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华娟
想不到,有这样一批文官武将,时隔800年之后的今天,依然站在烟波浩淼的东钱湖畔,就像当年守护着墓主一样,虔诚地恭候每一位到访的游客。也许有人会说“这只是石刻的形象嘛”,是的,它们是用石头雕刻而成的。但任何一块石头一旦被雕刻成具体的艺术形象时,一股无形的生命的血液也就注入其中,它们就成为了一种寄托和象征。要不然怎么会有表情含蓄的文官、神态彪悍的武将呢?又怎么能感觉得到朝服的飘逸、盔甲的厚重呢?尽管他们不曾说过一句话。可当看到那些肢体残缺、面目非全的成员时,一切已尽在不言中,因为任何语言在此都变得苍白和多余。面对阵容肃穆的“江南兵马俑”,我们仿佛穿梭在时光的隧道中,看到了一个王朝远去的背影。
坐落在湖光山色之间的“南宋石刻公园”,为每一位游客营造了对话古人的空间、叩问历史的氛围。它既是一座石刻的博物馆,又是一卷石刻的南宋史。
中国的石刻作品大都集中在佛教石窟和皇家陵园,但南宋例外。偏安江南的南宋帝王梦想死后都能魂归故里一回到河南巩县的宋皇陵安息,因此,南宋皇室身后都是草草暂厝,没有留下能代表时代风格的宏大陵园。东钱湖的南宋墓道石刻群便成了那一时期的典型代表。
南宋时期的京都临安(今杭州)有着“满朝朱紫贵,尽是四明(宁波)人”的格局,而当时的鄞县更有“满朝文武,半出史门”之说。史氏家族在南宋历时一个半世纪,获得了“一门二王,三相四宰,五尚书,七十二进士”的显赫与荣耀。其中,史浩、史弥远、郑清之和史嵩之四个宰相死后以岙为陵,葬于东钱湖四周,由于他们的政治生涯几乎涵盖了南宋历史上最重要的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和理宗五个时代,因此他们的墓道石刻也代表了当时南宋的艺术水平、审美标准、价值取向和社会地位,其规模之大,数量之多,保存之完好,在全国也属罕见。这批丰富而又完整的历史遗存充分展现了南宋石雕艺术的非凡创造力,为后人研究南宋时期的美术史、文物考古史和雕刻艺术史等领域填补了空白,同时也成全了东钱湖,使它在具有浩浩荡荡、浮光耀金的壮美之外,又多了几重人文的沉淀和历史的回音,增加了它的纵深度和厚重感。历尽沧桑800年,曾经繁华过后的寂寞,长期苍凉之中的沉郁,依然荒芜之下的执着,都为人们找到了走近它、审视它、读懂它的无数理由。
古代称墓道石刻为石像生,它以凝固不朽的神态象征生命的永恒。人像又被称作“翁仲”,翁仲是一位秦朝猛将,经常出征匈奴,所向披靡,势不可挡。其死后的铜像被立于咸阳宫司马门外,所以后世遂将人物铜像和石像称为“翁仲”,让它“守”在宫外、墓道,以示护灵仪仗之意,其仪仗规格的大小也显示了墓主的身份、等级和地位的高低。据初步统计,分布在今浙江鄞县上水、下水、韩岭、横街和福泉山等地的墓道石雕共有50多处,计200多件。其中的文臣(忠)、武将(勇)、蹲虎(节)、立马(义)、跪羊(孝),都是成对排列于墓道两侧,有的还有石雕墓表柱、石刻太师椅和仿木石牌坊等。在这些墓道石雕群中,最大的文臣武将石雕像高达3.5米,形神兼备,惟妙惟肖,或肃穆或震怒,个个都能呼之欲出,身上的衣冠盔缨、袍服甲胄都雕刻得极具质感。目光留连之间,仿佛让人感觉鼓满风雨的衣袖在舞动,披尽雷电的盔甲在作响。对动物的雕刻更是造型逼真,神态各异,各种图案纹饰的设置也是精细入微,寓意深长,对封建伦理和文化作了极为形象的诠释。
中华文化发端于黄河流域,中原大地便成了历朝历代演绎春秋的大舞台,即使人生有限,帝王将相也不想就此罢休,还千方百计地把生前的霸气、财气和王气带进坟墓,让石人石马来守护那比尸体烂得更快的灵魂。结果,当后人发现那一座座地下宫殿时,墓主早已灰飞烟灭,而那些无名工匠留下的墓道石刻却成了传世的艺术瑰宝,北方陵园粗犷豪放、大气激越,相比之下,南宋墓道石雕显得精巧典雅、委婉多姿,这正是江南山的灵气、水的秀美给了王朝滋润,于是就把这种灵感化作了一件件墓道的石雕作品,形成了与北方皇陵墓道石刻艺术完全不同的风格。南宋石雕人物的表情在威严中又不失恭敬顺从的神态,体现了将相权臣对皇权统治下的社会秩序的自觉维护。石马的口、鼻、眼的各部位都极具质感,似乎刚从沙场归来,正汗淋淋、气喘喘,连颊部的经络都清晰可辨。即使马鞍、饰物这些附属物,也不轻易放过对细节的详尽刻画,处处让人能触手可感:铁质踏脚的沉重,丝绸饰物的飘逸,还有海兽、荷花、石榴、牡丹和金银花等图案的精雕细刻,叫人叹为观止。这些图案分别寓意着“搏击风浪”、“圣洁净土”、“多子多福”、“荣华富贵”和“世代相传”等,意味深长。如果说皇陵的雕刻着重表现为“国事”这一主题的话,那么作为宰相的史氏墓道石雕所表现的则是“家族兴旺”的“家事”作为主题了。
南宋毕竟只是个偏安一隅的小朝廷。国力赢弱,朝政腐败。“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多少将士为了收拾旧河山,万里赴戎机,头颅抛疆场。可昏庸的皇帝却依然整天沉湎于“日日歌舞,夜夜酒色”中,“直把杭州作汴州”。尽管南宋在政治、军事和经济上没有可以值得书写的一笔,还苟延残喘了150多年。但在另一方面却出现了一道独特的文化奇观一名人辈出,著作宏丰,犹其是“宋词”的创作成就,在中国的文学史上是继“唐诗”之后形成的又一座高峰。在南宋的夜空居然也是星汉璀璨:岳飞、辛弃疾、陆游、张孝祥、刘克庄、李清照、范成大、张元干、吴文英和王应麟等,这一串串响亮的名字,犹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成为后人代代承传的精神财富和文化脉络,而散布在东钱湖四周的墓道石雕,更是一批不可多得的艺术精品,它们在我国石雕艺术的历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地位。如今它们已被人们所重新认识,并被国务院列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谁会想到,这些作品的闻世时间比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还早了整整500多年。那些曾经生活在社会最低层的无名石匠一民间艺术家,或许都可以称为艺术大师米开朗琪罗的祖师爷呢。若是当年大师能亲眼目睹这些石雕的话,一定会惊叹不已。米开朗琪罗在留下他的作品的同时也留下了他那不朽的名字,南宋的民间工匠们虽然没有留下任何人的姓名,但是凝聚着他们无穷智慧和创造性的作品却成了一座永恒的纪念碑。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南宋王朝毕竟气数已尽,谁也挽留不住它那注定走向滅亡的命运。宰相也罢,望族也罢,生前的显赫,身后的殊荣,都成为雕刻在石头上的奢望与梦幻,总想与湖山共朝夕。然而湖山依旧,墓道无主,只有那些无言的石雕,在苦苦等待了800年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新归宿。
800年的光阴毕竟是漫长的,即使再坚硬的石头也会遭风化,精制的南宋石雕也不例外,于是留下了一些“残缺的精品”:被砍了头的文官,被斩了剑的武将,还有面目非全的马、虎、羊,可它们依旧守着时空,在夕阳的余辉中面面相觑,形影相吊,仍在揖别逝者,揖别故国,恰似一首凝固的挽歌,还在哀怨着一个不幸的王朝。
编辑/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