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
如今的“红迷”们,大约谁也梦想不到我为了林姑娘的眉与眼所受的那番辛苦和戏弄欺侮。
事从拙著《石头记鉴真》说起。写这本书时,不拟一开头就让读者感到太复杂,以致“望而却步”,就只用一个例子告诉大家:《石头记》十来个抄本的异文之多,之“麻烦”,是一般人断乎难以想象的,仅仅是“描写”林黛玉的眉、眼的这两句话,就有七种不同的“文本”!
如今再以此例为绪引,重说一下这个“故事”。
这就是,被人誉为“最佳本”的“庚辰本”,那文字是“两湾半蹙鹅眉,一对多情杏眼”。这可太俗气了!曹雪芹怎么会出此败笔?一直纳闷不解。再看“甲戌本”,却作“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非□□□□”,有空格待补定。可见才大如雪芹,竟也为了黛玉的眉眼而大费心思。
既然还有阙文,又没有哪个人胆敢妄拟,这怎么办?1980年夏到美国出席首創的国际“红学”大会时,遇到版本专家潘重规先生,当时只有他曾到苏联去目验一部久藏于列宁格勒(今已改名圣彼得堡)的古抄本,发表了详细的访书记,揭出了许多此本与他本不同的独特价值。
原来,曹雪芹虽然大才,却因传写黛玉林姑娘的眉、目而大感为难,甚至有“智短才穷”之困,至以“甲戌本”上此两句竟未定稿,留着显眼的大空格子——而其他抄本之不缺字空格的,却是后笔妄补之文,非芹原句也。
话要简洁:当我打开首册的第三回,先就寻找这两句话的相应文字。一看时,竟是——你万万想不到,那真使我又惊又喜,连一直站在椅子后面的苏联“红学家”孟勃夫先生也忘记了与他招呼道谢了!那两句是: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我惊喜交加——不敢形于“色”,心里则一块石头落了地!我当时的内心十分激动:多年来寻找的真文这才如同“铁证”般出现了。(此前,诸本有作“笼烟眉”“含情目”者,皆为妄改。“罥烟”喻柳,见于雪芹好友敦敏的《东皋集》,俗人不解,反以为误。至于“含露”,喻其目内常似“泪光”湿润,有文互证。而改成“含情”,尤为俗不可耐。)我心里说,既见二句,以下不必多检了,其“定品”“定位”,已不待烦言细列了。我一看,这才是在“甲戌本”尚未写定之后的唯一的一个补定真本。此本价值无与伦比!
我当时的心情的实况是:太兴奋了!以致往下再看别处的异文,简直“看不见”了——就是觉得:有此一例足矣,往下不必再细究了。
到此,林姑娘的眉什么样,眼又什么样,完全“定格”了。为此两句,远涉万里,冰天雪地,也就不枉辛苦,不虚此行了。
现存于俄国的这个抄本,还有与“甲戌本”关系密切的良证,如第八回的回目,此本作“薛宝钗小宴梨香院,贾宝玉逞醉绛云(芸)轩”,这与“甲戌本”只差了两个字,即“小宴”,“甲戌本”作“小恙”;“逞醉”,“甲戌本”作“大醉”。这是迄今发现的抄本中与“甲戌本”最接近的例子,可谓珍贵之至,因为这表明“甲戌本”并不“孤立”;而且拙见以为“小宴”“逞醉”都比“小恙”“大醉”为佳。这是流传有自的力证,世间极罕。
还有妙例。如“甲戌本”第二十六回回目是“蜂腰桥设言传蜜意”,而此本则作“蘅芜院设言传蜜语”。“蜜意”“蜜语”且不遑论,只看“蜂腰桥”却作“蘅芜院”,这就为“画大观园图”的难题提供了解答:原来,蜂腰桥、滴翠亭就在宝钗住处院门外,位置在“花溆”以北(偏西),这与黛玉的潇湘馆坐落东南,是两个“对角”——葬花冢即在东南方。那一日,一个葬花,一个扑蝶,相距甚远。
再如,这部存于俄国的抄本缺失了第五、第六两回(原抄皆应是两回一册),这一点亦是它与“甲戌本”关系密切的一个良证,正好证明了我推断最早的《石头记》是两回装为一册的。故每失一册,即缺两回。“甲戌本”是由此而残缺,缺回之数总是“2”的倍数。今此本恰恰也是“一缺两回”——这是其他抄本没有的现象,也是它年代在早的佐证。可惜此两回佚去,假如万一有复现之日,我估量第五回的判词、曲文,必有与“甲戌本”相互印证之处。
这次访书,李一氓老情意甚重,我以年大体衰,怕受不住异域严寒及远行劳顿推辞,不过他老说无人可代,必望一行,也是“红学”上一件大事。我感他一片为学的崇尚心意,才打起精神,奋勇以赴——那夜四点起床,历时十几个小时不得眠息,到过之后,我国驻苏大使立即召见会谈——同行者尚有二人。
一氓老后来为此赋诗,十分高兴。
但有人却自封自己是此事的首功人,李老之要我去,是他“推荐”的云云。这事可就太怪了。既不是本单位之人,又当时身在外地,后跻身“介入”,怎能叫人不知晓?小事一段,何必争“功”,还是找到黛玉的真眉、眼,方是要紧的大事。
摘自《红楼十二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