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霸唱,九河下梢说书人

2018-08-04 03:04许晓迪
环球人物 2018年13期
关键词:江湖天津

许晓迪

新书《火神》的发布会前,天下霸唱在饭店包间接受群访。当被问及“最有意思的经历”时,他想了想,讲了一个故事:“有一次,我到新疆采风,路过一个墓葬博物馆,就立着一块碑:门票20元。我很纳闷,在哪儿看呢?收门票的告诉我,就在前边,自己进去。我们就开车进了戈壁,开了20分钟,一个屋子也没看到。这时候天已经黑了,突然在路边看到一个洞口,尸体就躺在里面。原来当地的墓都是挖开的,得自己钻进坑里看。”

这个讲故事的人,本名张牧野,圆脸圆眼, 普通话里带着浓重的天津腔。在不同场合,他回答过许多次相同的问题,而答案每次几乎都不一样。其中有一回,是他讲到自己半夜回家,月黑风高,突然看到马路上赫然一颗人头,长发飘飘。他吓了一跳,安慰自己可能是哪家理发店缺德,随意乱丢头模;再细一看,人脸上全是血。他冷汗直冒,心一横,决定看看来者到底是人是鬼。就在这时,那颗人头突然大哭大喊起来——原来是一个大姐,没看清路,摔进了缺了井盖的下水道里。

这个故事被他讲得跌宕起伏,充满传奇色彩,就像他笔下那些离奇曲折的盗墓探险故事。最近几年,他又把故事的背景搬到了天津,写起了九河下梢天津卫的传奇往事。

中国版的漫威世界

三岔河口出奇人,六把真火披在身;九河下梢多异士,等闲之辈怎称神?

几句残词,引出一部《火神:九河龙神》。在新作《火神》中,天下霸唱以一位说书人的口吻开场。小说的主人公是火神庙派出所所长刘横顺,他性烈如火、嫉恶如仇,民间称其是“火神爷下界”。书中,他凭一双快腿捉拿采花盗柳的“钻天豹”,智擒以邪术迷惑民众的“五斗圣姑”,大战“混元老祖”,上演了一出出伏妖诛邪的传奇。

在此之前,他已完成两部以旧日天津城为背景的小说《河神》和《崔老道捉妖》,主人公分别是郭得友与崔道成,前者是河上警察队队长,凭一手“点烟辨冤”的绝技告慰冤魂无数,赢得“河神”之誉;后者空有一身降妖捉怪的本领却从不敢用,常年靠摆摊儿算卦、撂地说书养家糊口。

《火神》写到一半时,天下霸唱突发奇想:“为什么不能写一个像《復仇者联盟》那样的故事?每个人物都有单独的传记,再让他们集体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架构一个中国版的漫威世界。”

这个世界就安置在了旧时的天津城。这里地处九河下梢,诸行百业齐聚,奇人异士层出不穷,有所谓的“七绝八怪”,其中有正有邪、有善有恶。 “七绝八怪”之上还有“四神三妖”。“四神”分别是:降妖捉怪崔老道、屡破奇案郭得友、追凶拿贼刘横顺、无宝不识窦占龙;“三妖”会在后续书中陆续登场,与“四神”展开生死较量。

在这些奇人异士的故事里,天津卫的历史掌故、民间风俗铺陈其间。剃头的、说书的、混白事的、变戏法的、卖野药的、刨坟掘墓的、吃仓讹库的……每出现“一绝”或“一怪”,天下霸唱都不惜笔墨,详细介绍这些行业的江湖规矩。就连写到吃饭的日常场景,也会带出几页“狗不理包子”、祥德斋等老字号的来历,或是扒白菜、头汤面、烙饼卷酥鱼、锅巴菜等吃食都有什么讲究。

这些枝枝蔓蔓的背景知识,总是在故事发展的过程中“横插一脚”,拖慢节奏,和他在《鬼吹灯》里那种酣畅淋漓、不留气口的笔法完全不同。“我以前写的那些探险故事,跟这种故事是两回事。现在,我给自己定了一个方向:学习说评书的老先生,用他们的语言讲这些天津城的奇人奇事。”天下霸唱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才子佳人野鸳鸯

28岁以前,天下霸唱的生活与写作毫不搭界。6岁那年,他跟着父母所在的地质勘探队到了内蒙古赤峰。在他记忆里,童年就是和大院的小伙伴们疯玩儿,“都撒到大山、大草原里,还学什么呀?”

学习基础没打好,无拘无束的想象力却在疯长。小时候,天下霸唱经常跟着父母去老乡家里。老乡们住着破旧的土坯房,砌猪圈的砖头却是一水大清花砖,炕上摆着精致的瓶瓶罐罐,“都是从古墓里掏出来的”。“那时,有些放羊的人就住在墓室里;我们小孩儿也不怕,在被挖空坟砖的墓坑里,你追我赶地玩打仗。”

二年级时,天下霸唱回到天津上学。他住的胡同叫烈女坟胡同,民国八大奇案之一“双烈女”的故事就与此地有关。胡同里三教九流杂处,天下霸唱每天耳濡目染,学了一肚子“杂学”。他印象最深的一个邻居是位姓崔的老先生,新中国成立前是个道士,赶上太平盛世,给人看阴宅阳宅;赶上兵荒马乱,就找准坟地挖开,拿财宝换钱。

就这样,天下霸唱成了中国教育流水线上的异类。他的数学成绩没超过30分,却能驾轻就熟地推演易经八卦。他形容自己的审美观是通俗的,最喜欢才子佳人野鸳鸯,爱看《隋唐演义》和《水浒传》,写作文也按这个风格来,基本没及过格。

书念到高二,天下霸唱不想再念了。他一边打工,一边念了个专升本,去了电视台做美工,后来和一帮朋友在天津开了家公司。有一段时间,他帮山西老板跑开矿的批文。为了投资不打水漂,煤老板除了找地质队,还要找风水先生看矿脉。“我去广州请了很多老先生,都说自己是什么天师的多少代传人,请他们来一趟给5000块钱,讲讲山的形势。”和“天师”们打交道多了,天下霸唱也多少懂了点风水学的门道。

2005年,公司业务清闲,天下霸唱常在天涯论坛的“莲蓬鬼话”蹲点,看各种悬疑恐怖故事,“90%的故事都是有头无尾,开头非常好看,中间开始注水,到结尾不是虎头蛇尾就是挖个坑填了”。

看故事不过瘾,天下霸唱决定自己写。第一部作品是《凶宅猛鬼》,情节信马由缰,终于难以为继。他又开了个新篇《雨夜谈鬼事》,这次有了完整的故事架构。在接着写《阴森一夏》时,他同时开始连载自己后来的成名作——《鬼吹灯》。

山鬼吹灯灭,厨人语夜阑

2005年,天涯用户“sadstory”发现自己最近关注的作者天下霸唱发了新帖,5分钟后,他回复“沙发”。10年后,有人翻出这个帖子,并给他留言,“坐了个国产小说顶峰的沙发”。这就是《鬼吹灯》第一部《精绝古城》。

“鬼吹灯”出自杜甫的《移居公安山馆》,“山鬼吹灯灭,厨人语夜阑”。按照天下霸唱的解释,“鬼吹灯”是盗墓门派之一“摸金派”的不宣之秘,意为进入古墓中,先在东南角点燃一支蜡烛才能开棺;如果蜡烛熄灭,须速速退出,不可取一物。

在《精绝古城》中,天下霸唱把多年听来的故事——各种奇闻异俗、怪兽神物、风水秘术、稗官野史——悉数融进一场探险行动。三位主人公性格鲜活:胡八一和王凯旋,当过兵,下过乡,一张嘴就是红色语录,古墓里也不忘朗诵《向第三次世界大战中的勇士致敬》。女主角Shirley杨,身为美籍华人,毕业于美国海军军官学校,祖上却是中国盗墓集团的首领。三人跟随考古队跋涉于茫茫沙漠,最终抵达精绝女王的墓冢,却陷入另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较量……

《鬼吹灯》的蹿红让天下霸唱一夕之间成了炙手可热的“网络红人”。《鬼吹灯》后,《盗墓笔记》《西双版纳铜甲尸》《茅山后裔》《我在新郑当守灵人》等跟风而上,一时间文学圈“墓”气森森,阴风阵阵,引发了主流批评家们的不满。然而对普通读者而言,《鬼吹灯》无疑带给他们全新的阅读体验——它是一场好莱坞式的探险白日梦,是一处波谲云诡又充满情义温暖的江湖,是一本汇聚着地理学、考古学、风水学、占星学的百科全书,是一次解密、猜测、推理、斗智的头脑风暴。

因为将盗墓写得栩栩如生,很多人以为天下霸唱是考古工作者。实际上,从墓冢到情节,甚至“鬼吹灯”的江湖行规,都是他结合古籍、野史拼凑瞎编的,但编得让人信以为真。一位读者看过《鬼吹灯》后,千里迢迢地拿着一件文物到天津找他鉴宝,让他哭笑不得。

2012年,天下霸唱跟随一个节目组去了趟山西和河南。他特意去了二里头遗址,还学习了使用洛阳铲的方法。

“去了真实的古墓,和自己小说里想象的君王、諸侯墓有什么不同?”《环球人物》记者问。

“还不如在家想的呢。”他撇撇嘴,“那次我们在侯马看了一个金国的将军墓,太小了,才十平米,都转不开身”。他拿手比划着,一脸不以为意。

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2015年11月,电影《寻龙诀》上映前夕,天下霸唱回到天涯“莲蓬鬼话”发帖:“从我开始写这部小说到现在,几乎有10年了,细思极恐!”

这10年里,天下霸唱写完了《鬼吹灯》系列八部曲。胡八一、王凯旋和Shirley杨“三人组”深入瘴疠之地,探访古滇国献王墓;远走雪域藏地,寻找魔国冰川水晶尸;去南海找秦王照骨镜,去湘西瓶山找千年丹丸,去巫山地仙墓找丹鼎……八部曲共同建构起一个庞大的“鬼吹灯帝国”,将天下霸唱带入一个热闹却纷乱的IP时代。

2015年被称为“盗墓文学IP年”。陆川导演的《九层妖塔》与乌尔善导演的《寻龙诀》几乎同期上映。这个IP的巨大价值,让各方势力都想分一杯羹,导致版权一片混乱,观众们看着不同版本的胡八一——赵又廷(《九层妖塔》)、陈坤(《寻龙诀》)、靳东(《精绝古城》)、阮经天(《黄皮子坟》)——在大小荧幕上穿梭来往。

身处影视行业疯抢IP的资本狂欢中,天下霸唱对自己的定位依然是“说故事的人”。他自比为《崔老道捉妖》里的崔老道,“无门无派,就是一个马路边说书的,最走江湖的那一种”。他寻访了一些天津早年在路边说评书的老先生,跟他们打听评书技巧——怎么开脸,怎么拴扣,怎么留悬念、甩包袱、埋沟,还有江湖上文武各行的规矩学问。

“你觉得这个江湖还存在吗?”

“一直存在,有人就有江湖。 捡破烂的还划分势力呢,你捡这一片,我捡那一片;火车站里拉客的司机、倒票的黄牛,都有自己的地盘,他们不就是江湖吗?”

天下霸唱愿意和这些江湖中人来往。“咱们的生活都是一条直线,到点儿上下班,吃喝玩乐过日子,这不是江湖;江湖是寄生在咱们这条直线上的另一个世界,江湖里的人才有故事。遇见这样的人,我就找上门去,包个红包,或是准备两条烟,一块儿吃点饭、喝点酒,‘来,哥们儿,讲出你的故事——这也是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如今的天下霸唱,大部分时间住在天津。在他看来,天津的城市记忆随着老城区的拆迁已分散得七零八落。“冲茶汤的、卖熟梨糕的、吹糖人的、捏面人的,有一段时间销声匿迹了,现在打着民俗的招牌重新出来,身价涨了2000倍,工艺却大不如前。天津评书都没什么人说了,所有茶馆里都在说相声,挣外地游客的钱。有的老先生捡上午场来茶馆说书,找十几个老头老太太,把他们搀进来,冬天还得自己生炉子取暖,一个人收5块钱——就是爱好,不是挣钱多少的事儿。”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把这些兴亡看饱,才知道人的命运。”天下霸唱引用《桃花扇》里老艺人苏昆生的曲词,说起他这些年的感慨。对他来说,写“七绝八怪”“四神三妖”的故事就是在纸上复原一段逝去的城市记忆,一个“九河下梢多异士,等闲之辈怎称神”的传奇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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