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风茕子
她这一生唯一经历过的刻骨铭心的爱情,她不想再碰它,是因为爱极了,爱到骨头缝里,结局有一丁点不美满都是亵渎。
五月的国内,阳光炽热明亮。
刚回国的关大同看到老同学给他发的视频:一个头发披散的女人,拿着把菜刀冲着眼前几个人挥舞,声嘶力竭地吼叫,围观的几十人议论纷纷,有一两句听得清楚,在说这个女人的不是。
关大同不得不承认,这是自己的初恋魏云萱,那个会写诗清高又善良的女孩子。
老同学说:“关哥,要不是你回国,我是真不愿意发给你,她跟自己弟弟和弟媳都要动刀子;在饭店打工偶尔有客人不规矩,她也是抓起杯子就砸。”
关大同“蹭”地一声从躺椅上窜起来:“他妈的,谁敢欺负她,老子回去收拾他。”
老同学无奈:“别人都说,一提魏云萱你就完了,这么多年,还是这样……”
关大同心里憋屈。
生活有多难熬,才会把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逼迫到如此狼狈不堪的地步?那个会写诗、会刻腊印校刊、书包里时刻装着针线包帮同学缝补衣扣热心肠的女孩子哪儿去了?
他多希望出走半生归来,她还是当年的模样。
因为闰六月,2017年的夏天,比往常来得早。
总算熬到儿子杨杨高考最后一天下午,魏云萱等在学校西边围墙外。一中也是她的母校,时光荏苒,那片老白杨依然浓郁。
记忆迎面扑来。
那时她和关大同每天就在这白杨树下,手拉手,谈天说地,无端傻笑。有一次树下来了个卖冰激凌的摊子,那冰激凌叫霸王花,是当时能买到的最好的冰激凌,两块五一盒。关大同问她想不想吃,其实她特别想吃,但是觉得太贵,她红着脸说:“我不能吃,我来那个……吃了会肚子痛。”
她对他好,好得那么小心翼翼,细致入微,温顺乖巧。
有一次他在体育课上跳杆,不小心被搁杆子的钩子划破了大腿,血流如注。学校把他送到医院,她跟着跑去,血库的血不够,她献了400毫升。
关大同醒来,看着云萱苍白的脸,十分心疼。云萱哭着说:“这算什么呀,你这个傻子,命我都可以给你。”
正回忆着,关大同居然和记忆重叠了,他一脸惊喜地走过来:“你真的在这儿!好几个同学都说你在这儿。”
魏云萱看着眼前这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一别24年,乍然在烈日下重逢,她憋了半天,心如鹿撞地说出一句:“嗨,你也胖了呀!”
阳光炙烈,关大同忍不住举手遮太阳看她。魏云萱额头眼角都有了皱纹,或许是因为孩子高考担心焦灼,脸颊眼袋都微微浮肿,不变的是那双眼睛,清冽、倔强、孤单。
多年前的小城,风气还很闭塞,他们爱得如火如荼。他第一次亲她的时候,就是在这片小白杨下,她在吃从老家带来的樱桃,她吃一颗,喂他一颗。然后他们接吻了,那个吻酸酸甜甜的。
魏云萱家境贫寒,父亲在乡镇中学食堂做饭,妈妈务农,还有两个弟弟上初中,平常父母还要帮爷爷奶奶种地。
关大同跳杆受伤那一次,魏云萱在医院里见过他父母。直觉上,比她家高出很多档次。她心里隐隐担忧。
高考过后没几天,关大同正式带魏云萱去家里“认门儿”,已然像上辈子那么遥远,可魏云萱仍然记得那天的场景——
关大同的家在县城最北边的老地委家属区,是二层青砖的独立楼。
魏云萱进屋之后有点晕,幸亏她央求了妈妈好几天,买了人生中第一双丝袜,才不至于在保姆招呼换拖鞋时发窘。她以为光亮的红木头地板会很滑,却没有,后来,才知道是打了蜡。
关大同的妈妈用有金丝边的细瓷杯亲手端过来咖啡,云萱第一次见到,白糖像一个个方块的固体形状,后来,才知道那是方糖。
甚至关大同的爸爸像电影里那样抽很粗的烟,后来,才知道是雪茄。
总之,这是个陌生的世界,让经常写朦胧诗而诗兴大发的云萱紧张得一句话都不会说。
沙发转角处的电话机隔十几分钟就会响起,大同爸爸和妈妈接电话的声音威严沉稳。
在人家接到第N个电话时,云萱的大脑才轰然一声炸响,关大同原来是地委唐专员的儿子,他随母姓,他的母亲是地区经委关副主任。
可关大同平日穿着打扮一点也不显眼,和同学相处谦虚忍让,做任何事都不怕苦不怕累,怎么会是这样两个“大官”的儿子。
大同的父母当真是好教养,慈祥可亲,温和有礼,对她这个贫家丫头,没有任何轻看和怠慢。反倒是他们家保姆,趁人不注意,乜斜着眼瞅了云萱两眼。云萱想自己一定是讨人嫌了,匆匆起身告辞。
临出门的时候大同妈妈还说:“这姑娘,真有家教。”云萱已经惶恐得快滴下泪了,不知道该接什么话,落荒而逃。
隔了几天,校长和学校保卫科匆匆找到家里,询问云萱爸爸最近是不是犯什么错误?怎么上面有人下来打听他平日为人怎么样。
魏云萱正在厨房里洗碗,她悄悄走到外面,看到父母完全被吓傻。精明的保卫科长扬脸看了一眼魏云萱,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老魏,你养了个好闺女啊,唐专员家的门第也敢攀啊!”
老实巴交的父亲如遭雷击,等人走了,抓住魏云萱,问明原由,气得捶胸顿足,结结实实地拿鸡毛掸子打了云萱一顿:“咱老魏家虽是种地出身,再穷也要让人看得起,可不敢让人说出闲话来,你居然敢去招惹人家那么大的当官家,他们能有什么真心,你这是白叫人笑话,白叫人糟蹋……”
上世纪90年代初,灰姑娘嫁豪门并不值得羡慕,反而会遭群众攻击:虚荣、贪财、自不量力。地委专员是除了地委书记最大的官,哪里是普通百姓能够见到金面的?他们是那种戏文里唱的有人拦轿喊冤的八抬大轿里的官老爷。
关大同身在富贵中浑然不觉,因为父母一向要求他艰苦朴素、低调内敛。可魏云萱挨了一顿打才明白,此生不可能和他有比肩的爱情,他的生活、他的未来,她连觊觎都是罪过。
魏云萱与关大同之间,开始猜忌、固执、狭隘、幼稚、倔强、僵持。一个暑假过去,她落榜,去县水泥厂做临时工,他北上去读大学。
得知他要开学,她一整天在厂里都魂不守舍,傍晚下班后,她一路奔到火车站,追着鸣笛离开的火车跑,明明知道不是他乘的那辆,却像傻子一样跑到口吐白沫,最后趴在地上,边哭边抽搐地吐,将胃里的食物吐得干干净净。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被闻讯找来的弟弟扛了回去。
之后,关大同的父母上调省城,他出国留学,事业做得风生水起,早早地随妻女移民加国。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根本碰触不到边角的世界。
他们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失去了彼此。
阳光很毒,关大同可能有些中暑,刚和魏云萱没说两句话,就觉得头晕。云萱说家离一中特别近,让他去家里坐坐,休息一下,喝点霍香正气水。
魏云萱住的是丈夫老杨县水泥厂的宿舍房,里外两间,厨房和卫生间在房子后面对过的小棚房里。窗户外陈旧得如同黑白片的工人宿舍区,有些老工人,没有接煤气,仍然坚持用煤球炉。
偶尔几家的厨房上面,有淡淡的炊烟飘起。一种钝钝的疼痛慢慢地,细细密密地绕在关大同胸口。
在这之前他打听了许多魏云萱的事:她亲手照顾三位老人生病、离世,丈夫老杨前些年也心梗过世。魏云萱一直在底层奔波,蹬三轮、洗盘子、做缝纫女工啥都干过。
老同学说过:“你看她当年读诗的文弱劲儿,人又瘦小,风就能刮倒似的,居然这么硬,到最后谁惹着她,她拎刀就上。”
关大同苦笑,所谓坚强,不过是挣扎着与苦难背水而战,是绝地无生的孤勇。
听说魏云萱的儿子杨杨学习一直名列前茅,而且吃苦耐劳,认真踏实,豁达阳光,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
关大同除了心疼,还很钦佩她。
魏云萱让关大同坐在沙发上,她搬了马扎坐在他对面,捏着他的指头给他扎针放血,本地人头疼脑热都习惯用这种土办法,大多能缓解不舒服。
阳光热烈地照射进来,油漆脱落的茶几上,泛着灰色光泽,魏云萱低着头,神情专注手脚利落,窗边的一盆麦冬开着一串串的小白花,空气中涌动着沁人心脾的甜香。
关大同的心里风起云涌,有什么潮乎乎地堵在他嗓子眼里,他突然愣愣地说了句:“我离婚了,女儿和她在加拿大。”
魏云萱没抬头:“我知道啊,家里的老爷子老太太都需要你,你一直国内国外两头跑,太辛苦了。”
原来她也在暗暗关注他。
关大同心想我不是跟你说这个,怎么跑到老人身上去了,我是想说说咱们两个。我跑过千山,跨过万水,还是忘不了你这个人。
可是,事隔多年,人过不惑,很多话,却不能像少年那样轻易说出口。说出口,就要有承担,需要承担什么,他和她,都还没有准备好。
静默间,一个高大的身影掀开纱帘一步蹦了进来,小伙子身材挺拔,俊眉朗目,“妈,家里有客人啊!”一边说一边礼貌地行礼问好,“叔叔好!”
魏云萱点点头:“杨杨,这是妈妈的高中同学,关叔叔。”
狭小的房间里一下子蒸腾着年轻人蓬勃的青春,关大同放松下来:“小伙子不错,不错。”
杨杨落落大方地跟关大同握手问候,又询问妈妈要不要他出去买水果和蔬菜。魏云萱有几秒钟没答话。
关大同连忙说:“不用,我晚上还要和老同学吃饭。”
杨杨很真诚:“您今天有约,那下次一定来家里吃顿便饭,我妈手艺挺好的。”
关大同的心提到半空,他眼巴巴地望向魏云萱,怕她拒绝。
果然,云萱冲着他大声说:“血放得可不少,你是不是舒服点了?晚上去吃饭喝酒应该都没问题。”
关大同掩饰住失落,准备走。但杨杨是考完试回来跟妈妈打个照面的,他已经和同学约好出去放松放松。他礼貌地请关大同坐,自己先走一步。
关大同心中五味杂陈地又坐下来:“这孩子家教真好。”
两人都怔住了,魏云萱也看向他。
他们都记得,大同妈妈也曾这样说云萱。20多年了,一句话,他们记了20多年。
第二天,关大同父亲肺气肿住院,母亲感冒了,他一下子忙得人仰马翻,恨不得将在国外定居的姐姐召唤回来。
他心想,国家的二胎政策是真英明及时啊,一个人不是万能的,连家里老人同时生病都应付不来。
要是再成个家……云萱要是再生个孩子……突然发起呆来,魏云萱什么信号都没有给他,他却一个人合计起很远的未来。
这边忙完老人的事,那边听说杨杨顺利通过军检,以优异的成绩被空军著名军校录取。
关大同总算有个借口,郑重其事地请魏云萱来家里坐坐,聊聊育儿经。
魏云萱心情好,爽快地答应了。上门时,还拎了满袋子菜。
一进门就看到老人的被褥破了。她居然从钱包里翻出针线,上手就缝。
她的手上下飞扬,针脚缝得极细,光洁的额头微微晃动着,牵动一室光华。
关大同浑身热浪滚滚,情难自已。这还是当年的魏云萱,清秀明丽,手脚勤快,儿子也教育得优秀出众。他怎么也不能将视频中疯狂的女人和魏云萱联系到一起。她到底遇到多大的坎啊!
他忍不住开口:“云萱,你和几个弟弟有矛盾?”
魏云萱抬起头,怔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大喇喇地将手一挥:“老杨走了,我一个女人总归是很多不方便,我弟他们要翻修宅基地,我说老宅也有我的份,瞎回去闹了一气,这好几年啊,也没人敢招惹我,一劳永逸,哈哈!”
没有辛酸,更不抱怨。关大同对魏云萱刮目相看的同时,也明白她对自己还是有感情的。她在他面前是一个人,在生活中是另一个人。一个女人,只有在爱的时候,雌性的部分才会完全暴露。
关大同心里有了底儿,他一把扯开魏云萱手里的针线,伸手抱住了她。
魏云萱僵住,身子坐得直直的。
关大同小声唤她:“云萱……”他有很多话要表白,他是真心爱她,这么多年,他一直惦记着这份纯洁的感情,这个曾经连命都可以给他的女孩。
魏云萱表情很愣,一分惊喜,两分失措,七分茫然。
房间四周弥漫着新鲜树叶的味道,融到细弱的风里。眼看着情欲就要升起来,关大同趁热打铁:“我这次回来有一部分原因是老人,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想找你。”
“找我干嘛。”魏云萱的身体有点僵,想推他,推不动,她眼圈红了。
关大同说:“我没有想到我们还能……有这样的机会,你有没有想过,年轻的遗憾,老了补回来?”
魏云萱下大力气推他,缓缓起身。几分钟后,她语气平静:“我去做饭,给你做蛋花小葱细汤面,再烙点饼。”
关大同不明所以,跟进厨房:“我是不是,太唐突?”
“不唐突,”魏云萱说:“从你在母校门口找到我,我就知道你的意思。”
她背着身子,关大同看不到她的表情。
“大同,这么说吧,我上半辈子为了婚姻和家庭付出太多了,老人们连续疾病缠身直到去世,又经历了丈夫早走,独自拉扯大孩子。我报了苏州一个服装设计班,等杨杨开学,我也要去南方了,感情和婚姻目前不在我的规划里。”
“你没想过再找个人吗?”
“你不觉得咱们仍然很远吗?”
“为什么?”
“年轻的时候要是义无反顾的在一起,也就在一起了。年轻时没在一起,现在,面临的更多。你还是条件这么优越,我呢,比那时候更可怜,那时候我还有年轻漂亮撑着,现在……再说你经历过你的苦、我经历过我的苦,塑造的又是不一样的两个人,我不想赌。美好留在那儿,就留在那儿吧。有可能你想要的不是我,你就是想补个遗憾……我不想补,我心里的洞,早就被这20多年的破日子给填平了。我说太多,你也不懂。”
他懂!他懂那种近情情更怯;他懂那种尘封的痛和爱不愿被打破的深情。
魏云萱说完便去厨房做饼,关大同到卫生间开大水龙头,将脸埋下,一把把地冲着脸。
是啊,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责任如山般重,再深的情,再记着的人,也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他在心痛中不得不承认,她的规划有她的道理。
呛葱花的香味飘了起来。魏云萱在厨房大声说:“老人不住院,孩子不捣乱,就着几块烙饼好好地喝碗细汤面,是中年人至高无上的幸福。”
她恢复了她五马长枪的态度,这样真好,关大同看着,眼睛潮湿地安心下来。
吃完饭,关大同送她回家。
这个城市的夜晚,车窗外的灯光是他喜欢的绵软的浅橙色。
他心痛,但还是接受。都是成年人,死乞白赖地追,不像话。他尊重她。
“云萱,生活中有什么困难,你跟我说。”
魏云萱说好,但其实他们都知道,她有天大的困难也不会找他诉说。
她是多么倔强又要强的人,这辈子最爱的男人来了、走了、又回了,她还是拒绝。她伤感又庆幸,庆幸他永远也看不到她真正的生活。那里面都是些什么呀,聘礼、嫁妆、亲戚矛盾、争夺家产,重男轻女,赤裸裸的贪婪和咬着牙不让人看笑话的苦日子……谁不渴望温暖和依靠?但她的感情需求早已被最基本的生活层面完全隐埋,她这一生唯一经历过的刻骨铭心的爱情,她不想再碰它,是因为爱极了,爱到骨头缝里;结局有一丁点不美满都是亵渎,她才以冷漠来抵御。
在小区门口,魏云萱破天荒地买了三斤樱桃。她记得他第一次亲她的时候她在吃樱桃。小小的,很软的,农村才有的那一种。回到家,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把樱桃一颗接一颗往嘴里塞,还是初吻的味道。她决定把这些樱桃全部吃完,然后,把这个人和这段情彻底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