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欣
只把侦探小说当作犯罪记录看,未免太浪费了。把侦探小说看作旅游画卷、地方志、人类学笔记,各有各的好处。
张爱玲说:“相府老太太(李鸿章的女儿,张爱玲的祖母)看《儒林外史》,就看个吃。”小说为不同的读者提供不同的阅读体验,侦探小说也不例外。
乔治·西默农
在巴尔扎克的小说里,读者仿佛能看见巴黎高低不平的街道和幽暗房屋里借着窗边日光做针线活的女人。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里,读者也能看见英国乡下房屋精心收拾的花园,黄水仙,郁金香,还有蓝色的风信子鳞次栉比,花坛周围装饰着蚝壳——波洛从蚝壳推断出毒死老妇人的士的宁是放在生蚝里的,来自老妇人的侄女(《花园疑案》)。这篇小说还告诉读者:每个小乡村都有一个卖鱼人,他的无心但详细的记录能透露很多秘密。
侦探小说的长久流行,部分原因是读者对世理人情中的阴暗面经久不衰的好奇心。大面积的安宁与平静只是一种表象,只要稍微留心,便能觉察到一成不变的日常中处处有大大小小的危机。在现实生活中,这些危机更多以斗气、拌嘴、冷战、吵闹、诉讼等形式表现出来,而且并不一定都能最终取得和解。平凡生活的危机就是侦探小说最广泛和丰富的素材来源。侦探小说离不开描写犯罪。如果把人们的生活比作看似平静不动的大地,犯罪就是火山山顶喷出的熔岩和烟雾,缓慢移动又不可阻挡的地壳的倾轧是导致冲突爆发的根本原因。侦探小说里的主角的性格和才智当然是抓住读者的主要魅力;除此之外,故事发生的那个世界的风土人情和千姿百态的人物性格,由好小说家的细腻工笔勾勒出来,更是迷人。
世界著名侦探小说的书架上,梅格雷探长的故事会占据长长的一排位置,因为他的作者乔治·西默农(Georges Simenon)特别勤奋,毕生共写了76部长篇、28部短篇的梅格雷故事,时间跨度从1931到1972年。
梅格雷探长是一个巴黎警察,法国公务员,对下属有恰如其分的威权和亲切,跟平级的同事也有刚好的默契和矛盾。他在警察局的所有部门都工作过,他也认得刑事庭上的法官,熟悉检察院楼上的过道,那里“挤满了由宪兵看守着的被告,长凳上坐着等得不耐烦的证人和流着眼泪的妇女”。福尔摩斯和马普尔小姐是票友和警察顾问,波洛是私营企业,梅格雷则是全职对付犯罪的专业人士,而且业务精熟。他识得自己工作范围内街上的每一个小混混和妓女,而且一眼就能看出妓女是否在警察局的风化处登记过。在巴黎烟酒气熏天的小酒店里,透过喧闹的气氛,他能看见各色人等背后的故事和将要发生的事情。“他只要在大厅里走一圈,就能指出每一个人是干什么的。”
梅格雷探长的特长是熟悉人性。他破案的时候从不趴在地上用放大镜寻找蛛丝马迹,而是不问远近,上门询问,或者把证人叫到自己的办公室来,借助警察局的威严迫出藏起来的事实。梅格雷对法国各阶层的面子和里子都很熟悉,所以他不把外表的浮华和装腔作势(巴黎人非常擅长这一套表演)看成上流社会的护身铠甲。梅格雷曾经说过:“一个警察,理想的警察,在任何阶层都应觉得无拘无束……”他能“透过各种不同的外表,看到赤裸的人”。
梅格雷不是一入行就拥有这种能力的。他还是个年轻警察时,进入富豪居住的区域执行简单的检查,对那里的安静留下了深刻印象。权贵阶级居住的地方,“远离人群和公共交通的喧闹,仅能听到鸟的啁啾和嘚嘚有致的马蹄声”。经验丰富的梅格雷探长不畏怯上流社会那种娇生惯养培育出来的自信,他能用英语盘问故作冷淡的英国勋爵,也能静静地听取光着身子接受按摩的富翁讲述。
电影《关于贝贝的真相》剧照
西默农展示给读者看的是20世纪上半叶的法国和更为广大的欧洲,城市风貌与乡村图景,以及点缀其间的富贵顶层、中产阶级,劳动者和边缘人。在梅格雷做巴黎探长的年代,乘火车旅行已经成为普遍的事情,巴黎的中产阶级夏天纷纷逃离城市,到乡村去钓鱼或到南部去晒太阳,令巴黎成为空城。梅格雷自己也不例外,可是往往有案子把他绊在灰扑扑的巴黎街道上,梅格雷夫人在南法左一个电报右一个电报催他工作结束后赶快来度假。
侦探小说善于描绘一个时代和社会的竖剖面。梅格雷在什么年代都光怪陆离的法国社会有个舒服的位置,他不是代表公义的那种社会良心,他的工作是将光怪陆离维持下去。在梅格雷探长忙碌的那些年里,巴黎小酒店的侍者多少都跟警察打过交道,原因离不开偷窃和贩毒。在小酒店和街头兜生意的妓女要在警察局登记,在“人体测量处”被脱光衣服,检查健康状况,毫无尊严可言。妓女和侍者为了保住饭碗,都能一眼认出警察,就像警察也能一眼认出他们一样。有个别运气好的钓到英国来的贵人,两三年时间手腕脖颈上就多了大串钻石,游荡的地方也升了级。在名流出入的乔治五世大饭店舞池里,梅格雷有点惊讶地看见数张他在街上熟悉的妓女的脸孔。他问侍者:你们这里居然也允许她们进出?侍者无奈地回答:要是不让她们来,客人自己会到外面找,找回来不知什么样的人,我们麻烦更多。
在“人体测量处”工作的警察职员也并不享受来来去去的裸体,空气里散发着人体的酸臭味。在巴黎警察局登记为演员的男男女女,常兼差卖淫和贩毒。监狱里的犯人还在服苦役,把大石头砸成铺路用的碎石子,或者一天到晚不停地缝制女人衣服上的小饰件。中产阶级住在巴黎郊外的小镇上,拘谨的服饰与刻板的言行把他们和大资产阶级和劳动者区别开来。运河上运输煤炭的驳船来来去去,拉纤的是强壮的马匹。等候船闸升降的时候,工人们就在酒吧里喝葡萄酒或苹果烧酒。外国贵族的游艇夹在驳船中间,漂亮的船壳在夜晚也闪闪发亮,与灰暗的平原和运煤的货船格格不入,又无可奈何。货船工人却在清晨喂马的时候,于稻草堆中发现一個女人的尸体,她穿着绝对不是来自周围小镇的高级服饰,珍珠项链的搭扣上刻有巴黎旺多姆广场珠宝店的标记。
写风土人情的侦探小说不是不讲物证,而是不特意强调物证。在这一类小说里,物证和刑事鉴定来自警察局的法医部门,只需要几行字的描写。在梅格雷的那个时代和社会,嫌疑人辨认也不像后来的美国电视一样需要整排的人站在一起,要求证人从中挑选。这并不说明梅格雷比后来的美国方法要漫不经心,因为他从来都不只依靠一个人的口头证词。梅格雷小说中,人的刹那交汇与冲突,才是最精彩的部分。在《可疑的贵妇人》里,为了摧毁杀人凶手的心理防线,他把嫌疑人带到警察局,猝不及防地让他看见一屋子证人——乔治五世大酒店的夜班侍应生,穿制服的服务员,头发棕红胸脯耸突的妓女奥尔伽和她的女伴,戴方格呢鸭舌帽的酒吧间侍应生,卖花的老太婆和斯克利伯饭店接待处的职员。这一串外表寒微职业卑贱的证人的说辞,清楚地描绘出了凶手——一个耀眼的上流社会成员——的行动轨迹。还没等梅格雷虚张声势地索要一个个证人写下的证词,凶手就崩溃承认了。凶手身上原有的上流社会颐指气使的自信神气忽然之间消失无踪,他瞬间变成了“一个常人,一个倒霉、颓然、斗输了的人”。为了巩固自己的战果,梅格雷把工作留给手下,离开以前,故意顺手在惊恐的凶手肩上拍了一下。
西默农熟悉城市,也熟悉乡村。读者在西默农的故事里能读到旅游手册上没有的小村庄的秘密。巴黎的警探到一个连续发生了三起令人发指的抢劫谋杀案的村庄调查。村子里共有600名居民,多数人讲德语,少数人讲法语。村里有两座教堂,一座是天主堂,一座是新教教堂,牧师是瑞士人。村里的居民彼此仇恨,让外来的人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可恶,尤其是乡下人”。巴黎来的警探传唤村里的证人,人们却听不懂或者假装听不懂。侦探只好请神父做翻译,这又使新教徒证人不满。村民认为嫌疑最重大的是个住在森林深处的伐木工和偷猎者佩泰曼。这个佩泰曼和妻子有至少12个孩子,其中最大的女儿也是他的情妇。这个在村民眼里罪该万死的人却被证实不是几起杀人抢劫的案犯,真凶是受害者之一的铁匠,他声称目睹了犯罪现场有一条神秘的大黄狗,意图把警察的注意力引到伐木工身上。用几件谋杀甚至一场大屠杀藏起凶手的真实意图,这个手法在波洛的《ABC谋杀案》中用过,在布朗神父的《断剑》中也用过。西默农把这个情节写成一个短小精悍的短篇,让人读完后久久不能忘怀的是阴郁村庄的场景。
侦探小说能带读者逛遍法国,也能带读者逛意大利。西西里的蒙特巴诺警长比梅格雷晚露面大概半个世纪,是现在世界上最受欢迎的侦探之一。如果小說里的大侦探有个俱乐部,他应该是最晚加入的成员。别的大侦探在写回忆录时,蒙特巴诺探长可能还没退休。蒙特巴诺探长初临人间的故事,叫《水的形状》。他那时已经44岁,在西西里的小城维加塔的警局担任一把手久矣。他的女朋友利维娅在热那亚工作,有时间就来西西里跟警长盘桓几天。像许多比较年轻的欧洲人一样,他们一直没结婚,但已经相守了很久。蒙特巴诺的作者名叫安德烈亚·卡米莱里,是西西里人,让蒙特巴诺探长守卫着西西里的小镇。作者说,并非是他塑造了蒙特巴诺警长,而是蒙特巴诺警长自己有了完备的性格和故事,不停地要求他写出来。
电影《巧设陷阱》剧照
安德烈亚·卡米莱里家里与著名的西西里剧作家皮兰德娄有点交情,一直以文学和戏剧为职业。他的家乡小城如今因为蒙特巴诺警长名声大涨,干脆把镇名改为维加塔。在蒙特巴诺探长的故事大受欢迎以前,他写过一两部小说,都没有特别畅销;蒙特巴诺探长令他年过70才大获盛名。老头儿如今已经93岁,根据他的小说来推断,他是个热爱美食、阳光和橄榄树的人。蒙特巴诺探长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但是看见煎鱼海胆面还有西西里的炸饭团就走不动路。
与梅格雷的阴雨连绵的巴黎完全不同,蒙特巴诺探长的西西里小镇维加塔常日沐浴在猛烈的地中海的阳光下。西西里的太阳,如同另一部关于西西里的小说《豹》中描写的那样,无情地鞭挞着大地和海洋。蒙特巴诺探长的房子就在海滩边上,遇到难解的案子或难平的心情,他就走进碧波起伏的大海尽情游上两三趟,然后在露台上喝一杯小小的黑色浓苦的意大利咖啡。他也在这个露台上接待女友、朋友、同事、证人,甚至偶然路过的流浪汉。蒙特巴诺探长正直勇敢,不怕危险,所以为人友善。他那种地中海国家的热情劲儿跟欧洲寒冷地带的内向保守、把讲究分寸当成头等大事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蒙特巴诺探长的故事里对话很多,每个意大利人说起话来都滔滔不绝,还兼起劲地打手势。蒙特巴诺探长上门询问一个独居老头儿,老头儿是马克思主义者,慷慨激昂地数落万恶的资本主义。他养的一只很大的金刚鹦鹉适时插嘴,高唱《国际歌》。这样热闹的情节,也只有在意大利电视剧里才显得那么和谐自然。
过着准单身汉生活的蒙特巴诺探长有个为他收拾家务并做饭的大妈。探长得到大妈的帮助是因为大妈也得到过探长的帮助——把她小偷小摸的儿子抓了起来,关进监狱,拎着脖子苦口婆心地教育,防止他滑向更深的犯罪。在西西里,黑手党仍然控制着大量的产业。蒙特巴诺探长作为一个正直公允又很讲求实际的意大利人,不会轻易去捅马蜂窝,但也不会被黑手党吓住。这种刚强又微妙的手腕反而得到了一些黑手党大头目的赏识。他们自己遇上难解的麻烦时,居然会来找蒙特巴诺探长帮忙。
纵横英国的大侦探们净是些寂寞天才。他们独来独往,洞察一切,最多允许忠实的秘书和头脑简单的朋友记录下他们的伟大功绩。梅格雷探长更是认识所有人,其实只孤身一人。蒙特巴诺则是真正意义上的团队领袖。他最得力的助手是小警察法齐奥,凡事提头知尾,什么事都记在小纸片上,警长问个人名他能立即报出一大串家谱。副警长奥杰罗(昵称咪咪)是个看见美女就走不动路的家伙,经常糊里糊涂,自作聪明,自尊心还特别强,但也偶有惊人发现。警察局的传达员卡特耐拉,明显有一定程度的自闭症,从来拼不对打电话的人的姓名,但却出人意料的是个计算机人才。蒙特巴诺警长的主要任务则是冥思苦想,灵光一闪。危急关头,维加塔警察局大伙儿并肩齐上。这种团队精神丝毫无损于蒙特巴诺探长的英雄气概,就像他随时随地的善良和乐于助人也无损于他的英雄气概一样。
福尔摩斯是19世纪的人物,梅格雷探长和波洛的时代距今也都超过半个世纪了,蒙特巴诺探长则生活在跟我们这些读者差不多相同的时代。蒙特巴诺探长初露面时,意大利的官方货币还是里拉;在最近的几本书里,里拉变成了欧元。西西里小城维加塔的社会背景也让读者尤其是欧洲读者觉得熟悉。来自北非的非法移民在黑手党控制的建筑工地上做便宜的体力工,因为安全措施不到位,有阿拉伯工人摔死了。为了隐藏公司严重违反安全条例的事实,工头在死去的工人尸体上浇葡萄酒,想让法医认为工人是醉酒后操作失误才摔死的。全赖法医验出死人体内没有酒精,才为死者伸了冤。卡米莱里细腻丰富的笔触和对背负着社会重担的移民难民边缘人的同情,体现了他强大的观察力以及智慧和勇气。
只把侦探小说当作犯罪记录看,未免太浪费了。把侦探小说看作旅游画卷、地方志、人类学笔记,各有各的好处。带着侦探小说里读来的风土人情去旅游,在梅格雷的巴黎小酒店里喝一杯,在蒙特巴诺的西西里吃炸饭团和海胆面,更是别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