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蕊
她斜倚在车的后座上,眼睛微眯,嘴角翘起,若笑未笑,和暖的阳光越过车窗,洒落在花瓣般柔滑光洁的脸庞。她从书包里掏出随身听,轻晃着身子听起歌来,仍是那首《时光笔墨》,边听边跟着低声哼唱:一念成执着,沧海变荒漠,轮回中,我像飞鸟经过……歌声清凉如水,荡漾着,溢满车内。
我仔细倾听了会儿,忍不住摇头轻笑。她刚满17岁,年少强说愁,又怎会真的懂得沧海翻转,时光凉薄。当然也只是想想,无需道破。车窗外,人声、车声,嘈杂喧腾,一浪接一浪地涌来,但似乎又被这歌声抵消,消融于黄昏里。
她今年读高三,随身听是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想让她在周末闲余时适当放松。之前她乘公交车往返学校,不用接送。近来逢城市修路,公交车改线后,没了直达校区的车。距高考不足百天,作业如山如海。每周末回来一天,她埋头做题,很有些恨不得时光滞流,将寸寸光阴拢入指尖。周日下午返校时,为了赶时间我打车送她,路上约半小时的车程,成了难得的清享时光。
正想着车颠了几下,我趔了下身子,朝她伸出手去。她不用侧头看,便明了我的心意,与我的手交握在一起,十指相扣。她知道我晕车厉害,用力攥紧我的手,那是一种无声的语言:别担心,有我在呢!我们是母女,犹如两棵相依相偎的树,彼此的根根脉脉,枝枝叶叶,都勾连交错,熟悉相互的气息。
我心头一热,甚而期望,在她毕业前这条路不要修好,能多陪陪她。“十年心事十年灯,芭蕉叶上听秋声。”一个又一个十年过去,不觉已人到中年,愈来愈觉得人生有太多的变数,能握住的东西是有限的,莫不如珍惜当下,这一份体己的温暖。
她刚考上市重点高中时,我着实高兴了一阵儿,可待到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如一盆冷水浇灭心底的喜悦。她有几门功课不及格,在班上排到30多名。我有些失望,要知道初中时她的学习还算优秀,这让整日疲于奔碌,陷入生活旋涡里的我,一度以此宽慰。
她垂手站立,斜着眼悄瞄着我的脸,叹道:“这次没考好。”我故作轻松地给她鼓劲:“可能是还不适应,下回努力。”她仰起年轻鲜亮的小脸,眼睛亮亮的一闪,慌慌地点头。
然而第一学期下来,她的成绩时上时下,但始终徘徊在中等水平。周六晚上她回到家,吃过饭,洗罢澡,又钻进书房里。我借口递茶水、送水果,留心观察几回,除了喜欢听着音乐写作业,她并不曾贪玩。见我进来,她有时抬头望望,冲我眨眼,或浅淡一笑,目光又很快粘到书页上。
女儿长得清眉秀眼,短发,脸上有几颗小雀斑,显得俏皮而可爱。她身形亭亭,窈窕有致,浑身透着淡淡的清香味,如初绽的花朵一般,甜蜜而芬芳。我悄悄打望着她,听见歌曲中在唱:忘了是怎么开始,也许就是对你,有一种感觉……成绩总像在荡秋千,难不成是早恋了吗?
这念头刚一蹦跳出来,立马被我摁回去了。她穿着宽松的棉布格子衫,配洗得泛白的牛仔裤,眸子如初雪般纯澈明透,一副无邪的天真模样。这跟那些留心衣着穿扮,喜欢咬着笔头冥想、脸色潮红、心绪摇曳的思春少女,可以说是相去甚远。
在我的鼓动劝说下,她报过几个培训班,三四个月下来,小脸消瘦了一圈,成绩仍平淡如一碗温吞水。我心里暗暗着急,她倒似不知道忧愁,仍活泼泼的,连洗澡都哼着歌。她并非懒懈之人,也不曾神思游离,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呢?
一次家长会后,很多家长围住班主任问这问那,我也挤上前,揣着小心说:“我是小豆妈妈……”“哦,你女儿好人缘哦,走哪都是焦点,课堂上也这样,话多得刹不住闸……”轻飘飘的话,如一片片羽毛般落下。我尴尬地回道:“得跟她好好谈谈了。”
“在课堂上乱说话,这是咋回事呢?”我一进家就厉声问道,脸沉郁得如一片雨做的云。她腓红着脸,急切地辩道:“我没有,不是那样的,同学经常忘带钢笔、橡皮或尺子,课上管我借,我就递给他们喽。”我心里一软,但仍板着脸说:“别岔开话,给自己找理由。”她委屈道:“妈妈,你不是总说要多帮别人吗?”
这些年间,有时邀上三五好友,几家一起外出游玩。一路上,女儿很快跟孩子们玩熟了,一会儿给这个提鞋擦脸,一会儿为那个倒水剥皮。她细心,乐于助人,是孩子堆里人缘最好的那个。我为此没少夸奖她,是个懂事有爱的孩子。
不管怎么说,做人善良一点儿,总没错的。我走上前握住她的手,想要安慰几句,发现那双手软软的,凉凉的。正疑惑间,她笑着说:“妈妈,我把毛裤借给下铺的同学,她穿得单薄,前几天下雨冻感冒了……”我长叹了口气,怒气如潮水般退去。
事隔不久,我聆听了一期家教讲座,授课的是某大学的女教授。上半场,她讲到自己的女儿从初中、高中、大学,到读研讀博,成绩一直排在全校前十名。有这般美好热烈的青春打底,她的人生可算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我听见台下有人小声说:看看人家的孩子,那么优秀!
课讲到一半,她话锋一转,说可是这一切永远定格在女儿28岁那年……原来她女儿在读博士时,有一次外出购书归来,不幸遭遇车祸。女教授说一想到自己的女儿,这20余年的大好光阴,全用来苦读书,以至无暇享受曼妙的生活、欣赏诗意的人生风景,活得好累好累,作为母亲她感到愧疚。有时就想,如果女儿还在,宁愿她是个平凡的孩子,只要健康快乐就好。
我听得眼里湿润润的,腾起层蒙蒙的雾气。对于一位母亲来说,女儿早已融入她的生命,而今女儿走了,那是种断筋断骨般的痛。一出门,满大街都是蹦着的、跳着的、笑着的年轻的花朵般鲜艳的姑娘,这无疑让一位母亲心头的伤口,撕开愈合再撕开。
这么思来思去,我倒也看开了。只要花儿肯努力,早晚都会绽放的,有的只是开得慢了点,那又何妨呢!
但是,我却有了另一层隐忧,那就是担心起女儿过马路。有一段时间,我得了严重的马路恐惧症,好像天底下最让人担忧和挂念的事,就是过马路。我一遍遍地交待她:过马路慢点,左右看着点,要当心一点哦。
说得多了,女儿不满地撅嘴道:“妈妈,我都这么大了,你不用担心,以后别送了。”我假装生气:“看着你进了校园,我才放心。”她语气软下来,又说:“我知道你晕车难受,再说返回时为了省钱,你要走很远才能坐上公交车,到家还得一个多小时,一路上多孤单呀!”她咧嘴笑笑,莹白的牙齿如一粒粒珍珠,好看极了。我心里忽跳了一下,她懂事得让人心疼。
正乱想着,车到了学校门口。我跳下了车,掏钱,付钱,一扭身,不见了女儿。再一抬头,见她已跑到马路对面,跳着脚冲我摆手。
我小心地穿过车流,气喘喘地站到她面前,刚想嗔怪几句,话到嘴边却凝住了。她手里举着张贺卡,上面画有一簇花,旁边一行漂亮的楷书:祝妈妈母亲节快乐!在我心里妈妈永远是年轻美丽的,我长大了以后,会带妈妈一起出去旅游,看各种风景,吃各地美食,妈妈永远是我最爱的人!
夕阳的光洒下来,溅到她身上,她眼中,亮晶晶,莹透透的,绚烂而灿美。我喉间涌起一股酸涩,沁沁凉凉,极力地想要忍住,却又模糊了视线。
她微笑着将卡片塞给我,转过身,一跳一跳地离去,进了校园。她越走越快,后来干脆跑起来,简直像风一样飞快,身影消失在对面的教学楼里。
我心里明白,无论有多么不甘不舍,难以体面地退出,都必须试着放手。十余年的寒窗蛰伏,正是为了有一天破茧而出,飞向更辽阔的远方,而我只能目送着你的背影远去。或许有一天,你回过头来会发现,我仍在原地守望。那目光,穿过重重光阴,与你一世相随,且从未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