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建
香港贸易业界目前关注的核心问题是:进出口贸易的减少幅度及其对香港整体经济的负面影响,以及一旦中国内地经济发展依靠内需超越依靠出口,香港作为转口港的地位将发生哪些变化?
身为中美之间的贸易中介地,两国之间因贸易纠纷所产生的冲击波,正在不断波及香港。
“随着美国与内地的贸易摩擦升温,外围环境的不确定性已显著增加,本港经济面临的影响料更为明显。”7月16日,香港政府相关部门在向香港立法会提交相关评估文件时称。
从数据分析,中美之间经香港转口且与贸易争端有关的贸易量,只占其贸易总量的很小一部分,但因贸易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各方均在担心一旦情况恶化,香港情况会迅速变糟:除出口减弱对香港贸易与航运造成直接影响外,还间接影响香港金融市场的投资前景及气氛;随之而来的,则是香港的旅游及零售业可能亦会受到汇率变化波及产生涟漪效应等。没有人想要看到20年前亚洲金融危机时糟糕的状况在香港重现,各方均在积极努力维持经济发展的良好势头,以保持3%至4%的GDP增长率。
据3月初香港政府统计处发布的数据显示:2017年香港生产总值(GDP)为2.66万亿港元(3414亿美元);与此同期,香港商品进出口数据则分别为4.36万亿港元和3.88万亿港元,加总后相当于香港GDP的310%。
因香港本地制造业早已外迁多年,转口贸易占其整体出口的比重高达98%左右(2017年香港货物贸易总出口4969亿美元,本产出口56亿美元,转口4913亿美元),大进大出,是香港高度外向型经济结构的典型概括。
2017年至2018年4月,受美国私人国内投资强劲增长刺激进口需求等一系列全球性利好因素影响,香港的总出口反弹强劲。中国和美国,分别成为了香港这一阶段第一大和第二大出口目的地。
2017年,香港出口往中国内地和美国的商品货值为21058亿港元和3302亿港元,分别占整体出口的54%和9%。中美还分别是香港第一大和第六大进口来源地。2017年,香港进口自中国内地和美国的商品货值分别为20301亿港元和2137亿港元,分别占整体进口的47%和5%。
中国银行(香港)有限公司的一项统计数据则显示:2017年,中美占香港对外贸易总额比重分别约为50%及7%。其中,经香港往来中美之间的转口货品总值约450亿美元,相当于香港GDP的13%及总出口的9%。
中美之间贸易活动正常与否,对香港外贸表现的影响举足轻重。也正因如此,4月初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USTR)公布一份涵盖约1300项商品约500亿美元的建议加征中国产品关税清单后,香港很快进行了回应。
据此一阶段香港政府财政司司长陈茂波的评估:内地经香港转口去美国的货物,第一轮500亿美元加25%关税影响的货值在第一阶段大概是400多亿港元。美国经香港转口到内地的也有几十亿港元,占香港总转口的比重只是0.1%、0.2%。
据《财经》记者查询香港政府统计处2017年时香港与中国内地及美国的贸易统计数字(按标准国际贸易分类中的组划分),大部分中美经香港转口的商品都不在双方首轮的关税征收清单中(其中美方主要涉及电机、机械及交通工具,中方主要涉及农产品、汽车及水产品)。
“就算它第二期8月1日的都照做的话,那个量比第一期还要少。我們测算过,即使这样,对我们的GDP增长的影响不超过0.1个至0.2个百分点。即时影响不大,本港经济能承受。”陈茂波称。
但是,“即使贸易战全方位进行也不可能令中美双边贸易和经香港的转口完全停顿,香港直接受到的影响也就应该有限。这样的评估未免过于简单,因香港以转口贸易为主的出口造成了大进大出的格局,贸易上牵一发而动全身在以往的经济周期经常出现,贸易逆转会放大香港GDP放缓的问题。”中国银行(香港)有限公司发展规划部高级经济研究员戴道华近日撰文指出。
时至7月后,随着中美贸易摩擦进入彼此征收关税阶段,香港政府相关官员在表态时所呈现的口风亦发生变化,开始承认“贸易战的影响正在扩大,非直接的影响更是难以估计”。
7月16日,香港政府商务及经济发展局与香港主要商会及中小企协会的代表会面。按照该局局长邱腾华于会后所透露出的数字:倘若美国向中国总值2000亿美元的进口商品征税落实,以2017年数字计算,会影响经香港转口至美国约三成货值,即相当于836亿港元。
连同早前美国针对500亿美元中国货品增加25%关税,两张清单合计影响的货值更高逾1300亿港元,占内地经香港转口至美国货值的一半,其相关货值占香港整体出口约3.5%。
除此之外,香港贸易业界目前关注的核心为:其一,进出口贸易的减少幅度及其对香港整体经济的负面影响;其二,一旦中国内地经济发展依靠内需超越依靠出口,香港作为转口港的地位将发生哪些变化?
宏观经济形势对微观生意的各类影响,确实正在香港各相关行业中逐渐显现出来。
“香港生机所依凭的是各类贸易和资本的流通性(flows)。香港有成千上万家相关公司,为流通性提供各类服务……贸易战对流通性的伤害毫无疑问,香港也因此成为了亚洲最易受到影响的地区。”供职于某贸易政策智库的一位人士在其近日为《南华早报》撰写的一篇评论中如此写道。
作为当地四大支柱产业的组成部分,庞大的贸易和与之相关的物流业,创造了香港近22%左右的GDP,并雇佣了80万左右的劳动力,占香港总劳动人口的20%左右。
仅在作为全球最繁忙码头之一的葵涌货柜码头,就养活了大量的码头工人。在香港与贸易相关的10余万家规模不一的贸易公司当中,还汇集了各类采购、货运代理商以及贸易融资专才,他们和与贸易相关的法律、会计等团队一起,组成了全球最庞大且技术领先的专业贸易团队。
“中美之间贸易减少,虽中国与其他国家间的贸易反而可能会增多,但一方面可能不需经过香港,另一方面若导致全球经济整体走弱,也必定会影响香港的转口贸易及金融市场。”利丰研究中心的一位研究人员对《财经》记者表示,“虽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家确定的公司遭受了重大的损失,但市场对于阴雨的预期已很明显。”
香港贸易商的态度正在变得日益悲观,约43%受访者担心会有负面影响。而在今年一季度时,则只有26%的受访者持这一意见,这是香港贸发局近期的一项调查所得出的结论。
他们担心的核心问题之一,是中国对美国出口中约有三分之一的外国增加值。一旦双方进出口减少,会对中国进口大量原材料及半成品出口至美国的整个产业链造成不利因素,且或会远大于中美贸易经过香港转口的总量。
与之相关的另外一个问题,则是香港的商品贸易虽然一直有不小的赤字,但服务贸易一直保持盈余。一旦贸易活动增长放缓,将牵连整体经济形势。
“随着征收关税的范围逐渐扩展至食品、纺织衣物及冰箱、空调等最终产品,冲击的范围及幅度还会成倍增加。”前述研究人员称。
据其介绍,这种影响应分贸易和生产两个环节评测——虽两个环节可能是在一家公司内部完成,要么是在香港本地生产后向外销售,要么是香港厂商已与珠三角地区形成“前店后厂”的关系——对于前者,香港大多数贸易公司都属于“蚊型”,不少可能只与内地的一家制造企业有贸易往来,一旦上游企业产品被征税,其经营会难以为继;对于后者,有超过7000家港资制造业企业在珠三角地区经营,其中绝大部分以出口为导向,其若能开拓新的市场,选择性会多一些。
但主营婴幼儿护理用品的岳强贸易公司行政总裁梁家强告诉《财经》记者:国际其他市场的空白往往比不上美国市场的规模,一旦企业不能将大量产品销往欧洲、东南亚等地,日子会比较艰难,裁员或者减产,其实都是可选项。
据其介绍,成规模的交易从双方最初接触到下单通常需要一年时间,除办理各类手续外,还要中间商或厂商有较为强大的资金周转能力。在本地银行政策收紧的情况下,过程实属不易,能不换,没有谁会贸然行事。
对于香港企业来说,如果难以在短期内改变货物的来源地或者销售市场,其要么自己硬扛下关税成本,要么转嫁给进口商。“根据目前收到的意见,有50%以上的出口港商会将关税成本转嫁予美国进口商,美国进口商未必能完全承接,变相要由消费者承担,相信肯定会对美国的消费者造成影响。”香港工业总会主席的郭振华在近日出席相关会议时称。
为了降低损失,Sandler,Travis & Rosenberg合伙人及亚太区负责人彭郁竹曾对香港贸发局提出建议称,香港与中国内地公司可运用一些此前较少使用的工具,包括向美方申请豁免关税;采取“关税工程”(tariffengineering)使产品归入不加征关税的类目获得优惠;以及借助原产地原则,将产品的官方原产地从香港或中国内地转为另一个不受加征关税影响的国家。
此外,企业还可考虑尝试降低用来评税的买卖价格,通过安排中间商购买自家产品再卖出去,只要有关的安排做得妥善并符合“首次销售规则”——美国在1988年订立这一规则,容许美国买家在没有减少离岸供应商的利润幅度下,降低缴税成本——货物就会根据中間商与工厂之间的售价来估价。
但《财经》记者向多位相关研究人士询问后发现,这些做法的有效性各方态度不一。总体来看,“以首次销售规则为例,首先是程序复杂,很多企业以前都没听说过类似的流程,满足美国政府的要求实属不易;其次,特朗普的目的就是‘美国全赢,能否持续有效也很难保证。”
相较之下,豁免关税是企业较为关注的焦点之一。据美国商务部表示,截至6月20日,该国当局接纳了42宗豁免向钢产品加征关税的申请,豁免范围涵盖7家从中国内地、日本、瑞典、比利时及德国进口钢产品的公司。
邱腾华较早前亦曾表示:特区政府会通过不同渠道,向美国提出交涉,要求美国在加征关税的清单上剔除香港,并协助受影响的企业,按程序向美国政府提出豁免申请。
更多的企业则在观望,视客户的落单速度及生产成本,决定是继续在香港及内地生产,还是将生产搬迁至越南等东南亚国家。
“客户一旦换了下家就不会回头了,若贸易战发展成为长期战,或会加快港商把产业链转移。”郭振华提醒称,“应尽量拖延客户寻找新供应商的时间。”
“香港企业应寻找与内地企业并船出海的机遇,在东盟及‘一带一路沿线地区及新兴市场,通过建立工业园,让更多的中小企业也有机会走出去,从根本上规避贸易冲突。”前述研究人员建议称。
2017年时,因进出口录得8.7%和8.0%的较快增长,香港GDP增幅加快至3.8%。在此前一年,因相关数字不理想,增幅仅为2.2%。
在早先公布的《财政预算案》中,陈茂波预测今年香港经济增长为3%至4%。在增长动力或将放缓前提下,香港是否能实现这一目标?前景可能并不乐观。
“内地与香港两地金融市场持续受压,将对香港的增长前景带来下行风险,6月香港采购经理指数跌至47.8的两年低位,中美贸易战对香港经济的影响预料在下半年逐渐浮现。”黄思华认为。
除贸易减少的直接影响外,因美国短期内的贸易逆差缩减正在助长美元走强,香港的人民币离岸中心地位正在承压;此外,因受联系汇率的牵制,港元汇率及利率也可能会对香港经济形成夹击。
“中国是美国最大海外债主,如果被迫使出(抛售美国国债)这一招,将导致美债价格下挫,债券孳息上扬,美国受痛击之余,香港也必遭遇池鱼之殃。在联系汇率制度下为支持港元,外汇基金须持有大比例的美债,同样会承受损失。”《信报》在近日的一篇社论中预警称。
事实上,在美国宣布拟向一千多种中国进口商品加征关税后,香港股市一度出现急剧震荡,近期恒指亦一直处于积极调整格局。故有一位教授在评论时戏称,短期来看,中美贸易摩擦对香港的影响,“主要体现在股票市场上”。
为处理一系列可能出现的极端市况,香港证监会近日表示,其正在与港交所和金管局展开合作,确保港交所的交易及风险管理系统足以处理极端市况带来的冲击。
对于可能会对银行业信贷及流动性产生风险的一系列渠道,香港政府亦在评估贸易战的文件中表示,将会密切监察及保持警惕。
对于将直接受到贸易摩擦影响的各类企业,香港政府亦正在筹划实施一系列“特别优待”:
为增加中小企业出口,香港政府表示,其在有必要时会展开中小企信贷保证计划,并与非政府组织,例如香港出口信用保险局(下称“信保局”)、贸易发展局及生产力促进局亦会加强沟通,继续研究与合适国家签订自由贸易协议,并计划增设五个海外办事处,包括印度、俄罗斯等地区。
此外,相关部门亦在计划将“发展品牌、升级转型及拓展内销市场的专项基金”下的东盟计划提早于8月推出,尽早协助港商进一步拓展东盟市场,分散业务风险。
作为给香港出口商提供出口信用保险服务的专责机构,成立于1966年的信保局已于近期宣布将推出特别支援措施加强对香港出口商的支持。
措施主要包括:其一,为香港出口商免费提供的买家信用评估服务,由现时3个增加至6个;其二,为支援中小企业,特别免费提供额外付货前风险保障予受到美国实施关税影响的“小营业额保单”保户。
“措施可能会有,但在目前比较微妙的局势下,没有哪个官员会愿意直接指出贸易战对香港的影响。”据一位相关知情人士向《财经》记者透露,“一份将直接受到影响的香港企业分类名单,将在今年8月晚些时候在立法会举行答问大会时公布。”“香港在好年景时不断增加的库房储备,在风暴来临之际,应该要用上了。”
7月12日,香港特首林郑月娥在香港立法会答问大会上表示,为应对中美贸易摩擦,香港将以三点应对,其分别是:积极融入国家发展大局、经济发展多元化和提升香港国际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