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秀华
发现家有上古祭礼大器伏羲凤凰琴,是钟成十三岁发生的大事件——那时节,钟成正沉迷于历史研究。
钟成的父亲钟磬声是历史老师,不过他并没有因为儿子历史学得好就让他当历史课代表。钟磬声认为,官员是钟家忌讳的职业,他不想培养儿子这方面的才能。眼看着儿子买回了一大堆纸张泛黄的历史书籍,钟磬声只能借故压缩儿子的零用钱。可钟成很快就学会从爷爷那里讨钱。钟老爷子是个老兵,月月有工资和津贴,加上侍弄二儿子钟磬伟的几亩薄田,身上没怎么缺过钱。孙子喜欢看书,钟老爷子看着喜欢,一听孙子要钱买几本旧书,自然是心甘情愿把兜里所有钱都拿出来,还直夸钟成节俭,花小钱买大书,是了不起的读书人。
钟磬声最恨的就是那种能言善辩之徒,自己儿子有这样的苗头那更是令他如芒刺在背。这天,钟成兴冲冲捧着几本旧书刚一进屋就被钟磬声叫住了。
“站住!”钟磬声喝道:“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又在爷爷那里诳了钱买闲书?”
“是爷爷给的。”钟成有意强调了“给”这个字,这个基本上由爷爷带大的孩子并不惧怕父亲,还把声调提高了些,以引起爷爷的注意。
“嚷嚷什么?你爷爷不在家,没人在这儿给你撑腰!我来问你,爷爷让你把羊赶回来,这么大半天功夫你跑哪儿去了?这倒好,羊啃了人家的麦子,爷爷拿钱去赔人家,可当真爷爷的钱就多得花不完吗?”
钟成这才知道是羊惹了祸,赌气说:“那把我的后羿卖了吧,把钱还给爷爷总行了吧。”钟成说的后羿是春天他帮忙接生的小羯羊,爷爷说给他了。
“那羊不能卖!”
“为啥?”
“因为那是爷爷的。”
“可爷爷说给我了。”
“我没答应!”由不得钟成反驳,钟磬声冷笑道:“你星期天去帮爷爷卖菜,看看那一分钱一分钱都是怎么攒起来的。”
钟成小声咕哝道:“我知道你瞧不上那些贩子,凭啥要让我去卖菜?我要真去了,岂不更被你看扁了?”钟成两只乌溜溜的眼珠瞪着父亲,说:“我是凤凰琴的传人,是上古的贵族后裔……早晚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这件事!”
“你说什么!”钟磬声又急又气,四顾无人,赶紧关上房门,说:“什么凤凰琴?谁告诉你的?是不是你爷爷?那都是些故事,故事你也当真?”
“别拿我当小孩!就算是故事,也有真假吧,我知道那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爷爷说,是爷爷的祖爷爷的祖爷爷的祖祖爷爷传下来的,是我们家的传家宝。”钟成觉得这番话多少拉近了与父亲的距离,因为他们父子身上涌动着同一位祖先的血。钟成咧嘴笑了,是小孩那种知道答案后略带点顽皮的微笑。他说:“就算你们不告诉我凤凰琴的事,我自己也会去弄明白的。”他得意地瞟了一眼抱在胸前的书,仿佛当着父亲的面完成了一次大考。
“不,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儿子。”钟磬声显得有些沮丧,还有些疲惫,他眉头紧锁,连着摇了几次头,仿佛已经忘记之前责备儿子的事了,他说:“我给你说,这事啊到此为止!以后也不许再提凤凰琴的事,永远都不许再提!明白吗?”钟磬声冰冷的目光和话语中的威严把钟成镇住了。钟成失望极了,他想,父亲果真没把自己当儿子。或者——或者父亲想把凤凰琴传给另一个还没有出生的儿子吧。这样一想,钟成觉得自己的血都要结冰了。
“凭什么这样,难道我不是你儿子!”他冲父亲大声嚷嚷。
“看看你这副样子,哪一点像我儿子!”钟磬声真想狠狠揍儿子一顿,可最终还是作罢了,毕竟责任也不全在儿子一人身上。
明亮的白昼,帝帝河在远处发光。钟成经常骑坐在屋脊上,他那清澈的眼眸,可以看见几里外的帝帝河,可他从不愿接近它。不仅因为帝帝河吞掉了他母亲,吞掉了母亲肚子里还未聚拢的人形,还因为他内心的恐惧。就在钟磬声说钟成不像自己儿子的那天下午,钟成趴在屋脊上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居然杀死了母亲,是个“弑母”的罪人,所以父亲才从来不愿与他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因为他身上沾着亡者的鲜血。
自那以后,钟成再与父亲相处时,心里便多了份谨慎的抗拒,不仅如此,他还喜欢上了以旁观者的身份默默观察父亲,就像在上化学课的酸碱试验。由此,他发现了一系列有趣的现象,就拿吃饭这件事来说吧,当父亲坐下吃饭时,目光接触到不同的对象,会有不同的反应,比如,扫过食物时安详自足,看爷爷时温顺虔敬,看钟莲和钟羽时宽和慈爱,偏偏与自己的目光相遇时,那双眼里连半点温情都没有,只剩下冰冷的挑剔与突然的怒火。
父亲豢养他就像豢养猛兽,所以,父亲从不冒险抚摸猛兽的头颅。他想,自己就是一头曾经杀人的猛兽吧。这天,他终于忍不住了。吃晚饭的时候,他问父亲:“是我杀了妈妈,对吗?”
让钟成感到意外的是父亲的平静。父亲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钟莲和钟羽。钟莲瞟了鐘成一眼,继续低头舀饭,她是一个嘴巴极严又从不多事的少女;钟羽才只有七岁,她显得很惊讶,张大嘴巴看着她崇拜的大爹老师;钟老爷子还在屋外洗手清嗓子,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所以,此时此刻,钟磬声是绝对的家庭权威。
钟磬声接过钟莲递过来的白米饭,放在桌子上,轻描淡写地对钟成说:“你是不是晚上又做梦了?”
钟成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钟磬声说:“那只是梦。”
饭盛好了,大家一起等钟老爷子。
钟磬声笑了笑,说:“我都快不记得你妈妈长什么样了。你还记得吗?”
见父亲正温和地看着自己,钟成嗓子眼里直犯堵,可他又觉得那温和中埋伏着别的什么东西。他想起教务主任上次查办吸烟事件,对他进行诱供时也是这副表情,于是他像对付教务主任曾经的诱供那样,一脸无辜地说:“反正我就是知道那个人是我妈,其他的记不清了。”
钟成四岁丧母,对母亲没有太多印象。
钟磬声眼中奇异的温和之光消失了,说道:“梦就是梦。”他蹙着眉,仿佛在指责儿子不应该拿梦里的东西来打搅他。
“我恨帝帝河!”钟成突然站起来,离开房间。
钟磬声什么也没说,又仿佛什么都表达清楚了。
“成儿是怎么了?”爷爷走进来,看了看屋里每个人的脸,像是想从他们的表情里得到答案。
钟磬声说:“他不饿。咱们吃饭吧。”
“年轻人到饭点不饿要么是胃硬要么是嘴硬。”爷爷坐下说:“吃饭吃饭。明天杀只鸡,咱们改善改善伙食。”
“爷爷,哥哥梦见大妈了。”钟羽说:“哥哥说,他梦见自己杀了大妈。”
“钟羽,吃饭!”钟莲瞪了妹妹一眼,算是警告。
钟莲长钟成五岁,是钟成的堂姐。自父母离异那天起,钟莲就承担起了母亲的责任,包括教育和管教妹妹。与钟羽把这儿当成家的立场不同,钟莲始终认为自己和妹妹是在寄人篱下,觉得总有那么一天,把服装厂开到城里去的父亲会来接走她和妹妹。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小,可钟莲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个希望。虽然在钟老爷子的威严下,钟家两兄弟分家的事从没被提上日程,后来两兄弟的女人先后离开,钟磬伟又“旅居”在外,让分家显得更加没有必要,但是,在钟莲看来,作为临时居所的“房客”,最好不要掺和主人的家事。
“这娃是想妈了。”爷爷叹了口气说:“钟羽,去喊哥哥回来吃饭。”
钟羽应着跑了出去。
钟成出了门才后悔没有拿本书去羊圈看。羊圈里有盏灯,每次打开就会吸引成百上千只飞虫,那是飞虫们秋季最后的狂欢。后半夜,虫尸会像雪粒子似的弹向各处。它们飞倦了,最终被烫得体无完肤,掉落下来。蓝色、绿色、青色、黑色的小飞虫,有时一半身体都被烧焦了,却依然冒着热气在地上爬。钟成时常会忘记看书,而去观察那些半透明的、身上挂着金粉的小精灵最后的挣扎。钟成把自己这种行为称为“叶公好龙综合症”。他觉得也许自己不该开灯,不该给那些在秋凉中等死的飞虫一个绝望的幻象。可他又觉得,与其寂寞地死,不如死在与光明相拥的瞬间,就像那些名留青史的侠与王。这样一想,他心里的负罪感会减轻一些,还生出一种侠肝义胆的豪情来。
钟成爬上羊圈的木栅栏,坐在他通常坐的、已经磨得发亮的横梁上。刚坐下,钟羽就跑过来喊他吃饭,还笑眯眯地摸了摸一只将头探出栅栏的小羊,拿手里的馒头喂小羊。
“哥,你怎么了?”钟羽望着堂哥。
“等我死了,你们就能得到凤凰琴了。”钟成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
“哥,凤凰琴是什么呀?”一阵风吹过,钟羽突然惊恐地抱着钟成的膝盖说:“哥,你看那些羊,它们怎么都瞪着我?”
钟成知道羊天性胆小,只有在看到不明事物的时候,才会惊恐地朝一个方向瞪着眼珠,当几十只绿莹莹的眼珠一起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时,没有人会怀疑羊是在盯着自己看。钟成敢拿五毛钱打赌,这次是因为风吹动了爷爷挂在栅栏上的外套,可他心里有气,有心捉弄堂妹一回,就说:“羊是很灵的动物。它们之所以盯着你看,要么是因为你肩上骑着夜叉鬼,要么是你背后藏着夜叉鬼。而且,只有夜叉鬼才会用馒头喂羊,糟蹋粮食,为的是引羊上当,喝它的血吃它的肉!”
钟成一边说还一边做出吓人的样子。钟羽吓坏了,她后退几步,尖叫着朝家跑去,边跑邊喊:“爷爷,有鬼!爷爷,鬼来了。”
父亲手持藤条向自己走来,这是钟成多年来幻想中的一个画面。
那藤条是钟家的家法,已经多年没有用过了,放在家里更像一件装饰品。藤条是一根胡桃木,乌黑色,约莫五尺长,半大孩子的胳膊粗细。藤身歪歪扭扭,结着些瘿瘤,仿佛真的曾啖过肉喝过血,一副狰狞模样。
钟成从羊圈的横梁上跳下来,站在虫蚋飞舞的灯下,就像一个侠士在等待自己最终的命运。
钟成的冷静更加激怒了钟磬声。他觉得儿子至少应该表现出一丝惧色,这会让这一过程显得更加有意义,当过程充满意义,程度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甚至可以是最轻的惩戒。可是,这个十三岁正值叛逆期的孩子眼里的光让他畏惧,这畏惧变成维护权威的正义力量。
“如果你这是在给妈妈报仇,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当儿子对父亲说出这句恶狠狠的话时,脸上甚至挂着恬静的微笑,在父亲眼里那是挑衅者的宣战书。
于是,当藤条碰到钟成的身体时断成了两截,或者更多——如果你能够把那些散落在柴堆里的碎片一一拼接起来的话。与此同时,钟成屁股里的骨骼也发出一声脆响。十几个小时以后,当医生用手术刀划开这人体上最厚的组织时,他们看见了断裂的骨骼,拼接好骨骼,却发现有一小片骨渣不见了。他们相信,必定是某位护士在动用止血钳之后,无意问用纱布将那碎片带出了身体。当然,谁也不会费心去寻找那一枚绿豆大小的骨渣。多年后,那枚骨渣变得平滑,以每年1.2厘米的速度在钟成大海一样的身体里游走,就像一艘鬼船。带着缺口的股骨会重新长平,虽然会有小小的瘢痕,但通过X光片看,骨骼平滑,没有任何异样,那里只是一小点阴影罢了,就像皮肤上的痣。但这颗痣会伴随着云翳而充满沉沉的潮意,每到阴雨天会有些不适——这也是所有最不会威胁生命的病症之一,而那截骨头的未来却完全是未知的。自打从一名实习小护士口中得知手术中“丢失的骨头”事件后,钟成就再也无法释怀了,这让他在生命的这一页上父亲这一栏里盖上了一枚黑色印章:父亲企图杀死自己。
当趴在病床上的那些岁月成为过往,钟成注定会怀念那些时光。二叔钟磬伟给他送了一套由华夏出版社新出版的《全唐史》,可钟成发现自己已经对任何写在纸上的历史不感兴趣了。他看着那摞簇新的书籍,压制着从胃里泛上来的恶心感,细着嗓门回答二叔的一系列问话。不过,谁都不会去提钟成被父亲打伤这件事,那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医院的病历卡上写的病因只有两个字:摔伤。钟成趴在病床上的那些岁月里,曾经在脑子里想了无数种摔伤的可能,比如:从山崖上跌落,从树上或者房顶上摔下来,要么就是骑自行车时受伤,尽管他们家没有自行车,再就是跨水沟时,因为裤子太紧而丢脸地摔在石头上,或者在同学的推推搡搡中,撞在了桌子角上。不管怎样,屁股一定要对准那些造成损害的硬物,只要不是那根乌黑的胡桃木就是安全的。老天!
有时钟成会为那些不存在的凶器而失眠,会在想象中被那些拥有不同尖锐度的撞击物感觉浑身钝痛。同学们,我们生活中会遇到各种各样的角度。人生的观察角度,议论文的切入角度。而伤害的角度排在第七十八位,它包括钝角、直角、锐角、平角和圆角。伤害的角度确定以后,他不得不以平角的姿势趴在病床上,以直角接受医生观察,以钝角睡觉,唯一不能用锐角说实话。锐角,“伤害的角度”之王。
在几何世界里,钟成觉得二叔是一个圆。不仅因为二叔胖,而且因为二叔弹跳式的生活。钟磬伟,乡村成功人士,整天像充满弹性的球体一样上下左右地忙碌——经营着两家厂子,一个来料加工的服装厂,一个木材厂;正在和一个长得像山口百惠的女人约会;同时,还得到市立医院看望侄儿,到远郊一家儿童医院照料总是发烧却查不出病因的小女儿钟羽。后来,钟磬伟终于想出一个不需要经常往这边跑的办法,那就是给侄儿送一台当时最好的迷你收录机,让侄儿出院回家后不至于在祖父面前抱怨他的二叔。
事实证明,这台录音机改变了很多事物的发展轨迹。所以,萨特的存在主义绝对有永远存在的价值。
钟磬伟送给钟成的迷你收录机比磁带略大,外带两个小音箱和同樣精巧的耳机。这部收录机于是成了钟成寸步不离的收纳盒,那些令他失眠的各种角度重新归位到墙角、桌脚、屋角和地脚线。他把二叔配套赠送的当时最流行的宝丽金合集全部洗掉,录上了他想录的东西。比如雨滴打在户外的椅子上、树叶上、垃圾桶上、伞上的声音;某天夜里护士在帘子那边的空床上与男友亲热的海潮声;走廊上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医生和医生打招呼的声音;护士和护士低声交谈着走过的声音;走廊上一位老人被病痛折磨的呻吟声;暖壶发出的吱吱声。
钟莲一星期来医院探望钟成两回,带来烤饼、炸鸡块和泡菜。钟磬声平时忙于工作,周末有时来有时不来。来了后和医生护士聊得最多,医生护士一离开病房,房间里就静得要死。钟成可不想让自己的耳朵安静下来去听父亲的声音,父亲的声音会逼得他尖叫、呕吐、昏厥。为了不发生这种事,钟成总是面朝墙听收音机或者录音带。有一回,钟成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来时,四周的静以及父亲坐在那儿翻看《全唐史》的声音让他感到极度压抑。他像溺水者抓救生圈那样摸遍了枕头下褥子下,但没有找到收录机和耳机。他气喘得厉害,直到父亲从沉浸中猛醒,告诉他东西在柜子上。钟成看见被父亲摆放整齐的收录机、耳机和所有磁带,它们靠墙站立,就像被俘获后变节的叛徒。而那盒“护士和男友”的磁带还在机子里压着,他不确定父亲是否趁他睡着时听过,天哪!此时此刻,也许他正藏在书后面笑话他呢。钟成忍痛翻转自己,愤怒地将柜顶的东西全部打落在地。
钟磬声在医生面前竭力掩饰父子之间的龃龉,只说自己不小心碰翻了东西。他把摔坏的收录机拿去修,修好了拿回来,还专门买了几盘空白录音带。可钟成却依旧冷着脸,面朝墙躺着。
钟磬声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钟老爷子正在泡茶,冰糖枸杞菊花茶,他给儿子倒了一杯。钟磬声将茶捧在手心,忍不住叹了口气。钟老爷子看了他一眼,开始问老二的婚事筹备情况,钟磬声回道:“老二买了新房,计划下月初八结婚,不过还没打算把钟莲钟羽接过去。”
钟老爷子说:“狍子总会有新家和子女,这是常事。两个孩子,莲肯定是要留在我身边的,这你是知道的。羽儿的病,医生怎么说?”
“等合适的骨髓捐献者,可能要花一大笔钱。”
“老二怎么打算?”
“弟弟说无论怎样也要救女儿。听说厂子里已经有了亏空,他打算保一个厂子的正常运转。还好,弟媳对这事没什么意见。”
“莲那天说想去考导游。看来让庙里的师傅说对了,她命犯驿马。”
“她一直有遍游天下的理想。”
“年轻人都有个理想,可是理想能大过家规吗?”见儿子沉默不语,钟老爷子又问:“成儿怎么样了?还是不和你说话吗?”
钟磬声就把发生在上午的事说了一遍。
钟老爷子抿了口茶,说:“就连猫狗都记仇呐么,你就敢拍着胸脯说你不记?何况他一个娃娃。”
“我记他什么仇?”
“那年打冼崖凹的时候,我们班分来个小兵,叫铁虎。吃饭的时候,他不仅吃,还拿一个布口袋偷偷装,那是饿怕了的。上崖的时候,铁虎就跟在老烟头后头。老烟头是什么人啊,身经百战,战斗英雄啊。强攻的时候,老烟头扔完手榴弹,再转身搂枪,一摸,枪没了。哪儿去了,在铁虎那小子怀里呢。在老烟头手上,那枪跟那上海女人似的,站着趴着躺着怎么瞅都来劲。可是在铁虎手里,哑了。为啥?装错子弹了。他铁虎以为那花生米跟馒头一样,能塞到肚子里也能塞进布袋子里。老烟头也不急,就让铁虎换弹匣子,一来让小徒弟学点艺,二来也能让鬼子跑近一点,自己再一搂那挺枪,来个底儿掉。还真是,也就那么一眨眼功夫,那挺枪就哒哒哒响了,齐刷刷把冲过来的小鬼子杀得是人仰马翻,片甲不留。可是,这枪不是在老烟头怀里响的,是在铁虎怀里。可惜那小子太急,射出枪膛的第一颗子弹穿透了老烟头。
“老烟头死了,临死还夸铁虎的窖头好呢,愣把鬼子给压住了。枪炮不长眼,要说他老烟头压根就不该让小徒弟动自个儿的枪。老烟头的亲爹后来提拔了铁虎,把铁虎跟儿子似的待见。后来,在一次会战中,铁虎立了奇功,解了老烟头他爹的围。再后来,铁虎就成了将官,改了名了,终成大业,出息着呢!节骨眼上,成大事不拘小节。你说呢?”
“铁虎改姓老烟头的姓?”
“那不会,还姓他自己个儿的姓,就是学名换了个大的,好赖人家是将军了嘛!光宗耀祖着呢!”
“不是光宗耀祖,是不忘本。“钟磬声见老爷子看着自己,又垂首道:“可您说我能记自己儿子什么仇?”
“那孩子喜欢历史,其实是想和你套近乎呢,因为你是历史老师。”
“他才不会呢。课堂上他还跟我叫板,说我把汉武帝的庙号弄错了,还指责我不该把屈原诗学与傩文化混为一谈。他学了很多课堂之外的东西,那些书……”
“孩子没有弯弯绕的想头,无非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倒是你的心思太密,这么些年就没个女人过眼?如果莲真要去考导游,这份家业怎么办?”
钟磬声微微一笑,说道:“爸,这种事不是筛豆子那么简单。”
“我看和筛豆子差不多。你得让过去的过去了,留下的才能下锅。”
“成儿和他妈长得太像了。他看我的时候,就像……你知道那种感觉就像泥鳅钻豆腐钻到人的心里去了。”
“你呀,你是让她在心里埋下根啦!”
钟成出院那天才知道堂妹钟羽得了白血病,这也成为他少年时期最大的阴影。他觉得一定是自己把堂妹身体里的好细胞吓白了脸——钟羽就是从那晚之后开始发烧的,中医诊断是由心悸引发的,建议调一调再看。可吃了几幅中药,调来调去,体温却还是忽上忽下。后来进了儿童医院才查出来是白血病。
夜终于宁静了,黑暗笼罩着世界,看不清乡村的破败与委顿,有的只是一丛丛幽暗中的色块,帝帝河方向一片蒙昧。钟成整天拿着收录机录录这录录那。到晚上都意犹未尽,和小伙伴打着手电在树林里录虫鸣。
钟磬声在树林里找到儿子,对儿子说:“早点回家睡觉吧。明儿一早咱进趟城,去给你买辆自行车。还有,床上有套新衣服是给你的。”
和钟成一起的小伙伴听了都羡慕不已。钟成原本决定不和爸爸说话,可又不想让外人知道,沉默了一会,他才老大不高兴地说:“是要去见什么人吗?”
“出门总得穿件好衣服,这是你爷爷说的。”钟磬声奇怪自己的腔调听上去竟然有点不像自己。
“爷爷还说过要节俭呢。我有新衣服,是新二婶买的。你忘了吗?”
“或许,明天我们还能在城里逛逛书店和公园。”钟磬声有意绕过儿子的抵牾,再次抛出友好的橄榄枝。
可钟成依旧不买账,说:“我讨厌看书!”末了又说:“不过,或许可以去看看音乐,尤其是古琴类书籍,对今后有帮助,你说呢?”
钟磬声知道儿子这是在讲条件,也是在暗示凤凰琴的事。他无奈地点了点头,不然还能怎么样?他以前时常觉得自己低估了儿子,现在才发现是自己高估了自己。事实证明,他不告诉儿子是去见蔡妍娥是一个多大的错误。
蔡妍娥和钟磬声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已经步入“老姑娘”行列的蔡妍娥自从见了钟磬声第一面,就声称钟磬声是自己的“真命天子”。对这种过于直率的表述,钟磬声反应很含蓄,他说,哦是吗?蔡妍娥说,当然。于是两人便开始交往。
带儿子去见未来的妈妈,也就说明俩人的关系已经发展到谈婚论嫁的阶段了。尽管他们也就去过两次公园,看过三场电影,拉过几回手。可钟磬声觉得自己在感情投入上已经算是很奢侈了。前妻去世后,不是说自己的心事密,过不了豆子,而是根本连麸子都过不去,因为他根本就没那个欲望,直到儿子公然与他对抗。
作为父亲,他知道那是儿子在抗议他的不公道,抗议他忽略了自己,而钟老爷子那天的战斗故事也让他思量再三,他是在记恨儿子吗?也许有那么一点,如果不是他,她应该还活着,还有那对双胞胎。不,一个人怎么能记恨自己的骨肉?也许,娶个女人回家是一个好的开端,一个交待。
可是,当钟成发现父亲是带他去见准继母时,感觉却糟透了。
出门前,钟成还觉得身上的行头还行,可自从见了高贵端庄的蔡妍娥之后,他就觉得自己的穿着简直就像个傻瓜,是作为伏羲凤凰琴传人的他审美史上的一个重大败笔。竖条纹西服里面配着一条怎么也弄不平顺的红领带,人造革鞋子烧脚不说,还太大了,让他看上去就像卓别林本人。“斑马卓别林”。多奇怪的组合,简直是奇耻大辱!而父亲却穿着一身妥帖的旧西服,虽说式样有些老派,可至少很顺眼。不,是非常非常顺眼。不,是非常帅气。
钟成脸涨得通红,以至于百货公司售货员蔡妍娥坚持要拉着他的手,穿过长长的走廊,带他去上厕所。他想拿回自己的手,可又羞于那样做,怕人家说他是个封建死脑瓜的乡下蠢男孩。钟成在镜子面前看见自己脸涨得通红,且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就使劲往脸上淋凉水,然后拽掉傻领带塞进裤兜,再把好不容易梳成的三七头弄乱。好了,现在似乎要好多了。可是蔡妍娥在领他走回自行车大厅的路上,一连两次帮他梳理头发,想打理回原来的三七分,把钟成弄得窘极了。
到了自行车大厅,钟成立刻离开蔡妍娥香艳胳膊的缠绕,回到父亲身边。自打钟成记事以来,还没有哪位女性对他这么亲近过,这让他感觉浑身不自在,有一种走在云端的轻飘感和恐惧感。父亲看了他一眼,有嘲弄有关怀还有类似警告之类的东西,总之他的眼神只有他们父子俩才能心领神会。接下来,钟成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那些自行车上,因为他父亲似乎没有兴趣和他在一起,而是和蔡妍娥并排跟在他旁边,就像一家三口在公园散步。哦,真恶心!可只要他流露出对某款车哪怕有一丝兴趣,蔡妍娥就会立刻走过来殷勤地介绍,令他好生烦恼。
钟成不喜欢蔡妍娥,并不是因为蔡妍娥说有一款更好更实惠的车型要下个月才到货,也不是因为她指出钟成看上的那款车有两个缺点,第一,颜色不好,应该是橘黄色,而不是蓝色,橘黄色是所有孩子都喜欢的颜色(反对!他不是橘黄孩子中的一个,他是蔚蓝孩子);第二,直手把会影响儿童的身体发育(反对!他再过一个月零两天就不是儿童了),而且她暗示的部位让钟成非常窘迫。可惜钟成只能在心里大声反对,现实中始终闭紧嘴巴,保持一个孩子应有的纯真、礼貌与腼腆。
钟成不喜欢蔡妍娥,也不是因为他觉得蔡妍娥和父亲商量好了演戏给他看,事实上父亲才不会给他买车呢。他们一定计划好了那些台词,假装买不成车,还让蔡妍娥有机会拉拢他。在去饭馆吃午饭的路上,钟成发现父亲和这个女人有短暂的手和手的接触,他断定,父亲很快就要像二叔那样再婚了,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而且他相信就在吃午饭的时候,一切就會见分晓了,他们一准会讨论领结婚证的事,甚至婚后的生活计划。他们会生一个孩子,一个隐形的凤凰琴继承人就要像胶片一样显影了。但这些依旧不是钟成不喜欢蔡妍娥的原因。
午饭时间到了,蔡妍娥带着钟磬声父子去了饺子馆。饺子馆人很多,钟成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在一起吃饭,就像热闹的农贸大集。
“这家饺子不错,就是要等。”蔡妍娥东张西望,然后指着一张刚空出来的桌子说:“那边。”与此同时,一个胖男人也发现了那张桌子,他交待服务员清理桌子,然后带着一家四口,向桌子走去。与胖男人天生的慢吞吞不同,蔡妍娥迈着吃食母鸡的矫健步伐,把钟家父子甩在了身后,比那胖男人快几步抵达桌子。只见她优雅地用一只手指点在桌沿上,扭头喊已经走过来的服务员。胖男人很生气,从口型能看出他在骂人,近处听到的也都在往这边看。蔡妍娥应该也听见了,可她依旧神情自若。钟成脸红了,他真想拉住父亲,告诉父亲他不要在这里吃饭。他发现父亲也在迟疑,可最终他们还是在人潮中抵达了那张桌子,或者说是靠岸。
钟成满脸通红,他低下头,挨着父亲坐着,不敢看蔡妍娥。仿佛蔡妍娥刚才已经被那个胖男人说的下流话染上了颜色。蔡妍娥咯咯笑着说了句什么,钟成没听清,他见父亲笑着摇了摇头,大约是对饭馆乱局的无可奈何。
然后蔡妍娥将目光转向他,说:“小成,坐这儿来。”她指了指身边的空凳子。
钟成看了看父亲,父亲有些嗔怪地对他点了点头,意思是面对这种邀请他不该犹豫。于是钟成走到对面,坐在蔡妍娥身边。他偷眼看了一眼蔡妍娥,发现蔡妍娥其实不算漂亮,甚至只能算是相貌平庸。也许是辉煌的百货大厦让他产生了错觉,就像鹦鹉螺给人的错觉,如果没有那堂皇的门楼,鹦鹉螺就是一团粘稠的污渍。钟成平时最讨厌的就是表里不一、举止粗俗的人,偏偏自己的准继母就是这样的人(一个那么端庄的人居然与一个胖子抢座位,胖男人辱骂她,她笑得咯咯的。他的同学知道会笑死的,一准还会画成漫画,在校园的民间传递)。
钟成烦躁地望着顶棚,那儿装饰着俗不可耐的彩纸,已经有几条脱离了铁钉的束缚,随着气流飘摆。钟成有点饿了,于是用数彩纸上的白鹤来阻止自己盯着面前的空盘子,直到他听见蔡妍娥说出凤凰琴几个字。
“听说你们家有什么凤凰琴?非常古老的玩意儿。”蔡妍娥问钟磬声。
蔡妍娥把凤凰琴说成玩意儿让钟成很不高兴,他希望父亲能纠正她,可父亲却并没有一丝不悦。
“那只是我父亲的一种……”钟磬声看着面前的某样东西,仿佛想从那些飘动的食物热气中抓住一个合适的词汇,“那只是我父亲的一个玩笑。”
“玩笑?”
“是的。就像我们村的名字‘九哥在英语里就是“玩笑”的意思一样。我父亲常和孩子们说一些老故事,就连我的小子有时候也会相信,跑来问我。”
“是吗?可我听介绍人说你父亲是个非常有威望的人。”
“当然,他打过仗,喜欢讲自己经历或听来的故事。你知道,他们是理想主义的一代,”钟磬声微笑着说:“而我们只能从余烬里捡拾或者说重塑我们自己,你明白我意思吗?那是个激情燃烧的岁月。”
“不过还好,”蔡妍娥突然有些伤感,她说:“还好一切都过去了,我有时会意识到自己是个幸存者。”
“幸存者?饺子来了。”钟磬声暗自庆幸这个话题可以结束了。
热气腾腾的饺子填补了语言缺失的冷场。
“饺子皮里放了淀粉,滑溜溜的,不太好夹。”蔡妍娥笑着帮钟成夹饺子,也帮钟磬声夹,然后问钟成好不好吃。
钟成嘴里呜噜着说:“嗯,和我姐的手艺差不多。”这应该是对这家饺子馆的最高评价,因为钟成曾经称赞钟莲是“饺子大嫂”。
“你有个姐姐?”
“嗯。我还有个妹妹呢,她有白血病,平时最爱吃饺子了。”
“是吗?你爸爸可没告诉我这些,他怕我不嫁给他。”蔡妍娥意味深长地看了钟磬声一眼。
钟磬声微笑着说,“她们是我弟弟的孩子,只是和我们住在一起。”
“就是前一阵结婚的那个弟弟吧?她们,我是说两个姑娘为什么不跟她们的爸爸一起住在城里?我看他那个家能住下一个连。”蔡妍娥口吻不失夸张。
“可能还得等一阵子。”钟磬声有点窘,他感觉蔡妍娥似乎很欣赏自己的弟弟,或者正是因为这个,这个女人才决定和自己交往,谁知道呢,钟磬声微笑着摇了摇头,“还得很长一阵子。”他说。
“多久?”蔡妍娥问。
“不知道。”
“那就等她们搬出去再说吧……没关系没关系,我也可以等。”蔡妍娥说:“这么说来,钟老爷子倒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如果他说的故事里的凤凰琴真的存在,会值一大笔钱的,可以说价值连城。”
“我父亲肯定无法想象一个玩笑的价值会这么大。”
“你确定那是个玩笑?”蔡妍娥的眼里闪过类似慧黠的光芒。
“当然。百分之百确定。”
“可他为什么要开这样的玩笑,开玩笑有时会死人的。”蔡妍娥兀自干笑了两声,见钟家父子都一言不发,便说:“看来我该走了。真希望她们早日与父亲团圆,你的两个侄女。”
“恐怕不那么容易,这事得我父亲说了算。”钟磬声平静地望着面前的女人。
“是嗎?也许我该嫁给你父亲,我喜欢能立马拍板的男人。”
“真遗憾。”
钟磬声的这句话令蔡妍娥夹在筷子上的饺子掉在蘸料里,蘸料溅在桌面上。蔡妍娥走的时候没有说再见,还落下了一块弄污的手帕。
钟成和父亲继续埋头吃饺子,鼻子尖都吃出了汗。钟成以为父亲会说点什么,比如,关于这个女人,关于二叔二婶,或者关于那辆蔚蓝色的自行车,随便说些什么,可父亲最终什么没说。
钟磬声吃完盘子里的最后一个饺子,要了碗面汤,往钟成碗里倒了一些,剩下的自己边吹边喝。喝完汤,见儿子没喝,便说:“你不喝吗?原汤化原食。”于是钟成就喝了一小口。钟磬声说:“你不是要去公园吗?咱们先去公园,然后再去书店,我可不想提着一摞书去逛公园。”听父亲说的是“一摞书”而不是几本,钟成才高兴起来。
父子俩在公园里划船,坐云霄飞车,好像专门到城里度周末来了,而那个漂亮女人根本就没存在过,他们也没去过那问百货公司。
在书店里,钟成果真成为一摞新书的主人,而他父亲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这些书大部分都是古琴的鉴赏、制作、乐理等等。仿佛这是对这次进城的最好总结,因为他们父子共同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不过,钟磬声此后再也没有提买自行车的事,这让钟成觉得是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也就是说,父亲没有女人,他也别想有自行车。女人和物质第一次以辩证的形式出现在钟成的价值观里,就好比斑马卓别林,这让钟成对女人产生了一种夹杂着蔑视的敌意。
女人让这个世界充满误会。
蔡妍娥出现在钟家是一个月后,钟成的录音机“无意间”录下了钟磬声和蔡妍娥的对话,仿佛是为了验证钟成“女人让这个世界充满误会”的理论一样。
“你怎么来了?我们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我来了就表示距离结束还远着呢。”
“我不是一个能拍板的人。还有,我大侄女钟莲会在这里成家生孩子。”
“她亲爹到时候不会不管吧,他可是个大老板。”
“钟羽的病已经差不多拖垮他了。”
“我们还是走一步是一步吧,人不能没有希望。”
“我家没有凤凰琴。”
“我知道,那是‘九哥,一个玩笑而已。”
“还有……我前妻的遗像要摆放在卧室里。”
“好吧。也许我不该来。我争不过死人,也不想争。那就这样吧。”
录音效果有点像老电影,有嘶嘶啦啦的杂音。钟成听了若干遍后得出结论,他父亲压根就没打算再婚,他提出了众多问题,就像打出的一发发子弹,最终有一颗子弹穿透了蔡妍娥身上那件“软猥甲”。钟成把录音带放给祖父听,像是想向祖父求证什么似的。
钟老爷子听完以后说:“成儿,你不该这么做。”
“不是的,爷爷,我本来是要录别的声音的,我没想到她会来。”
“录你父亲备课?哎……这个书呆子居然拒绝了一个送上门来的城里女人。”
“您说什么爷爷?”
“我是说你需要一个女人好好管教。”
“那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女人懂男人的心思,包括那些半大的孩子。”
“爷爷……”
“怎么了?”
“她那天一直打听咱家凤凰琴的事。问了两遍,还说凤凰琴价值连城。”
“哦?那你爸爸怎么说?”
“他说那是没影的事。跟对我说的一模一样。”
“那你怎么想?”
“我当然知道有,我亲眼见过,那天您忘了锁柜子。”
“哦。五月八月冬月的初五是沐日,是哪个沐日来着?”
“五月节那次,您喝了许仙老窖……”
“嘘,罪过。你沒有碰柜子里面的东西吧。”
“当然。那里除了有两把琴,别的也没什么。”
“是的,也没有琴谱。琴谱在每个传人的脑子里。”
“爷爷,我爸是传人吗?”
“你二叔是,他比你爸爸早结婚生子。可惜他没留下来,去做了商人,听说现在又做了什么官。凤凰琴是不传官的。”
“二叔现在是县政协委员。凤凰琴不传官,那就该传给我爸爸了,对吧?”
“不对,应该是你堂姐钟莲。”
“为什么?这不公平。”
“这很公平。这是祖先的家训。”
“那个祖先真是个怪人,书上说,绝世武功都是传男不传女的。”
“我们家的情况不一样,我们要秉承祖先的规矩,规矩是拿来遵守的。”
“我爸爸真可怜。可是,不管怎么样,我也是凤凰琴的后人之一,对吗?”
“算是吧。可是凤凰琴只有一对,而且绝对不能分开。”
“爷爷,那我该怎么办?”
“和你爸爸一样,就当它不存在吧。”
“好吧。可是……”
“孩子,记住你是伏羲爷上古祭礼大器的传人,不可贪图名利辱没家风啊。”
蔡妍娥第二次来到钟家,在钟磬声疑惑的目光中走进了老爷子的睡房。她在老人床上铺了条羊毛毯子,脱鞋上床把毯子铺平,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之前,钟老爷子曾经瞒着儿子去了一趟城里,去找蔡妍娥,希望蔡妍娥能嫁给儿子。因为不能把凤凰琴传给大儿子,他总想做点什么来弥补。他看中对方是个城里人,曾经说过要把大儿子调到城里的学校当老师,他们今后肯定得搬到城里去住。这样一来,给凤凰琴的新传人钟莲找当家人就更有利了。钟老爷子找到蔡妍娥之后,对她说,反正你又没见过那个女人,顶多把那张遗像当成幅画。他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问一长,磬声自然品出你的好来,怎么好再把前妻的遗像摆在那儿刺新人的心呢。见蔡妍娥低头不语,老爷子又说,如果你是不喜欢照顾老人家,没问题啊,我可以搬去光荣院住,反正我吃喝看病都由国家管着。蔡妍娥问为啥。老爷子说,因为我是老兵啊,跟毛主席打了天下,难道就用命换来几块金属壳壳?蔡妍娥笑了,什么金属壳壳?老爷子一看姑娘笑了,也就放心了。心想既然人家问了,那他就得如实说说那些奖章的来由,讲讲自己的革命家史吧。当然,拒绝为官的那一截他没讲,讲那个就扯得太远了,而且还有沽名钓誉的嫌疑,这是他最讨厌的。老爷子想,如果蔡妍娥要问他凤凰琴的事,他就原原本本告诉人家,表明钟家的诚意,人家都快成你钟家的人了,怎么能藏着掖着的?他刚在心里做好打算,蔡妍娥果真问了。钟老爷子也没含糊,照实说了。
后来,蔡妍娥带着老人去吃了茶饭,陪着逛了一回市博物馆、纪念堂,还去了一处有年头的大宅子转了一遍,老人看着喜欢,说这大户人家的房子怎么跟故宫似的,老人去过北京,在天安门城楼和毛主席看国庆阅兵。蔡妍娥笑而不语。下午,她雇了辆车把老人送回九哥镇九哥村村口。当时,钟老爷子满以为儿子的事这回八九不离十了,姑娘家是害臊才没好意思把自己送到家门口,他得让儿子再进一回城,给姑娘一个台阶下。可还没等儿子进城,姑娘就来了,而且是来得干干脆脆、轰轰烈烈,只杀得钟老爷子措手不及,差一点就人仰马翻了。
一进门,蔡妍娥什么也没说,直接进了老人屋里,往床上铺了条毛毯,那毛毯也不是新的,这是什么礼数?钟磬声站在门口看着直纳闷。还以为姑娘下来就该找他谈了,没想到人家一铺完床,就说了番要嫁给钟老爷子的话。钟磬声不觉倒抽一口凉气,心说,这下可真是邪门了,这唐明皇和杨贵妃的好事要在自家上演了。蔡妍娥说自己是孤儿,今天,她的事情她自己做主了,她要嫁给钟老爷子。
钟老爷子也显得很意外,不过他说的却是:“你说什么,姑娘?我这耳聋、眼花、土埋到下巴颏的人没听清楚。”钟磬声知道自己父亲耳聪目明,那是存心拒绝,想让姑娘知难而退,同时也给姑娘留点脸面。
蔡妍娥又连着说了两遍,像是看穿了钟老人的伎俩似的。钟磬声发现,蔡妍娥明知道他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可压根没瞧他一眼。钟磬声觉得要么是自己错了,要么就是这个世界错了,错得还挺离谱。
“可是,你是和我大儿子要结婚的那个姑娘吧。”老爷子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
“可后来我看上你了。”蔡妍娥说。
“蔡妍娥!”钟磬声忍不住喊了一声。
蔡妍娥依旧没有看他,他父亲倒是看了他一眼,就像一只沉浸在线团中的老猫,“你看上我什么了?”他问蔡妍娥,钟磬声恨不能立即走人,但是他得看下去,看看这女人还有钟老爷子到底要怎么样。
“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蔡妍娥说,这回她甚至瞥了一眼钟磬声,不过是面带讥嘲地一瞥。
老爷子呵呵一笑:“什么英雄啊,老熊喽。姑娘你坐下,你看我这残桩子还能干点什么?”
“你什么也不用干,你就做我的主心骨吧。”蔡妍娥的眼睛閃闪发亮。
“我做不了你的主心骨,你自己就挺有主心骨的。姑娘,这事啊我不能答应你。这头一条,你是我儿还未娶进门的媳妇,传出去,这是乱伦。第二条,你还年轻。今年多大?二十九,我老汉今年吃七十四岁的饭了,大你四十五岁。这第三条,我钟老汉从没打算续弦,更不可能作孽去耽误一个年轻姑娘。传出去,我老钟可是晚节不保啊。”
蔡妍娥说,“那好,我也答复你三条。第一,我之前没答应过要嫁谁,我一姑娘家和谁乱伦?第二,我嫁男人,看的是人品和气度,不是年龄长相。第三,你即使不娶我,我也住下了。如果有人问,我就告诉他,你们钟家欺负人。你明明都让我把睡觉毯子铺上了,凭什么还赶我走,欺负我娘家没人啊。”说着说着,那蔡妍娥居然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这番话在旁人听来像是打情骂俏,其实是绵里藏针,而天真的钟老爷子差点就要当真了,以为四十年前大姑娘嫁战斗英雄今天来了个回光返照。他说:“你这姑娘鬼主意倒挺多。我看你也是个有主见的人,我问你,换了你是我,你怎么办?”
“换了是我?那还用问吗?肯定是娶呗。我这儿啊已经帮你写了个‘万言书,加上你那大大小小的奖章,争取去北戴河疗养,顺带旅行结婚,顺溜着呢。你说,放着这么个聪明能干,能帮你洗衣做饭,帮你暖被窝、暖身子,帮你照顾儿孙,陪你疼你的热肠子,你怕什么?你那三条里,倒有两条说是‘传出去会如何如何,我就不明白,我一个姑娘家都不怕,你怕个什么?”
“我怕?我怕啥?我钟鲁民是怕的人么?什么大风大浪我没见过,可我想知道你图的个啥?”
“我能图啥?我只要你应我一条……”
钟老爷子一怔,心说难道真的是他担心的那件事吗?他沉下脸,说:“你先别说,如果是凤凰琴的事,咱就免谈。”
钟磬声见老爷子拉下脸来,赶忙过来宽慰父亲。
见钟老爷子冷了脸,钟磬声又在一旁帮衬。蔡妍娥声势弱了下来:“我只是想婚后我们全部都迁到城里去住,城里什么都方便。”她看了一眼钟磬声,顿了顿说:“房子就是那天我领你去看的那个气派的大院子,那是我家老宅。我二爷爷输掉了……我想把它赎回来,那也是我父亲的遗愿。”蔡妍娥说到这儿,眼泪更是吧嗒吧嗒往下掉:“可是……我没那能耐,我想……你只要把凤凰琴卖掉一把,只卖一把就足够了,我已经联系了一位台湾的买家,人家愿意出五十万……如果再谈谈,肯定能超出这个数,买房十万就够了,剩下的光利息就够一家子办营生了。”
钟老爷子叹了口气,说:“我说我老钟哪儿修来这么大福分,原来你是在算计这个,先是打我大儿子的主意,现在又来打我这老朽的主意,亏你想得出来!不过,你还有一点可以肯定,为了祖上的产业搭上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可是这也太下作了!姑娘,你回吧,拿好你的毯子去别家碰碰运气吧!别污了我的清净地方!”钟老爷子越说越生气,没有儿子在旁边拉着,他一准掀了那毯子扔出去。
“老爷子,你说什么呢?当我是娼妓呢么?”蔡妍娥一屁股坐在老爷子的床上,说:“你说你拿着那琴又有什么用呢?在以前,它就是第一个被粉碎的残渣余孽……我们家以前的珍玩字画玛瑙翡翠老玩意多了去了,不都被砸了抢了没收了?要不我也至于到你这乡下地方来,嫁你这糟老头子!”
“滚……你给我滚出去!”
“今天你还必须答应了。”蔡妍娥作势要喊。
“我都说了,你还准备怎么着?自古有强买强卖没有强嫁的,你还刀架在了人脖子上不成!”钟老爷子自况如那唐僧一般,心想如再不能够,就要给她些钱来打发了。他是个要脸面的人,曾经是伟大的唯物主义战士,出生入死几百回,没想到得在这种事情上软弱。
钟磬声见此情景暗自好笑,看完对方的戏码,他感觉火候到了,便说:“爸,你老别生气,这添人加口总是好事。”老头听了,狠狠剜了儿子一眼。钟磬声转脸冷笑一声,对蔡妍娥说:“你当真要嫁我们家老爷子,还是寻思着等老爷子百年后再作打算?不管怎么样,多一个人伺候老人照顾一家大小,我们欢迎!不过,光我们自己热闹怎么成?我们村长家老三那天告诉我,他们公安局前不久成立了一个反走私小组。不行让他们给你和老爷子做个证婚,你看咋样?大家也好热闹热闹。”他上前一把拿住蔡妍娥的手腕,往上一提,趁势揭了那毯子,丢在她身上,咬着牙说:“怎么样啊?”
听了这话,蔡妍娥不觉萎了九分,却强撑着大声说:“一家子都是不开窍的货,明明是为你们好!”她一边说,一边把带来的旧毯子胡乱裹了裹,抱在怀里,快步走了出去。
“竟有这等下作之人!”钟老爷子愤恨难平:“也怪我老糊涂,舍着老脸去为你提亲,没曾想反受其辱!”
钟磬声赶忙低头认错:“爸,这事怪我事先没给您说,上回我就觉得这女人古怪,一直打听琴的事。后来一问才知道,她就因为这祖宅,才一直把自己耽误到现在。她今天的所作所为无非是怕您拒绝她。”
“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好好一个姑娘怎么就……哎!”钟老爷子看了看儿子,最后说:“这祖上传下来的东西万不能败落了,一旦败落,想挽回都难啊。”
这天的事还有一个人看在眼里,那就是钟成。在钟成眼里,女人是善变和狡猾的代名詞,她们就像毛毯,可以随意铺在男人特别是老男人的床上,这块毯子就像阿拉伯飞毯,差一点控制了爷爷。她的妩媚和妖娆,她火热的或冰冷的话语让人玩味、着迷。钟成发现,父亲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蔡妍娥,而蔡妍娥似乎也很享受这种感觉,就像什么?狗和狗之间的默契,它们没有眼神交流,但是它们会深入对方的身体和灵魂。想到这里,钟成的心狂跳起来,这是少年钟成第一次的性觉醒。他也曾回味爷爷看蔡妍娥的眼神,就像藏在树皮里的老螳螂,对飞过的小肥虫无从下口,却在心里暗燃着一盆火。对父亲和祖父的猜想而构成的罪恶感成了钟成的一桩心事,这种罪恶感令他感到不洁,可是一想到女人身体的某个隐秘部位和自己的罪恶感相关,他就忍不住在黑夜里暗自抚摸自己,并在第二天恨不能去死掉。
八月初五秋沐日,钟成来到爷爷房里,看爷爷为凤琴和凰琴焚香擦拭涂油。那凤琴和凰琴除了外形酷似微微翘首振翅的鸟,并没有华丽的雕饰,朴拙问透着非凡的气度。
钟成想去触碰凤琴盾牌般的翅膀,却被爷爷捉住了手,爷爷的手非常有力。直到琴被重新放回琴盒,爷爷才开口说话。“你不该来的。”
“可您让我记住自己是伏羲爷的传人。爷爷,书上说伏羲是蛇身子,他是神话人物。”
“那些我不懂,我只知道人们喜欢把自己崇拜的人神化。就好比关云长,好比尉迟敬德。关云长成了战神,尉迟敬德成了门神。那伏羲是蛇身子,蛇就是龙,龙是天的儿子,就是所有中国人的老爹。”
“伏羲造的琴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样的?”
“古书上说的也不很明白。《琴当序》中说:‘伏羲之琴,一弦,长七尺二寸。咱家的凤凰琴长最多四寸长,有五根弦。”
“你懂什么!”钟老爷子斥道:“伏羲造琴定音律,不是你这后人能指手画脚的!一个学生,整天拿问题难人,到了大考,看是你拿问题难人家,还是别人拿问题难你。你该向你姐姐学习,她为了考导游证每天只睡四个小时。”
“钟莲早晚会变傻瓜的,总想着周游世界。”钟成嘟囔着。钟成的理想是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上古宗师的后裔,他研究乐理,探寻古琴指法与音韵幽淼,几乎荒废了学业。
钟莲考上导游证是第二年的事。这一年,钟磬声开始修补亡妻留下的船。
蔡妍娥事件后,钟磬声变得更加沉默。他像是经受了一场打击,那个女人像窃贼一样窃走了他的勇气和力量。他不得不正视自己曾经对那具肉体的渴望,甚至在他扯下毯子扔在她身上时,都恨不能那毯子就是他本人。多么邪恶的欲念,在他父亲的面前。当她走进他父亲的房间时,他还以为她是来讲和的,以为他们的事板上钉钉了。女人通常会很好地利用亲情这颗棋子,用她们的孝顺来暗示她对他的完全服从,可是事情却不是想象的那样。在他父亲散发着樟脑丸气味的房间,那张硬朗地显示着权威的床上,她一坐下去,一切就万劫不复了。那女人中魔了,或者令他中魔了。她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对她提的那些要求其实是在压制自己的欲念,尽管他知道那女人的目的——为琴而不是为情而来,可他是多么迷恋她,就像猫儿迷恋猫薄荷。第二次登门,这个试图掌控一切的女人,甚至几乎在某个关键点俘获了他父亲那颗衰老的心脏。自己居然曾那么深切地渴慕过这个女人,而令他深感耻辱的是如今他依旧渴望着。他为此强烈谴责自己,声讨自己。但他再也回不到对亡妻的回忆中了,回不到过去。于是他拼命干活,来逃避自责。
钟磬声每天下班回来,除了备课,就是在角落里不声不响地修补一些有用没用的东西。亡妻的船是他修补的最后一样东西,足足花了他半年的时间才打理出来。船只焕然一新,新添了马达、拱棚与卧具,船体髹着浅白色的漆,像一条等待远征的战舰。当家里再也没有东西可以修补了,钟磬声就坐在院子里看着那条船,看得出神。有一天晚上,他在船上睡着了,流着涎水,面容中流露出夹杂着痛苦与喜悦的表情,仿佛神话中的囚牛一样。而当他睡着的时候,船会自己摆动起来,就仿佛航行在水上,风和波涛令船摇摆颠簸。
有一天,钟老爷子对儿子说,船的归宿在水上,放船一条生路吧。
钟磬声果然给了船一条生路,在几个人的帮助下,他把船弄到了帝帝河上。不久,钟磬声辞去了学校的工作,白天在河上渡人,晚上在河上过夜。
仿佛父子间从一开始就存在着一场看不见的战争,对手离开后不久,钟老爷子就大病一场。这场病痊愈后,钟老爷子留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漫长的嗜睡症令钟老爷子的皮肤笼罩上了蛛网或者星云一样的斑纹,他穿越在他曾经穿越和幻想出来的战壕,当他醒来的时候,的确闻到了烽烟和皮肉烧焦的味道。他闭着眼顺着气味的方向找到厨房,睁开眼睛,发现一个人正在灶头忙碌,浑身烟炱草屑,和刚从炮火纷飞的战场上逃出来的人一样。
“铁虎,老烟头呢?”老人问。
“爷爷,您睡迷瞪了吧。爷爷,今天咱们吃红烧排骨。”
“红烧肉?铁虎你小子只会吃,啥时候学会做饭了?”
“爷爷,我是成儿。您这次睡了足足有一天两夜,我想喊醒你,可没用,你的阵势像在打仗。”钟成笑着说。
“我睡了一天两夜?怪不得脑袋都睡傻了。你姐姐来信没有?”
“有一封从北京寄来的信。”钟成把信递给爷爷。
钟老爷子没接,在凳子上坐下后说:“念念吧。”
钟莲在信上讲自己又到了哪些城市,看到了哪些不同的风景,认识了什么样的朋友,钟老爷子关心的事一样都没提。念完信,钟成掀开锅盖,翻炒了几下,红烧排骨的香味直冲钟老爷子的鼻子,老爷子叹了口气说:“没想到啊,没想到最后就剩下咱爷孙俩了,这是天意。等你上大学走了,我就去光荣院。”
又一个沐节即将到来的前夕,钟莲依旧没有回来,她写信回来说她爱上了一个美国的穿越艺术家,目前正在办理签证出国。钟成不明白什么是穿越艺术家,他问爷爷,爷爷说他也不懂,还唉声叹气地说没想到自己的孙女会爱上一个敌人,这个世道乱了,她迟早会吃亏的。
收到信的第二天,钟老爷子在钟成的陪伴下去了医院,看望在重症监护室的孙女,医生说她最多撑不过月底。钟磬伟却对医生的说法持怀疑态度,他现在几乎成了半个医生,对用药和最新的治疗方法都了若指掌。他把两个厂都交给妻子管理,据说那女人毕业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
冬月的沐节,钟老爷子教会了钟成沐琴,他怕自己真的会一睡不起,耽误了沐琴的大事,尽管那只是个形式大于内容的仪式。这让钟成兴奋不已,虽说爷爷别的什么也没说,仿佛他只是一个临时的小劳工,可钟成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理想。钟成开始偷偷仿制凤凰琴。他是一个勤奋的人,对写在书本上的东西有着非凡的领悟能力。
第一张琴,钟成花了六个月完成,第二张琴,花了不到一百天。都用陈年的老桐木制琴。那天,当他终于完成自己的凤凰琴作品时,钟老爷子从床上爬起来,因为他睡得太久,一直也没人喊醒他,而他又实在是饿了。钟成总是在饿的时候才会去菜园子找点能下锅的东西。他这才发现,爷爷的菜园子已经荒芜了,苹果上都是虫眼,桃树因为没有剪枝,徒枝吸取了大量养分,几乎没有结果迹象。地砖缝里遗落的小麦种子,长得又细又长,就像某种穷苦的植物。所幸的是去年落在地里的种子自行生长了一些果蔬,但都像野化了似的,不仅小,而且口味极差。钟成找到一些拇指大小的西红柿和豆子大小的茄子,做一顿饭,他和爷爷可以吃几天。钟磬声偶尔会回来一趟,带回来口粮和一些肉。当他看见自己的父亲又老又衰弱,家里荒凉得像庙宇一般,就会忍不住在心里大声责骂自己几句,过后,当人们喊他开船了,他又急冲冲走了,根本来不及——或许他也不想——叮嘱儿子的学业以及让他照顾好爷爷。事实上,钟成早已放弃了学业。
当钟老爷子这天从昏睡中醒来时,钟成正在菜园里找菜。钟老爷子发现家里没有一口能喝的水,也没有一口能吃的饭,便闯进曾经是儿子现在是孙子的房間。桌子上放着的两张琴把他吓了一跳,他还以为钟成偷了他的钥匙,那也是他一直担心的事。不过他摸到了自己贴身藏着的钥匙,打开床边的柜子,凤凰琴放在里面好好的,他这才放心下来。钟老爷子才明白,原来那些梦里叮叮当当的声音不是别人在敲他的头盔,而是他的孙子钟成在造琴,这个混小子。他想,他一定要打断他的另一瓣屁股里的骨头。可当他听到厨房里传来做饭的声音时,气立刻就消了一半。
“那是你做的琴?”钟老爷子走进厨房,坐在一张脏兮兮的椅子里。
正在边往嘴里塞苹果边洗菜的钟成吓了一跳,爷爷的头发已经长得老长。
“是的。手艺还不错吧?”钟成笑着说。
“那你准备拿它们怎么办呢?”
“拿去卖钱啊。”钟成像在开玩笑。
“你要是敢这样做,我就让你老子打断你的骨头,我们缺钱吗?你这个混吃混喝的野小子。”
“爷爷,我现在就可以走。不过有件事要给您说清楚,您睡觉的时候,二叔来了,他拿走了您的革命军人福利簿,所以我们,不,是您没钱了。”
“他拿钱是去给羽儿治病吧?”
“爷爷,羽儿上个月就……羽儿死了,爷爷,您都不记得了?”
“羽儿?我的小心疼死了?”钟老爷子哽咽了。“那你二叔拿钱干什么?你怎么不拦着他?”
“二叔说很多人都在问他要钱,可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二婶把二叔的所有产权都合理合法地归到了自己名下,她可是宾夕法尼亚大学的高材生。我看二叔那样子像要杀人似的,我害怕,所以也没敢拦他。”
“小偷!强盗!我怎么有这么个儿子!去喊你爸爸回来,我要和他商量事情。”
“我爸回来过了,刚被一帮人喊走,是租他船的人,一帮搞科研的,可能半个月以后才能回来。他拿回来了足够的口粮,还有鸡蛋、肉和菜。”钟成说:“听说老渡口不远处已经修起了大桥,渡船生意原本不行了,可有人开始租他的船去原始次生林区拍摄、考察。”
“你爸爸不知道二叔拿走红本本的事?”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哦,对了,姐姐从美国寄来了信,还有明信片。”
“别再提钟莲了,她伤透了我的心。”
“所以我想做凤凰琴卖。”
“荒唐!你得找到你爸爸,让他去趟城里。”钟老爷子说:“去把你二叔给我找回来。”
帝帝河流域是全国最大的原始次生林保护区,偌大的水域,要找一个人绝非易事,况且钟成曾发誓不去帝帝河。他想只有自己去找二叔了,顺便还可以了解一下古琴的行情。临走,钟成把爷爷托给村里照顾。因为钟老爷子是老革命,村里很快就派人过来伺候。
钟成带着凤琴去了城里,找到蔡妍娥。在蔡妍娥家的祖宅,钟成才肯将背上的琴拿下来,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展开,当蔡妍娥看见凤琴时,眼睛都亮了。
“我想拿它换钱,我要考大学。你出个价吧。”钟成说话时,神情和败家子弟一样,有不服输的落毛凤凰的傲慢,也有落魄者的沮丧。
“你爷爷呢?”蔡妍娥试探着问,还忍不住去摸那把冒牌的凤琴,钟成像爷爷当年抓他的手那样使劲抓住蔡妍娥的手,然后对她摇摇头。
“我爷爷得了嗜睡症,等我上大学就送他去光荣院。”
“怪不得!”蔡妍娥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又问:“那你爸爸呢?”
“我爸爸疯了。”
“疯了?我只听人说他辞了教师的工作。”
“那之后他就疯了,睡在船上,连船都跟着疯了。”
蔡妍娥在刚才笑的程度上更烈地笑了,显得诡秘而淫荡。
“所以才让你这个小鬼儿得了机会?那你会不会疯呢?”蔡妍娥靠得更近一些,细细打量着年轻的钟成。钟成仿佛被梦魇住了一样难受,觉得自己的脖子快被蔡妍娥嘴里的哈气融化了,动弹不了了。“你买不买琴?”他说。
“买啊。现在的价格可不好说。”蔡妍娥转到钟成背后,手从钟成的右肩移到左肩,钟成紧张极了,像被投入水中的石头一样一直下沉,而且无法呼吸。那双手游上他的腰,他感觉有一股火焰似的力量从腰至腹部整个被点燃了。这时,蔡妍娥家放在桌子上的电话铃响了,就像一柄利剑劈空砍断了蔓延的迷乱之藤。钟成这才活过来,开始手忙脚乱收拾自己的琴,就像在收拾什么败局,仿佛他把整个青春都摊在了那个充满杂物的木茶几上。钟成的脸红得厉害,就像火要烧破薄薄的绢纸似的。刚才那只手几乎就要打败他了,而很明显蔡妍娥清楚这一点,他懊恼得直想哭。
“你要去哪儿?”蔡妍娥拿起电话,转身看着他,媚着眼。牙齿轻轻咬着肉感的嘴唇,她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我有事,一会儿给你打过去。”她放下电话,风一样地旋到钟成面前,把刚打开的门关上。
“你要干什么?”钟成怒视着那猫儿一样的女人。
“谈生意。”蔡妍娥拉他坐在沙发上,“这笔生意会让你满意的,现在的价钱是十五万。”
“可三年前你说五十万。”
“那是三年前,小哥哥。”蔡妍娥点了一支烟,“现在的价格是十五万,你要清楚,这是我能出的最高价钱。我想,这笔钱足够你念完大学,在大学里交到漂亮的女朋友。而且,你拿了钱从这个门出去之后,我们就素不相识了——你已经是大人了,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不能够反悔的。”
蔡妍娥从沙发下拉出来一个小包,从里面拿出一摞丢在沙发上,剩下的全部直接放在茶几上,她把古琴往自己这边拢了拢,仿佛在钱和古琴间摆了一杆秤似的。
“那是十五万元现金。你也看到了,我买回了這处老宅,就这宅子,日后兴许能值个几百万。我不需要嫁给你爷爷那样的老朽,一样能买回祖上的家业。你想问怎么买的,那我告诉你,男人需要女人,就像你爸爸需要船。而像你这样的小哥哥,不应该像你爸爸那样严肃,保持好奇心是最好的解药。”蔡妍娥离开沙发,扭着腰肢向一扇门走去,边走边说:“我看你累了,很累很累。妈妈去给你放热水,给你洗个热水澡,轻松轻松。对自己好一点,你这个小偷。”当她说你这个小偷时,回眸一笑,钟成明白那笑里的意思,刚才像被丢入水中窒息的感觉又回来了。
钱和琴就摆在你面前,你得走,已经完成交易了。不,你不是小偷,不过是个年轻的制琴师,你甚至不能算是骗子,你用桐木制作的凤琴,那个女人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她对你这个惶恐而自大的“家贼”深信不疑,或者说,她是被你爷爷的余威镇住了,但她一定会发现自己上当了。
钟成脑子里乱纷纷的,甚至涌现出自己制琴时的美妙时光。
当他用铅笔在木板上画出中央基准线,然后根据基准线沿两边等距划出琴体的形状时,琴的模样已在他心中浮现,就仿佛他的前身就是琴师。开始时,刨刀的深度大,还好把握,接近完成的弧度时,改用细薄刨刀,可是由于偶尔的疏忽,导致龙池边缘出现了一个不大的豁口,这是一处明显的瑕疵,后来他用胶和纸浆进行了弥补,并用砂纸磨平,如果用放大镜看,一定能看到接缝处的细微龟纹。他没有在龙池凤沼签名,而是写在了更加隐秘的雁足的小孔中,用针尖划出的英文符号ZC。起初,钟成制琴并不为售琴,而是为了向爷爷证明自己,证明他才应该是凤凰琴的传人。那么,卖出自己制作的凤凰琴是为了什么?真的为了贴补家用吗?他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大笔钱。他不是在行骗——因为他至始至终没有说这就是那把祖传的凤琴,这就只能怪这女人自己笨了,这个为了钱能出卖一切的女人。
你现在就得走,立刻,拿上那笔钱离开。这可是你挣来的第一笔钱,虽说付出的劳动有些超值,可你记住,你是伏羲凤凰琴的传人,是上古的贵族后裔,你制作的东西本来就有传世的价值。只是千万别去碰放在沙发上的那一摞钱,如果你拿了,和小偷何异?
钟成提着那个袋子走上街头,刺目的阳光洗清了刚才他在老屋嗅到的腐朽妖艳之气。他知道二叔厂子的位置,他沿着槐花飘香的巷子一直走,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开始他还担心蔡妍娥会追出来,后来一想这担心根本就是多余的。也许那女人故意把钱扔在他面前,让他拿着钱跑路,这样的话,一笔交易就谈成了,她最多也就是损失撂在沙发上的那捆钱,多少,得有五万吧。但是她面对的将是多大的一笔赚头——在她或者买家发现之前,她都将沉浸在这种狂喜之中,在那之后,她就得感谢钟成没有让她多损失五万。
路上,钟成碰见第一个年轻姑娘时,那姑娘的清纯模样令他脸红,就像他背地里做了什么坏事一样。他胡乱想着也许自己该留在那个大宅子里,他好奇之后将要发生的事。他并不是不懂那些事,只是从来没有尝试过,特别是没有尝试过散发着药物气息的女人,那是一种极其危险的药物。正当钟成浮想联翩之时,突然从巷子里跑出来一个人。这个人跑到他面前时停下了脚步,钟成抬眼一看,面前站着的正是他要找的二叔钟磬伟。
“你怎么在这儿?”二叔责备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戒备。
“我正在找你呢,二叔。爷爷让你赶紧回家一趟。”
“我回不去了。告诉爷爷,我去外地了,你把这个东西给爷爷。”钟磬伟掏出父亲的红本本,在衣服上擦了擦,钟成这才发现二叔手上沾满鲜血,袖子上有黑红色的血。
“二叔你受伤了。”
“我没事。”钟磬伟脱掉衣裳,顺便用衣服擦了擦手,塞到侄儿怀里,“帮我把这个丢掉,我赶时间。”钟磬伟神色慌乱,不住地观察四周,“你赶紧回家去,叫爷爷别担心,我会回去看他。咦……你手里拿的什么?”钟磬伟猝不及防夺过侄儿的包,拉开拉链,“这是什么?”他疑惑地看了侄儿一眼,又看了看包里的钱,再次把目光落在侄儿的脸上,他望了一眼四周,压低嗓门问:“你一个娃娃,哪儿来这么多钱?捡的还是偷的?”
“我没偷,是我的,我掙的。”
“你挣的?怎么挣的?”钟磬伟突然笑了,是那种绝处逢生的笑,他言辞恳切地说:“好成儿,钱借我用两天吧,我有急用。”
“不行。”钟成有点慌了,“你给我!”他想从二叔手里把包拿回来,但二叔的胳膊很有力,最后他好不容易抓住了二叔的手,可二叔的手滑腻腻的,因为上面有血。“二叔,你给我,给我。”他拼命想抓牢那双手,但却被更有力气的二叔摆脱了。
钟磬伟生气地说:“你这孩子,我是你亲叔叔,也就是借来用用而已。给,这个给你,你可拿好了,这可是你爷爷的身家性命。告诉爷爷,我对不起他老人家,我会回去看他的。”他把揉得皱成一团的爷爷的红本本扔给钟成,结果掉在了地上。钟成慌慌地去捡,就让二叔走掉了。
“二叔,你别走,你别拿走我的钱。”钟成去追二叔,可二叔比他熟悉地形,很快就跑得没了踪影。钟成懊恼地蹲在街边哭了起来,这时,一辆警车呼啸着从他面前经过,见他身边有件血衣,就停了下来。
综合各方面证据和迹象,警方判定,钟磬伟伙同其侄儿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及其情人。钟成被羁押了七天,最终有两名目击证人的证词证明钟磬伟系单独作案,其中一个是钟磬伟家的工人,她亲眼看见钟磬伟持刀杀人,另一个是蔡妍娥,她证明案发时,钟成在她家。钟成随即被释放。
蔡妍娥一见到钟成就说:“你好大胆子,居然拿把假琴来骗我!”
“我也没说那是真的。”
“你说这事怎么解决?”
“真的当然就该是真的价了。”在经历了第一笔钱被抢,钟成已经用被羁押的七天把事情反反复复想透了,他说:“六十万。要就要,不要拉倒。”
“什么?最多五十万,在哪行说哪行的话,花十五万买了个假的我认了,但起码我还救了你的命呢!”
“五十万,再加上……你。”
“什么?”蔡妍娥惊讶极了,但她立即以充满女性魅力的磁性嗓音说,“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我的小哥哥。”蔡妍娥指的是警察,可钟成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他想,至少自己没有出卖童贞,而且挣了一大笔钱。比起跟着祖父去市场卖马铃薯,挣得的些许小钱,这些钱简直就是在整个世界叮当作响的大雪片。那时他最渴望的是从那些小钱中掉下一两张,够他去买一小杯葡萄干,躲在树荫下度过美好的整整一个下午。而此刻,他除了拥有了无数可以自由支配的钞票,还将征服他父亲和祖父都无权征服的女人,然后去征服全世界。而当他真正脱去衣裳躺在床上时,内心的恐惧却被无限放大,毫无经验的他不断被羞耻吞没。想象中,或者说梦中的欢愉并没有出现。他羞耻到不愿去看自己映在大地上墙上锄头上的身影,只是拼命干活,仿佛影子会泄露一切。他把爷爷荒芜的小院打理出来。撒上种子,可是他又无端地愤怒起来,把垄沟踢散,就仿佛和一个看不见的高个儿打架似的,累得气喘吁吁,跌倒在地。
那些撒在地里的种子引来了夏天的鸟,它们吃得很欢,以至于沉重的身子让它们无法起飞。钟成就坐在屋檐下,四周静悄悄的,他想自己恐怕已经死了也不一定。他把那个装着钱的钱袋子藏了起来,不知道该拿这笔巨款怎么办。
当钟磬伟亡命天涯时,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抢走侄儿的十五万居然促成了另一笔更大的交易。而这五十万买的仅仅是钟成花了一百天完成的作品,一把赝品琴。不过,这把琴比第一把更流畅也更像古琴,它几乎没有任何瑕疵。
当钟老爷子问及钟成是如何拿回自己的红本本时,钟成是这样说的,“二叔说他要出远门,他本来要亲自回来,可事情实在是太急了。”
所幸的是,钟老爷子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二儿子成了杀人犯。他的嗜睡症越来越严重,直到有一天终于长眠不起,当然也就不好交待要把琴传给谁。而在钟成看来,既然祖父都把钥匙交给了自己,凤凰琴的传人理所当然是自己。可他父亲钟磬声却不以为然,他说了件令钟成震惊的事实,他说自己只是钟鲁民的养子。当年,他母亲是怀着他嫁给钟鲁民的,他是钟鲁民一位战友的遗腹子,这位战友本姓赵。
钟磬声主张把凤凰琴交给国家,钟成觉得那是自己听到的最荒谬的建议。他说:“凤凰琴没有我,他就是玻璃后面的一件死文物。我没有凤凰琴,又怎么去完成我的理想?更何况,爷爷曾经说过,我是凤凰琴的传人之一。”
“好吧,既然你这么迷恋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虚名。”钟磬声说:“但是,现在你要做好复读的准备,我可以供你去接受最好的教育,当你厌倦当什么传人的时候,也好有一份自己喜欢的职业。”
“听我说,爸爸,我一直想弄明白你为什么从来就不喜欢我。是因为妈妈吗?难道她的死真的和我有关?”
“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怎么走好今后的路。”
“当然,爸爸。从今往后我可以很好地照顾你,让你过上好日子。只是,我们得离开这儿。”
“离开九哥村?那我们又能去哪儿呢?”
“不仅是离开九哥村,我们甚至要离开公主市,到电视上才能看到的大地方——繁华的都市,让凤凰琴名扬天下,我们父子一起去挽救凤凰琴的命运,就像当年人们挽救民族危亡!”
“可是我们甚至不能挽救我们自己的命运,儿子,我只想改回原来的姓,我们的祖先姓赵。你怎么打算?不会是最想传承祖先的人却最先背离祖先吧——如果那样的话,我宁愿在船上晒日头,当我再也不能启动马达的时候,就让帝帝河的水把我带到你妈妈的面前。”
“不,爸爸,你改姓了,我们怎么去继承凤凰琴?再说,爷爷从小把你养大,你怎么能……你不会因为他不传给你凤凰琴而记恨他吧?”
“记恨他!因为没有背上盗墓贼的名分而记恨他吗?我早就知道这个家族曾经的盗墓史!当然,他自己也知道。”
原来,凤凰琴并不是钟家的传家之物,而是钟家祖上从墓里挖出来的,钟家祖上是盗墓贼。所以钟家世代不为官,以避官拿贼的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