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辉志
我想买一些糕点,这个小城里能买到最好的糕点,不管什么价钱、不管是蛋糕或是点心,什么都行,但是要最好的。哪儿有最好的糕点铺呢?我问我的美国朋友、美国教授、美国同学,但是我不能问我的房东。
我的房东是个ABC。美国出生的华人,American Born Chinese,三个英文字的字首字母排起来,刚好是ABC。很多中国人习惯把美国的华人简称为“美籍华人”,其实不对,主次颠倒。“美籍华人”的称呼,“美籍”是用来修饰“华人”的。但是既然入了美籍,就不再是华人,而是美国人了。所以要用“华裔”来修饰美国人,称为“华裔美国人”,就是有华裔血统的美国人。
在美国出生的华人,那些ABC,则是自然美国人,更不能再被叫做“美籍华人”。不过这种闲事我管不着,我在中国出生,来美国留学不久,还没有加入美国籍,是个地地道道的华人,不像我的房东老太太。
我今年春天搬进她家住下。租她的房子住,对我来说,是很大的牺牲、很大的痛苦。到美国来,是为了寻找自由,否则干么要离开中国?
我在国内有个很好的工作,在电视台拍电视剧。那是我的爱好、我的理想,也是我的特长。大学一毕业,我就分配到省电视台电视剧部工作,参加一部电视剧的拍摄,一个爱情悲剧。我们忙了好几个月,整个摄制组都认为拍得不错。
完成之后,领导审查发表意见:为什么那丫头自杀了呢?结尾太黑暗。革命文艺要有光明的结尾,她不能死。
我们摄制组又到乡下去了三天,补拍两个镜头,让姑娘的恋人骑一辆自行车,带着她向镜头走过来。没有明说那是一个梦,还是姑娘真没死。反正领导看不懂,就算通过。
过几个月,我就辞了工作,背上行李,到美国来了。国内那些只会拍上级马屁的白痴领导,实在让人无法忍受。
美国中西部这个小城不到五万居民,所有一切都围绕着这间大学,所以叫大学城。开学时,城里热热闹闹,车水马龙。学校放假,城就死了,冷冷清清。可是我真正享受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只要我不杀人放火、抢银行,不犯交通规则,我可以随心所欲,充分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愿意干什么干什么,没人管我,没人教训我该这样、该那样。也没人过问我的私事闲事,结婚了没有?生孩子没有?每月赚多少?家里彩电多少寸?所以也没那么多议议论论,是是非非。我生活很孤独,但很自在。
几个月过去,我发现,自由生活要以金钱做基础。我这一点点钱,支付不起自由生活的价格。国内积蓄换了一点美元带出来,存在银行里,那是紧急资金,平时不敢动用。学校给我一份国际学生奖学金支付学费,我只须自己付生活费。
我在学校招待所做清洁工,给客人们叠被刷厕所,每小时五美元。这点收人远远不够支付我购买自由生活的各种账单。
留学生在美国的最大一笔开支就是房租。我们这个小城大概是全美国住房最便宜的,一座单人独住的房子大约每月一千美元,一房一厅的公寓单元大约每月七八百美元;在人家里租一间卧房,共享厨房和厕所,三四百美元就可以了。为了省钱,我只好退掉一人单住的小公寓,搬到这个房东老太太家,租一间屋子住下来,牺牲了我到美国来所追求的自由。
房东老太太既称ABC,当然就是华人。她是纯正的华人,一点混血也没有。就是说她的父母亲是从中国来美国的第一代移民,她是在美国出生的第二代。我推测房东老太太的父母亲可能不会讲英文,或者来美国修铁路,或者开洗衣坊,或者在餐馆里做工,生活大概很艰苦。
通常这样家庭的第二代,年纪很小时,还会说几句中国话或广东话。上了小学,在家就不愿说中国话,听得懂但不肯说,对父母也说英文。父母由于英文说不好备受歧视,看到孩子们能熟练地一串一串说英语,总会很高兴,以为孩子们英文好,日后会有个更好一点的工作,更好一点的生活。
可是这样他们就犯下两个大错误,害了孩子。第一,第一代移民通常自己英文说得不够好,跟刚刚学语的孩子说英文,就把错误的语音和错误的语法传授给了孩子。有些孩子在学校可以慢慢费力改正,有些孩子可能一辈子也改不过来。第二,移民第二代会很快忘掉自己的母语:中国话。而后慢慢完全忘掉自己的文化:中国文化。这是一种悲剧。我的房东老太太就是这样一个牺牲品,她只会说英文,一个中国字也听不懂。
房东老太太从来不让我进入她的卧室,我只远远地从门缝里看到,她的床头摆了一个小小的镜框,夹了一张很小的黑白照片,估计是她很小时跟她父母的一张合影。除此之外,这个房子里里外外,再也找不到一点让人能想起中国来的痕迹。
房东老太太八十岁了,这种年龄,华人老太太和美国老太太的肤色已经没有多大区别,头发也都白了,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我的房东是个华人老太太。
她跟一个美国白人结了婚,一起生活了五十多年。老伴去世,把一切都留给她。他们有两个孩子,都大学毕业,在纽约居住和工作,不常回家。
房东老太太家的大门口没有许多华人喜欢挂的风铃,她的汽车里也没有华人喜欢挂的小零碎,比如玻璃球啦、小穗穗啦,“喜”字、“福”字啦。她家三层楼没有一间屋的角落,有一张八仙桌或一把有雕花的凳子,像許多华人家里一样。这个家里当然更找不到任何一张中文报、一幅中国画、一本中文书、一个中国字。这么说吧!中国文化最根深蒂固、不可战胜的核心精华:吃,也在这个家里无影无踪。
厨房里没有筷子或者蓝花盘子,那是不必说。没有方形的切菜刀、没有熏黑了底的锅,炉子上方擦不到一丝黏滑的油烟,却真叫我惊讶。我无法想象,一个完全没有中国胃的华人是怎样的感觉,可我的房东老太太完全没有中国胃。她从来不做中国饭,她根本从来不做任何饭。
微波炉是她唯一使用的炊具,她的冰箱里没有蔬菜、没有肉、没有鸡蛋,全部装满各种纸盒包装的美国成品食物,分早饭、中饭、晚饭,只有牛奶是新鲜的。
从里到外,我断定房东老太太没有任何一点中国文化、华人味道,已经绝对地成了一个美国人。
不过这对我没有什么不适应。到美国来,本来就是要过美国生活。想过中国日子,到美国来干什么?如果房东老太太血统上就是一个美国人呢,我不就没话讲了吗?我想房东老太太也并不因为我是华人,才把房间租给我,这屋子以前住的都是美国学生。可是她答应租给我这屋子,只收我两百美元一个月房租,头一个要求就是不许在她厨房里做中国饭。
她说我可以做饭,但是不许做中国饭。她居然还记得小时候见父母做中国饭的那阵势?我很怀疑。不过我确实知道,许多美国人对做中国饭存有深深的恐惧。我答应了,心想她要是还记得中国饭怎么做,才怪了呢!趁她不在,我偷偷炒个萝卜肉丝,她能看出什么来?
可是说说容易,做到就难。她的厨房到处明明亮亮,锅都挂在墙上,能照出人脸。水池里永远擦干,没有一滴剩水。好像这里是家具店的展览,不是供人居住的家。开始我真不敢碰她的炊具,可我不能不吃饭。
人饿极了,也就顾不得脸面,不过我真不敢做中国饭。做中国饭,不烹油烟、不黑锅底不可能,总得炝一把葱花吧!只要我做一顿中国饭,房东老太太拿手在炉灶上面一摸,马上就知道了。所以我在家只好简单做点杂七杂八,煮一把意大利通心粉啦、烤两块土豆饼啦!
我做饭的时候,房东老太太从来不在厨房露面。我做完了,盡量收拾干净。但是我想,我上学走了以后,房东老太太肯定还会全部重新擦一遍。好在我也并不太馋中国饭,为了满足中国胃,我在城里一家中国餐馆找了一份工,每星期去两天,帮忙中午饭,给人家切切菜、洗洗碗。底薪每小时两美元,剩下的靠外面跑堂分几个小费。这样我每星期可以吃两顿中国饭,安慰一下肚子。其余各天在房东老太太家里吃美国狗食,也就能忍了。
除了这一条对华人来说最关紧要的规定之外,我还同意帮房东老太太做一些简单的家务,比如夏天剪剪前后院的草地。她当然有剪草机,而且是自动的,我不过扶着机器,在院子绕圈圈就是,毫不费力。冬天帮她扫扫大门外车道上的雪,她也有扫雪机,我用不着大铁锨去铲。或者时不时帮她吸吸地毯,她有普通的吸尘器,也有用洗地毯水加烘干的洗地毯机,用不着我趴地毯上擦。
我不在乎干这点活,我担心的是时间。如果房东老太太要我每星期吸地、剪草,就会用掉我太多时间。可我的担心完全多余,实际上住了半年多,房东老太太从来没有叫我剪过一天草、扫过一天雪或者吸过一天地毯。
她好像很有些钱的样子,一切家务事都跟专业服务公司有合约,付钱雇人定期做。凡有需要,总有人会来做。天一下雪,一大早就有人来扫开车道。夏天每星期二下午,有人来剪草。每半个月会有人来吸一次地毯,过几个月又有人来洗一次地毯。每星期四来个女仆,帮她里里外外擦洗所有的家具、门窗、什物,也把装半满的垃圾袋送到门口,等清洁车拉走。
房东老太太年纪太大,不便开车。她每隔一星期去超级市场买一次东西,也都有专业服务人员开车陪送。有时她不想出门,开一张购物单子,服务人员就替她买回来。
她如果有什么特别的临时需要,或者想吃点新鲜食品,会打电话去商店、餐馆,买东西都用信用卡在电话上付帐,比如一瓶咳嗽药啦、一份色拉啦,由商店、餐馆的人送上门。或者要修一下闹钟,她养的小猫要打针,就请修理店或者兽医站的人来取走,办完了又送回来。每次给开车跑路的人一两美元小费就是。
我们说好的第三个条件是:如果老太太临时发生什么意外,无法打电话叫急救车,我得负责送她去医院。那个年龄了,什么时候都说不定会出点毛病。这事不是儿戏,我很当真。
搬进来的第一天下午,我专门开车从老太太家到医院走了好几回。好在整个小城就这么一家医院,我找了好几条路,卡表计时,最后确定一条最佳路线。不论发生什么,我都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把老太太送到医院。因为这项义务,不管我多晚回家,每天晚上必须在家里过夜,以防万一。
我的房间不大,也很简单,我倒不觉什么。反正不管多大房间,躺下也就七尺那么长短,又不能打着滚睡觉。一睡着什么都不知道,在帝国大酒店和在帐篷、地洞里睡,都一样。
房东老太太其实还很健康,我在她家住了七个多月,她从来没出过一次毛病。每月她的私人医生上门来检查一次她的身体,凡事不用我操心。
只有一项协议,我每天履行。房东老太太请求我每天早上吃早饭时跟她见个面,说一声“早上好”,然后去上学。每天晚上,在不在家吃,晚饭时候一定回家跟她见一面,说声“晚安”,然后再回学校图书馆或者计算机中心做功课。
不过我的房东并不像绝大多数老太太那样絮叨,她从来没有拉住我抖她的裹脚布。每天早上和晚上,我们都是说一声“早安”、“晚安”就完事。有两次我想多说几句,她还提醒我,上学要迟了。
半年多过下来,我自己心里开始觉得不安。当初说好,她收我全城最低的房租,我帮她做点小事。可我住了这么久,付的是全城最低的房租,却没帮她做过一件事。这样下去,她该不会要涨房租了吧?
我想不至于,又不是我不做,是她不要我做。有几次星期天,我脱了大光膀子,准备剪草。她叫我放下,说会有人来剪,不要我帮,让我上学去。所以我心里对她的歉意越来越浓,老想找个什么机会,向她表示一下。
暑假因为在学校机房谋到一份工,所以不必外出打工,也不能外出游玩,老老实实在学校过了一个假期。我出出进进,随时留意,却一直找不到什么机会,实在丧气。
秋天开学以后,一天早上,我照例自己吃过早饭,在厨房里洗碗。其实早饭不过一杯牛奶,两片烤面包抹黄油,洗也只一个杯子一个碟子。房东老太太照例穿着她的大花睡袍走出来,满头发卷。我们互相说过“早上好”,就没话了。
她把前晚一切都放好的咖啡壶打开,几秒钟后,水哗哗响起。蒸气水冲进咖啡粉杯,然后一缕咖啡便漏进下面的咖啡杯里。
我擦干水池,跟她说过再见,下楼到我屋里拿了书包,出门上学。走到门厅,正要开门的当儿,忽然听到房东老太太在厨房里打电话,好像是打给哪家糕点铺,要订购什么糕点。
我的心一下子跳起来,房东老太太忽然想吃糕点,这是我的机会。如果她要买一部汽车,或者要去迪斯尼乐园,我满足不起。买一些糕点,我可还能凑合。我出了门,开车直奔学校,路上欢天喜地,想着怎么给老太太买糕点。
一整天我都没心思上课。课间就问美国同学和美国教授,这城里哪有最好的糕点铺。今天刚好不该我去中国餐馆打工,午饭时,我的一个同学帮我给她妈妈打电话,咨询一个八十岁的美国老太太可能会喜欢什么糕点。
我不知道房东老太太喜欢哪种糕点,我从来没见过她吃糕点。而美国妈妈最会做糕点,最会买糕点,也最知道什么人爱吃什么糕点。
我在学生会食堂里,一边吃三明治、一边翻电话本,按照美国糕点专家妈妈的指点,找到几家糕点铺,打电话去订购。管他什么,只要好看、好闻、好吃,总有一样房东老太太会喜欢,那么我的心意就尽到了。
运气不好,那天我恰恰排了剪接。我念大众传播专业,一星期要做一条片子的作业。学生用系里的剪接室,每星期要登记排日程,过时不补。下午在剪接教室足足泡了三个钟头,也不敢分心胡思乱想,弄不好接不完片子,交不成作业就毁了。
四点钟完事,我像箭一样奔出学校,开上车,绕着全城跑,一家一家到糕点铺付钱提货。
在糕点方面说美国是超级大国,绝对当之无愧。我们这里是个太小的城镇,小地图都标不出来。可是糕点铺之多,糕点种类之繁,糕点装饰之美,色彩之丰富,气味之芬芳,我想中国十几亿人口之眾,定无一人能想象得出。所有的糕点铺,每一种糕点都有印刷精美的纸盒包装,上面系着红绿丝带,玻璃纸框子露出盒中糕点的五色图案。
如此多的糕点放在我车里,充满令人迷醉的芳香。我简直难以忍住不去看不去摸,几次想干脆开一盒尝一块。也好几回因为斜眼去看那些糕点,差点把车开上人行道。假如有警察看见,一定认为我喝醉了酒,要开我罚单。
最后我还是在一家糕点铺多买了一小块糕饼,坐在车里小吃一道,然后才算走上回家之路。真是,美国糕点之甜、之香、之软、之脆、之好吃、之腻人,除非自己尝一尝,无人说得清楚。
晚饭前后时分,我终于回到家。我先像往常一样空手开门进屋,放下书包,又楼上楼下跑一趟,确认房东老太太在她自己的起居室里看电视,声音照例开得很大。
我心怦怦跳着,轻手轻脚在厨房里搜索一番,壁橱里,抽屉里,甚至水池下面的垃圾袋里,都看过了,没有任何糕点的痕迹。很好,房东老太太没有买到她要的糕点,我的运气不错。
我悄悄下楼,到车里抱出大大小小、五花八门的纸盒,小心翼翼走上楼梯,进了厨房。老天帮忙,房东老太太没走出她的屋子。她专心看电视,声音又大,大概没听见我回家。
我把所有的糕点盒在餐桌上摆好,没有剪断丝带打开盒子。然后压压心跳,放重脚步,走到房东老太太的起居室。门虚掩着,我轻轻用手指敲敲门,听见里面电视声音放小了。
我又敲敲门,说:“罗德曼太太,我可不可以跟你说句话?”
房东老太太关上电视,打开门,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她穿一件紫红色丝绸长衣,长裙不是长裙,旗袍不是旗袍,四不像,奇奇怪怪。上面的图案也奇奇怪怪,中不中、洋不洋,说不出是法国哪一代先锋派的涂鸦。可是我此刻没心思也没时间细看她的衣服。
我觉得脸上有点发热,不好意思地说:“我能不能请你到厨房来一趟?”
“当然,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房东老太太说。
我没说话,引着她走进厨房。
“哇……哇……”房东老太太一进厨房,看见餐桌上那许多花花绿绿的糕点纸盒,便惊叫起来。
我很得意,我知道美国人最讲究惊奇,最喜欢惊奇,而且最会处理惊奇。一遇惊奇,马上尖叫蹦跳、大惊小怪、虚张声势,好像登上了月球。房东老太太已经八十岁了,可还是像十八岁的少女一样惊叫。满是皱纹的脸也红起来,两个手捧着腮帮子,眼里放着光。
“为什么?为什么?”她连声问。
“快打开看看,你喜欢吗?都是送给你的。”我说。
“为什么?为什么?”她还在连声问。突然转身抱住我的头,在我前额上亲了一下。
我红着脸,推她走到餐桌边,帮她一个一个打开纸盒,一边看着她说:“你喜欢吗?喜欢哪一种?我知道美国人挑剔,特别这类东西。我希望这里有一样你会喜欢。”
“我喜欢,我喜欢。所有的都好,所有的我都喜欢。”
“你尝尝吗?”
“我们一块儿尝尝。”
房东老太太在碗架上取下两个小碟子、两把小叉,又拿了一把小刀,和我一块儿在桌边坐下。她很熟练地在每种糕点上切下一块,又分成两片,一片放在我的小碟里,一片放在她自己的小碟里。她一边切一边说,她能叫出每种糕点的名称,也能说出每种糕点的原料和做法。
她说她以前常常烘烤这些糕点,她的丈夫极喜爱糕点,所有的美国男人都极喜爱吃糕点。她的一儿一女也极喜爱糕点,所有的美国少男少女也都极喜爱吃糕点。她告诉我哪一种更甜,哪一种有桂皮香。
看着她切糕分饼,那动作、那微笑,我忽然心里一动,想起很多年以前的母亲,她还活着的时候。
所有的这些糕点都是我从来没有吃过的,都好吃极了,我吃了很多。房东老太太自然吃不多,每种点到为止。吃过以后,她把所有的糕点又都包进盒子里绑好。
房东老太太还把每个盒子都用塑料纸包起来,以防水分蒸发。她说,糕点一干,就不好吃了。她一边包,一边用尽英文里的所有美丽词汇,赞美我买的这些糕点,感谢我的好意。
我站水池边洗碟子刀叉,不声响。我看得出来,我买的所有这些糕点里,并没有一种是她所期望的。
“你买到早上要订购的糕点了吗?”我突然忍不住了问。
“什么?”
我不好意思了,说:“实在对不起,我并非有意听你打电话。只是早上出门时,听到你在订购糕点。”
“呵,没什么。”
“你买到你要的糕点了吗?”
“没有。过去这里有一家店是有的,去年搬走了,所以买不到了。”
看,我没说错吧!美国人就那么挑剔,她喜欢某家店的某种糕点,就非那一家店的那一种不可。没有了,宁可不买,也不能将就别的,我买了那么多都没用。
我心里酸酸的,问:“那么您要买一种什么样的糕点呢?”
“月饼。”她说。
“什么?”我大吃一惊,举着两手,转过身来,望着房东老太太。手上的洗碗水泡沫顺着手臂流进袖子,我也没觉到。
一天里面,我问了所有的美国朋友,但是没有想过问问学校里的中国学生,我以为我的房东完完全全是个美国人了。而且,我根本就忘记了还有农历的存在。
“今天是中秋节,应该吃月饼的。”房东老太太继续收着我买的糕点,静静地说。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