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陌上无穷树

2018-08-03 05:56雪小禅
醒狮国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肉夹馍故人秦腔

雪小禅

向长安

每次去西安,还是会心动。西安像一张老拓片,拓出了13朝的老光阴,每道痕迹都动人,而且透出一股腐朽迷人的味道,有些颓有些苍绿,可是恰恰好。

我宁可叫它长安。长安的颜色是深灰色的,是文人骨子里的陌上清愁,一展苍,便是惊艳。

爱听陕西人说话,朴素、诚恳,有点倔,但透着亲。

“来,你把这碗茶一喝。”

“一”字用得好啊——人生可不就是一吃一喝。

长安有故人啊。“向长安,对灯秋,几人老”。“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时,我来到长安”。

西安理工的陈师傅陪我去城墙。我在城墙上散步吹风,初冬的风不冷,城墙下有人唱秦腔,有人打牌。书院门有摆地摊卖假古玩的,碑林中散发千年墨香。我在城墙的落日中发呆,不发一言已是千言。

西安的城墙就是中国最好的碑帖。是京剧中反二黄的那段,色败萎灰,一份枯墨,是浅绛山水中的深沉远意。每次来西安都要来城墙上发会呆,有时会在城墙上骑自行车,绕几圈。这次腰不行,没骑。

夜色中在大雁塔徘徊,有穿宽袍的女子飘过。我以为是在盛唐一暗闻歌吹声,知是长安路。旁边有天下第一面,一根面条三米长,要了一碗吃下去——陕西的面真筋道,骨子里的柔韧。

尤爱吃陕西锅盔,夹上绿辣子,再油泼一碗辣子,香啊。

在口味上,我偏爱陕菜——陕菜像憨厚的陕西人,又实在又朴素又动人。

我在腾冲左右客酒店吃到西安锅盔时满是惊喜。左右客是西安人开的,店长也是西安人,家乡的味道徘徊在舌尖上。

晚上吃了两个肉夹馍,我不知道为什么外地的肉夹馍不如西安的好吃?想了想,是因为西安的水、西安的空气。

对秋灯

常年在外旅行或出差,住过很多酒店,左右客是很走心的酒店,气质和审美与我贴心贴肺。与创始人李建森先生吃茶,他说就是要回归,要反现代,反一切流行的东西。泥墙、铁门、抽象的画、修旧如旧、水泥地面。

他亦喜欢戏曲,山西人,唱起蒲剧来。说到动情处,给我看老伶人的蒲剧《三娘教子》,他有中年男子的深情与大气。

次日,西北农林的高媛老师来接我。三年前樱花开的时候来的西北农林,五千人的讲座现场被点燃。那时慧还没结婚生子,陪着我在樱花树下笑。高媛老师一如三年前,爽朗明媚大气,说起婚姻时一脸茫然。

她说:“雪老师,还有五千个孩子在等你。”她又指着樱花路:“这是你三年前走过的樱花路呢。”我差点掉眼泪。

陪我来的还有爱云。爱云是秦腔四大名旦之一,参加《伶人王中王》大赛。我是评委,她是参赛伶人。两个人台下没有任何交集,微信电话都没有,我却被她袭击、打动。

她演李慧娘时有五分钟的“慢卧鱼”,没有唱,慢慢起来,又慢慢卧下,把一个女子的悲哀全演出来了,我鼓掌到手麻。

《打神告庙》时简直疯了,一个失去爱情的女子,疯了绝望了,她用水袖演了个天崩地裂。我评论时甚至失了态:我被袭击到了,我的心脏疼,我不信现场的观众心脏不疼。那一场,她得了最高分——但我们那时一句话也没说过,她也不像某些演员似的和我打招呼。

爱云的美是低调朴素的,且不自知,一笑俩酒窝。自己倾国倾城却又不知道,高高的个子站在夕阳下,似春归。得知我在西安大学有几场讲座,她说,我跟你。几场水袖下来,惊艳学子们的心—很多孩子因为她爱上秦腔。

她后来带我游车河,西安的夜有一种鬼魅,像古时长安,在夜色阑珊中游钟楼、城墙、大雁塔。

过钟楼饭店时想起朋友说:一定请你来钟楼饭店住。至今没去过。我与爱云话并不多,但惺惺相惜,一见是故人。两个人个子都高,又都凛凛,自然多了几分心性的亲近。

她是江湖万里水云阔的人。

“以后你来西安我去接你,你走时我去送你,包一辈子的肉夹馍。”这是我和爱云的深情。

几人老

次日,与朋友到“素心茶馆”喝茶吃素斋,在小寨。

饺子是素馅儿,有长安味,蘸了辣子和醋。我穿了灰色旗袍,别了一只蜻蜓。她穿了黄色的T恤灰色裤子。

两个人在阳光下走着,仿佛地老天荒。有时候一个刹那就是一生。

我分外喜欢西安的老城,电线交错,人潮汹涌,老树遍地。

荆先生带我去陈炉古镇,在铜川。陪同的还有孙老师、杨老师、小梁。陈炉古镇是耀州窑所在地,到处是坛坛罐罐的气场,淘了很多盘子碗,极朴素。

古镇有说不出的古老气场,像一片汉瓦,没有耀眼光芒,却十分诱人。中午,五个人在小店吃饭,冬日暖阳晒过来,锅盔和回锅肉都好吃,还有面皮。长安的阳光也好,浑厚温暖。小路和围墙都是废弃陶器和瓷器砌成的,古朴盎然。我欢喜这个古镇。

在西安的每一天,仿佛鎏金一样的珍贵。每个人待我如亲人。仿佛我们是十年前的故人,最忆是长安。

爱云的老师是马蓝鱼老师,八十岁的老伶人。马蓝鱼,多么美妙神秘的名字,有的时候,一个人的名字就是天意、定数、人生。爱云说,“我带你去看马老师。”她知道我喜欢老伶人。

我提了水果去看老人,老人一早就准备做菠菜面给我吃。陕西省文化厅老宿舍楼区一棵五层高的松树钻入天空,满地落叶迎接我。马老师拥抱我:个子这么高。

馬老师个子不高,亦不像八十岁的人。桌上一张黑白照片惊心,是马老师和尚小云的合影。尚先生那时真玉树临风啊。18岁的马老师站在先生身边,又羞涩又干净。我看了照片好久。

马老师提起尚先生:“人好,又倔,四大名旦就他傻,发配到西安了吧?西安谁听京戏?都听秦腔。我18岁拜了他,文革两个人都挨整。有一次我去看他,他头发白了好多,眼神也无力,看到我去了,抓住我的手就哭了……”

她述说着,眼里有泪。故人忆故人,那样的伶人再也没有了,她又转过身说爱云:得好好排戏,好年华啊。

她永远当爱云是孩子,嫌她不用功。爱云说:“我也48了啊,老师。”

我就在旁侧笑。我表扬爱云的戏好,又说起李慧娘那个软卧鱼,她兴奋起来,为我表演《鬼怨》一折中的梅扇,又唱了《白蛇传》……我忍着眼泪,想扑到她怀里哭。这些老伶人身上,有难以说出的况味。

菠菜面好吃极了。外面簌簌落叶纷飞,暖气不热,但心是热的。

走时,马老师一定坚持送到大门外,紧紧拉着我的手:明春还来啊,一定来,我给你包饺子吃,姑娘。

明春一定来,陪爱云去乡下唱秦腔,然后吃马老师包的饺子。

从西安回来好久,我还以为在西安。从碑林买了几张拓片,泡茶时闲看,想起白居易的《长安道》:“君不见外州客,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

西望长安,我有故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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