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僧之后，那些被卷入P2P“爆雷”潮的人和事

李晓芳 王莹莹

一个普通家庭花了二十年积攒的全部财富，能以多快速度消失殆尽？

答案或许是：一个晚上。

6月16日，端午小长假的第一天，对外宣称具有央企背景、号称交易量达800亿元之巨的网贷平台唐小僧“爆雷”。就像鞭炮的引线被溅上火花，随后，P2P行业迎来大规模“爆雷”潮。

据网贷之家8月1日发布的《P2P网贷行业2018年7月月报》数据显示，截至7月底，P2P网贷行业正常运营平台数量下降至1645家，相比一个月前减少了218 家。

在这场“爆雷”潮中，吉晓花被卷了进去。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在P2P平台“人人爱家”上的每一笔投资，她和丈夫开设了三个账号，投资金额分别是19万1千2百元、11万7千元和10万8千1百元，总计41万6千3百元。这是一个普通家庭花了二十年积攒的全部财富。一夜之间，成了“泡沫”。

人人爱家，人人毁家？

吉晓花不详的预感始于打不通的客服电话。7月5日下午5点多，吉晓花拨打人人爱家的客服电话，连拨几次都无法接通，类似情况以前从未出现过，她心里起了疑。不一会儿，手机没电了，她暂时收拾起心情熬到下班。

晚上9点半，她打开人人爱家的平台页面，发现当晚8点左右，平台上的大部分标的还没投满就显示已完成，并关闭投资通道，“一看就不对了。”吉晓花急得一晚上没睡着。

第二天早上六点不到，同样在人人爱家上投资的同事给她发信息，语气焦灼地说，“平台一动不动了！”

两个多小时后，人人爱家发出了清盘公告，称“因近期行业环境的持续动荡，自2018年6月起开始出现借款企业大规模逾期，平台代偿出现重大困难，最终于2018年7月4日对投资人逾期，并决定于7月5日起全面停止网贷业务运营”。

“我那一天过得心都碎了。”吉晓花的声音透着浓浓的无力感。她无心上班，抱着手机在百度上查新闻、人人爱家公司地址、派出所地址。中午，她实在熬不住了，就赶到当地的派出所报案，警察只简单地立了案。她又给人人爱家公司注册地的派出所打电话报警，那边一接起电话就问，“你是不是人人爱家的投资人，今天好多人打电话来了。”有派出所民警问她，“你干嘛投那么多钱在那个平台上，为什么不放在银行？”吉晓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吉晓花没有太多的专业理财知识，2017年她偶然知道P2P平台聚财猫，经过简单考察后投了20多万，这家平台在7月18日也爆雷了。她投资的第二家P2P平台就是人人爱家，当时她在百度上浏览新闻，页面上跳出人人理财和人人爱家的广告，她点进去看了一下公司简介，看到有盖了章的官方证书，还有一堆荣誉证书，注册用户有170万。她觉得没什么问题，平台一个月期的短期标的收益率在10.8%，也符合她的投资需 求。

2017年12月，在聚财猫上投资的20多万元到期回款后，她把所有资金都投到人人爱家上，此后逐渐加仓，还将母亲交给她的12万元也投进人人爱家。“过年时我老公也结了工资，攒了几万元，以前存折里还有两万多，加起来就这么点家当，全部投进去了。”

人人爱家发布清盘公告当天，有行动迅速的投资人赶到了办公地点，只看到了被搬空的一片狼藉的办公室。尽管公告中承诺兑付周期两年，以40天为一期，逐期兑付投资人本金，但吉晓花清楚这都是平台的拖延之策，“41万是我妈、我，还有我老公二十年的积蓄，都没了。”

平臺爆雷后，吉晓花的丈夫常对她发火，有时甚至破口大骂，指责她“赚的钱还没赔掉的多”。就连儿子也会说，“这个家被你败光了，你还想干什么，别把家毁了。”在此之前，吉晓花原本过平静、幸福的生活。在她的朋友圈里，有丈夫在“520”给她发的红包，还有儿子暑期打工挣钱给她买的巧克力。

“想想网上买包老鼠药吃了算了。”无尽的争吵中，吉晓花突然给记者发来这样一条信息。“这样一天天的太煎熬了，还不如来个痛快。”

防不胜防

这波雷潮涉及面巨大，仿佛是一场巨型海啸，很多P2P平台的内部员工成了受害者，谨慎保守型投资者也没躲过去，纷纷被拍倒在巨浪之下。

“自从学会了分散投资，鸡蛋不要装在一个篮子里，聪明的我把资金分散放到下列平台：投融家、钱妈妈、银票网、善林金融、唐小僧、联璧……结果现在所有维权群里都能看到我的身影。”虽然这只是一个段子，却是很多投资者的真实写照。

李梅在采访中多次强调自己是理性投资者，也并非一味追求高收益。P2P出来后，她和丈夫先是观望了几年，在2016年正式涉足，“我们从来没有踩过雷，之前投资过的十几家平台，到现在没有一家爆雷的。”

李梅的无踩雷纪录被“有大企业背书、合规合法”的投之家打破了。网贷之家是P2P行业最大的第三方资讯平台，无数投资人、P2P平台在上面获取信息和专业判断，网贷之家也因此积累了权威口碑，创始人徐红伟趁机成立网贷平台——投之家。

李梅的丈夫在今年4月参加了一场由网贷之家主办的网贷行业交流会，会上他进一步向网贷之家CEO汤迪涛求证投之家标的的具体运营情况，汤迪涛信誓旦旦地保证投之家全是真标，没有任何问题。

5月，李梅的丈夫又接到投之家的推销电话，夫妻二人最后商定在投之家投资45万。

爆雷来得猝不及防。7月13日中午，投之家发布公告，表示2017年末投之家引进新的大股东，提供资产端风控和相关担保，但自2018年6月末以来，投之家债权发生逾期，无奈只能主动报案，并全力协助经侦部门配合调查。截止到出事之前，投之家平台累计用户数已经达到287万人，累计借贷金额近266亿元，借贷余额29亿元。

一位北京的单亲母亲为了让钱跑赢通胀，改善家庭生活，将所有积蓄总计25万元放进投之家，爆雷之后她几乎丧失生存意志。一位大姐78万元重仓投之家，那是她给儿子准备买房结婚用的钱，结果房子没了。还有个盲人按摩师，一个月工资五千块，省吃俭用存了五万投进投之家，至今不敢跟妻子提及此事。

爆雷的前一天，李梅的丈夫刚好在广州办事，他原本计划顺便去一趟投之家深圳总部实地考察。“事情出来后，他立刻改行程去深圳。我老公平时懒得折腾，不太会委屈自己。投之家雷掉后，他宁愿坐五个小时的大巴车，也不愿意花五百元改签机票。对工薪阶层来说，立马影响到自己的生活质量。”李梅说。

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我们工作以外的时间，几乎都在研究P2P，甚至会亲自去公司考察，跟运营维护人员沟通了解内部信息。”李梅没想到自己做到这种程度，居然还是“踩雷”了。

蹚不过去的一汪浑水

P2P行业的水，远比李梅想象得要深。虽然多位业内人士分析，此轮P2P平台集中爆雷，大背景是因为去杠杆和强监管，导致网贷平台对接的资产端和资金端双重收缩，让行业整体面临流动性危机。但事实上，P2P平台的诸多不规范也推动这波爆雷潮。

前互金从业人员高文介绍，事实上很多借款人在期满后难以偿还本金，只能先还利息，让平台续贷。“比如我是下游的资产提供方，我放贷的规模是一个月一亿，你是借贷人，一个月期满后你还不起了怎么办？如果我不继续放贷，那你还不起，我也赔不起，行业就这样结束了。那我就放两个亿，你可能又借了一个亿，还了我上一个亿的资金。”

“这叫多处借贷，当行业平台数量和放贷规模不断增多，每个人都能通过不断地借钱还钱堵上还款周期，运行良好时出现爆雷的情况就比较小。”高文告诉记 者。

高文辞职前所在的公司是行业头部公司，专门做P2P标的风控评估，为平台筛选可靠的金融机构或出借公司。“我之前待的公司从去年7、8月到现在，每个月放贷规模都没有增长，导致上游的P2P平台也收不到钱，就会产生爆雷风险。”

2013年是国内P2P平台狂飙突进的一年，在鼓励创新的政策背景下，大大小小的网贷平台在全国各地全面开花。2013—2014年间，P2P平台从150家增长至数千家，同时跑路、集资诈骗等负面新闻也频发，其增长规模却没有因此停滞。

北京大学金融研究中心副主任沈艳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指出，“这意味着，很多平台经营基本放弃风险控制，直接以做大规模为目标。”

“行业刚出现时，很多小的P2P平台第一目标是先存活下来，就要迅速把量扩大。一家新成立的P2P平台要在两三个月内将用户积累到一定量级，它必定会追求业务量，那平台的风控就会大打折扣。”高文表示，这种情况就导致“有些机构尽调不会很充分，甚至有时直接靠熟人关系，直接把资产引过来放在平台上卖。”

就连看似靠谱的国资、上市背景也存在诸多陷阱。“很多平台的企业背书是买来的。”某网贷平台高管告诉记者，“前段时间业内流出一种说法——花几百万买一个国企背景背书，当然这些国企可能不够好，或者是经营不善靠出卖名头赚钱，但投资人很难识别。”

一个行业内幕是，上市公司和P2P常常会互相合作，上市公司通过P2P找钱，P2P平台通过上市公司增信。一位网贷行业资深风控负责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直言，“甚至有时不是上市公司控股P2P，而是P2P拿很多资金投快死的上市公司和国有企业，用他们的名目来包装自己。”

如果90%的用户都不再相信P2P

随着爆雷平台越来越多，用户开始用脚投票，这让不少正常运营的平台也感受到极大压力。

P2P平臺金蛋理财CPO杜云是从唐小僧倒掉的那一刻，意识到“行业可能会经历一个比较大动荡期。”当“爆雷”成为一个倍受业界关注的事情后，会有一些平台遭受挤兑。

7月，投之家倒掉后，更是震动整个行业。除了投之家，李梅还在另外5家P2P平台上进行投资。爆雷后，她马上要求退出所有投资，但只有一家能顺利退出，还必须损失4%的本金。其余平台都以资金未到期为由，驳回她的申请。

未受波及的投资人宛如惊弓之鸟，开始纷纷将自己在P2P平台上投入的资金提现。绝大多数平台资金“只出不进”，仅7月29日一天，交易规模排名前50的网贷平台资金流出就达5.75亿元，一些中小型平台，流动性几近枯竭。

金蛋理财也受到一定影响，主要体现在用户增量上。苏盛亮是金蛋理财的用户之一，2015时开始购买金蛋的产品，额度最高时购买过4、5百万。除了金蛋，最近两年他还投资了4、5家P2P平台。对不同的平台，苏盛亮也有着自己的投资策略：有的平台早早就退出了，有的逐渐退出，有的还在观察，还有的平台即便在爆雷潮中，他也一点都没有动。

在金蛋理财上的资金，苏盛亮保留了一部分。“金蛋理财在技术上面做得比较好；另外从收益支付上来看，每天还是很稳定；另外就是它的流动性相对符合我的需求。”

“很多用户会做分散投资，可能投了五家平台，雷了两家，可能就会把其他三家的资金都取出来，因为他不相信这个行业。”杜云说，“用户在无法去做判断的情况下选择撤资避险，可以理解，也是人之常情，但广大用户的这种心态，其实会导致很多平台的连锁反应。”

这也是杜云最为担心的事：如果90%的用户都只能选择不相信，那么这个行业的风险就会变得很大。

作为一家P2P公司的联合创始人，杜云她坦言：“行业的爆雷潮发展到这个阶段，我其实不希望任何一家规模、影响比较大的平台，甚至是不合规的平台再续继倒掉。其实我更希望的是这些平台他们能够主动地去合规化，自身去演变成一个合规平台。”

要过多久才不痛？

对于一些还在正常运营的平台来说，证明平台安全成了重中之重。一些还“活”着的P2P平台，选择抱团取暖。

7月2日，网贷之家联合行业平台，发起“网贷行业合规发展自律倡议书”，共同为行业发声，提振行业信心，多家头部平台迅速响应。

还有许多平台通过线上直播、投资人见面会等方式晒合规、亮资产，谈安全成了常态。团贷网创始人唐军在最近的一次互动直播中表信心：“对于近期爆发的雷潮，我们做了很多的风险预案，在合规整顿前就做了很多准备工作。”

爱钱进还在《南方周末》主办的活动中“露脸”，并获得某公益项目的奖项。

金蛋理财几乎每天下午都会举办“蛋友会”，接待“蛋友”参观公司，并让项目负责人、合规负责人去解答投资者疑问。7月29日，金蛋理财和人民日报社一起办了一场儿童财商训练营，邀请平台上40位用户带着自己的孩子参加培训课程，不算大的会议室里挤满了嬉闹玩耍的孩子。阴云并未飘至此处。

亲子活动提振了一些投资人的信心，“有人民日报社还是觉得比较权威，它总不能随随便便让一些平台进来吧。现在这种环境下，平台还能办亲子活动，还是让人觉得更放心一点。”投资人马辉说。他在金蛋理财上投入100多万元，爆雷不断下，他也没有选择退出资金，马辉坦承，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有相熟的朋友是金蛋理财的中层管理者，朋友亲口向他确保，平台合规，没问 题。

互金从业人员高爽带着女儿来参加了训练营。作为业内人士，她毫不犹豫地告诉记者，如今P2P平台采取的各种直播、投资人见面会等并不能增强她的投资信心。高爽在几家P2P平台上都有投资，爆雷潮后，出于安全考虑，她陆陆续续续地退出大部分平台，只保留了两家，其中一家是她工作的P2P平台，另一家是金蛋理财，因为有熟人在。

苏盛亮也参加了这次活动，他还给金蛋财经提出了自己的期望：“能去抓取更多的、有效的、安全的借款人，对风控把握应该更好一點，但最重要的前提是不要违规。资金要真实，不要越红线，要不然出现一个小的漏洞，可能就被无限放大了，投资人的钱就没有保障了。”

在他看来，P2P一方面要保障用钱的人在低成本的情况下有钱可用，另一方面保障有闲钱的人可以放心地把钱借出去，首先保证它的安全，其次是获得预期的收益，这个收益并不是无限地放大，它是合理的收益。

已经遭遇爆雷的人无法乐观。吉晓花每天都在发愁，如今全家的资产只剩她上个月发的两千块工资，儿子九月即将开学，学费就要六千多，她再也掏不出多余的钱。

李梅每天都紧绷着精神，“投之家爆雷之后，我没有一天能睡好的，也不敢告诉父母。”她一睁眼就要打开手机挨个看自己投资的平台，依次找理由分析一遍，有没有什么风险，能不能安全退出，今天又有什么新消息了。

7月27日，对投资人和活着的P2P平台来说，算是一个好消息。当日，中国互联网金融协会（下称“协会”）发布消息称，按照监管部门的要求，协会已完成网络借贷银行资金存管信息、项目信息等披露功能的开发，并对登记平台2018年上半年信披情况进行通告。通告显示，截至2018年6月末，共有119家网贷机构接入平台，集中开展信息披露。

一个多月过去，P2P行业的雷声渐渐变少，但偶尔还会出现一声惊雷。8月1日，杭州P2P平台“草根投资”发生逾期。据草根投资的官网披露显示，2015年草根投资曾获得雷军旗下的风险投资顺为资本A轮千万美元投资。

草根投资算得上投之家之后，P2P圈内广受关注的一个平台，其交易规模达860亿元。但这个消息似乎并没有“惊动”太多人，吃瓜群众们已经快对P2P爆雷的消息“免疫”了。但那些被甩入风暴，一夜之间一无所有的受害者呢？他们要过多久，才能“不痛”，才能重拾对这个行业的信心？

李梅已经打定主意，再也不会投资P2P了。“有人还是看好这个行业，毕竟平台有好有坏。但对我来说，如果在政策和监管层面上没有一点变化，还是不要投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