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园园
《迢迢牵牛星》是《古诗十九首》中的一首,从小学到高中,包括高等职业学校,各学段主要版本的语文教材都收录了此诗,只是各学段的学习定位不同。因学生已具备了一定的能力,高中及高职阶段应进行深度学习,课程要求学生应领悟文本更多更深的意义,而不是局限于文本本身。《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将“文化传承与理解”列为核心素养之一,要求语文学习应继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拓展文化视野,增强文化自觉,达成文化认同。作为一首千年经典,《迢迢牵牛星》所负载的相关文化及其影响已经层层叠叠,“文化”恰恰是它的价值所在,因而,除了体会诗中蕴含的相思之情,品味叠词运用的精妙,更要引导学生发现其中蕴含的“文化”意义和趣味。
《迢迢牵牛星》中,牵牛、织女是爱情的意象,后来则成为爱情文化的“符号”。诗所表现的牛郎织女故事(一说“天仙配”)在中国家喻户晓,是中国古代民间四大爱情传说之一,由此衍生出的七夕乞巧节(或女儿节)成了中国的情人节,是中国重要的传统节日之一,农历七月七日这一天也是姑娘们最为重视的日子。但是,牵牛、织女并非天然的爱情符号,成为符号有其特定的原因与演变过程,教学中应指导学生利用文献资料发现一些关键的意义点。
牵牛和织女本是两个星宿的名称,分别是天鹰座和天琴座的一颗亮星,牵牛星即“河鼓二”,在银河东;织女星又称“天孙”,在银河西,与牵牛遥遥相对。“明亮”“相对”可能是它们成为爱情意象的物理依据,也就是说,牵牛和织女成为爱情的意象与它们在天空中的亮度、位置有关。爱情是人的行为,成为爱情符号的第一步应是星宿的拟人化。拟人化的起点在《诗经》中,也可以看作它们成为爱情符号的起点,是牛郎、织女传说的萌芽和胚胎。《小雅·大东》:“跛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皖彼牵牛,不以服箱。”诗中的形象颇为负面:织女不织布、牵牛不驾车,强调牵牛与织女徒有虚名,意在讽刺西周贵族不劳而获的行径。这里的牵牛织女与爱情无关,但具备了拟人性质,已经是具备人类意识的星星。
那么,牵牛织女何时成为名叫星星的“人”呢?1975年出土于湖北省的云梦睡虎地秦简《日书》是现在能够见到的最早记载,“戊申、己酉,牵牛以取织女,不果,三弃”。睡简是战国后期到秦代的文物,就是说,至迟在战国末期,民间牵牛和织女的传说已见雏形,且是个悲剧。同时也证明,两颗星宿的被人格化过程已经完成,牵牛织女成了名叫星星的“人”。不过,直到东汉后期,也只是一个传说故事的主角而已,是《迢迢牵牛星》首次用诗歌的形式进行表现,将织女牵牛作为爱情的意象并固定为爱情的符号,这使得它在中国的爱情文化上有了起点性的位置。
《迢迢牵牛星》诞生后,牵牛织女就成了爱情的母题。隋唐之后,文人骚客把牵牛(牛郎)织女作为爱情意象写入诗词中,抑或借此融入自己的情感,寄托特定的情怀,演绎出丰富多彩的主题。鉴于面广量大,教师可推荐经典文本帮助学生了解“牛郎织女”对后世诗歌创作的影响,尤其是那些自出机杼的著名诗篇。比如秦观的《鹊桥仙》,立意新颖,境界高绝。不是像母题那样停留在抒发愁苦哀怨、离愁别恨上,而是歌颂爱情的真挚忠贞,借“牛郎织女”表达作者的爱情理想。“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虽然难得见面,却心心相印、息息相通,这岂不远远胜过尘世间那些长相厮守却貌合神离的夫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最后两联揭示了爱情的真谛:爱情要经得起长久分离的考验,只要能彼此真诚相爱,即使终年天各一方,也比朝夕相伴的庸俗情趣可贵得多。这两句感情色彩很浓的议论,成为爱情颂歌当中的千古绝唱,成为“爱情文化”的又一符号。
有些诗词则把牵牛织女作为背景或比较的对象,表现更广的社会生活,不再局限于爱情。比如唐代杜牧《七夕》,是一首写宫女秋夜孤寂愁怨的诗,用“牵牛织女”入诗,既点出了时间,又作为背景,与所描绘的宫女现实生活融为一体,蕴藉深远。“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最后两句将天上人间暗中作了一番对比,天上已是高处不胜寒,仍被生活在人间的宫女所羡慕,那么,宫女的凄凉、寂寞就可想而知了。
它还启发了多种形式的艺术创作,有小说、电影、戏剧(曲),有音乐、绘画,它们分别用不同形式从不同角度进行了再创作,部分作品甚至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标签之一。选择恰当的内容不仅可以丰富、补充《迢迢牵牛星》的学习,更能拓展文化视野,促进文化深度认同,比如黄梅戏《天仙配》。《迢迢牵牛星》中,我们看到的是“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的镜头,《天仙配》则完整表现了这个故事,其中不乏温馨的情景,“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是他们共同生活的记忆,是被迫分离后相思、哀怨的原因;“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更唱出了天下有情人的共同心愿。当然,课堂完全可以短暂欣赏黄梅戏的视频,感受唱腔的优美与地方戏曲的魅力。
《迢迢牵牛星》表现的只是一个片段式的情景,并且它不是中国最早的情诗,但它是基于传说的创作,这个传说则是中国最早的完整的爱情故事,因而我们应当布置研究性任务要求学生考查故事的演变始末,借助个体研究后的交流讨论促使学生发现,“牛郎织女”不仅仅是一个爱情文化的符号,在故事的不同情节与细节的表层之下,隐含着深层的文化内涵,表达了不同历史阶段的意识。教学中可以引导学生进行版本对比,发现改编情节的意义,感悟社会意识的进步。
牛郎织女的故事有许多版本,早期版本中牛郎织女的结合并非广为人知的真心相爱,恰恰相反,关键性的情节告诉我们,织女嫁牛郎多为无奈之举。牛郎之所以能跨越门第,娶到“白富美”织女,是在老牛的指引下窃取仙衣所致。很多版本的故事在描述织女嫁给牛郎时,往往使用了“只好”“逼”之类的词语。有一个情节更加值得关注,即“藏衣防妻”。这充分证明了织女对牛郎无爱情可言,她和牛郎结婚生子是迫于无奈——仙衣被藏,织女婚后大概是想拿回仙衣逃离人间的。
从不少文献中还可以看到,拔簪划成河的不是王母娘娘而是织女。如宋代龚明之《中吴记闻》:“昆山县东,地名黄姑。父老相传,尝有织女、牵牛星降于此地。织女以金篦划河水,河水涌溢,牵牛因不得渡。”应该说,这一细节是可信的,符合历史的逻辑,它们的背后是几千年封建社会的制度文化,即森严的门第等级。魏晋南北朝开始,门第制度更加严苛,牛郎织女的故事传说成熟于这一阶段,自然融入了这些元素。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中,织女是不可能爱上一个放牛郎的,更说不上与一个偷衣贼一见钟情。
秦简《日书》还告诉我们,神话传说中牛郎织女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其最初原型是牛郎多次抛弃织女的婚姻悲剧,即牛郎织女的分离非天庭所逼或外力干涉,而是男方变心所致。天上牵牛和织女的分离分明就是人间男女婚姻悲剧的象征,是父权社会男尊女卑意识的反映。在男权社会,男女的爱是不对等的。从人类发展史的角度看,农业社会已经是一种典型的父系社会,男权社会的主体模式已经形成。在这种社会形态下,男耕永远比女织要重要,所以男性的情感需求就变得比女性的要重要。老黄牛的突然开口,就是用天注定的方式,为男性的情感需求提供证据,而牛郎也就顺理成章地接受了。比牵牛织女更早的《诗经》中就有反映,如《邺风·谷风》“将安将乐,女转弃予”,“将安将乐,弃予如遗”;《卫风·氓》“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等。
我们现在所熟知的牛郎织女爱情传说是1949年以后的版本,由叶圣陶先生根据民间传说改编而成,1955年编人中学语文课本。改编后的牛郎织女传说从结构上依然保留原有的仙女凡夫、两兄弟型故事形式,但在思想上则作了很大改动。故事隐含了封建家长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有情人的迫害,封建等级制(仙凡有别)和宗法制度(长幼有序)对牛郎的迫害。这一改编基于新时代的文化背景,符合建国后废除旧礼教,追求平等,特别是追求自由爱情的社会需求,也满足了民众长期以来内心潜藏的仙女凡夫之梦。
对版本的研究能让学生产生历史的纵深感与文化的时代感,意识到文化意味有着特定历史阶段的印记。作为制度与观念的符号,传说的演变显示出时代的映像;作为爱情的符号,《迢迢牵牛星》虽然反映的是人类感情的“基型”或“共相”,但時代依然是它出现的理由。如果联系写作的背景去思考,或结合《古诗十九首》的其他作品进行探究,学生会了解到汉末这一段暗黑动乱的历史,发现思妇哀怨的背后其实还有游子的悲歌,有那个时代士子们追求的幻灭与心灵的觉醒。
(南京商业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