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明
那是我当车长的头一年。一天,排长从连部领回一个叫赵刚的新兵,说是刚从西藏那边调过来的,没有文化,就留在你们车吧。于是,这个没有文化的兵便成了我手下的第三员“大将”(坦克兵一个车只有4人)。
赵刚说他在家只念到小学二年级,父母就不让念了。回家下地干了活,后来就当了兵。有人问他没文化怎么当的兵?花多少钱?他没有说。有一天,赵刚憋得满脸通红,对我说:“车长,我想给家写封信,可我……不会写……”
“你怎么这个水平?我真怀疑你怎么当的兵!……”我的话明显带有很强的“领导”批评的语气,说完之后又有些后悔,心想我不过是个小车长,凭什么对人家这种态度?这样一想,我便答应了帮他写信。从那以后,我成了赵刚写信的“枪手”。
赵刚的母亲来信说:小刚会写信了,出息了,部队真锻炼人!
赵刚因为文化低,又不会说话,呆头呆脑的,别人很少跟他在一起,都嫌弃他,说他“傻冒”。可我大小是个头,能那样没有领导风度吗?硬装也得装,心里烦又不能有所表露,真是够痛苦的。
春节之前,赵刚的家里给他邮来了一大包糖块和花生,他全给了我,还说:“别人都瞧不起我,就车长你对我好,还帮我写信,我好感激你!”就这样,我吃着他的糖块和花生,像吃自己的一样坦然,心里没有一点觉得不该。
赵刚平时被人们当笑料是常事,可他从不恼怒,只知道“嘿嘿”地傻笑,然后,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似乎他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对他人格上的不尊重。
那年七月,部队训练,每天天不亮坦克就出去,一训就是一天,傍晚才回来。时逢天气酷热,钻进坦克里,就像坐在蒸笼里一样。有一天训练回来,我感觉浑身发冷,连晚饭也没吃就一头扎在了床上。大约晚上10点左右,我开始发烧,后来便烧得说了胡话。等我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吊在铁架上的玻璃瓶子正一滴一滴地往我的胳膊里输着液。整个病房里很静,只有赵刚一个人在我的床边枕着胳膊睡着了。我看着眼前这位心目中一贯的“傻冒”,鼻子不禁有些发酸,眼泪也悄悄地流了出来。我不知道我的流泪到底是内疚还是感激。从那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我不敢正视赵刚的眼睛。
国庆节前我回家探亲,回部队时得知赵刚已经调走了,说是他的一个什么远房姑父调的,他姑父是个很大的官儿。临走时,他让连长代他写了封信给我,信上说:“谢谢车长对我的照顾,我妈到现在还以为给家里的信是我自个儿写的,在咱们车里,只有你对我好,别人都瞧不起我。车长,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当年年底,指导员在年终报告里特别表扬了我,说我关心、团结同志,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三车长对同志像亲兄弟一样,尤其对赵刚这个文化水平低的战士,他不歧视,工作上帮助,生活上关心。三车长是我们全连学习的榜样。”指导员念到这时,我的脸顿时感到火烧火燎的,心里很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