿的《临江仙》仍然是“女将军”,说明作者对女性问题的思考。最近看到张闻天夫人刘英生前口述,讲到在她去莫斯科治病之前,毛泽东专门托付她帮助贺子珍,说:“贺子珍同你一起去苏联,我放心。希望你多帮助她。如果她能学习,就在那里学两年。……我要她工作,让她学习蔡(畅)大姐、康(克清)大姐和你。女同志不能老靠男人嘛。”毛泽东很欣赏自强自立的女性,他从丁玲1936年到陕北后的表现,看到了一个从上海亭子间走出的“文小姐”,如何一步步成长为“女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