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品

2018-07-28 04:25王利宣
当代小说 2018年2期
关键词:家属区眼睛

王利宣

我第一次见到她也是在一个晚上。

济南的那个夏天很热,我宿舍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老式的落地扇,一天到晚吱吱呀呀地转着,却带不来多少凉意。有些晚上,实在呆不住了,我便会跑出来,在院子里溜达,或者找个地方坐着。那天晚上,我就是在办公楼后面的小广场上坐着乘凉时见到她的。

那时候天已经很晚了,整个院子和院子外面的世界都已经安静了下来,安静得甚至多少有了些虚假。我坐在小广场的一个长条石凳上,已经有些百无聊赖,却还是赖着不想回去。

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她便出现了。

跟我一样,她也是从家属区那边过来的。从家属区过来的路边上,那些身形巨大的梧桐树把路灯都藏了起来,树下的阴影层层叠叠,我看到她的时候感觉她就是从那些阴影里冒出来的,就是那些阴影的一部分又突然脱离了那些阴影。这让我有些头皮发麻。要知道我们单位的这个院子下班后便成了一座空城,早已腾空的家属区里,也就住着几个后来的像我一样的单身男女。

当然,我很快也就把她当成了那几个女孩中的一个。我看着她影子一样的向我飘过来,是飘过来,虽然她走得很慢,但她的身体却感觉很轻。怎么说呢,就好像我们看某个东西,便会对那个东西有个基本的判断,包括重量。可是这个向我走过来的人,显然比我想象中的要轻得多。我甚至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我感觉我身上的汗毛再一次竖了起来。有那么一会儿我好像被定住了,僵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直到她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她当然不是那几个女孩中的一个。

你好!我听到我竟然先跟她打了声招呼。显然是下意识的,或者还是为了缓解我心里的那种恐惧感,我跟她打了声招呼。

你好!她也说。

或许是因为听到了她的声音,我这才稍微放松了一点。我看到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我应该从来都没有见过。她的样子,大概四五十岁吧,或者我也并不能十分确定。她显然是化了妆的,而且有点浓,还穿了一身有些别扭的衣服,或者我也说不太好,那是一件短款的上衣,下身的裤子是那种小喇叭口的,有点像我们从电影里看到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那种感觉。

又或许,是因为她的这个样子,我已经基本上放松了下来。她的样子,实在让人感觉不到一丝一毫可以害怕的地方。而且我发现,虽然她就站在我跟前不远的地方,虽然她的脸是朝着我的,可她的目光却并不在我身上。或者,我感觉她只是在用眼睛的余光看着我,故意躲开了跟我对视的可能。

我在想,这其实是个有些腼腆的人吧。

而且,也好像确实是这样的。在打了那声招呼之后,接下来便冷场了。我却明明觉得,她好像是有话要说的,可还是冷场了。她只是还保持着那种好像要说点什么的感觉站在那里。这样的情形自然也就有了些尴尬,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她也感觉到了。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她又动了起来,是动了起来,幅度很小的脚步,移动着,走到了我坐着的石凳的另一头,并坐了下来。

我们之间隔了大概有一米的距离。

我没有去看她,但我能感觉到,她一坐下便朝我扭过头来,给我的仍然是那种想要说话的感觉。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她再开口,竟然还是说了句你好。你好,她说。然后又没了下文。

我就是这时候扭头去看她的。我实在忍不住了,便把头扭了过去。扭头的过程中,我以为当我扭过头去的时候,我们的目光一定会遇到一起。可是没有。我看到的仍然是刚才的样子,她好像在看着我,但她的目光却并没有投向我。我看到的除了那张化了妆的脸,然后便是上面那双眼睛的形状。

是的,眼睛的形状。那双眼睛。在后来那段时间里,我一共看到过三次,可三次给我的感觉都是一样的,它,它们,好像在看着我,但我却无法看到眼睛该有的那种光。那种可以交流沟通的光芒。

我再次感到了一丝恐惧。

好在这样的情形并没有持续太久,在我又回了她一句你好之后,她的声音便从她嘴巴里飘了出来。是飘了出来,因为在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已经索性把脸扭向了别处,不再冲着我。我只能想象,那声音是从她嘴巴里飘出来的,绕过她脸的一侧,然后才飘向我。

她说,我已经很久都没有下楼了,一早的时候是因为人多,后来,大家刚搬走那会儿,到了晚上,我还经常下来转转,可是慢慢的,就懒得动了。到现在也就每个星期下来一趟,去一趟菜市场。

她的语速实在太慢了,慢得有点让我难受,憋。但即便这样,她还是说得有些磕磕绊绊的,好像她每说一个字都需要斟酌,或者需要一个一个去把那个字从记忆中找出来,而那记忆又太过繁杂。而且,也许是为了缓解那种磕绊,每个字的音,都被她拖得很长。

她说,没想到今天下来,会遇到你。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甚至感觉到了她心里的那一丁点儿欣喜。我便觉得她应该是知道我这个人的。我甚至以为她会朝我扭过头来。可是没有,她还是那样把头朝别处扭着,并没有丝毫的动作。

哦!我这样应了一声。她又才接着说,你可能不认识我吧,其实我是赵丰的妻子。我感觉她好像笑了笑,解嘲般地,又说,你可能也不认识赵丰吧,其实他原来也在这里上班,只是后来离开了。

停了一会儿她才又接着说,原来的时候,他也像你一样,喜欢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坐着。一开始的时候,他总是让我陪着他,可是后来,他就不怎么愿意让我跟着他了。他可能还是更喜欢独处,对了,他是个诗人。

她还是说得很慢,但也许我已经习惯了,也就没了那种憋的感觉。又或者在她说出了自己的来龙去脉之后,我已经彻底地放松了下来,甚至还多少对她和她说的那个叫赵丰的人,产生了一丝丝兴趣。

可是就在我做好洗耳恭听的准备之后,她却又突然停住了。

當然,我还是很快便知道了她和赵丰当年的那些事情。那是我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刘昕讲给我的。刘昕在说起他们,尤其在说起赵丰的时候,用上了足够调侃的语气。哈哈,刘昕说,你说赵丰啊。

其实刘昕只比我早来单位一年,他也没有见过赵丰,他也是从别人口中听说来的。他说大概二十多年前,刚来单位的赵丰跟我们一样,也是在编辑处的资料室里工作,也就是说,算是我们的前辈。赵丰的确是个诗人,上大学时候就有些名气了。而那个女的,刘昕的原话,便是赵丰开笔会时带回来的。

那女的来了不久,他们便结了婚,赵丰还在单位后勤上帮她找了个临时性的工作。可是也就是过了两三年吧,他們便离了婚。离婚后那个女的没走,反倒是赵丰办了停薪留职,从单位跑掉了,可是几个月后他便又跑了回来,还是跟她住在了一起,还复了婚。他跑出去的那几个月,据说是跟他大学时候的一个女同学在一起的。因此那段时间,单位便一度流行着那样的一个笑话,说是自行车被借出去骑了一圈,又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而且,大家说这句话的时候,会特别强调一下“原封不动”这个词,然后心照不宣地哈哈一笑。

可就在大家对这个段子津津乐道,那股子热乎劲还没有过去的时候,赵丰却再次跑掉了。离婚后跑掉了。那一次,赵丰还离开济南去了青岛。赵丰在青岛的几年里,曾经回来过一次,回来开介绍信,好像是他在青岛已经跟一个女的把孩子都生下来了,还没领结婚证。那时候,他的工作关系还在这里,结婚介绍信还得这边来开,生育指标也得这边盖章同意。

那件事后大家以为他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也就是过了四五年吧,他便又出现在大家面前,而且还是回来上班。而且,还又和那个女的住在了一起并再次复了婚。只是那时候,大家再看到他,就已经笑不出来了。刚从青岛回来的赵丰,给大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原本赵丰就是个有点儿木讷的人,到那时就更显得沉默寡言了。而且,整个人都显得很苍老。

那时候的赵丰也就三十四五岁吧,可他两鬓的头发都已经白了,看上去就像是个中年人一样。说到这里,刘昕还打了个比方,他说,就像一棵庄稼,原本还长得好好的,可是一场霜冻,马上便蔫了。听得出来,这个比方也是刘昕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大家都只是想尽可能准确地描述一下赵丰当时的样子。简单说,就是霜打的茄子的意思吧。

好在过了一段时间,他也就慢慢地好了起来。那段时间,晚饭后,大家经常能看到赵丰跟那个女的一起出现在院子里,散步或者在某处坐着,就像那个女的刚来的时候一样,很是恩爱,赵丰的脸色也好了起来。

可是好像也没过几天,大家刚为他了松口气,却突然发现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酒鬼。很多个傍晚,人们出来遛弯、散步,都能在办公楼后边的小广场上,在小广场的那个长条石凳上,看到他,手里拎着个白酒瓶子,肴都没有,就那么一口口地往嘴里灌着,弄得周围酒气熏天的。而且多数时候都是他一个人,偶尔,即便那个女的也在,也只是站在一旁,摆设一样的站在一旁,看都不看赵丰,只是站在那里,而且脸上也看不出她的喜怒。

那样的情形大概也并没有持续太久,赵丰便再次离开了单位。而且那一次他还办了辞职手续,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在赵丰反复出走又回来的那些年里,那个女的,到他最后那次离开,可能已经三十多岁了。但大家对她显然并没有对赵丰那么关注,那些年里她好像一直都在后勤做着那份临时性的工作,在后勤办公室里负责打扫卫生和收发信件。那些年,除了年龄的增长她好像没有过任何改变。大家的印象里,无论赵丰在还是不在她都是那个样子,她很少跟人交往,除了上班、下班,好像也很少出门。

可是有一件事,在刘昕看来,却跟大家对她的印象有些出入。而且在说起那件事的时候,刘昕的表情还显得有些夸张。哎呀我的妈呀,刘昕说,可别提那个鳖老太太了,那回,她可真是把我吓了个半死!

刘昕这么说,也并没有骂人的意思,他老家是胶东的,胶东人有说话带这种口语的习惯。刘昕说,那大概是一年前,也是他刚来单位不久,有天晚上在宿舍里,正准备睡觉,听到有人敲门,而且很轻,每次只敲两三下,然后便是很长时间的停顿。当时他心里便有些发毛,要知道我们单位的这个院子,除了没住几个人,还是个很老的院子,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留下来的,用一些女孩子的话说,大白天的都让人觉得阴森。但后来,那敲门声太固执了,刘昕还是在问了声谁啊之后去开了门,然后他便看到了站在门口光亮里的那个女人。

那也是个夏天,在刘昕的描述里,那天晚上,她的穿着打扮跟我遇到她时应该是一样的。短款的上衣,喇叭裤,也化了很浓的妆。而且当时,跟我遇到她的时候一样,刘昕也还没有听说过她。刘昕说,太吓人了,尤其她的那双眼睛好像在看着你,却又从里面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光亮。要不是她开口说话,我还以为遇上鬼了。而她对刘昕说的话,跟她第一次对我说的那些话几乎一模一样。她也是先对刘昕说了声你好,然后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开了。那语速,同样也把刘昕憋得够呛。刘昕没有听她继续说下去,便砰地一下关上了门。那时候刘昕把她当成了一个精神病,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精神病。

刘昕说他后来还问过他们几个,还有一个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刘昕说的他们便是那几个跟我和刘昕一样,单身的,还住在家属区里的同事。刘昕在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还露出了一丝坏笑。

小心啊,刘昕看着我说,哪天晚上她也去敲你的门!

可是刘昕这么说的时候,我却一点都不担心。甚至后来的几天,我再出来乘凉或者一个人走在院子里的时候,还会不自觉地想到她。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晚上,她就是在说了“他是个诗人”之后突然停了下来的。然后她站起来,还是那样细碎的脚步移动着,到了我跟前,好像还冲我笑了一下,告别的话也没说,便继续移动着,朝家属区去了。

看着她消失在远处的树影里,我再次想到了“飘”这个词和她身体的轻。感觉上,她的身体真的很像一个影子,一走到那些树下便融入了那些树影中。我甚至有些禁不住担心,一融入那些树影,她这个人便不存在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这个想法的原因。在我再次见到她之前,我对她,甚至还是有了一种莫名的惦念,或者在我会不会再次遇到她的好奇里,还夹杂着一丝说不出的担忧。

担忧她可能再也不会出现。

那时候,我还从另外的同事那里知道,大概两三年前,她就没有再去后勤的办公室上班了,只是,可能是出于同情吧,后勤那边还给她开着一个临时工的工资。我还知道,她其实就住在跟我仅隔了一栋楼的另一栋楼上,那其实也是她和赵丰当年的家。

不过,就在我这么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她便又出现了。中间也就间隔了不到一周的时间。那个晚上,跟我第一次遇到她的时间也差不了多少,地点也是在办公楼后边的小广场上,我也是在那个石凳上坐着。

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她把一个东西交给了我,我真的很难分辨出那两个晚上的不同,尤其一开始的时候,她的出现,她向我走来的样子,还有她的打扮和那身穿着,几乎都跟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晚上一模一样。

甚至她坐下来之后,望着我的那种样子。她的那双眼睛。跟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晚上一模一样。我仍然没有从那双眼睛里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光。

那是一双没有目光的眼睛。这便是我第二次见到她之后,给她的那双眼睛下的定义。当然,当我第三次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我已经不这么想了。

还是说我第二次见到她的那个晚上。

那天晚上,她一坐下,便把手朝我伸了过来。而当时,我看着她伸过来的手,准确点说是看着她伸过来的拳头,我是有点发蒙的,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这个动作,代表什么意思。是的,其实我心里也已经把她当成了一个精神上不太正常的人。我像对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那样,对她的行为进行着猜测。

好在那也只是很短的一个瞬间。当她把手伸过来之后,停住,手掌马上便打开了。我看到有个白色的什么东西,停在她的掌心里。我或者还愣了一下,但还是很快便把那个东西接了过来。

然后我便听到她说,请把它给赵丰。

她的话和那种声调,似乎包含了两层意思,一个当然是请求,一个好像是她很相信我一定能完成这个任务。虽然我自己对此毫无信心,但也并没想到多大的难度,我只是有些奇怪,她为什么不自己去找赵丰,并把要交的这个东西交到他手上。我也许想过推辞,又因为不好意思,而没有张开口。又或者她也没给我那样的机会。

就在她说完那句话之后,她便已经站了起来。还是像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样,移动着走到我跟前,还是那样好像冲我笑了一下,然后便朝家属区的方向去了。不知道是不是那阵风的原因,当她走进那些树影里的时候,突然的一阵风刮过来,她便不见了。

那种感觉,就好像她是已经消散在风里。

她走了之后,我便把她给我的那个东西举到眼前看着,可是,也许是光线的原因,也许是我本就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我在那里研究了半天,也没有把它研究明白。后来回到宿舍,我还又在灯光下研究了半天,可我还是没有把它研究明白。或者说,那东西看上去就是个透明的塑料壳儿,心形的,可我却实在搞不懂它的用途,它的意义。后来我便用手机拍下了它的照片,把它发到了我微信的朋友圈里,是朋友圈里的一个前辈回复我说,这应该是一个吊坠,应该能从中间抠开,变成两片。他说这大概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产物,那时候,很多旅游区和景点都有卖这种东西的,卖的时候里面应该是夹着张当地最具代表性景点的彩图,上面写着景点的名称和旅游纪念什么的,当然,很多年轻的恋人把它买回去之后,都会把里面的纸片抽掉,换成他们自己的合影。

但是显然,我手上的这个东西,它里面既没有什么景点的彩色图片,也没有谁的合影。这不过就是一个心形的透明的塑料壳儿,空的壳儿。虽然我可以想象,曾经,这里面也装着一张彩色纸片,或者就是这个女人和赵丰的合影。可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抽掉了纸片或者照片的吊坠,交到我的手上,再让我把它交给赵丰?不过,随着一周后那个日子的到来,至少我的前一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而后一个问题,似乎也并不难想象。

一周后,突然便传来了她的死讯。其实没有人知道她具体是什么时间死去的。因为天实在太热了,人死后很快便发出了那种只有尸体才有的恶臭。那气味在家属区里飘荡,很快便被人找到了原因。

当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她已经被火化场的车拉走了。好像在那之前公安局的人来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结论是自然死亡。这样的结论虽然让大家觉得有些狐疑,却也无人辩驳。

在那之前和之后,后勤那边她原来的同事曾经尝试着联系赵丰,或者是她的娘家人,却都没有成功。自从赵丰最后一次从单位离开之后,就没有人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而她娘家的人,更是无从找起,即便后勤上那些跟她相处了二十几年的同事,也只是大概知道,她老家好像是泰安那边某个县的,可具体哪个县哪个乡镇哪个村,却没有一个人说得上来。

我们处里的一位老同志,也是赵丰当年的同事,挨个办公室下着通知,看看有谁要参加火化场的告别仪式。那时候,开往火化场的大客车已经停在了办公楼前的院子里,我便下了楼,坐到了那辆车上。

我也在家属区里闻到过尸体腐烂后的那种臭味,因此在看到她之前我心里是有些忐忑的,但事实上,她的样子显然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得多。化妆师已经给她化过了妆,而且还化得很浓,简直有点儿浓妆艳抹。

而且,也许是换了那种颜色艳丽的寿衣又化了妆的缘故,躺在玻璃棺中的她也比我想象中要年轻得多,反倒是她身体的那种轻,人死后的那种轻,跟之前她给我的感觉没有太大的区别。

告别仪式开始后,我走过她跟前的时候,再次注意到了她的眼睛。当然她的眼睛是闭着的,但我想象中它睁开了。是的,那双眼睛,跟我之前见过的几乎是一样的,跟她活着的时候几乎是一样的,但是这一次我却突然觉得,这双眼睛,那该有的光,也许并不像我之前想的那样,是投向了别处的,而是一直向里,向内,望着她自己。

当然这差别,已经不重要了。

再说那个吊坠。那个吊坠差不多跟了我五年。先是在我宿舍的抽屉里,后来我结了婚,从宿舍里搬了出去,我便把它转移到了我办公室的橱子里。第二年我还专门找了个小塑料盒,把它装了进去。五年的时间里我经常会把它忘了,又会突然地把它想起来,一旦想起来,我便会赶紧把它找出来,那么小的一个东西真让我有点担心,有一天,它会突然地不翼而飞。

我是在五年后见到赵丰的。那时候,我已经从资料编辑处调到了人事处,负责档案、文书和盖章等一系列杂务。赵丰是回来找他的档案和工作关系的。那个上午,当那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推开我办公室的门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赵丰,但我一看到他,却突然有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进我办公室,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差不多同时,赵丰的名字便从我脑袋里冒了出来。

虽然在刘昕和其他一些同事的描述中,我对这个叫赵丰的人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但真正见到赵丰,还是让我感到有些吃惊。一个是没人对我说起过赵丰还是一个瘸子,我不知道他是原来就瘸,还是后来才瘸的。一个是,算起来赵丰也就是五十出头,可我看到的这个人显然要苍老得多,他脸上的褶皱和那种黄黑的脸色,甚至让我想到了“形同朽木”这个词,而他走动时的身形,也透着老年人特有的迟缓。惟一没变的,还是同事们口中的那种“木讷”,当他回答我提出的一些问题时,我感觉他的反应总是会慢上半拍。

而他的表述,也让我听起来有些吃力。好在他说的事情并不复杂。再有几年他就满六十岁了,可是后來这些年他没有交养老保险,他来的意思,是想把他原来在单位工作的那些年的关系找回去,从现在开始交保险,前后加起来交够十五年,到六十岁,他就可以办理退休手续了。

我电话请示了领导,很快给他开好了证明。

就是在处理完这些事情之后,在赵丰站起来准备离开的时候,我把那个吊坠从橱子里找出来,交到了他手上。

当我从橱子里往外拿那个吊坠的时候,我还在想,当我把东西交到他手上的时候,他该有些怎样的反应?可是没有,我看着他把吊坠从我手里接过去,只是耷下眼皮看了一眼,便把手攥了起来。即便在我说了他前妻的委托之后,他也只是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象征性地说了声谢谢,便离开了。

我站在办公室的窗户跟前,那个上午,我看着赵丰从办公楼里走出去,走到楼门前的台阶上,停住,在一个台阶上坐了下来。把他攥着吊坠的那只手举到眼前,松开,看着,又把手攥了起来。人也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大门口去了。大门的外面是来往的车辆和行人。是整整一座城的嘈杂。

他一走出大门,便消失在那嘈杂中。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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