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海平
祁海平 雨过天青5 布面丙烯 60×60cm 2015年
我一直认为要画好一幅画并不难,难的是路该怎么走。回顾自己的发展过程,真可谓是“众里寻她千百度”,总结起来大概经历了三个阶段:1.油画语言研究;2.自我意识的觉醒;3.文化角度的明确。形式上也经历了写实、表现和抽象的演变过程。
我开始学油画时,注重写实基础,重客观规律和描摹对象,并不注重个性的表达。后来认识到油画语言的重要,1988年去鲁迅美院法国专家伊维尔技法班学习了一套严谨的油画技法。1989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油画创作研修班,在写生研究的同时,以印象派大师德加为范本进行揣摩研究,从洗练的素描线条到写意的用笔,从构图的切割到色层的皴擦,从严谨的造型到混沌放松的状态,收获不少心得。不过有一点我一直是很清楚的,向大师学习只是自己的起点,而不是终点。
1991年研修班的毕业创作,画了一组音乐题材的作品。这组画截取某些演奏和排练的场景,构图如同镜头的拉伸,或俯瞰全景或局部推进,画法采取多层皴擦积色的方式,逐渐达到粗涩浑然的效果。随着创作的深入,我越来越注意对整体氛围的营造,细节逐渐模糊,觉得这样才能表达出音乐给我的感受。
这组画是研究油画语言的小结,也是我的创作由现实转向心性的开端。
当时也没想到由此会一直发展到后来的抽象作品。现在看来,无论你是深思熟虑还是偶然的判定,一切选择皆是必然,冥冥之中都已有所规定,既然无法预料以后如何,眼前的判断就是合理的,这点体会让我后来也看开许多事物。
所幸的是我的思绪并没有停止于此。1991年研修班结束后,我开始反思自己,认为不能无止境地模仿学习下去了,应该做自己的事了。
禅宗的思维对我有所启发,它提倡向内觉悟,认为向外寻觅反而容易迷失。所谓“顿悟成佛”,就是要当下见性。我意识到个性不需要寻找,而在于呈现,就在你要表达的时候开始。应该抛开一切束缚,完全按自己的意愿去做事,从自己的爱好和素养出发,用自己的语言说话。
现代音乐发展史告诉我们,一种新艺术的出现,有时源于形式的创新,有时始于观念的改变,二者是混杂交替进行的。我想一种画风的转变也是如此,分不清谁先谁后。
由于对书法和中国画的爱好,我在油画的基础上融进现代书法的构架和黑白的意象。为了改变客观的构图,我用水墨来画草图,那些难以控制的偶然效果启发了我的视觉想象力;我开始减弱客观的物象,将透视转换为平面,凸显笔触和肌理的表现因素,在形式语言上做了许多尝试。
转变的另一个原因是对题材内容的理解,即现代音乐的启示。一次在作曲家朋友那里欣赏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和潘德莱斯基的《广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代音乐家用弦乐组成密集的音群,形成“音块”,给了我强烈的震撼!启发我在画面中连接大片黑色的团块,于是出现了我的《黑色主题》系列。
音乐是时间的艺术,而我从中获得的完全是一种空间的体验,它令人感受到人类的灵魂如此博大而幽微,崇高而丰富!画《黑色主题》这组画时,我的心里充满着强烈的声音,我希望作品给人一种震撼。笔触涂来抹去,形象由清楚变为混沌模糊,具体的细节融入黑白色块之间,流动的感情转换为厚重的材质,我形容为“流动的凝固感”。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传统的人,原来并不理解现代艺术,或者说从感情上就不怎么接受,由于内心表达的需要和由此产生的探索性做法改变了我的认识,从此进入了另一片天地。
宋人论画“远观其势,近观其质”。
我发现看画有两种情况:传统是在边框之内欣赏的绘画 ;而现代绘画则是开放的,可以和空间结合起来,形成“场”的氛围,观众可以在特定的空间中感受到精神的气息。
1994年我的《黑色主题》组画参加青年艺术家邀请展,在中国美术馆展出,当我在美术馆展厅里远远地看自己的作品时,发现黑白之间像大山大水一样有气势,闪烁着某种精神的力量,我感到其中具象的人物已经多余,因为它会把观者的注意力引到题材的表面,而忽略对整体精神氛围的感受。我认为黑白语言的丰富变化完全可以从物象中独立出来,直接呈现精神的气象。画为心声,只有去掉具象的因素,才会更直接更单纯地达到明心见性,不需要表现演奏者,而应该采取与音乐平行的方式,以绘画的元素重新构成视觉的交响,才能成为真正的歌者。
当然变与不变不是根据道理进行的,最重要的是根据自己的内心需要。模仿客观对象是令人愉悦的,但是总让我感觉是在画“他者”,而不是表达自己,这也是我想改变的重要原因。
开始我以为转变为抽象很容易,不料无异于脱胎换骨。失去了形象的依托,新的符号又没有确立,画来画去找不到方向,一度非常迷茫。为了自由去突破限制,然而“破”是为了“立”,立在哪里?这使我体会到追求自由的同时就是在寻找新的限制,只有找到了限制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当我看到斯特拉文斯基说的“艺术越是受到限制就越是自由的”这句话时,深有同感。
每天没有结果地作画,同时在思考,探寻着内在的逻辑,试图使自己的想法得到解答。作画的过程中产生大量的偶然因素,完全无法控制,索性顺其自然地发展下去,孙子曰:“夫兵形象水……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从“随波逐流”逐渐变为能动地驾驭,直到有一天忽然顺理成章了,一切变得容易起来。后来我把这种状态总结为:过程就是结果,偶然就是必然,在不求形式中完成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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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画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认识自己的过程,艺术对于我来说,就像禅宗悟道一样,心目中有一个境界要去达到,尽管它有时清楚有时模糊,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不断地了悟这个境界。
进入抽象领域以后,我的一切感受都可以自由贯穿其中。无论是某种内心的感觉,还是文字和声音,都能在我脑海里转化成视觉的意象。我对中国文化的爱好和积淀发挥了作用,感觉改变了,需要重新明确自己创作的主题,进一步去思考自我的角度,我开始从传统文脉中梳理思路,为自己的追求寻找底蕴。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者“无”也,无中而生有,抽象就是道的表达。
“神无方而易无体”,打破一切事物的边界,回到混沌之初才能没有障碍,才能达到无所顾忌的畅游。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的原理是我把握万物的根本,也是我运用终极色彩“黑白”的文化依据。
2005年我从《易经》的“天地氤氲,万物化醇”受到启发,开始创作《天地氤氲》系列。氤氲者,天地之气也,二者相互作用而化育万物。石涛说“笔与墨会,是为氤氲”,说明完全可能以纯粹抽象的语言来表现这个主题。
2007年画了《天地氤氲·乾》《天地氤氲·坤》两幅大作品,表现这样宏伟的主题,在以前写实绘画里是不可能想象的,现在完全可以用我的语言来演绎。接着创作了《庄周梦蝶》系列。2010年以为书法为素材创作《行草意象》。2014、2015年创作的《天之文》《行草万象》借鉴了屏风模式,将现代语言赋予传统的载体,将平面转移到空间里,在移动中进行观赏。
当我把这些年的系列作品整理分类,如《诗与词》《天地氤氲》《庄周梦蝶》《天之文》《行草万象》《雨过天青》《混沌之初》等等,发现了一条比较清晰的线索,我的作品都与中国文化主题有关。我的选择并不是出于策略,而是出于一种热爱。我对中国的文化艺术一直有着浓厚的兴趣,我感觉仅仅是中国元素的运用是不够的,所以试图回到中国文化经典中去思考,探入中国文化的主脉寻找灵感,从中生长出自己的艺术语言。
有人问我现在的作品是否跟音乐还有关系,我以为书写本身就具有一种乐舞精神,庄子曾形象地比喻:人演奏的音乐是“人籁”,大地窍穴发出的各种声音叫“地籁”,宇宙自在运行的气息音声则是“天籁”,我现在的作品可以说仍然是音乐精神的延伸。
其实抽象只是一个代词,凡是没有客观形象的都可以称为抽象,然而创作的想法和符号却是很具体的,我认为应该忘掉“抽象”,不执着于概念,而注重表达什么和如何表达,进入自己的想法去创造作品。以前我一直保持着油画的肌理和厚重感,现在有意消解“油画味”,画得越来越透明平滑。今天在我看来像不像油画,甚至画不画油画都是不重要的,一切都是手段,只要表达需要,艺术家可以使用任何材料和任何表现方式(当然也包括油画在内)。“不同同之之谓大”(庄子),站在以我为主的立足点,打破各种界限和画种的区别,融汇不同的东西,一切为我所用,走出自己的道路。
附:祁海平艺术自述
我追求简约单纯而混沌博大的艺术境界。
以黑白两色的矛盾变化,构成丰富的视觉交响。通过连续的涂绘与书写,呈现出流动的时间和交错的空间。
绘画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心性的体验方式。我始终以因势利导的态度驾驭它的生长变化。
过程就是结果,偶然即为必然,无象包含万象,无形幻化有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