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沈大力 图_网络
巴尔扎克,19世纪法国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欧洲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和杰出代表。一生创作96部长、中、短篇小说和随笔,总名为《人间喜剧》。其中代表作为《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100多年来,他的作品传遍了全世界,对世界文学的发展和人类进步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跟雨果一样,巴尔扎克在中国是一位知名的法国大文豪,其巨作《人间喜剧》受人推崇。然而,鲜为人知的是,他也有雨果那种浓厚的“中国情结”,一生都在做着“中国梦”,并把“中国与中国人”搬上了他的“人间喜剧”舞台。
巴尔扎克平生交友甚广,其中有驰名英伦的法国漫游画家奥古斯特·博尔热(Auguste Borget,1808—1877),二人过从甚密。1837年,巴尔扎克曾将他的小说《无神论者做弥撒》题献给这位他在美术界的挚友,在题词中称对方为“善良的博尔热”。
博尔热是法国中部高卢古城贝里人,出身富裕商家,早年追逐浪漫风潮,赴威尼斯、罗马、那不勒斯游逛。1836年10月25日,他从勒阿弗尔港乘一艘美国邮轮出发周游世界,到纽约、巴西、智利、秘鲁、乌拉圭、玻利维亚、夏威夷、印度、马尼拉,于1838年8月抵达中国的香港和广州,开始其“中华帝国之旅”。
博尔热深入中国城镇街巷,每到一处便掏出随身携带的画本速写,描绘出东方国度的风貌,收获甚丰。他还记录异域民情,特别是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他的一幅写生画《广州郊外桥》颇具特色,呈现“元宵节”场景,充满中国民间现实生活气息,像是《清明上河图》一角。
返回法国后,他于1841年在巴黎美术沙龙展出《澳门中国大庙景色》,被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普收藏。次年,他把自己在华完成的32幅素描汇集成册,于10月4日写信给巴尔扎克,请他为这本画册题名。巴尔扎克欣然接受博尔热请求,为对方的画集题名为“中国与中国人”(La Chine et les Chinois),并且写了同名的长篇文化艺术评论,先声夺人,于画册面世之前在巴黎《立法报》上分四期连载完毕。
陈凯歌版《赵氏孤儿》剧照
固然,巴尔扎克是受人之托赶写出《中国与中国人》的。但是他当年身负首次编辑出版成套巨著《人间喜剧》系列的重任,能抽空挥笔泼洒出数万言的一部“文论”,旁征博引,很大程度上出于他自幼产生的“中国情结”。在这篇论文中,他坦言自己对中国有着“永无止境的兴趣”,因为自己的父亲酷爱“奇异的中华民族”,为他创造出孩提时特异的读书环境,他在15岁就读了不少有关中国的书籍,可以说,“我的童年是在中国和中国人的摇篮里度过的”。
巴氏的父亲贝尔纳—弗朗索瓦·巴尔扎克在家庭书库里收藏着大量耶稣会传教士描绘中国的典籍,其中有杜赫德神父卷帙浩繁的《中国通志》、罗希耶神父编纂的7卷《中华闻录》、马尔尚·德·波蒙的《中国史花絮》及《中国圣贤言行录》《中国美德与孝道》《中国政体、宗教、风俗习惯、科学、艺术、青年教育及贸易》和格罗西耶编著的《中国通史》等,都是难得的稀世善本。巴尔扎克没有机会到中国,但父亲的藏书引导他到一个遥远的东方国度漫游畅想,“总之,从理论上说来,我对中国已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因而也有了一个社会人生而俱来的判断力”。这为他尔后写《中国与中国人》一书提供了充分的依据,也滋润了其多部小说的创作。
鸦片战争
在巴尔扎克看来,博尔热的中国画册充满玄奥、神秘莫测,呈现出一个天方夜谭般的“仙境”。要深刻理解它,须心有灵犀,非善于空谈的加尔文和路德派信徒所能企及。彼辈只不过是“一个篓子里的螃蟹”,狭隘地以为“整个宇宙起于红山,止于蒙马特尔高地”。
他醉心于“中国的艺术”,认为“中国‘艺无止境’。中国人早就提出我们今朝所谓的‘美’失之于单线条,不免贫瘠”。他指出,希腊的古典美被理想化,趋向单质,陷入贫乏境域。最典型的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还有拉斐尔的绘画,高乃依和拉辛的悲剧,皆充斥重复场景,令人生厌。与之形成对照,中国的艺文理论早就摆脱了唯美主义窠臼,辩证地认识到“丑”在艺术上是广且深的源泉。“法国以启蒙哲学带来的进步自负,结果伤痕累累。她如不从中国的辩证法中汲取灵感,势必会没落。”
巴尔扎克欣赏中国传统的美学观,声称:“中国是一个诗意浓厚的国度。一切都不墨守成规,甚至寺庙的造型都非常奇异,等同于一般精雕细镂的屋宇建筑。”“在中国,河中行驶游弋的雅舟装饰成金黄色,如鱼似水,船内生活设备齐全,极度舒适,让观者叹赏不已。”他又联系到中国园艺,说:“中国的花园曼妙绝伦,欧洲园林远远比不上。所谓‘英国花园’,完全是模仿中国的范式。”谈及中国的文学艺术,他举例说:“第一位深入中国的传教士在那个国度发现了悲剧、喜剧和小说。伏尔泰模拟《赵氏孤儿》,向我们展示中国戏剧建立于根本性的理念。中国人对戏剧的嗜好,真可与巴黎人相匹敌。”
巴尔扎克还高度赞扬中国儒家伦理,强调中国人讲道德,尊重孝道。不像在法国,陪审团竟然强词夺理为弑母逆子寻找减刑情节。他驳斥卢梭污蔑中国“滋生最无耻坏蛋”的论调,引用博尔热在华见证,强调中国严惩盗窃,各阶层的人都乐善好施、守法尊老、后辈行孝,总要尽心选择一块风水宝地,让辞世的老人入土为安。他联系到自身,表示在与父亲产生争执时不可过激,要“依中国惯例,尊老谨行”。
巴尔扎克是一位富有正义感的作家,正是出于对西方列强欺凌东方被压迫民族的义愤,他在《中国与中国人》一书中用了相当大的篇幅揭露英国发动掠夺中国的鸦片战争。他关注中英贸易的进程,客观分析中英贸易状况,指出:英国“跟中国以鸦片交换茶叶,结束了在贸易中的亏本颓势。中国方面发现鸦片消费造成了我们所称的‘贸易失衡’,对英国向其子民贩卖毒品的勾当深为震怒。出于道德和利益两方面同样强烈的理由,尤其是隐蔽于道德背后的利益,中国政府下令禁止鸦片贸易。不久,为了不再像往常那样把黄金奉献给中国,英国选择了发动战争”。
巴尔扎克洞察英国发动鸦片战争的深层动机和被掩盖的实质,揭露大不列颠老牌殖民主义的掠夺本性,谴责其“不道德”的卑劣行径。他站在中国一边,颂扬中华民族重德轻利的传统,借曾到实地体察中国民情的画家博尔热之口,说:“那里的碑铭告白:‘不义之财,不得好报。’”在他看来,“中国人与埃及人相似,都是始于佛祖的兄弟”。他特别强调佛陀的教义对亚洲东方的深远影响。而孔子和摩西正是两位人类最伟大的法律缔造者。英国佬则对此“视而不见”,背道而驰。
不过,应该承认巴尔扎克从未到过中国,对遥远东方国度只有书本知识,感性程度很重。他跟德国诗人海涅一样,幻想出一个“风吹铃响”“人天合一”的理想中国,义无反顾地向往着,始终不渝。具体在鸦片战争问题上,巴尔扎克没有认识到中英双方国力悬殊。他竟至宣称“中国比英国强大”,靠自己的智慧和善用火器就能“拖垮英国”,迫使外国入侵者让步。基于此一判断,他乐观预言:“英国从中国那里掠夺的一切,都将不得不加倍偿还。”巴尔扎克没料到中国会迅速战败,更不可能看到英国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到1858年,即咸丰八年,清政府屈辱地与英、法、美西方列强签约,鸦片竟又以“洋药”名目堂而皇之进入中国市场,成了合法商品。此时,《人间喜剧》的作者已不在人世了。于今回顾,巴尔扎克身为一个受西方犹太基督教文明熏陶的作家,能在《中国与中国人》里详谈鸦片战争,与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普对英国执行的“亲善”政策唱反调,为遭受英帝国主义欺凌压迫的中国人民述申沉冤,像雨果痛斥英法联军1860年火烧圆明园的滔天罪行一样正气,理应得到中华民族子孙的崇敬。
巴尔扎克曾说:“凡到中国的人,就会成仙。”这是他心怀“中国情结”,自幼时开始做“中国梦”的浪漫表露。文学创作上,他屡屡将中国搬进“人间喜剧”,让十来部小说中的不同人物登上东方的中国舞台。
1836年,巴尔扎克在《巴黎纪事》上发表中篇小说《禁忌》,入木三分地刻画出主人公埃斯帕尔侯爵,一个像他父亲那样的典型“中国迷”。这位法国贵族师从上文提到的13卷《中国通史》作者格罗西耶神父,25岁就通晓汉语,言必称中国,颂扬中国“社会繁荣”,坚持给自己的子女讲述中国历史,甚至学习中国的方言。他神驰中华大地,整日沉浸在“中国梦”里,对波毕诺法官倾吐“中国情结”:“我承认自己一直禁不住对这个民族的仰慕。他们征服了前来的征服者,历史悠久,远在希腊神话和《圣经》时代之前。这个国家维护了自己领土的完整……产业高度发达,让我们望尘莫及。”另外,他妻子埃斯帕尔女侯爵的沙龙,更是向西方世界展现了中华5000年文明的菁华。
埃斯帕尔侯爵的“中国梦”,其实就是作者巴尔扎克自己对中国的衷心景仰。1844年,他又在《辩论报》上连载小说《莫黛斯特·米尼鲁》,故事说的是女主人公的父亲到中国“成仙”。此君在勒阿弗尔破产,到中国发了横财,赚了700万法郎,趾高气扬地荣归诺曼底故里。只是,他是靠在广州贩卖鸦片获取暴利,钱的来路很不光彩。类似的描述还可见于巴尔扎克的《路易·朗贝尔》《乡村牧师》《驴皮记》和《欧也妮·葛朗台》等数部作品。
跟雨果一样,巴尔扎克在中国是一位知名的法国大文豪
巴尔扎克用大量篇幅描述中国。他的迷梦难免是卡贝的“伊加利亚游记”,法国式的乌托邦。尽管如此,从情感上,这位法国文豪不失为中华民族在西方世界难能可贵的朋友。1999年4月,在巴尔扎克诞辰200周年之际,法国本土的“全国纪念委员会”不幸遭到解散,我应法国驻华大使毛磊先生之请,出面在北京组织了这位法国文学巨匠的纪念大会,并特邀巴尔扎克纪念馆馆长伊夫·卡涅和影片《巴尔扎克传》的主演德帕蒂厄及其女友卡洛尔·布凯前来,跟千余名热情的中国大学生聚会。目睹这一盛况,毛磊大使情不自禁地赞叹:“像今天这样的时日,真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此景此情,可以说巴尔扎克的“中国梦”终于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