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生长:密林里的“活路”

2018-07-27 02:07苏有鹏
南都周刊 2018年7期
关键词:菌子独龙江阿福

苏有鹏

从高黎贡山到无量山,在云南山地生活的诸多民族,习惯把“干活儿”称为“做活路”。这门功课的历史也许可以追溯到农耕社会。把晒干的橘黄色玉米粒倒入鸡槽,用坚实的芦苇杆驱赶羊群,用褪色的襁褓裹住弟弟,背上他,远远眺望父母收割油菜籽的田埂……

与城市里物质优渥的童年不同,深山里千禧年之后出生的孩子,并没有因为00后的身份而获得“赦免”,依旧在“做活路”,如同他们的父辈、父辈的父辈。

采菌男孩阿福

进入6月,西南季风将印度洋的暖湿气流带到了云贵高原。午夜雷声滚滚,10岁的阿福兴奋异常,睡不着觉。

按照大自然的惯常作风,铺满香槟色松针的山涧里,即将有菌子从潮湿的土壤中探出伞状的小头,阿福从雷声的高低中,预测着菌子的大小和多少。

雨量丰沛,雷声轰鸣,林中小径泥丸翻滚的六月,采拾野生菌是各村各寨唯一的“活路”。

清晨五点,山雾未退,圈内乡附近村寨里的人家,鹅蛋大小的灯泡已经发出微弱的光。伴着逐渐消隐的石灰色月亮,阿福换上防滑的胶鞋,背上和自己一般高的竹编背篓,上山找菌。别人家的小孩们也出发了。

阿福的家在文远村,从村子开车到乡政府所在地,需要50分钟,再朝东面多行10多公里,就能看到倒映着两岸茶山的澜沧江。

和在市区重点中学读高二的姐姐不一样,阿福的心思可不会完全放在学习上。见过阿福的人,都说他是个机灵鬼,黄油色的脸蛋,厚实的下巴,新月般的细长眉毛,咧开嘴哈哈大笑时,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别看阿福有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实际上他对村里的大小事务、历史典故都门儿清。

“你知道这个山坡为什么会叫小牛屎坡吗?”阿福指着一块杂草丛生的山坡自问自答,“那是因为在我老爸那个年代,小孩子们都来这放牛,牛儿们在山坡上留下好多牛屎蛋。”找菌子的路上,清晨的露水夹杂着汗水,浸湿阿福的后背,但碰上某条连本地人都知之甚少的小径或某朵色彩艳丽的野花,阿福都要认真讲一会。

找菌的过程不算轻松,“眼要精,手要快”的经验无法言传,只有童年伊始就在密林里摸爬滚打的山里娃才能心领神会。云南野生菌约有二百五十种,占了世界食用菌一半以上,而密林中同时生长的还有如红网牛肝等毒菌,采菌者不仅要能在厚厚的松针下发现混杂泥土的菌子,还需在短时间内做出是否可食用的判断。

阿福是找菌子的老手了,他可以通过小飞虫的移动判断“黄香菇”所在的具体方位。他还在QQ里发了不少图片以彰显战绩:玉米青、牛肝菌、干巴菌。上山的途中,遇上背阴、潮湿的角落,阿福就用一根钉着钉子的松木棍剥开松针,至于是否覆盖着那朵味道鲜美的自然馈赠之物,则“需要考验一点点运气。”

近几年,随着野生菌价格的不断攀升,上山找菌的人越来越多,厉害的角色单凭一个雨季采菌的收入就能购置一辆崭新的摩托车。那些过了晌午才上山的人,只能看到松针掉落的地上被刨开的一个个小洞。而碰上根茎粗、菌盖大的鸡枞,一群人还会发生争抢。

最好的世界打雀山

大部分时间,还在圈内乡文远完小读四年级的阿福没办法做到每天都起个大早去找菌子。学校是住宿制,学生周一到周五都得老老实实待在校园。

早餐可以喝到牛奶,中午多半是两个荤素搭配的炒菜——当然,并没有可口的菌汤。这让阿福很是失落,打小在密林中成长起来的00后,到了由白墙和水泥划定的空间里,多少有些不自在。

四年级一共有两个班,阿福的所在的班级一共有17名学生,大家都是来自附近的几个村寨,其中不乏留守儿童。但凡与学生们待足够长时间的人,都不難发现眼前这群天真烂漫的山村小学生,在某个凝望深山、仰视苍穹的瞬间,眼角流露出的那股深谙世事的沉稳之气。

同班的松佳(化名)可以盯着天空看上一个小时,看完之后偷偷用多日未洗,微微发黑的衣袖抹眼泪,尤其当得知自己身体残疾的哥哥又被人欺负之后,松佳看天空的次数也更加频繁。另一位班里的男生阿风,会在作文本上写下:“人生来都是平等,又幸运,又无辜”的句子,拿着诗句问他想表达什么呀?他却又成了那个天真的小男生,挠挠头,不说话。

山下的学校老师常常用“大鸡枞”形容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大鸡枞”才会走出深山。

在阿福和同班的16个00后心里,文远村所在的打雀山就是整个世界,世界边境是村口的柏油马路。

在阿福为数不多的旅行中,去得最远的地方是省城昆明,而旅行的目的并非游玩,而是看望出嫁多年的表姐。在昆明的那几个夜晚,“被往来的车辆和窗外灯光”扰得睡不着觉,阿福再次确信,打雀山才是最好的世界。

从密林到课堂

如果不是新老师来了,阿福整个采菌季都会把心思扑在做活路上。

2017年9月,俸应临通过考核,来到了文远完小。十多年前,在某个收割稻谷的下午,父亲曾问过俸应临,长大后想要做什么。

“想要去城里做老师!”十多年后,俸应临回忆起那天下午黄灿灿的农田和乡间小道两旁盛开的金黄色野花,依旧可以一字不差地把这句誓言说出来。

历经高考、接受了本科教育的她,逐渐意识到“城里永远不会缺好老师,乡村才是教育最匮乏的地方”,并最终以乡村特岗教师的身份实现为师的梦想。

1994年出生的小俸老师成功让阿福的心思从密林回归到教室。

俸应临上科学课和语文课,每周有一两个阳光和煦的下午,在全校学生从门缝、玻璃窗里投出的艳羡目光中,她会带着17位小朋友,到打雀山里辨别动植物。有时,在又一个收割稻谷的日子里,学生们也会把课本卷着拿在手上,插在腰间,到打谷场附近的树荫下朗诵《悯农》。

一向喜欢开小差的阿福明白了,只有在课堂上抓紧把作业做完,小俸老师才会带着大家出去玩。随着俸老师的到来,更多的变化在四年级学生中暗生:很不爱干净的松佳会打扮自己了。阿风写出了更多自己说不上来是啥意思的“诗句”。越来越多的学生会在作文里向俸老师表达爱意:除了母亲之外,没有人对他们这么好过。

就讨老师喜欢这一点而言,阿福很是在行。

每周来学校的路上,阿福都会随手摘几朵路边的野花,到了教室就插在讲台的瓶子里,只因俸应临曾经提到过自己“喜欢各式各样的花”。不止一次,阿福会组织班里的同学去采摘夜来香、月季花、栀子花,插满教室的每个角落。

“他们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既有灵性,又那么可爱,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朴素而真诚。”俸应临察觉到,和00后的鸿沟如此之小,完全不需要刻意去弥合。

每次考试之后,阿福会在俸应临面前叫嚷着“分数确实是拿不到啊”,可惜成绩落后不是来自乡村00后们唯一的烦恼。俸应临注意到,这群被父母完全托付给学校的孩子,身处“渴望而不可及”的漩涡中心不能自拔。

即便乡村生活始终在城市的边缘之外游曳,但从电视和手机中,还是能看到粉色的小猪佩奇摇摆身体,《熊熊乐园》里憨态可掬的熊大再次犯了蠢。任何一个有动漫卡通的时代,周边玩具始终是孩子们的追捧物。

不过,打雀山里的小学生们可没钱买玩具,他们只能到打雀山里捉蝌蚪、抓蛐蛐。俸应临的一位学生曾在作文里写到,他的叔叔每次到城里赶集,都会做出“带回玩具”的允诺,可是每一次叔叔回家,都是两手空空。

“不可及”的还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俸应临班中,有一个女孩话不多、十分内敛,放学之后,还要生火做饭,端给不能下床的妈妈,妈妈却连半碗饭也端不稳了。

田彤彤在做了家访之后,感叹学生们在学校里调皮捣蛋,从没想过在家里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看到这群孩子给父母干活,照顾弟弟妹妹的样子,让人觉得可爱又可怜。”

秘境里的追星少女游戏少年

同样是在乡村学校待了快一年的90后支教老师田彤彤,也在00后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喜欢考试,怕老师,会打架,会逃课,愿意学习时铆足了劲儿,不会被任何事情所打扰。”

搁在一年前,当时还在读大四的田彤彤对00后没好印象:目中无人,调皮捣蛋,特别是作为一个刚决定要到独龙江乡支教的中文系男生而言,田彤彤做了不少准备工作。但“越准备,越忐忑”,生活条件不好还能克服,要命的是自己此前也没有教学经验,要是“碰上学生性格顽劣,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田彤彤支教的学校位于贡山县独龙江乡,是独龙族的唯一聚集地,曾被称为中国最后的秘境。2015年独龙江隧道开通之前,每年有四分之一的时间大雪封山,除了独龙江水能继续朝着缅甸克钦邦的方向奔流之外,在全乡近2000平方公里上居住的4000余人,没人能出去,也没人能进来。

2017年8月,田彤彤从昆明坐大巴到了贡山县,再从贡山县出发,坐上一天一班的农村客运面包车,才终于到了独龙江乡。此时的独龙江乡已经是一个有超市、有快递、4G信号满格、人人都住着色彩鲜艳的两层楼房的现代小镇。而同样的地方在七八年前,当扶贫队员刚入驻时,首先是教老百姓如何上厕所。那时还在以物换物的独龙族,老百姓们甚至连如何卖菜都不会。

天气潮湿,被褥不到两个月就发霉。吃不惯漆油,也喝不惯用鸡肉和白酒熬制的酒,与学生们的相处时光,反而成了这位打小在西安生活,吃着肉夹馍长大,每周会一口气骑着自己黑色捷安特单车到秦岭脚下的城市青年,在独龙江乡“为数不多的,觉得能找到彼此之间共性”的事情。

2017年开学没多久,正好碰上草果的收割季,这种红色的果实剥皮晒干后,每年可以为农户带来几万甚至十几万元的收入。田彤彤带的班级里,有一位学生家里当季的草果收成不错,大人给了孩子上百元的零花钱。孩子买了两箱汽水饮料分同学喝,自己一分都没留。

“在独龙江这么长时间,从来没有丢过东西,班里的学生也没听说谁的东西被偷。”田彤彤不禁想到自己上学的时候,周围小偷小摸的事情没少发生,“学生很质朴,每个月快放假那几天,学生们还会来邀请老师到家中做客。‘老师你来我家玩,你来就给你杀一只鸡。”

不过,00后还是会有一些90后无法完全理解的兴趣爱好。

田彤彤班里的小女生,会在课桌上、文具盒里贴满TFboys的贴纸,听课听一半儿,打开文具盒对着里面的“三小只”笑一笑,怕被老师看到,还得转过头、捂上嘴。老师点名起来让她回答问题,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

在初三年级里,还有极小部分的学生不会说汉语,期末考试“只会在试卷上写上自己认识的所有汉字”。

如果说,追星还在可容忍的范围之内,那么泛滥的酒精和电子游戏时刻都在触碰教育工作者的底线。

独龙族喜好喝酒是个老问题了,“雨季时间长,不喝一点难受”,乡民们有了钱都会花在买酒上,乡政府曾试图在全乡范围内禁酒,但最终没有实行。学校组织家长会,台下不少家长都是脸红到耳根,处于半醉半醒的状态。在这样的氛围中成长,七八岁的孩子拿着酒瓶在街上晃悠,已经不是新鲜事儿。

近年来很多大公司不远万里来到独龙江乡,关心从原始社会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独龙族同胞。幸福来得不仅突然,而且十分“猛烈”。从作业本、书包到学校里崭新的篮球场,都是爱心人士的捐赠。

更加剧烈的变化发生在接通网络之后,独龙江乡曾经是中国最后一个开通电话的少数民族聚居区,2014年时却摇身一变,成为云南第一个开通4G网络的乡镇,某通信公司直接给独龙乡的每一个人都送了一部智能手机,凭身份证领取,完全免费。

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打“农药”,刷抖音,成为独龙学生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上个月,田彤彤所在的学校,初中部的斯诺实在扛不过游戏瘾,趁着夜色翻墙回家。第二天早上老师们去家里找人时,“他还戴着耳机,瞪圆了眼睛,打游戏正到开心处”。

与绝大部分城市00后不同,是否参加中考对于乡村00后而言,是人生中比高考还要重要的抉择,打工、上职业学校或是到市区上高中、考大学?十四五岁的深山学生们,需要在为数不多的人生阅历之上,考量家庭因素,做出影响人生走向的决定。

这样的纠葛与矛盾,贯穿了00后们的整个童年时光。阿福刚说完自己不喜欢大城市,想早点赚錢养家,然后就幸福地谈起“想去比昆明还远的上海,做一名海军”的梦想。斯诺既觉得“种植草果收入稳定,国家政策也好,回家务农还能过得下去”,也会将贡山县一中作为自己中考努力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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