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记者胡桂林龙在宇
2016年7月,时任中央纪委秘书长杨晓超(右三)一行前往雷波县、马边县调研,看望慰问贫困群众,并召开中央纪委定点扶贫工作座谈会。胡古月/摄
廉政瞭望记者来到雷波县,采访“三级纪委”帮扶情况时,也打算以数字来切入。但很快,这一愿望便落空了。因为即便在统计学发达的当今,这依旧是一笔“算不清楚的账”。
在雷波县城中心,有一池清水,名曰雷波凼。清代《雷波厅志》记载,雷波凼“形圆如规,周五十余丈,潴水清澈,四时不消”。传说中,天上打雷,雷波凼就起波浪,故名“雷波”。正因雷波凼,雷波县名由此而来。
当地人对此传说津津乐道,认为雷波是一个能够通天的地方。市井闲谈时,更有人说:“你们看嘛,中央纪委定点帮扶的县,全国只有两个,雷波就是其中之一。这些年,好多大领导都来过咱们这。”
传说姑且不论,这番话确是实情——2012年11月,中央纪委开始定点帮扶雷波县,2016年,四川省纪委也将其确定为定点帮扶县,同年,凉山州纪委同步扶贫雷波。
探究一个地方的经济发展与扶贫成效,大多要用数据说话。廉政瞭望记者来到雷波县,采访“三级纪委”帮扶情况时,也打算以数字来切入。但很快,这一愿望便落空了。因为即便在统计学发达的当今,这依旧是一笔“算不清楚的账。”
雷波县长杨腾斌说,三级纪委捐赠的资金、物资,一一记录在册,十分清楚。但是,因为三级纪委的帮扶,让雷波拥有了一种政治优势,这种优势对当地经济发展的促进作用,是很难用数字量化的。“高速公路在雷波开一个出口,值多少钱?大型央企将雷波的农产品纳入他们的产供体系,又值多少钱?还有从大机关来挂职的同志所带来的工作作风,对当地政治生态的改变……”
于是,记者只能调整思路。不再去刨根问底“算不清楚的账”,而把视角朝向正在雷波发生的一幕幕故事。
王寿梗正在发放“三改四建五洗”活动物资。
在雷波县磨石村委会的值班室里,挂着一件来自上海南京路的九成新深色呢子大衣。这件大衣原来的主人,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纪委副书记、国家监察委员会主任杨晓渡。去年,中央纪委机关向雷波县捐赠了一批衣物,杨晓渡拿出了这件大衣。
当时捐赠的衣物大多发放到村民手中,但唯独这件大衣,正在磨石村挂职第一书记的中央纪委机关干部王寿梗却决定“扣下来”。“把大衣挂在值班室,既是留下做个纪念,又让值班的同志都能披着御寒。”
王寿梗在雷波的两年挂职时间已近尾声,能为这里留下些什么?这个问题从他赴任之初便一直萦绕脑海。
两年前,王寿梗跟着来雷波调研扶贫工作的时任中央纪委秘书长杨晓超,第一次走进大山。之前他做过功课,知道雷波是彝族地区,经济落后,心理上有所准备。但就在下飞机后的几个小时,三个“意外”还是接踵而至。
一行人在宜宾降落后,驶上高速公路。没过多久,王寿梗收到一条短信:“欢迎来到七彩云南”。他不禁疑惑,雷波不在四川吗,怎么跑到云南来了?后来才知道,大山深处的雷波交通欠发达,从成都、重庆、宜宾等城市前往当地时间最快的一条路,恰恰是借道云南。先出川兜个圈子,在普洱渡下高速,再转回四川来,最后经由金沙江峡谷中的盘山公路,抵达雷波。
可惜那一天,王寿梗连圈子也没兜成。大雨导致普洱渡附近塌方,所有车辆改道。从宜宾到雷波原本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最后跑了差不多6个小时。一行人抵达雷波时,已是晚上11点过。
住进宾馆,第三个“意外”出现了。倾盆大雨使得泥沙俱下,雷波的自来水严重浑浊,水厂只得停止供水。
第二天雨后初晴,一行人踩着泥泞的山路,来到帕哈乡磨石村。当调研组人员离开时,王寿梗这个驻村第一书记便得留下了。杨晓超专门握了王寿梗的手,叮嘱他“好好干!”
接下来便是战天斗地的建设时光。磨石村与雷波县的众多村庄一样,要实现“村村通”,在大山上劈出险峻的通村路,为彝族群众修建起一栋栋崭新的房屋……
王寿梗一面热火朝天地干着,一面却琢磨起“离开”的事。“挂职干部终究是要离开的,两年期满后,能为当地留下些什么?如今国家有钱了,可以投入资金修路架桥,为村民盖新屋,但搬进新屋之后的村民靠什么致富?”
和谐宁静的雷波县唐家山村,展现着扶贫工作带来的新风貌。
磨石村与雷波县的众多村庄一样,在大山上劈出险峻的通村路,为彝族群众修建起一栋栋崭新的房屋……
王寿梗来雷波挂职近两年,除了一年中的两次长假,几乎没回过北京,但四川各地却跑得不少。他去了西昌、金堂、仪陇等地,目的就是考察适合磨石村的经济作物。如今,磨石村已引进紫山药、猕猴桃、山桐子等经济作物,种植面积数百亩,亩产值是从前种植玉米的十几倍。
有人说过,大山上的人绝非太懒,而是太绝望。过去路不通,种出再多的粮食也运不下山,变不出钱。既然千百年来都是自给自足,那么够吃就行,种那么多干嘛!
去年,当磨石村的经济作物获得丰收,村民喜笑颜开,眼中露出希望时,王寿梗有一种特别的成就感。“撵走什么,不如撵走绝望。留下什么,不如留下改变的信心与希望。”
挂职凉山州委常委、副州长的中央纪委干部裴启斌也有相同的观点。他认为,交通是当地发展的一大瓶颈,路不通,人进不来,货运不出去,脱贫致富无从谈起。如今国家投入巨大财力,交通瓶颈正在破除,这也点燃了人们的希望。
裴启斌刚去了深圳,出席“大小凉山·千年彝风”彝族文化风情周启动仪式。“脱贫还得有产业支撑。”裴启斌介绍,中旅集团主动承担社会责任,积极与雷波、马边开展产业扶贫合作,一同开发当地丰富的旅游文化资源,助力脱贫攻坚。
据了解,中旅集团根据两县实际情况,提出了“五个一”旅游扶贫工程,将为两县编制一组旅游规划,培养一支旅游管理队伍,培育一条特色旅游线路,打造一个4A级景区,推广和开发一批旅游特色产品。如今,中旅的管理人员来到当地挂职,雷波、马边的相关人员也被选派到中旅集团旗下各家企业进行培训。
今年5月的一天,在雷波的一所中学内,同一堂语文课被反复上了三遍。来自北京密云二中的语文特级教师李贺武首先登台,现场讲授语文课本《马说》与《紫藤萝瀑布》。这两篇课文,雷波的教师也无数次讲过,他们坐在台下,细细品味名师的授课方式与自己有何不同。第二遍,雷波的老师上台授课,李贺武坐到台下边听边记,课后进行点评。到最后,雷波的老师意犹未尽,李贺武又上台重新讲了一遍。
让雷波的教师能够有机会与国内名师进行业务切磋,对于师资水平的提升立竿见影。雷波民族中学的物理教师张秀梅也参加过这类培训,授课者是北师大教育专家物理特级教师张克理。张克理对于如何帮助学生理解掌握磁场方向有一套独特的讲授方式,令从事物理教学多年的张秀梅印象深刻。“他用作图的方式辅导学生,让知识点变得生动起来。”
截至目前,北师大已4次组织优秀教师33人次到雷波开展培训,培训课时约1000小时。谈及这一教育帮扶项目,挂职雷波县委副书记的中央纪委干部王世峰说:“中间还有些波折。”
最初,在四川帮扶的中央纪委干部意识到落后地区存在教育短板,便想着能否找到一种实用性强的培训模式,比如组织全国的名师来当地现场授课。上网一查,发现真还有机构在从事类似业务。其中一家机构,网站做得特别漂亮,挂着北师大的牌子。当然,对方的报价也不低。
雷波的工作繁忙,王世峰走不开,只好委托中央纪委一名联系帮扶工作的干部去实地考察,争取砍砍价。这名干部上门了一趟,价却没砍成。原来,这家机构尽管在装饰门面上下足了功夫,但底子里却不正规,甚至挂北师大的牌子,也未获授权。他们一听说中央纪委找上门,哪还敢接招。为这事,王世峰和北京的同事开玩笑:“想找李逵,却揪出个李鬼。”
后来,北师大与中央纪委相关部门取得沟通,最终决定在雷波启动三年公益性教育帮扶。从全国各地飞来的名师,完全义务授课,连机票都由北师大负责。
教育对于一个贫穷落后地区的重要性无需赘言,尤其在雷波,教育更成为扶贫过程中的一个风向标。该县教育局长苏政清说,近几年全县生源井喷式增长,校舍、师资严重短缺,让他这个教育局长每天着急上火。但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彝族干部,他的心里又乐开了花。
没到过大山深处的彝族村落,就永远不能理解当地人的生活状态。外人可以随意指责那些村民,当初为什么不让孩子去念书?殊不知,那些不让孩子念书的村民,许多只是“一时心软”。
在2017年之前,雷波还有两个乡不通公路。甚至在同一个乡同一个村,不同的组在两座山头,彼此吼一嗓子能听见,但要见上一面,走路得6个小时。雷波的“大学生现象”(指学生年龄偏大)很普遍,因为下山上学,往返动辄好几个小时,六七岁的孩子脚力无法胜任,只能长到10岁左右,才去读一年级。
饮食也是一大问题。下午放学后,走几个小时的山路摸黑回家,身体筋疲力尽,肚子饿得呱呱叫。见孩子这般辛苦,父母有时心一软,让孩子明天别去学校,留在家里吃顿饱饭。原本简陋的学校,愈加空空如也。
近年来,山区道路大为改善,孩子不必再把好几个小时浪费在路途中。读书的人越来越多,教育资源空前紧张。一些学校人满为患,食堂打饭要排队半个小时,两三个学生挤在一张床上——这实在是既令人心酸,又让人欣喜的场景。
今年4月,成都石室联合中学的老师给即将年满14岁的学生布置了一道作业,在他们告别童年走向少年之际,让爸爸给孩子写一封信。老师特别强调,信要手写。
这却难住了初二的徐舒怀同学,因为他的父亲徐子锐正在雷波挂职县委副书记,平常并不在家里。后来,徐子锐在雷波完成了这封信,自己无法离开雷波,只得用电子邮件传给儿子。
徐舒怀没能不折不扣地完成作业,揣着打印出的信,忐忑不安来到学校。这封信里,徐子锐表达出对未能陪伴儿子的歉疚,讲述了自己在雷波的工作,特别提到许多大山深处的孩子求学艰辛,并勉励儿子珍惜美好时光,奋发努力。
老师看完信,没有责怪徐舒怀。这封没有按要求手写的信,最终成为全班的范文。
四川省纪委挂职干部徐子锐、吕杰、王校彬,是在2016年11月11日来到雷波挂职的。三人来的路上就自嘲,要在光棍节这一天开启光棍生活。后来,雷波县委书记王荣华却说,双十一也是剁手节,纪委的挂职干部就是雷波人民淘来的宝贝。
三人中,徐子锐年纪最大,在省纪委的工作时间最长。他们家曾获得过“四川最美家庭”称号,因此对于他的情况,许多同事都清楚。徐子锐的夫人心脏不好,10年前做过一次大手术,如今每晚都必须服用一粒特殊药物。徐子锐在雷波工作期间,手机闹钟定在晚上9点。闹钟一响,无论在办公室加班或者接待客人,都得拨一通电话,提醒夫人吃药。
《廉政瞭望》记者听闻徐子锐家里的情况,大多为他人转述。徐子锐并不愿多谈:“谁家里没有特殊情况,自己去克服吧。一起来挂职的王校彬,后来人家老婆也来雷波支教了。”
但令徐子锐特别感动的是,有一次回省纪委开挂职干部座谈会,省纪委王雁飞书记开口就问:“子锐,你夫人的身体好些了吗?”
徐子锐在雷波的一项工作是对接省里各部门的项目,实现雷波PPP项目的突破,协调土地增减挂钩指标出让……每一个都是涉及资金数亿元的大项目。
从纪委机关来基层挂职的干部,本身也是一名廉情观察员。徐子锐在县里多个会议上讲道,如果有人认为,三级纪委帮扶的地方就不会出问题,那实在大错特错。三级纪委帮扶的点,理应是执纪监督最严的地方。
近半年来,雷波已查处多名科级干部,其中一人还是一度被外界认为颇有潜力的年轻女干部。“在正风肃纪向纵深推进的今天,只有做到遵纪守法,才是真正的保险箱。”徐子锐说。
徐子锐与村民边走边拉家常。
无垠莼田泛绿波,旧貌不改却换新颜。有了扶贫干部引进的经济作物,雷波更增添一份丰收的美与希望。
今年6月8日,一个周五的下午。挂职松树乡党委副书记的凉山州纪委干部罗文勇因为要参加下周的培训,驾驶私家车从雷波前往州府西昌。
雷波到西昌没有高速,耗时约5个多小时,几乎与从雷波到成都的时间相同。假若第一次驶上这条公路,你一定会惊叹于凉山的美景,比起网上那些最美盘山公路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身为凉山州本地的彝族干部,罗文勇却深知美景背后的危险。一到下雨天,途中好几个山洞渗水,汽车驶过仿佛穿越水帘洞。更要命是落石,一旦砸下来,就会车毁人亡。这一天,天空飘着雨,罗文勇异常警惕。他注视着前方的道路,余光更不时瞟着左上方的山体。
下午4点过,汽车进入美姑县境内,罗文勇发觉前方山上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正往下滚。“不好,是落石!”他立马反应过来,踩了一脚急刹车。
落石没有砸中车辆,偏出几米落在前方。但车辆惯性太大,还是冲了过去,正好碾在石头上。石头卡住汽车底盘,让车辆在路上又滑出十多米才停下。罗文勇赶紧下车,只见车的底盘被撞烂,机油洒了一地,隔着引擎盖,发动机依旧冒出白烟。
罗文勇掏出手机,给保险公司打了电话。看着千疮百孔的汽车,他真是心疼,不知这辆几万块钱的奇瑞,得花多少钱才修得好。
然而只隔了几分钟,罗文勇却不再心疼爱车了。回想刚才那一幕,假如不是一脚刹车,假如汽车打滑时对面再有一辆车开过来……此刻,罗文勇才真切地体会到一个词——后怕。
就在前年,雷波县住建局3名干部下乡扶贫,车辆打滑坠崖,两死一重伤。去年,凉山州脱贫攻坚督查组在赴木里县开展入户调查时,道路湿滑遭遇车祸,车上5人受伤。说在凉山扶贫的干部是拿命在拼,此话绝不夸张。
徐子锐来雷波前,将家中银行卡的密码写在一张A4纸上,交给妻子。妻子问:“有没有这么严重哟?”徐子锐说:“有备无患嘛”。后来,徐子锐对周围人说,妻子身体不好,没来过雷波,没见识过这里的山路,起初不理解很正常。
没走过雷波的山路,就无法理解危险的无处不在,没有基层的锤炼,就无法理解真实的中国。正是从这个意义来说,许多来雷波挂职的干部认为,自己付出了,但也收获颇丰。
省纪委挂职干部吕杰8年前就在四川广元的乡镇工作,进入省纪委后长期在办案一线。他说,8年前的基层与如今的基层,广元的农村与民族地区的农村,情况有很大不同,自己也学到了很多。
吕杰任第一书记的村里,去年正值危旧房屋改造。有一户人同意改建,也感谢党和政府替自己修房子,只是提出一点,希望工程明年实施。原来,此人看了风水,今年不宜动土。他在门前拴了一条狗,谁去说服都不管用。
一个人把工期推迟,全村的进度都受影响。恰好此时,这个村民的老婆生病住院。吕杰赶紧上门慰问,同时与村民大谈风水。“你这风水要不得,老婆的命差点都没了,得赶紧换。”村民听进去了,工程立马开动。
当初为了说服磨石村的村民改种经济作物,王寿梗同样磨破了嘴皮。王寿梗回忆,自己多年来在中央纪委信访室工作,长期就是和群众打交道。但同基层的村民打交道,与在北京接待来访群众还是有很大不同。在雷波待了两年,更能了解基层民众的所思所想。
近期,凉山州正在开展“清卡行动”。简单来说,国家的各种惠农资金都是打在村民个人的银行卡里。每个部门的资金渠道不一样,就造成一个村民可能拥有多张银行卡。卡一多,各种资金到账的时间也不一样,有时连村民自己都弄不清楚。这就给了一些村干部可趁之机,他们把村民的卡揣在自己身上,甚至绑定自己的支付宝,挪作他用。“清卡行动”就是针对这种行为进行清理。
在雷波挂职的凉山州纪委干部根据自己了解的情况,向州纪委反映说,一方面,老百姓对“清卡行动”早就盼望,另一方面也要看到,一些银行卡之所以会在村干部手上,有历史原因。比如有些钱是用来兴修农田基础设施,虽是打给村民个人,日后却要集中使用。还有修建房屋的资金,要分时段支付给建筑商,个别村民拿到钱以后,直接用掉了,该付钱的时候又拿不出……这些情况反映上去后,引起了凉山州纪委的重视,并在“清卡行动”中做了针对性部署。一名州纪委的挂职干部说:“不在基层蹲下来,这些情况是掌握不了的。”
《廉政瞭望》记者采访结束离开雷波前,天空又炸响惊雷,但雷波凼里并未扬起波涛。传说仅仅是传说,真正改变雷波的,还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扶贫攻坚已到决胜时刻,雷波的故事还将继续……
汶水镇铜厂沟村易地扶贫搬迁集中安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