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玉皓
有人说,冬天与春天的界限是瓦解,是冰的坍塌与雪的融化。而山里人感觉春天的到来,便是那山花绽放的笑脸。即使一朵山花笑破,也就闻到了春天的气息,听到了春天匆匆而来的脚步声。
山里的冬天很漫长,还见大雁南飞,转眼便到了冬天,而最先来到人间的春意又总是被雄踞大地的严冬所拒绝、稀释、泯灭。即使达紫香簇簇燃烧,青松、白桦方吐新绿,忽然一夜寒风飘过,飞雪又飘然而至。
于是,我看到春天正向山里走来,听到了春的足音,梦见了山里花开的季节。
那是一个被严冬禁锢的季节。小河冻僵了,草被淹没了,朔风摇晃着群山,林涛、峡谷在震荡。
雪野上,只有那些不知名的动物浅浅掠过的足印,曲曲折折地钻进了树林。
树梢上,已经不见鸟儿的踪影。
而山里的春天像薄纱后面的情人,悄悄蒙住你的眼睛,豁然间站在了你的面前。
人们耐不住这死气沉沉的冻结的世界,于是,便急不可待地去踏寻那严寒桎梏下的早已在地平线上生长着的绿意。孩子们在山林里追逐,老人们在风雪中习武,辛劳的人们一刻也没有停下匆匆前进的脚步。
我从梦中醒来,春天,不是由远方来到眼前,不是由天外来到人间,她深藏在万物生命之中,从生命深处爆发出来,是生的本源的释放和生的激情的张扬。
走在春寒料峭的山里,我不再感到旅途的寒冷。
我们相约在这个季节,我分明听到了生命拔节的声音。
雪之舞
春天,城里的丁香开满了人们的视野,便蹒跚着走进山里,当她破门而入的时候,那里的大雪依旧恋着待放的花朵。
花开了,雪还在下。大片的雪花弥漫着整个森林,时而能听到雪落的声音。
白雪、红花,时而露出几缕新枝。那雪,便格外白;那花,便格外艳;那清枝,便格外绿意葱茏。
花与雪争美,雪和花竞秀。这漫天飞舞的雪花与这个季节做着最后的告别。
谁家大师,能有这番功底,绘出这洋洋洒洒的天籁神韵。
于是,我停下匆匆的脚步,与雪中盛开的花朵做心灵的对话。
徜徉在雪与花并舞的季节,解脱冰的枷锁,我的灵魂在山野里奔走,如此这般的畅快淋漓。
我便醉了,醉眼朦胧。达紫香如火燃烧,灼热了我的双眼。采撷几朵山花含在口中,心灵多了几分透彻。
于是,从山上采回几枝达紫香枯瘦的枝条,插在窗台上的瓶子里,给它水分,让它享尽阳光。
一日早晨醒来,但见枝头山花笑破,盈盈地张着笑脸,粉红、艳亮,咄咄的生气让这空间充满了格外的兴奋。我用力吸吮着它的馨香,清新、充沛、诱惑而又撩人,这是生命本源的气息。
望着窗外飘扬的雪花,我突然感到春天逃过我细心的留意,已悄悄地挤进门来。
我走在山里的雪地上,有时真为它纤弱的生命担心,怕它熬不过这严冬的囚禁,想见它此时是怎样地苦苦挣扎,而今见它依旧笑绽枝头,禁不住为之折服。
六月雪,依旧在下;烂漫的山花,任性地开放着。这万物的精灵啊,在寒风与冰雪中涌动着生命的力量,最早报道了春的信息。
晨之曲
那些野花在尽情地开放,黄的,红的,粉的,紫的,还有白的,洒满了山野。
那些鸟儿在欢乐地歌唱,或在天上,或在樹梢,或在你我身边的草丛中。
那些生灵在忘情地散步,牛羊们痴情地亲吻着大地,鸡鸭们撒欢儿地奔跑,几声狗叫也是声声入耳。
来吧,花朵。
来吧,生灵。
来吧,一切一切鲜活的生命,都在这一刻,都在这温馨的怀抱里集合,让我的灵魂在山野里纵情奔放。
晨雾恋着山野不忍离去,但见那破旧的木板杖围着的小院里,像是梨花开得恣意,给废墟带来了生机。
穿过从前走过的泥泞的路,我走在一段废弃的铁路上。长满了野草,钢轨的锈迹氧化了路边的石块。石块与腐朽的枕木间,盛开着一种花,黄灿灿、亮晶晶的。露珠挂在花瓣上,似乎就要落下来。
但是,不忍亲吻。只恐我的冲动,会打扰她的宁静,触碰她的美梦。
铁路废弃了,火车远去了。从此,没了喧嚣,留下的只是安静,还有生命的乐园。
露水亲吻我,打湿了裤脚,好像有泪水从我的眼角滚落下来,落在花朵上。那花,格外鲜亮。
布谷鸟毫不吝啬自己的嗓子,热情地迎接着远方来客。那清脆的歌声,弥漫在山谷里。划过山梁,又从远方萦绕回来,击打着我的耳鼓。
她和她们是自豪的,因为这里是她们的家,唱着属于她们的和谐与幸福。
还是那条小河,载满了我的青春岁月。不知她从哪里来,也不知她会到哪里去,只看到她始终如一无忧无虑地只顾向前撒着欢儿地奔跑。
一脉山泉水,不停向前流,滋养着河边的花朵、绿草和牛羊,也滋养着亲近她的山里人。
那水好清澈啊,好像能照亮我的灵魂。面对善良与真诚,我内心坦然,没有汗颜,没有胆怯,也没有丝毫的愧疚。
掬起一捧河水,好凉啊,流进心里,却甜丝丝的。正是这山里一条无名的小河,给了我创作的灵感,还有生命的乳汁。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内心接受她的洗礼。
雨雾拉开幔帐,像一道追光照射在我的身上。身影大半地倒映在河水里,心却随着淙淙流淌的河水奔向远方。
布谷鸟的叫声,金属般敲打着我的心灵。云雀应和着,草虫应和着,那些牛羊也开始应和着。山谷里荡漾起了春之声。
花之醉
好久没有回山里了。一日,山里的朋友发来短信告诉我达紫香就要开了,助燃了我的思乡之情。
日有所想,梦有所思。一夜千里,我在梦中真的就回到了大兴安岭。扑进大山的怀抱,吸吮着早春的气息,在山林、花丛中找寻我最初的梦想。
按时令,进入五月,北京玉渊潭的樱花早已落英缤纷。在我生活的城市,丁香也缀满了枝头。而在山里,依然是春寒料峭,暗香淡淡。可是,我还是一往情深地沿着山间小路,向那山花待放的地方奔去。在草香、花香、松脂香弥漫的世界里,让思绪恣意扩张,让灵魂在山林里流浪。
大兴安岭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在被大山环抱的小镇上生活了整整二十七年。这里,一年四季有八个月的光景属于冬天。从头年下第一场雪开始,山里人就被禁锢在了冰雪的世界里。
到了第二年五月,冰雪渐渐消融。人们只听见河套里的冰排发出的“咔咔”的清脆撞击声,却不见春上枝头。时常下起雪来,沟壑里、山林间,堆堆散散的积雪越发醒目,昭示着山里春天还是姗姗来迟。
听春不见春,春在何处?孩子们看大雁归来,听布谷声声,便拉着大人的手,不依不饶地找春、闹春。
某日的一个清晨,山里人推开窗户,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举目远望,豁然开朗——达紫香开了,春天来了!被春天解放了的人们,卸下一身御寒的盔甲,纷纷冲出户外,特别是那些不甘束缚的青年和孩子奔走相告,欢呼着、雀跃着,蝴蝶恋花般扑进林中、坡上、河边、路旁……
达紫香,山里人的报春花。花开了,山里的春天才真的来了!
达紫香,属于杜鹃科植物,低矮者,盈尺,挺拔者,过人。她在大兴安岭的冰封雪锁下孕育生命,迎着春雪绽放。傲骨铮铮,坚忍不拔。即使寒冬腊月,把她采回来,插进花瓶,有水、有阳光,她依然会绽放枝头,平添春意。
达紫香,其花如名,朴实无华,甚是有几分土气,星星点点间,淡淡紫紫,成燎原之势时,如火如荼。千里兴安,山花烂漫;目之所及,层林尽染。云雾朦胧中,花随云行,云牵花动,携云缠雾,飘飘似仙。妙笔难书其景,让人叹为观止!
花开正浓,叶儿刚上枝头。红花绿叶,相得益彰。达紫香,雖开万花之先,但不与万花争艳。香而不浮,闹而不躁;独守品格,情怀默默;甘于奉献,不肆张扬。其容,让人赏心悦目;其花,亦可入药,祛病健身。我曾把她作为最高贵的礼物,送给我远方的朋友。
春来五月间,天朗了,山润了。我徜徉在山花丛中,流连忘返,忘了来时路。其实,我曾经抱怨过这里的贫瘠,懊恼过自己的选择,更加向往山外精彩的世界。但是,当真的离开这片山林,走出大山,迈进都市的时候,却发现这片净土已经是我今生走不出的风景,我是如此地与她割舍不断——因为,我的青春在这里走过。
淡淡的乡愁,袭上心头。醉眼朦胧中,落下泪来。这时,俄罗斯诗人迈科夫好像正站在对面的白桦树下,为我吟诵他的《春》的诗作:“最后的泪,包含着往日的痛苦,最初的梦,孕育着另一种幸福。”
梦回故里,又见山花红,醒来已是清晨。阳光照在墙上的油画小品上,那正是大兴安岭初春的景色。我急切地拿起电话,告诉我山里的朋友:速速给我捎来几束达紫香。花开之日,即使在城市钢铁的森林里,我依然觉得回到了故乡。
是的,山里的花开了,我的心融进了春天的山野咏叹里。
责任编辑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