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王玉梅

由于长期与临终病人及家属打交道，我们的团队逐渐养成了运用同理心去了解病人和家庭的习惯。在住院前，绝大多数病人都不能亲自来医院就诊，于是在病房接待前来咨询的病人家属就成了家常便饭，在病房的走廊、病室、办公室也常会遇到住院病人的家属。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第一次经历重病、临终和可能很快到来的死亡结局，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和压力让他们变得焦虑、无助、痛彻心扉……在他们身上，折射出失去了往日平静的病人家庭的种种困境。但当我们一步步走进他们内心时，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不仅仅是灰暗，更多的是灰暗中的那闪烁着温暖的光亮。

故事一

这是一个第二次住院的60岁出头的男病人，他第一次住院时病情平稳，病人知道自己患有结肠癌，查房时他说他能够接受患癌的事实，不惧怕死亡，只要不遭罪就行，这次因排便不畅导致无法正常进食、重度营养不良，来病房想调整一下营养状态。他与前妻离婚后多年没有来往，唯一的儿子辞掉了在南方待遇优厚的工作，一心一意照顾他。父子俩相处融洽，现在的妻子和儿子相处得也不错。第一次住院，这个病人看起来似乎没有更多需要帮助的地方。半个月后，病人病情逐渐恶化，不能进食，不能排气、排便，脾气暴躁，经常抗拒儿子的建议。我在医生办公室看到了病人的儿子，他正在和管床医生沟通，和上次不同的是，他看起来很焦虑，言语中透着一股火药味，于是我把他请到了病房的“暖心坊”做进一步沟通。经过半个多小时的交谈，我大致了解了他的想法：不接受爸爸病重没有更有效办法的事实，选择避而不谈，医生已跟他交代清楚的事情也不跟他爸爸说，造成治疗选择上的不一致，他并没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病人不买账，医生也很为难。我问他：“是否感到爸爸最近不像以前那样信任他，有时还和他对着干？尽管你自己很努力，但仍然不能挽回，不知如何应对？”这一番话沁入了他的内心，他好像感受到了我对他处境的理解和体贴，他使劲儿点点头，言语温和了许多。他说他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既然抓不住，那就学会放下吧！一个劲儿地感谢我能坐下来和他交谈，能倾听他的心声。随后，我们就一起来到病房看望病人。最先谈到利尿剂的应用，医生说她很为难，因为儿子想尽可能利尿消肿，但因为血压低，病人希望保持血压不利尿，如何抉择？其次是对于病情的想法，病人希望再彻底检查一下，把真实的结果告诉他，他会做进一步的抉择，他觉得儿子是在瞒着他，其实心里早就有猜疑了，只是没法说出来。病人的老伴儿在一旁也是唉声叹气，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自己又没有发言权，很无奈。我问病人：“如果复查后结果不好，您能接受吗？”病人说：“无论如何我都能接受，这样我好安排以后的生活，我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活着。”儿子在一旁听着我们的谈话，一直紧绷的脸松弛了下来，用柔和的眼神看向爸爸，露出了笑容，他对爸爸说：“以前都是我不对，没有考虑您的感受，从今往后您为自己作决定吧！我尊重您的意见。”病人的眼睛湿润了，露出了会心的微笑，用力地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很快，检查结果出来了，病人的病情不乐观。儿子把实情告诉了他，病人并没有出现儿子想象中的惊慌失措，而是像久经战场的将军一样镇定自若，把自己的心愿和需要家人完成的事情一一交代清楚。他告诉家人，千万不要进行临终前的抢救，他想安安静静地离开。一周后，病人如愿平静地走了，儿子很欣慰，由衷地感谢我们专业的帮助和支持。一个没有怨恨和遗憾离开人世的灵魂一定会安息的！

故事二

病房里来了一位曾经自杀过的女病人，住院前病人的女儿和弟弟一起来找我咨询，女儿向我们讲述着妈妈从得病到治疗的整个过程。让我感到不太寻常的是，病人的弟弟在旁边一个劲儿地以质问的口吻怀疑着外甥女讲述的真实性。看得出来，这位弟弟对于外甥女怀有极大的不信任和敌对情绪。我问他：“既然觉得外甥女说得不对，你认为真实的情况是什么呢？”他却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原来他平时很少看护病人，这次入院是他联系了一个在我们医院工作的熟人，觉得自己有功，就得说上话，要掌控局面。每当病人的弟弟质问时，女儿马上就住口，用无奈的眼神看着我。我又询问病人丈夫的情况，他们给我的回答是他在家里不主事儿。在没有征求病人意见的情况下，女儿还做主卖掉了一处房产，购买靶向药物。因为副作用很大，病人的体质每况愈下，而且肿瘤也在不断进展，所以她本人有很强的抗拒情绪，可是没有一个亲友愿意和她聊，根本就没有关注到她这个人。就这样，她无奈之下选择了自我了断，用剪子在左前臂剪了好几个口子。病人的弟弟在听他人讲述这一切时，我感受不到他的悲伤和痛苦，仿佛这些都发生在与他无关的人身上。我能想象到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病人是多么的无助、绝望和憋屈！我去看她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骨瘦如柴、淡漠得像冰一样的中年妇女，晦暗的眼神中透着质疑，一直在问：“如果不能吃饭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顿时看到了一丝希望，能主动问我问题，说明她并没有完全拒绝我！我给她讲了过去照顾过的一个病人的故事，这个病人和她年纪相仿，多发骨转移、脊髓压迫综合征后高位截瘫，但是她非常乐观、坚强，用灵巧的双手给女儿、姐姐和老公织毛衣毛裤，感谢大家对她的爱，以平和积极的心态顽强地活着，见证了女儿上大学、工作、结婚的重要时刻，我问病人：“如果在不能吃饭和不能活动之间选择一个，你选哪个？”她的眼神中突然有了些许光亮，她看着我，很久没有给出答案。我知道，这个问题真正触动了她，让她重新思考什么才是真正的活着。我借机和她聊起她对于既往看病过程的感受，她说自己像傀儡一样，任何人都可以做她的主，唯独她自己不能，这样的煎熬让她生不如死。一旁的女儿听着我们的对话，摆弄着一双手，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答应病人，以后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决定都会征求她的意见，女儿和丈夫都同意并表了态，弟弟也不再质疑。她使劲儿地点头，嘴角露出了微笑，说以后她会试着好好活下去。

对于临终病人来说，对自主权的珍视甚至高于生命，他人的越界掌控会导致病人失去勇气，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当家属换位思考，“试着穿病人的鞋走路”，爱着他的爱，苦着他的苦，一家人在一起，即使流着泪也不觉悲凉，这就是对病人最大的尊重。

故事三

本院的一位主任给我打电话，说他一个好友的妈妈患晚期胃癌，他这位好友觉得妈妈进食不好，身体越来越虚弱，想联系我们住院治疗。我请这位女儿到病房来面谈，希望能够给她一些帮助。这是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士，看起来温文尔雅，言谈举止间透着一种知性美，我们聊着病人的治疗经过，聊着她作为女儿的愿望，聊着病人的心理精神状况，原来病人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家属也没有跟病人提起住院的事情，只是她作为女儿心里过意不去，而且她也没和她唯一的哥哥商量。我建议她回去先就住院的事情征求妈妈和哥哥的意见，如果老人执意不来住院，千万不要勉强，如果需要，我可以帮忙就近解决治疗方面的问题。另外，要慢慢和老人渗透疾病的不可治愈性，分阶段地逐渐告知，不要一味地欺瞒，有时间多陪陪她，多和她回忆过去，多倾听她的心声。她说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生病之后家属还应该关注疾病之外的事情，我们的沟通让她豁然开朗，找到了方向，很开心地和我道别，决定回家后和妈妈好好聊聊，第二天给我消息。第二天，她打电话告诉我说妈妈目前还不想住院，哥哥也反对并认为是她不愿意让妈妈和她住在一起才想着安排老人住院的，这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也让她明白了充分沟通的重要性。一个星期后，她通过微信和我分享妈妈的照片，一个精神饱满的阿姨，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我夸奖阿姨好棒，女儿说：“向您学习！好喜欢您！”“奇迹！人的生命力好顽强！”“感恩您的指导！”“您的爱心让我感动，您是让我内心掀起波澜的人！”当我提醒她记得尽可能陪伴老人时，她说：“陪伴很重要，倾听追忆我记下了，这就去。感恩，珍重！”直到现在，这个病人还在家里好好地生活着，在儿女浓浓的温情陪伴下做着她想做的事，想想就觉得美好，真替这一家人高兴！

一位已故病人的女儿在病人离世后专程到医院看望我们，她说的一句话一直在深深地激荡着我的心灵，她说：“临终关怀的专业不仅仅是对病人的支持和呵护，更重要的是给予了家属灵魂的救赎！”把生命的权利交给病人，让他们在自由中尽享人世间的爱与真善美，体味受苦的意义，在痛苦和迷茫中的家属才会获得真正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