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天,中午。我走在街上,我的脸还辣乎乎的。
我用手轻轻地摸了摸,还是辣乎乎的,疼。
几分钟前,我刚刚被人在脸上扇了一耳光。
谁?我侄儿媳妇!
你说一大老爷们,被一个刚刚结婚不久的小女子扇了一耳光,太丢人了。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跟她争论,就被我大嫂给赶出门来了。一家人合起伙来收拾我,也太不够意思了。我也没想在她家多待,拔腿就走,怒气冲冲地出来了。望着满大街的行人,一个个都在匆匆忙忙地赶路。我满心都是凄凉啊。但是。我早已习惯了,在这座城市里,大街就是我的家,我每天几乎大半的时光,都是在大街上度过的。
这一耳光打在脸上,让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侄儿媳妇打在脸上,我在大街上闲逛了差不多半个小时,还一直耿耿于怀。丢脸哪。那天中午,我身上只有三十块钱。在大街上转来转去,转着转着就转到大嫂家那个小区门口了,我想,中午饭时间也差不多了,去蹭一顿饭吧。于是抬腿进了小区,就到了大嫂家。大哥上班去了,侄子也上班去了,就大嫂和侄儿媳妇两个女人坐在客厅里桌子旁,一边择菜一边看电视。大嫂开门把我放进去,就不再理睬我了。侄儿媳妇抬头看了我一眼,也不理睬我。我坐在沙发上,拿起电视遥控器,一个台一个台地换着看。反正是来蹭饭的,看什么电视都无所谓。择完菜,大嫂到厨房里做午饭去了。侄儿媳妇在我旁边坐下来,从我手里抢过遥控器,把电视调到湖南台,盯着快乐大本营目不转睛地看,好几次被谢娜逗得捧腹大笑。侄儿媳妇的笑声,引得我几次侧过头来看她。这时候。我才发现,侄儿媳妇在这个中午时分,还穿着睡衣。半透明的睡衣里。一对饱满的奶子在里面不停地颤抖着,尤其是她伸手往面前的茶几上拿苹果吃的时候,身子遮住了电视屏幕,我甚至看见那一对小巧玲珑的奶子,在睡衣里挡住了我的视线,隔着睡衣,我甚至想象到了它们的晶莹剔透。这让我有些心猿意马起来。等她坐回来的时候,我悄悄地伸出手,悄悄地往那宽大的睡衣里伸了进去。这时候,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动作,突然转过身来,一只奶子猛然碰到我手上。侄儿媳妇左手把我的手从她睡衣里猛地拉出来,右手一抡,一记耳光就抡到我脸上来了。听到响声。大嫂从厨房里跑出来看究竟,侄儿媳妇手指着我,脸却望着大嫂,说,流氓,他摸我!大嫂随手抓起来厨房门口一只水杯就向我砸过来,我头一偏,躲过了。大嫂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就把我推出门来了,这顿午饭。终究没有蹭上。
走着走着,肚子就饿了。就走进一家小食店,买了一碗拉面,吃了。
刚刚吃完,烟瘾就来了。就在小卖店买了一包烟,抽着,东张张,西望望,胡乱走。
走着走着,我就走到了市政广场上。在这个正午时刻,广场上除了几个放风筝的老人,再没什么人了,空荡荡一片。我在广场上百无聊赖地站了一会,感觉腿有点酸。便走到广场西南那一片树林里,找了一排长椅,横躺下去,闭上眼睛,养神。阳光透过树叶落到我身上暖洋洋的,偶尔有一声鸟叫声从树荫里传过来,却像催眠曲,让我快要睡着了。
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大老王的彩票店。
大老王长着一双肿胀的金鱼眼,看什么都会联想到钱。但是他守不住财,彩票店虽然有成百上千的进城民工源源不断地来买彩票,但是他喜歡赌博,彩票店里赚到的钱转手又输到麻将桌上去了,他的收人只够他生活。因为时间还早,我在大老王的彩票店里琢磨那一串数字花了好长时间,大老王看不下去了,忍不住骂我:十块钱的彩票,琢磨了三年半,也没见你得过什么。大老王说的也是实话,四年前,我就开始买彩票,半幢房子的钱都送到大老王手里了,却只中过几次末等奖。真是,不是我夸海口,我确实在大老王的彩票店里断送了半幢房子的钱。四年前,我们那个城中村拆迁,政府除了在新建的小区里给我家分了一套单元房,还发了七十六万元补偿款。我家原来是一家五口,我父母,我大哥。我二姐,我。大哥、二姐都各自成家,在城东开发区各自有自己的家。我跟父母生活在一起。拆迁的时候,我大哥和二姐曾经想跟父母商量,分一点补偿款给他们,但是被我父母骂回去了。我妈对他们说:“你们良心被狗吃了,你们也不看看,你们都有自己的家了,你们弟弟都快四十岁了还没有找到媳妇。”我老爹拿着他的退休工资,整天溜鸟,家里事情一概不管,我妈就整天在我耳边唠叨,催我找一份工作,找个媳妇,安心生活。有了那一笔补偿款,我打着做生意要用钱的借口,今天两万,明天五万,把那些钱从母亲手里一笔一笔地挖出来,都用来买彩票了。
我坚信,干什么都没有买彩票来得实在,虽然我到现在一直没有中奖,但是,总有一天,我会中五百万,甚至更多,我要让那些看不起我,把我当败家子的人们都看到我发财的那一天。虽然,转眼间四年过去了,我母亲手里的补偿款已经所剩不多,但我依然坚信,我会中大奖的,迟早而已,总有一天。那一天,我在大老王的彩票店里,比其他任何时候都希望得奖,因此,我对那些数字非常重视,一个一个地斟酌,一次又一次地更改,一遍又一遍地推倒重来。之所以这次这么认真,是因为我侄儿媳妇那一记耳光。连晚辈都敢打长辈耳光,简直是没把我放在眼里嘛。那好,我现在就好好买一组彩票,记住,不是一注,而是五注;记住,不是五组数字,而是同一组数字,买五倍。等我中了大奖至少是两千五百万,扣除了税收五百万,我还有整整两千万。到时候,看谁还敢看不起我,哼哼!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心情,我在彩票店里花了整整三个半小时,终于掏出十块钱,让大老王从他的机子里打出一张彩票来,小心翼翼地揣到衣袋里,点上了支烟,狠狠地抽了两口,满怀着雄心壮志地走出了彩票店。
从彩票店出来,我跨上一辆公交车,妈的,人还真多。我站在一个中年妇女旁边,因为刚才的雄心壮志,我上车的时候忘记了熄烟,中年妇女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吼道:“车上不能吸烟,一点素质都没有!”我终于回到了现实,赶紧把烟头丢到脚下,使劲用脚一踩,熄灭了。中年妇女又盯了我一眼,低声骂道:“公共场所乱丢垃圾,真是一点素质都没有!”说完,便厌恶地扭过头去,懒得再看我一眼。公交车载着满车子的人摇摇晃晃地往前停停走走,我无所事事,眼睛东张西望。这时候,我发现,中年妇女肩膀上挎着一个精致的包包,于是,便悄悄地伸出手去,慢慢地从里面摸出一个钱夹子来,再悄悄地塞进我的裤袋里。刚刚揣好钱夹子,车子停了下来,中年妇女厌恶地推开我,迫不及待地挤向刚刚打开的车门,跳下车子,匆匆忙忙地向着站台背后的肿瘤医院门口快步走去。公交车到了下一站,我也下了车。在一个公用电话亭里,我打开钱包,看到里面厚厚的一叠钱,我激动得手指发抖,数了三遍才数清楚里面的一万三千七百块钱。
这可是我在公交车上干活十多年来没有过的重大收获啊!
怀揣着沉甸甸的一笔巨款,我踱进市里最有名的那家西餐厅,要了一份牛排,一瓶洋酒,狠狠地吃了一顿,从餐厅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色降临,华灯初上了。对。就是华灯初上。这个词语,我还是知道的。正是因为这个词语,我突然想起城中村来了,就在离西餐厅不远的那条一直向着西边延伸的窄街尽头,就是一个城中村,那里住着很多被政府称为失足女的人。说是失足女,其实她们的脚都好好的,并没有受过伤,政府里的同志们。不好意思说她们是妓女,就给她们取了一个新鲜的名字,失足女。我手头宽裕的时候,便去城中村里窜,走着走着,就往那些门洞里进去了。那些幽暗的巷道里,一间间房子窄小的门里总是有一些女人,向着门外暖昧地张望。顺着那些眼神,我会掀开门帘,把头探进去,看上一个合意的女子,便跨进去,在那些失足女的床上待上一两个小时再出来。有时候,手头如果再宽裕一点,我会在某个失足女的床上待上一夜,第二天才回到家里,在我妈从不停歇的唠叨里蒙头大睡到傍晚。这次,等我走进城中村的时候,酒意上来了,我的头开始昏昏沉沉的,眼皮特别沉重。于是,我没有在村子里乱窜,直接去了我去过多次的一家按摩店。那里有个叫冰冰的女孩子,自从她来到这个城市以后,一直在村里做。但是,这天晚上,我并没有见到她,老板说她出去买包烟,几分钟就回来。于是,我坐在沙发上等她回来。想不到,我屁股刚沾到沙发上。就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隐隐约约中,我感觉我已经躺在床上了。闭着眼睛,我慢慢地回想起昨晚的事情,便知道,我的身边应该像往常一样躺着一个女人。是的,当我伸手往旁边摸过去的时候,确实摸到了一个女人。但是。这个女人好像不是我熟悉的冰冰。冰冰是个瘦女人,平板胸。而我摸到的这个躺在我身边的女人,却有着一对软乎乎的大奶子。再往下,我甚至摸到了这个女人鼓鼓的肚子。我赶紧睁开眼睛,一看,才惊讶地发现,我身边熟睡着一个老女人。蓬松的头发没有遮住她眼角处深深的鱼尾纹,胖乎乎的肩膀,白花花的胸脯,一对大奶拖到了床单上。
我吓得一下子从床上蹦了下来,抓起衣服就想往外跑。但是,我很快就发现,这个房间确实是冰冰租住的出租屋,里面的陈设,跟冰冰的房间一模一样。于是,我冲过去,把这个老女人一把推醒了。老女人从梦中醒来,一边咂着嘴,一边揩眼角里的眼屎,懒洋洋地说:什么事啊?
面对我的疑问,老女人淡淡地解释说:昨晚冰冰刚把我扶回她的出租屋里,就被人叫走了,我又喝醉了酒,一直高聲嚷着叫冰冰,没办法,冰冰就临时叫她来陪我睡觉了。终于弄清了怎么一回事,我就叫老女人离开。
老女人躺一床上一动不动,说:“你还没付钱呢。”
我说:“我昨晚唱歌醉酒了,你也知道的,我没碰你,怎么付你钱?”
老女人说:“反正我是陪你睡了,没碰我是你的事,我不能白跟你睡一个晚上。”
我不作声,也不付钱,呆坐在床边,抽烟。
老女人说:“要不这样吧,我们现在做一次,你付我钱,怎么样?”
我没好气地说:“我没跟你这样的老女人做过,不想做,你走吧。”
老女人说:“我收费便宜的,只有冰冰的三分之一,五十。”说完,她伸手过来,一下子就把我揽到怀里,整个身子一个劲儿地往我身上凑。也许是睡了一夜后精力充沛,也许是昨晚在公交车上发了财心情不错,我动心了。赤身相向的过程中,惊奇地发现,这个老女人的床上功夫竟然非常老练,每一个招术都让我无比畅快。
我问她:“这些手段是哪里学来的?”
她说:“干这一行二十年,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你们男人喜欢什么,早就摸透了。”
2
一页残破的纸上面记录着一些数字,那些弯弯拐拐的笔划,让我想起昨天,我在那一页纸上划了一个短短的横杠,再在后面写下一个数字。因为铅笔很短。笔芯太粗,我宁愿把它看成了条横杠,而不是一个减号。一条横杠可能没有什么意义,而一个减号,则意味着它前面的数字会变小。前面是一笔钱,后面也是一笔钱。每一笔钱里,都被我的汗水浸湿过。当后面的数字出现的时候,我感觉到我的身体很累很累。我希望这个数字再变得大一点,但是,还是变小了。我没有办法。
在那个数字里,我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在我们寨子外面的那片山坡上。我把一些黄豆种下去,等它们在风里雨里渐渐生长起来,我又在里面薅草、施肥、捉虫。等到秋天的时候,黄豆成熟了,渐渐强劲起来的秋风吹过去。蚱蜢噼噼啪啪地在山坡上跳来跳去,我埋着头,在地里像一头专心吃草的老牛,一行又一行地收割过去。割倒在地里的黄豆,喝醉了秋风,浑身软绵绵地躺在地里。仰望着蓝得让人发晕的天空。汗水,就在这时候把我的身体湿透了。我不能休息,不敢坐在田边望着被我割倒在地里的黄豆们休息一下。我只能抹一把汗,把黄豆一堆一堆收集起来,捆成一个高垛,背了,迎着呼呼的山风,沿着山路,向着山坳里的家,艰难地走回去。
把黄豆丢在院子里,我从井里打起一桶水来,猛喝几口,然后去做午饭。凉水在我的肚子里晃荡着,还是不能消除饥饿。但是,我只能忍着,我还得自己做饭。生米在锅里被加热,它要再过一阵才会熟。我又回到院子里,把黄豆垛上的绳子解开,把黄豆摊在院子里晒着,再去院子外面的地里找菜。菜地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吃的菜,几蓬黄瓜架子上面,黄瓜已经没有几根了,瓜架下面还有几丛青菜,青菜旁边躺着一个老南瓜,我把老南瓜摘了,抱到厨房里,切了一瓣,当作这一顿午饭的下饭菜。
饭还没熟,南瓜切好了放在砧板上,黄豆在院子里晒着。
这时候我才空闲下来,坐在灶前,一声不响地休息。
一种安静,让我的累,随着汗水慢慢地从额头上变干。渐渐地散去。静静地望着院子里的那些黄豆,我想起了我写在那张破纸上的数字。一亩地,生长出来的黄豆,大约可以卖上七百块钱。如果把这些黄豆卖了,那张纸上的数字后面,可以写上一个加号,再写上七百,最后的数字应该是一千多。意思就是。我家还欠着一千多块钱的外债。
问题是,这七百多块钱还要如期地卖出去,再按照我的设想及时还给当初借钱给我家的邻居。
我就担心,这一笔卖黄豆的钱不会经过我的手。
想到这里,我就在院子里看到了我那个死鬼丈夫卢三槐。他昨晚打了一夜的麻将,这时候刚刚起床,睡眼惺忪地来到院子里,面无表情地看看正在太阳底下暴晒的黄豆。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厨房,朝我看了一眼,我没有看他,继续看着灶洞里的火光,发呆。他再朝砧板上的南瓜看了一眼,阴沉着脸,出去了。我知道,他想吃肉,想喝酒,但是家里没有钱。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过镇上了,只有镇上的街墟上,才有肉卖。没有钱,去镇上也只是瞎逛,我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怎么可能去镇上瞎逛呢。
饭熟了,我把南瓜在锅里煮着,去屋子里叫死鬼丈夫卢三槐来吃饭。但是他出去了,我这个男人,很少待在家里,也不去地里,而是在村里村外乱窜。他是一个有名的赌鬼、酒鬼,他每一天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流窜在村里村外大大小小的赌窝里,赢了钱就买了几瓶酒,沿路哼着小调醉醺醺地在村子里游荡。输了就回到家里。看鸡骂鸡,见狗打狗。在这个家里,我根本就当他不存在,每天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了,盘田种地,养鸡摘菜,拼了命挣钱维持生活。
是的。生活是必须要维持下去的。几亩薄地里生长出来的收成,我要计划着维持一天一天的生活,还要给读初三的大女儿和读初一的小女儿交学费,买纸笔。剩余的钱,我要合计着买种子、买小鸡、买化肥,买各种各样的虽然不起眼、但是能够让我稍不留心就钱包见底的东西。
一个人吃了饭,我又去地里背黄豆。直到黄昏的时候。我把地里的黄豆全部都一趟一趟地背回来,摊放在院子里。两个女儿都先后回到家里,做好了晚饭,先吃了,安安静静地在她们的房间里做作业。卢三槐又出去赌博了,这个家里没有他的影子。我在灶边吃了晚饭,身体里的累,渐渐地消失了。看见院墙外面的天上,星星一颗一颗地明亮起来。它们就像是一些眼睛,看着院子里的黄豆,提醒我。明天要把黄豆一粒一粒地从豆荚里拍出来,背到街上去,换成钱,装好。想着即将到手的钱,我的心里感觉到了一点轻松,是的,这仅仅是一点轻松,黄豆卖成钱,债务就少了一点,在村子里走动的时候,我可以坦然地多面对一个人。不需要再对一个人陪上卑贱的笑脸,请人家“再宽限几天”了。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大门开了,卢三槐的身后,跟着两个人,在暮色里脸色一片模糊。三个人走到院子里,卢三槐被他身后的两个人挤到一边,一声不响地站在院子角落里靠近水井的地方。两人看到满地摊放着的黄豆杆,每人找了一把镰刀,把院子里的黄豆收拢在一起,一垛一垛地堆起来。我不知道是意味着什么,赶快放下饭碗,走到他们跟前。这时候,我看见大门外的村路上停放着一架手推车。两人把院子里的黄豆全部收拢以后,开始一捆一捆地把我刚从山坡上收割回来的黄豆,往大门外的手推车上堆上去。我赶紧去拦他们,他们望着默不作声的卢三槐,对我说:刚才卢三槐赌输了,把这些黄豆抵他欠下的赌债。
我把他们两人一个一个地推开,说:“他欠的债,你们叫他还,这些黄豆是我种出来的,跟他无关。”
两人停下来,无声地望着卢三槐。
卢三槐阴沉着脸,不作声。
两人走近他,其中一个对卢三槐说:“老三,咋个办?”
卢三槐低着头,说:“搬嘛。”
两人又埋头去抱了黄豆,往院门外的手推车上装。
我再要去拦他们的时候,两人索性把黄豆往地上一摔,对卢三槐骂道:“卢三槐,你两口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什么意思?”
卢三槐走过来。抱起一垛黄豆。径直往门外的手推车走去:他竟然是要亲自帮这两个人把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黄豆装到车上去,拉走。
我急了,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哭骂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我刚刚碰到他的胳膊,我的身体就像一颗小小的黄豆粒离开豆荚一样,飞了出去。落到墙脚下的水沟里,污水溅到墙上,大部分渗到泥墙里去了,还有一小部分,从墙上反溅回来,落到我的脸上、头发上、衣服上,甚至带着浓烈的泥腥味,钻进我的嘴里,把我的惊叫声压了回去。
我的哭聲,惊动了两个在里屋写作业的女儿。她们把我从水沟里拉起来,揩了揩我脸上的泥污,把我牵到厨房里。两个女儿都怕卢三槐,什么也不敢说,悄悄地帮我洗了洗,然后,我们母子三人坐在厨房里,暗自流泪。
三个人不停地往外面搬运黄豆。二十分钟左右,搬完了,门外的村路上传来手推车碾压路面的声音,渐行渐远。
站在省城客运站的停车场上,我看到来来往往的人群,拥挤成了一锅粥,他们嘈杂地说着话,各种各样的方言跟路边小饭店里飘过来的油烟味混合在一起,让我头晕脑涨。在停车场里乱转了几圈,我才找到客运站的出口。抬起头,我远远地看见客运站对面的钟楼上,一声电子屏幕上面。红闪闪地有几个字:1997年6月23日。
看着那几个红字,我不知不觉中来到街上,望着街上川流不息的汽车从身边疾驰而过。这时候,我感觉到了一种饥饿,从胃里蚯蚓一样爬出来,在我的腰间酸酸地蠕动。我的左手放在裤袋里,手心里握着我仅有的几张钞票。我知道,那几张被我手心里的汗濡湿了的钞票,一张十元,两张五元,一张两元。四张一元,三张五角,总共是二十七元五角。在客运站旁边一个小摊上买了两个包子,一边吃着,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时候,我才发现,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省城,我的第一感觉竟然是特别地无助。我想尽快找一个工作,把自己安顿下来。
这时候,我才发现,一个四十岁的女人跑到城市里来,找一份工作是多么地艰难了。我到几家餐馆里问,要不要洗碗工,人家看看我一个乡下中年妇女,随口就回答我不要。我又问了几家卖服装的商店,人家理都懒得理我。把我轰出来了。1997年6月23日,在这座城市里的第一天,我像一个孤魂野鬼,找不到归宿。这时候,我开始恐慌起来了。我身上只有二十五块钱,整整一天,只吃了两个包子。天马上就要黑了,我得找一个落脚的地方。我知道,我身上这二十五块钱,根本不够在这座城市里住一个晚上的,哪怕是最便宜的旅店。这时候,我开始后悔冒失地离家出走来到省城。我低着头,表面上漫不经心内心里却万分焦急,在大街上无头苍蝇一样走着。不知不觉,我来到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广场。广场上,市民们有的在跳舞,有的在舞剑,有的在练太极拳。我没敢走到人群里去,挑一条窄窄的小路,往广场旁边的亭子走去。在这座城市里游荡了一个白天。我真的太累了。刚在亭子里坐下来,我就看到一些男人走过来,凑到我面前,仔细地看一看,然后鬼鬼祟祟地离开。我赶紧离开了亭子,在一个更加隐藏的地方找了一个长椅,坐了下来。但是,我发现,即使我隐藏在这里,还是有男人向我游荡过来。一个男人甚至在我旁边坐下来,把手搭在我肩膀上,问我:多少钱?我知道男人的意思,赶紧站起来,逃离了长椅,跑到了广场旁边的街边上。
站在街边。望着来来往往的车流。我对这个不属于我的城市产生了一种绝望。这种绝望仿佛一捆乱糟糟的稻草,堆满了我的心。于是,我回到长椅上,静静地坐着,等待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向我走来。终于,一个男人在黑暗里坐我身边。这次,他没有问我多少钱,而是问我,走吗?我说,走。他就拉着我的手,钻进了树林深处一片小小的草地上。男人从钱包里掏出几张钞票塞在我手里,便迫不及待地在我身上使劲地揉搓。男人喘着粗气,把嘴凑到我脸上来,一股浓烈的馊臭味扑鼻而来,我饥饿的胃里顿时传来一种疼痛。当他扯去我的裤子,压到我身上来的时候,我分明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羞耻,甚至是一种罪恶。我发现自己挣扎了一下,把男人从我身上推了下来。但是,我手里拿着钱,那几张单薄的钞票告诉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要吃饭。而这几张钞票,可以让我买到馒头,买到水,还有供我睡觉的一间房子。我躺在那里,不动了。男人重新压上来,酒臭又把我笼罩住了。我只觉得身体下面的泥地上。一颗石子硌得我的后背生疼。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高声喊着:“卢三槐,我被你坑死了,我下辈子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3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迷上一个老女人王莲春的。自从那天喝醉酒,在冰冰的出租屋里跟她做过一回以后,我发现,我这个好吃懒做的浪子,竟然对她的身体上了瘾。从此以后,我竟然再也没有去找失足女冰冰,而是每隔一段时间就去找那个老女人王莲春。时间一长,让冰冰知道了。她便在失足女中间嘲笑我。很快,城中村里的失足女们都知道我这个资深嫖客喜欢上了一个年老色衰的老失足女王莲春。她们都说,我这个四十岁的男人,是一个变态狂。找了一个年纪跟我妈一样大的老女人。其实,我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我。我只觉得,我是一个四十岁了还没有找到老婆的男人,也许是因为人们所说的好吃懒做,我知道,没有哪个女人会看得上我,想要跟我组成一个家庭。并且像我这样的男人,即使结了婚,只要生了孩子,不管是谁,都会因为我这样一个父亲而深感耻辱。我一个人漂游浪荡地生活着,只要我喜欢,谁也管不着,但是如果哪个孩子受我拖累,我却是不愿意的。
慢慢地,我就跟老女人王莲春处熟了。我去找她的时候,她会给我倒一杯茶,让我坐一会儿。等我脱了鞋子衣服上了床。她又会把我的臭鞋子放到靠近窗台的地方,把我的衣服收好叠整齐,摆放在床边的椅子上,然后才上床,在被子里悄悄地脱了衣服,从从容容地向我靠过来。她知道,她老了,早已不能再通过容貌吸引男人,只能尽可能地让我感受到肉体上的满足。在我浑身是汗地做完一回,疲倦地躺在床上,望着低矮的天花板发呆的时候,她还会把一支烟送到我嘴边,帮我点燃。然后去做一些家务活。等我在床上睡了一觉醒来,她做好一顿饭,就叫我跟她一起吃。很多时候,我身上没有钱,去找她,她也不作声,依然像往常一样,一丝不苟地跟我做,让我畅快。有时候,我在外面弄到钱,多给她几百块,她也不作声,接过钱,顺手丢进那张小木桌的小抽屉里,不数。
很快。我妈就知道了我跟失足女王莲春在一起的事情了。有一天,我又去找王莲春。我刚刚在床上躺下来,王莲春正向床边走来,出租屋的门就被拍得山响。我以为是派出所突击检查,吓得脸色苍白,慌慌张张地抓起裤子,匆匆忙忙地套上裤腿就四处寻找躲藏的地方。还是王莲春镇定,她向着桌子上的一把豆角指了指,示意我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我赶紧跑过去,坐下来,抓起一把豆角,开始剥豆粒。王莲春这才理了理头发,去开门。这时候,我真是对王莲春的镇定佩服之极。我想,一旦派出所的警察进来检查,我就说我们是亲戚,我来看望她。
王莲春刚把房门上的小锁打开。门就被粗暴地推开了,我母亲的满头白发映入我眼帘。
我母亲看到王莲春,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就把她按倒在地上,一顿痛打。让我感觉到很奇异的是,谁也没有像人们想象中的那样彼此高声对骂。尤其是王莲春,她的头发被我母亲紧紧地抓在手里,失去了动弹的机会,于是,她只能抱着头,双肘弯曲,死死地护住脸,脸朝着地面,把整个身体暴露给我母亲,让我母亲想打哪里就打哪里,想掐哪里就掐哪里。实在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她就沉闷地哼两声,但是声音不大,只有房间里的三个人能够隐约地听见。我母亲平时也不大爱说话,她从街道印刷厂退休以后,一直待在家里,除了一天做三顿饭,就是为我的生活状态操心。即使在这个时候,她也还保持着她那不动声色的性格,只是两眼喷着怒火,不停地在王莲春身上下毒手。眼前的情形。让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我才走过去,把我母亲从王莲春身上拖过来。王莲春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满脸灰尘,显得更加苍老了。
母亲狠狠地看了我一眼,说:走,回家去!
离开王莲春的出租屋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伤痕累累的王莲春一眼。然而也就在这时候,母亲看到了我依依不舍的眼神,便开始低声唠叨起来。一如往常,母亲的唠叨从王莲春的出租屋门口开始,一直延续到了我家里。父亲还是坐在阳台上逗弄他的那只画眉鸟,我进去的时候,厌恶地看了我一眼,便很快把目光收回去了,仿佛看到的不是他的小儿子,而是一坨大便。母亲的唠叨依旧在进行着,我窜进自己的房间,顺手就把房门关上了,母亲的唠叨嘎然而止。躺在床上,我把母亲一路上杂乱无章的唠叨整理了一下,才发现,我跟失足女王莲春姘在一起的事情,左邻居右舍都知道了。好事不出门,坏事傳千里。对于我跟王莲春的这件事情来说,在众人眼里,就是坏事,并且是坏得让人耻笑的坏事。母亲出去超市买菜,在街上遇到熟识的人,便会用异样的眼神看她,有的甚至不怀好意地问她:“老嫂子,听说你儿子找到女朋友,快要结婚了?”我母亲便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一棵电线杆撞死算了。于是,她便跟踪了我,把我从王莲春的出租屋里揪了回来。我躺在床上,转了一个身,面朝墙壁,很快就睡着了,管他呢。
后面几天,我基本没有再在外面留宿了。我母亲感觉到我在她的唠叨下逐步走上正道,很是高兴。她在家里给我做好吃的。开始催促我找点正经事情做做。其实吧。我的生活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当然了,要说是一点改变都没有,那是不客观的。没改变,是因为我的行踪还是按照以往的惯例在进行着。每天早上九点多钟起来,我便双手揣在裤兜里,到大街上去闲逛。看到机会合适的时候,遇上动作迟缓的老人、低头玩手机的学生、进城打工的农村人、神情恍忽的白领,我就会乘机下手,把他们的钱包、手机之类值钱的物件弄到我手里来。我依旧从不错过每一期彩票,每隔一天,就到大老王的彩票店里买上五注双色球,信誓旦旦地期待着某一天我会成为五百万大奖的得主。在街上游荡到傍晚时分,我就去王莲春那里,拉上窗帘,把她拖进被子里,跟她做出一身汗来。再躺一会儿,便回家了。
以前我是在王莲春的出租屋里过夜的。但是,不知从哪天开始,卢三槐来了。
卢三槐来城里的事情,刚开始的时候王莲春没有说。我只感觉到。出租屋的院子里老是有一个老头子。坐在一只矮凳子上,沉默地抽烟,无所事事的样子。几天以后,我无意中向王莲春问起来,她才说,那就是卢三槐。此前,王莲春跟我提起过卢三槐,我还隐隐约约地记得,王莲春的嘴里吐出卢三槐这三个字的时候。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她不止一次对我说,她沦落到今天这个田地,就是卢三槐的功劳。刚开始的时候,我对卢三槐这个人怀着很深的提防心理,担心我跟王莲春睡觉的时候,他会把我怎么样。但是,王莲春安慰我,说没事,我们以前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卢三槐没把我怎么样。相反,他似乎还对我有好感。每一次我去找王莲春的时候,在出租屋里碰到他,他看了我一眼,便站起身来,出去了,把出租屋留给我和王莲春。有时候,似乎是出于作弄卢三槐的心理,我在王蓮春身上故意弄出很大的动作来,顺着我的意思,她也浪成一汪水。很夸张地叫唤起来,卢三槐还是一声不响地坐在那个破凳子上,低头抽着烟,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有一次我来找王莲春,完事了离开的时候,在院子里看到卢三槐坐在院子里,顺便传了一支烟给他,他沉默着接了过去,点燃了,低下头,一阵烟雾从嘴里飘出来,把他的整个脑袋都笼罩住了。像一个僵尸。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三四个月,卢三槐回乡下去了。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我没问,王莲春也没说。卢三槐走了以后,我感觉到我跟王莲春的生活又回到了正常状态。我每天清早起来,早早地去菜市场、超市、火车站。只要是人流量大的地方,我都去,到手的钱包手机也比往常多了。我的钱包开始慢慢地鼓起来。当然,我也曾被警察抓到过几次,关了几天,就放出来了,我根本没当回事,继续偷。我还中过几次彩票,当然不是一等奖,但是离一等奖也不远了。最多的一次得了三千元奖金,把我高兴得不行。这期间,我又常常在王莲春那里过夜,难得回家一次,我母亲知道我在外面肯定又旧病复发了,当她再次来到王莲春的出租屋的时候,看到我跟王莲春过起日子来了,俨然一对恩爱夫妻。母亲气得不行,但她也拿我没办法,只好抹着眼泪回去了。也许是出于某种对母亲的报复心理,我对王莲春表现出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另一种感情,把她当成了我的女人。当她感觉身体不舒服,不想动的时候,我会叫她躺在床上休息,而我心甘情愿走出巷子几百米远。去街边那个方圆全城有名的早点店里去买她喜欢吃的豆腐脑,一路唱着歌回来,热气腾腾地端给她吃。王莲春似乎也很感动,在床上,非常用心地侍候我,下了床,就给我洗衣服,给我做饭。这样一来,我真把王莲春的出租屋当成了家,十天八天地待在这里,除了出去弄钱包手机和买彩票,我就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尔,我才回家去一趟,听到母亲又在唠叨,我感觉更加不耐烦了,往往待上三五分钟,就出来了,王莲春的出租屋和她温热的怀抱在等着我。
跟王莲春在一起的日子。我渐渐地闻到了生活的美好气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王莲春看准我在床上刚刚跟她出了一身汗。心满意足地看着窗外不时飞来飞去的鸽群,对我说:“想不想跟我结婚?”
我转过身来,看着她略带着一些害羞的样子,问道:“你不是跟卢三槐结婚了吗?”
王莲春说:“我跟他已经离了,前段时间,他来,看到我们在一起,就离了。”
这让我有些心动。说来也是,我今天已经四十一岁了,虽然从十九岁开始,我就找女人,到现在,我也算得上是阅女无数了。但是,我一直没有跟哪个女人用过真心,也没有哪个女人看得上我这个浪荡子。在那些女人眼里,我只是一个花钱买她们片刻身体的嫖客。在政府眼里,我只是一个社会闲散人员。在父母眼里,我只是一个败家子。在大哥二姐眼里,我只是一个渣滓。但是,在王莲春眼里,却是不同的。开始的时候,我也是一个嫖客,但是后来。慢慢地她好像把我当成她的男人了。她用心地对我好,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生活上。从她看我的眼神里,我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对我好的。
我问她:“我这样的人,你看得上吗?你要弄清楚了。我是一个小偷,无业游民。”
王莲春也看着我,说:“我比你大,还是一个万人嫌弃的老妓女,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就跟你过日子。”
我迟疑了几秒钟,点了点头。王莲春马上把我的头搂向她松弛却又温热的胸口,在王莲春的怀里,我此刻就像是她乖巧的儿子。很快,我就睡着了。这个夜晚,我睡得很好,一个梦也没做。在往常,我经常会在一个晚上做许多梦,甚至,一觉睡来,看看窗外天色一片漆黑,再睡去的时候,我还会把上一个梦接着做下去。像是一场冗长的电视连续剧。二十年来,我做得最多的梦,就是我在公交车上干活的时候,把手伸进别人的口袋里,却怎么也拿不出那个钱包来,情急之下,就急醒了。或者。我很顺利地把钱包搞到手。找开一看,里面竟然不是钱,而是一片锋利的刀。划破了我的手。醒来的时候,还能感觉到手指隐隐作疼。或者,我刚把手伸进别人的衣袋,就被警察抓住了,于是,我赶紧逃跑,警察一路穷追不舍。然而,这一天晚上,我睡得很香,一觉醒来,王莲春已经做好了早点,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花茶,坐在餐桌边等着我去吃。
在吃早点的过程中,王莲春把她的计划告诉我:如果我真的跟她结婚,婚礼可以不办,我们在这座城市里,都不是什么体面人,一个小偷,一个妓女,即使举办婚礼,恐怕也没什么人愿意参加。不办婚礼,买一套房子倒是应该的。多少年来,王莲春一直住在这个出租屋里。房租从上世纪末的每月三十元钱涨到了现在的每月九百六十元。光房租就足够买一套房子了。与其每天租别人的房子,不如自己弄一套,要求不高,三四十平方就行。
三四十平方,怎么也得二十来万吧?
王莲春看着我埋头咀嚼,说:我手里有十万,你再找你母亲凑十万。你们兄弟三人,你大哥二姐结婚,都是父母操办的。你作为小儿子,不需要他们操办婚礼,但是拿点钱出来帮你买套房子,总是可以的吧?
我也觉得王莲春说的有些道理。吃早点。便去找我母亲商量买房子的事去了。
母亲听说我要跟老妓女王莲春结婚,惊诧得嘴都合不拢,习惯性的唠叨也没有了。我只简单地跟她说了自己的道理:我算想通了,四十多岁的人了。老是无所事事地飘荡着也不是办法,应该找个女人,成个家,算是了却一生。而我这样的人,正经的良家妇女肯定看不上我,跟王莲春这样的女人结婚。也算得上是歪锅配歪灶,门当户对。弄一套房子。其实是为两个老人着想,我自己跟王莲春去自生自灭,不来给二位老人丢脸。说完,我就到自己房间里去了,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客厅里,呆若木鸡。
等我从房间里出来,母亲已经把钱准备好了,一张银行卡,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密码:8341596。我把银行卡收好,揣进衣袋里,想要说些什么,母亲专注地看着电视,并不转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个字:滚!
4
刚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懂。但是当我接触了形形色色的男人,便从他们嘴里知道了这座城市的一些底细。别看广场上那些跳舞的男人,一个个道貌岸然的,但是,只要跳上几分钟,他们就用眼光四处扫描,寻找一个个可以给他们带来刺激的女人。于是。我从他们身上不仅赚到了在这座城市里立足的本钱,还多有富余。我离开村子的时候,两个女儿拖着我的手,硬是不让我走。到现在,我都还忘不掉她们满脸泪水无助的样子。因此,当我赚到钱,付完第一个月的房租以后,就把剩余的三百块钱寄回去了。我真希望我的两个女儿能够把书读好,考上学校拿工资。不管什么学校,只要能够考上,找到一份工作就行。但是,她们让我失望了。几年以后,我从一个老乡那里了解到,她们谁也没有考上,初三毕业就再没有读书了。说起来,还是要怪卢三槐,我寄回去的钱,他差不多都拿去赌博了。
两个女儿读完初中,成绩也不是太好,就在家里种田,勉强维持着,日子过得就像一潭死水。她们陆续长大,该嫁人了。嫁人就需要嫁妆,我知道,那个家早已被卢三槐败得只剩下破屋烂瓦了,于是,我在这座城市里出卖身子。用三四年时间赚够了大女儿的嫁妆钱。刚刚喘了一口气,二女儿又长大该结婚了。大女儿是嫁出去的,嫁妆钱要不了几万块。但是二女儿就不同了。她是招女婿在家,要给男方钱的。我这样的中年妇女,只能从那些退休老男人和进城打工的农民身上去赚钱。我知道,我每跟他们睡一觉。赚到的钱只有宾馆酒店里那些时髦小姐们的五分之一还不到。那些女人挣几年可以回家盖一栋砖房。我只能勉强维持生活。就这样,我每天去广场和城中村,把成百上千的高矮胖瘦的男人带回来,每做一回赚上几十块钱。我还去过熄灯舞厅,陪那些男人跳舞。虽然说是跳舞,但我根本不会跳舞。也不需要会跳舞。男人们把我搂在怀里,灯光熄灭的时候,他们就在我身上乱摸乱捏。每跳一曲舞,灯光再次亮起来的时候,他们就给我十块钱。也有的男人。摸得兴奋起来的时候,也会借着黑灯瞎火,匆匆忙地跟我做一回,付我五十块钱。但是,即使是这样,那些男人还是嫌我年纪大,有时候我整个晚上也没有一回生意,白白在那里花费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后来,我就专门去做广场上和城中村里男人们的生意了。在城中村,我认识了那个叫冰冰的老乡。她也是做肉体生意的,二十一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被考上大学的男同学甩了,很是伤心,就吸上了毒,跑到省城来当起了小姐。她跟我说,她当年的男同学就在这里读的大学,毕业后在这里一家银行工作。娶了个老婆是副行长的女儿。冰冰趁着年轻,赚了点钱,就在城中村开了一家按摩房,招了几个小姐接客。有时候,她自己也亲自上阵接待客人。但是时间不久,冰冰的按摩房开垮掉了。几年血汗钱打了水漂不说,还欠了一些债,于是她换了一个城中村,跑到这里来,在那家河南人开的按摩房里上班。席江就是在那里认识冰冰的。
那天晚上,我正在广场上瞎转悠。希望能够在某个退休老男人身上赚几十块钱。出门的时候,我认真地数了数我存下来的钱,十一万零九百三十块。十一万存在银行卡里,九百三十块钱是现金。我想,如果这天晚上我再赚到七十块钱,就可以凑够一千块存到银行里去了。但是,我在广场上转悠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做成一笔生意。那天傍晚天乌蒙蒙的,看上去要下雨的样子,广场上没什么人,正在跳广场舞的人也准备提前回家。我正为七十块钱着急,冰冰就打电话过来了,说是老顾客席江来找她,而她要陪一个小老板去接待客户,不能因为席江的一百块钱误了上千块钱的收入,就叫我过去帮她应付一下。
我见到席江的时候。他已经醉得不行了。这个人是个量小瘾大的酒疯子。稍微喝了一点酒就会大吼大叫。按摩房老板也嫌他影响了生意,我赶紧把他扶着,就到冰冰的出租屋里去了。那天晚上,什么也没做成,反而吐了一地。我忙前忙后折腾了好一阵,才把地上打扫干净,把房间里的酒气吹出去。天亮的时候,看着床上的席江,我开始后悔起来,因为这个人,我没有赚到七十块钱,也就不能如愿到银行里去存一千块钱了。他醒来以后,看他恢复得还算不错,我就想再努力试一下,能不能把七十块钱赚回来,于是就叫他做一次。结果,他真做了。我知道,五十块钱到手了。但是,我还想再赚二十块钱,于是就用足了全部手段,让他高兴。男人嘛,在这个时候,一旦高兴了,他应该会答应多给我二十块钱的。结果也真是这样,这家伙被我弄得神仙一样享受,疯子一样癫狂。付钱的时候,我对他说,七十,他稍微迟疑了片刻,给了我七十。从此以后,他每次来找我,都付七十。
让我想不到的是,就是这七十块。他对我这个老女人着迷了。
自从认识席江以后,我的生意也突然好起来了,我感觉席江是我的贵人。我每天在广场和城中村转悠。竟然也都能够拉到两三个客人。在他们那里,我只能收到每人五十块钱,这是行情。多了人家不给,少了我不愿意。隔三差五,席江再给我七十块钱,我每个月收入增加了将近一千块钱,刚好够付房租。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卢三槐找来了。起初他不知道我住在这里。他在省城转了三天,没找到我,便把身上带着的钱花光了。最后两天,没吃的,也没地方住,据说饿得头昏眼花的,活该。但是,天下恶人有善报,他遇到了冰冰。就跟在冰冰屁股后面,找到我这里来了。第一眼看到卢三槐的时候,我恨不得把他掐死。就是这个狗东西,害得我在这个天远地远的地方做了脏女人。开始的几天,我不让他进我的屋,让他吃剩菜剩饭,睡在外面的过道里。让我想不到的是,二十年不见,卢三槐心性变了。不论我怎样对待他,他都一声不响地受着。我每天出去拉生意,他也不说什么。席江来跟我睡觉,他像个小姑娘一样低眉順眼地给他让地方。
起初我还搞不明白,当年脾气那样火爆的一个男人,怎么变成这样一滩稀鼻涕了?后来,慢慢地问起来,他才说出了原委。我家二女儿结婚成家以后,卢三槐还是嗜赌如命,但是,家里的钱财全部都掌管在二女儿手里,一分钱都不给他。穷疯了的卢三槐便拿了家里值钱的东西。悄悄地到村子里卖了当赌资,这下子可好了,惹上女婿了。他把卢三槐狠狠地揍了一顿,我二女儿也不劝一下,站在旁边看着他挨揍。从此以后,卢三槐身无分文,硬是被逼迫着把赌瘾戒掉了。好事还在后面呢,卢三槐恶事做得太多,报应找上门来了。卢三槐二十年不分白天昼夜打麻将,得了腰椎间盘突出症。这种病是城里人当官坐办公室的人才会得的病,他一个农村二流子竟然也有资格得?这下好了,他不能提重也不能爬高,村子里的活一样也做不来,成了家里吃闲饭的张口货了。开始几年还没事,他可以帮忙带带孙子孙女。慢慢地,孩子长大了,都上学了,他就成了那个家里的摆设了。一条狗还可以看家,他连一条狗都不如,还要浪费粮食。就这样,二女儿不给他好脸色看,女婿动不动就揍他一顿。他那日子,过得真是煎熬啊。这才叫做老天有眼呢,让这条老狗也尝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不要脸的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在家里煎熬不过,卢三槐竟然想到我了。他跑到这里来找我,依靠我,依靠他的女人出去卖屁股挣钱来养活他。
那几天,每次席江走后,看着卢三槐回到屋里,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跟我一起择菜、做饭、吃饭、看电视,我知道,他心里肯定不好受。但是,他得了病。挣不来钱,不敢说话。二女儿把他从家里赶出来了。我这里就是他最后的归宿了。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我虽然是一个卖身的,我也要脸啊。我不可能在自己男人面前跟别人睡觉。于是。我就想办法,在这座城市对面的一个城中村,给他租了一间房子,让他白天去捡破烂,卖点钱维持生活。席江那里,我对他说,我跟男人已经离婚了,他回老家去了。其实,那个老家,他是回不去了。我也回不去了,我在城里卖身子的事情,村子里早就知道了。
我跟席江说买房子的事情,其实是骗他的。他从他母亲那里要来十万块钱,我们花了几天时间到处看房。转来转去,又转了回来,终于这个城中村看到了一处房子,四十五平方,三十五万,二手房,不是新的。我就叫席江把他的钱存到我的银行卡上,我告诉他,等凑够了最后三万块钱,到时候一起把钱交出去,我们就有房子住了。席江其实是一个缺心眼的人,他没有怀疑我。也许他真的对我好吧。但是我确实是骗了他。当他把钱转存到我的卡上的第二天,我借口说是出去拉客,转身就到卢三槐这里来了。临走的时候,我租住了四年的那间出租屋刚好房租到期。
我离开了那个城中村,再也没有回去过。其实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被我骗了十万块钱的席江,肯定对我非常失望了。但是,我不得不这样做啊,卢三槐这个砍头的,到死都要缠着我,我不管他,谁管啊?离开出租屋和席江的时候,一路上,我是流泪走着的。见到卢三槐,我也哭够了。跟卢三槐在一起,我实在是没有什么感情。再說了,作为一个卖身二十年我女人,我也不配对谁有感情了。
也许是因为骗了席江,我也遭了报应。虽然我现在偶尔才出去卖一回身,一个星期一两回吧。我们两个人消费水平不高,那点钱也够我们生活一个星期了。但是,即使是这样,我还是被警察抓到了。那天晚上,我去那家按摩店里打点零工,正好碰上派出所扫黄,我和三个小姐还有五个嫖客,都被带到了市公安局。那天晚上,公安局整个院子里都站满了被抓来的失足女和嫖客。还有一些肩上扛着摄像机,手里拿着话筒的记者。在那些人当中,因为我年纪最大,六十岁不满五十七天。第二天,我就成了新闻,上了报纸,就是头天晚上的扫黄行动中。失足女年纪最大的六十岁。说的就是我。
其实我是被送回老家过的。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公安局就派了车子,专门把我们这些失足女三五成群地装上警车,遣送回家。一路上,我被塞在那个警车里,摇摇晃晃地,晕车让我吐得翻江倒海,肠子都快吐出来了。但是,他们把我送到乡里,跟乡政府派出所把我交接了,转身就回去了,仿佛我是一团狗屎,满身呕吐物,昏昏沉沉地站在派出所里,在自己的家乡分不清东南西北。
这个村子,我已经二十多年没回来过了。一路上。看到太多钢筋水泥的房子把当年的农田占满了,一个村庄连着另一个村庄。我几乎认不清自己的家在哪里。凭着当年那条从山里延伸到村中的小路,我终于看到我们那个村。沿着那条路,我怀着一种非常特殊却又无法说清的心情,走到村子里。在村子外面的田野里,我遇到了几个人,都不认识。他们用一种非常陌生而淡漠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走到庄稼地里去了,没有跟我说话。
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我深深地记得,在我离开村子之前,我去山里砍柴,许多回挑着沉重的柴担子向着村子走去,我都会看见我的两个女儿,一高一矮站在老槐树下面,等待着他们的母亲回家。在那棵树下,我放下柴担子,在那里休息一下。两个女儿都会争着给我擦汗,帮我揉揉酸痛的肩膀。想到这里,我特别地想念我的两个早已成家的女儿。如今,她们的孩子也可以到这棵树下来迎接她们了。
走到自己家门口的时候。我看到当年我和卢三槐住了许多年的三间瓦房已经变得破旧不堪了,房瓦上铺满了多年的灰尘,灰尘里长着石莲花。瓦房旁边是一幢高大的钢筋水泥房。这幢现代化的房子。就是我女儿女婿新建的房子了。看到这幢房子,我很高兴,于是,我推开铁大门,走了进去。正在院子里扫地的女人刚抬起头来,我就认出来了,这就是我的二女儿。我大声地喊她的小名。
女儿看到我,那神情,我看得非常仔细。开始的片刻是陌生,一个老女人突然站在她面前,让她感觉到惊诧。然后是惊喜,她发现,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女人,竟然是二十多年没有见过的母亲。随后是尴尬,她知道。这么多年,我在省城当妓女的事情,早已搞得满村皆知了,这让她一直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来。最后是愤怒,我不在家的日子,她失去母爱,我的坏名声,使她蒙羞。
女儿慢慢镇定下来,一句话也不说。继续低头扫地,我分明看到,院子里的落叶,被她扫得四处乱飞。这时候,我显得很尴尬。当年卢三槐在院子里种下的这棵梨树,我浇了三年的水才开始结果。那时候,家里穷,没有钱给两个女儿买零食,她们每年夏天开始就盯着树上刚刚成熟的梨子,一直吃。吃到寒冬。现在,这棵梨树已经长得又高又大,四处延伸的树枝,把整个院子都遮住了,每天都有叶子落下来,满院子都是。二女儿建新房的时候,把梨树朝北面的几根树枝锯掉了。只留下几个碗口粗的断口,上面长着几丛新芽。
在尴尬中,我往屋里走。但是,我的脚没有踏上台阶,女儿就冲过来,一边把我往大门外推,一边低声吼:你滚,滚出去,这个家早就不是你的了,你还回来干啥?我们一家人都快被你羞死了!
站在大铁门外面,我一边往村子外面走去。一边回望那幢高大的钢筋水泥房子,泪流满面。我知道,二女儿和女婿建那幢房子的时候,我还寄钱回来的。那幢房子的每一根钢筋,每一块水泥,每一片瓷砖,都有我当妓女卖身得来的钱。
不知不觉就来到村口的老槐树下面。我忍不住痛哭起来。泪水迷糊了双眼,我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揩眼泪,隐隐约约看到纸上写着一串数字。我知道,那是席江留给我的电话号码。
编辑手记:
陈洪金的小说《越陷越深》是一篇有思考,有批判,有温度的小说。在叙述者的穿插叙述中,更能抵达心灵空间最为敏感、柔弱与疼痛的部分,两个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把自己置于尴尬境遇的人,两个因为思想中那隐秘的不齿而日渐落魄的人。阴错阳差。相互找寻到了安慰。在两个人的情感纠葛中,席江日渐沉陷。并最终相信了王莲春的话,而在以为大结局大团圆时,女人骗了男人,然后回乡。王莲春本想重新找到让心灵感到宁静与安慰的乡愁之地,一切却早已不是这样,故乡与自己同时在沉陷,她的女儿拒绝了她,这时席江留给她电话的纸张在她的思想中摆荡,深有意味的一丝暖意。除了他们两个而外,小说中出现的另外一些人同样在生存、精神等方面越陷越深之后,又该何去何从?
陈洪金,云南永胜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散见于《新华文摘》《青年文学》《大家》《山花》《长城》《清明》《散文》《美文》《布老虎散文》《诗刊》《散文选刊》《星星诗刊》《文学界》《百花洲》等刊,著有《陈洪金文集》(5卷)等十余部作品,有作品入选大学教材、中学教辅读物、高考模拟试卷。现供职于云南省丽江市社科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