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志坚
谈 到丹阳吕城新闻文化事业的发展、过去 和现在,历史上都绕不开韦竹青,离不开韦竹青,忘不了韦竹青。
韦竹青,他是一头拓荒牛,吃草挤奶,一步一痕,把脚印深深地镌刻在故乡的大地。他是一杆路标,无论是在雾霾重重的晨钟暮鼓声中寻觅,还是在烟雨苍莽的山野前行,都不失南北;他更是一位善解人意的良师益友,不羡慕不嫉妒,不攀比不丢失自己, 坦坦荡荡依心而行,执着地坚守着自己手中那支笔。
我与韦竹青是1981年下半年在丹阳县广播电台通讯员表彰大会上相识的。他着布鞋,穿一件半新不旧的蓝色卡其布外套,身材矮小,黑黑瘦瘦的,手不离烟卷。萦绕飘散的烟雾中,他抿着嘴巴,眼睛瞪得又圆又大,明亮的双眸注视着倾听着,不多说话。大家都叫他韦记者或韦老师。那时我在丹阳县委宣传部工作。临别时,他邀请我到吕城看看。
韦竹青出身农家,家境贫寒。年轻时怀揣报国之志,结伴远行,奔赴甘肃,闯荡新疆。回到家乡后,六十年代在乡农具厂做工,不久被聘到《红镇江报》工作了一段时间,然后再调到乡政府做通讯报道员,一干就是几十年。
韦竹青的朋友很多,瓦木匠、理发员、裁缝、铜匠、铁匠、邮政员、图书员,还有养鸡养鱼的农民、农技员、教师、干部,各行各业都有他的知心朋友。朋友有什么喜怒哀乐都喜欢与他聊聊。吕城的人和事,吕城的文化、历史、掌故,他如数家珍了如指掌,如同自家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那样熟悉。我们一见面仿佛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那样古今中外谈天说地,很快成了莫逆之交。我觉得他像家乡老村旁那株古老的枫杨,平凡,普通,根深叶茂。
韦竹青才到乡里工作的时候,正是“割资本主义尾巴”时期,谁家多养了一只鸡,都要被称为“阶级斗争新动向”“资本主义苗子抬头”,鬧得村村鸡飞狗跳,老百姓怨声载道。对那些树立起来的所谓“典型”“样板”,他十分反感,无心问津,因此得罪了乡里的某位权贵,说他“脾气大、太清高”。下班回到家已是掌灯时分,屋里一片漆黑。头发花白的母亲佝偻着腰,从麦地里摸黑挑担才进门,冷水盖住锅,晚饭还没有开做。韦竹青心头一阵辛酸,走到门前大口大口地抽完两支烟,站到桌边展纸泼墨,当即写下汪洙诗句:“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聊表悲愤之情。隔日又择“我有笔如刀”一幅,请人装裱好,悬挂在自己卧室,以此明志。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确定以经济建设为中心,韦竹青作为从事新闻工作的基层“记者”,以他独特的敏锐和视角,最先感觉到春天的信息、大地的温暖。吕城乡党委政府在“三级干部”大会上,请“专业户”“重点户”讲致富经验,韦竹青连夜写稿及时报道。十年动乱中,吕城远近闻名的“罱泥王”被批,罱泥船被毁,现在又重操旧业组成罱泥组,流动为乡亲们罱泥,韦竹青立即采写了《罱泥王重显身手》的稿子,被新闻单位采用。为了报道吕城知名盆景栽培专业户焦国英的事迹,韦竹青三次到村里采访,从早到晚陪同老焦在地头整整一天,以此为典型写出《让“两户”之花开遍千家万户》的好稿。
为了尽快地、更多地把吕城经济发展的大好形势报道出去宣传出去,韦竹青尽心尽力地施展着自己的抱负与才华,忘我忘情地工作。那时候没有打字机,没有电脑,文字全靠手写手誊。他白天采访晚上写作,经常通宵达旦。一天一篇,一天两篇,有时一天三篇、四篇,被省、市、县报纸和广播电台等新闻单位采用。有一次他因阑尾炎住院,手术后的第二天,就捂着伤口给省报和市报写稿。住院期间,他写的稿子被刊用了四篇。这些有血有肉、有声有色,来自最底层的报道和声音接地气,连着百姓,关乎民生,一叶知秋,在社会上反响震动很大。
吕城为丹阳“四大集镇”之首,历史上是商贾云集之地。改革开放初期,集镇市场又日益繁荣,正成为周边县市农副产品的集散地。大运河南来北往的船只穿镇而过,将安徽、山东、浙江的农副产品在这里卸货转运。吕城的苗猪市场、耕牛市场、水产家禽市场、粮食饲料市场、蔬菜水果市场、芦帘杂竹市场、木材市场等,一个个专业市场迅速兴起,交易量节节攀升。韦竹青敏锐地发现市场是经济发展的晴雨表,吕城经济大发展的猛烈势头已经到来。他从市场入手,采写了《访吕城牛市场》的通讯稿,紧接着又写了《百家经营、生意兴隆》的新闻稿,都先后发表在《新华日报》上。
乡镇工业大发展,是吕城经济的又一特色。但一度时期“村村点火户户冒烟”,具备100万到600万年生产能力的镇办大厂,受到厂房场地、人力的限制,得不到进一步发展。全乡17个大队办厂有场地有劳力,但缺资金设备技术和供销渠道,大多数生产不正常。根据这种情况,乡里组织社队办厂互相挂钩,以大厂带小厂形成配套生产能力。特别是同行业的归口配套,形成乡办带村办、优势互补共同发展的大好局面。韦竹青立即采写了《吕城乡社、队工业出现新气象》的新闻稿,给予报道与肯定。稿子被《新华日报》《中国乡镇企业报》等多家省以上新闻单位刊载,为全省、全县乡村工业健康快速发展,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和典型。
韦竹青不辞辛劳地宣传党的农村政策,反映吕城群众的心声,针砭社会时弊。到1984年,为新闻单位写稿3800多篇,还在省市以上的报刊杂志上发表了许多散文、杂文和报告文学,连续14年被评为县优秀通讯员,群众都热情地称他“韦记者”,韦竹青的名气也越来越大。
1988年8月,中共丹阳市委派我到吕城镇任党委书记,与韦竹青在一幢楼里办公,想不到从此又与他成了同事。由于分工和工作性质不同,也不是天天见面。
我上任后需要解决的第一件事,是东村村一位到镇里上访的退伍军人贫困户问题。这事闹得很大,影响也不好。民政科长很为难地告诉我,这些贫困对象年年都安排,民政经费不够,只是救急不救穷哇。当时吕城镇的经济状况在全市算是好的,但贫困户仍然不少。对于贫困户的救助方法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没有像现在这样综合治理的政策。我与分管乡镇工业的王镇长商量,进一步加大那些有劳力、有子女可以就业贫困户的帮扶力度,至少保证他们一户有一人能够进镇办厂做工,无工不富嘛。第二天一早,我约来韦竹青,让他陪我去东村看望那位上访的贫困户。一路上,韦竹青向我详细地介绍了情况。退伍军人老庄身体不好,妻子是个残疾人。有一个十多岁的女儿在读小学。老庄家一间小屋四壁空空,墙上石灰剥落,灶壁灶台被烟熏得漆黑一片。在那间小屋里,拉着老庄的手,我心里酸酸的,脑子里考虑着怎么办。离开的路上,韦竹青带我去他的朋友处小坐,又看了东村的村办厂。回到镇里与有关部门商定,老庄尚可劳动,由村集体安排农田看水员之类稍轻一些的工作,妻子由民政部门定期补助一点,女儿的读书费用除学校照顾外,又请韦竹青私下出面,由他的朋友,也是一位村办厂的厂长民间帮助,保证不失学。在这件事上,韦竹青做得很好,既帮助了贫困户又保护了老庄的自尊心。
韦竹青写稿经常熬夜。他的办公室就在我楼上。夜晚,我们在一起谈新闻文化、谈文艺创作、谈党的农村政策和农业农村农民问题。谈多数农民想什么盼什么急什么忧什么。谈得最多的是吕城的老百姓希望党委政府为他们做些什么。从路桥的修缮到教育医疗计划生育,从乡镇工业到农田水利,从干部作风到社会风气,无话不谈。他知识广博情况熟悉,思路清晰是非分明。他看问题全面深刻,一些建议和意见合情合理。我在把韦竹青当作挚友的同时,也把他作为了解吕城社情民意的重要渠道。在吕城工作期间,他在生活上工作上给了我很大的支持与帮助,我们之间的情谊也更加深厚。
后来,我因工作需要离开了吕城到镇江工作。由于大家都很忙,逢年过节电话问候互致祝福外,联系也不是很多。
大约是2001年,他因阑尾炎手术引发的肠粘连后遗症到镇江治疗。我和夫人隔三岔五地看他,给他补充一些住院的必需品,将他换下来在医院不便洗濯的衣服带回洗干净,还征得医生的同意,为他做过几次汤和菜送过去。
他恢复得很快,脸色红润,精神饱满,坐在床上看书。一见我去,就从床上起来到走廊散步,到楼梯口点上一支烟(那时医院对抽烟管得不紧)。他告诉我,最近又有几篇稿子被什么报纸和什么杂志录用了。他想把以前发表的散文、杂文整理一下,出版一个集子。我為他高兴,劝他先养好病,工作上的事按计划慢慢做。
不久,他出院了。那年秋天,韦竹青约了吕城的朋友来镇江看我。他背着两条大棉花胎来送给我,说是他老家责任田里种的棉花,也是他的一片心意,我很感动。
韦竹青自从到镇政府机关工作起,与吕城前后15任党委书记和镇长一起工作过交往过。与他一起在《红镇江报》同屋同铺的同事朋友,有多位后来都担任了地级市的主要领导。在商品经济汹涌的年代,镇办厂和周边乡镇企业曾慕名前来高薪聘请他“下海”经商。他有过发财的机会,但他总是笑笑,以“不懂经济”或“镇里工作走不开”为理由婉谢了。不羡慕不攀比,他依然那样执着,坚守着自己。他从不为自己的事找领导,经济再拮据,生活再困难,身体再多差,都是默默地自己扛。直到退休,还是农民的身份,拿着镇办厂的工资。每每想到这些,我感觉到对他关心是很不够的,乃至是亏欠的。
韦竹青的脾气是有些耿直清高,有时不听人劝。他不肯学自行车,不管路多远,一直到老,走路都是靠双腿。有人说他是“老古董”。但他对人真诚,有话直说,不搞弯弯绕,也从来不打“小报告”,不在背后评头论足说人不是,有时直率得像小孩。一次,我回吕城,听说他与交往多年的老朋友闹了误会不来往。他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与他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问他:“‘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是谁写的?写的是什么意思?”他低头抽烟一声不吭。他懂,心里是清楚的。懂就行,跟我走吧!与朋友一见面,大家又和好如初了。到退休年龄以后,韦竹青仍然在镇里领衔主编《吕城镇志》,笔耕不辍。他说,等镇志编好,印刷出版以后,一定先送我一套。
前几年的一天下午,突然接到韦竹青的电话,说他在镇江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我随即丢下手头事务去看他。他坐在床边,脸色憔悴,面部黑得发暗,心情很沉重的样子。他的儿子韦波和女儿都在病房陪着他。韦波告诉我,他的妈妈(韦竹青的前妻)家在镇江,刚才还在这里。由于来得匆忙,专门为韦竹青做的菜忘带了,又赶回去拿。韦波开玩笑说,她与老爸多时不见, 有点激动,说得大家笑起来。韦竹青说他是胃上的毛病,以后又不吭声了。我问了病情,劝他既来之则安之,一定认真检查治疗,一切听医生的,需要我做的一定办到。至于——我想如果他经济上困难,我也有所考虑,会尽力帮他。我们又聊了一会,说好隔天再去看他。第二天下午,他给我电话,说他已出院回到吕城,在吕城医院治疗方便一些。那会儿,我也许能理解他的苦衷,但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后来从吕城的朋友处一次次得到的都是他病情不见好转的消息。那段日子里,我一直惴惴不安,处在一种莫名的焦躁中,只能再次去吕城看他,尽我所能帮助他。但也终于没有等到他亲手送给我他主编的《吕城镇志》的那一天。70岁那年,他离我们而去了。
在他门前临时搭的料理丧事的帐篷里,见到许多来自镇江、丹阳新闻界文学界的同事朋友,还有镇里、村里和四乡八邻赶来悼念他的同事、朋友、亲人,从早到晚一波又一波。一排排寄托着人们哀思的花圈花篮整齐地摆放着,一条条白色的黑色的挽联在风中飘动,我的眼睛模糊了,悲痛的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
韦竹青走了,我失去了一位好朋友、好兄长。我们从相识相处到相熟相知,留给我的是几十年在一起时,那些艰难岁月里刻骨铭心的记忆。韦竹青在共和国最基层一级镇人民政府的一个部门,坚守着一个岗位,一个人一支笔,任劳任怨地为吕城新闻文化事业工作奋斗了一辈子。他创造的业绩,到达的高度,都是我们这一辈少有人能够企及的。他不是共产党员,但他对党的事业的热爱与执着,忘我工作、无私奉献的精神,襟怀坦荡、善良正直、为人真诚、刚直不阿的崇高品格,一直是激励我不断前行的正能量,他是我学习的楷模和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