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拔

犁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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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级卫生城市验收过关之后，A县一鼓作气，争创国家级卫生城市。

县广电局作为窗口形象单位之一，在全县创国卫动员大会上，被县政府下了死命令，所有的形象单位，必须全力以赴，不染尘滓，不留死角，谁拖后腿，谁出问题，拿谁是问！

按照大会的议程，郑经局长和其他的窗口形象单位负责人在在县长面前签了责任状。

这可是事关头顶乌纱帽的头等大事，谁也不甘掉以轻心。郑经局长散会火速赶回单位，召开局长办公会。会上，局长以一种满怀期待的眼神，看着马岱说：马局长，你是单位的顶梁柱，你是块儿好钢，好钢就要用在刀刃儿上，这次创国卫的艰巨任务就落到你头上了，放眼单位，也就你能啃掉这块儿硬骨头，这份重任，非你莫属……会上，任命马岱副局长为责任人，与之签了责任状。

责任状这玩意儿，在社会常态下，很少有人这么正儿八经地白纸黑字地签署。即便签署，也是上级单位与下级单位之间签署。行政机关内部通常没有人会签署什么责任状，一口锅里舀饭吃，低头不见抬头见，口头上督促督促，天天见面叮嘱提醒一番即可。但这回郑经局长要求马岱副局长正经八百地在他面前签署责任状，这个意义就有点不一般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原因，是县政府威胁着广电局？还是郑经局长在刻意针对马岱副局长？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事，政治空气在单位遽然紧张起来。

其实，马岱副局长也不容易，四十七八岁，拼命地从镇上调回局，组织却象征性地给了个副职，不是一把手，把他当成回城来享受天伦之乐的！领导嘴巴两张皮，说什么只要是金子，哪里也发光，妈的，在副职的位置上，处处被掣肘，怎么可能干出颜色？不仅干不成正经事，反而处处受人拿捏，这不，现在就摊上责任状这样的烦心事儿！

马岱也是有两把刷子的人，绝非省油的灯，他好歹在镇上是党委书记，一把手，在那一亩三分地上呼风唤雨，后面跟着镇上一伙追风闻屁的干部，耀武扬威惯了。谁知组织一纸文件，他一下子就成了副职，虽然进了城，但唯我独尊的感觉是再也找不到了，反而觉得自己成了阶下囚，处处得看局长的脸色行事，心里多少有些不甘。但回头想想自己的政绩，对组织讨价还价似乎没有十足的底气，要不是有个亲戚做靠山，恐怕直接就成享受待遇毫无权利的主任科员了。也罢，用精神胜利法转换一下思维，副局长，总比主任科员强嘛，也算是一人之下，数十人之上了。总之，自己不是光杆司令，手下有呼来唤去的人就行。再说，组织上承诺的那张空头支票万一兑现了呢？凡事还是想开点好，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郑经局长算是个宽宏大量的人，有肚量，装得住事儿。这几年，他一直在等一位副局长退休，他要提拔一位德才兼备的年轻人——跟了他三年的办公室主任亢牛，一位优秀的新闻干部——观察敏锐，能力全面，昼夜听令，任劳任怨。为了亢牛，郑经专门去找过组织部长。话还没有出口，组织部长先给他透了个口风，镇上一位党委书记想回城，没地方安顿，准备放在他那里呆两年，再寻找合适的位子。局长没往坏处想，组织上这么坦白，当然不是要拿掉自己的意思。包括组织部长，好几个县委常委都曾给郑经表过态，支持他在广电局再干一届。郑经从官场惯性思维的角度出发，哪敢直接拒绝组织部长的提议。但他也瞅准了部长给自己通气的这个机会，慎重地向部长提了亢牛的事儿。部长轻描淡写地说，只要是组织看上的好同志，组织一定不会亏待，要不了多久，亢牛就如你所愿！部长这么说了，郑经局长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局里的位子毕竟还是有的，电视台副台长被市局看中，正在协商办理调动手续，去市台当专题部主任。已经等三年了，亢牛这孩子也不急这一时。根据组织的意思，自己还要在广电局干一届，亢牛还可以再陪伴自己五年，这孩子的事情，我铁定了要给他办得妥妥的。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方，与合适的人一起合作，一切都太合适不过了！虽然亢牛的前途是光明的，但官场上，阅历资历早一步和晚一步，以后面临的机会完全不同，差别还是蛮大的。毕竟马岱岔过亢牛的好事儿，等于是坏了郑经局长的好事儿，郑经局长很难对马岱贴心贴肺，假如马岱一天不来局里碍眼，郑经局长便会生出莫名的高兴。

后来郑经局长听到一个恐怖的消息，那就是马岱本来是要替代他的，来抢他的位子，来踢他出广电局，他俩换位，郑经到乡镇当党委书记，马岱回城当局长。但是，县上四大班子有一家的大人物看不上马岱，点了马岱的坏水，罗列了他的所有的缺点，说他不足以堪当大任，尤其是广电局这种敏感的信息中枢。还提到马岱和文化站的一位美女文化干部的敏感关系。最后，郑经的局长位子是保住了，但马岱的书记位子却保不住了，有人写匿名信说马岱的经济问题和作风问题。

县委常委里便有人提议，说培养一位领导干部不容易，在问题没有查实之前，还得给马岱工作的机会，既然他想搞新闻，就把他放在广电局试试，只要他有扛新闻大旗的能力，还是要给他干革命的机会，不拘一格降人才嘛。说到底，虽然这次马岱算是马失前蹄，但他的政治生命也没有完全给冻结掉。

所以，郑经总觉得马岱在身边监视他，威胁他。要是哪一天马岱从单位消失了，郑经局长心底或许会乐开花。不过，他不是一个喜形于色的人。

这次县政府挑了几个窗口单位签署责任状，是不是含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郑经不知道，但郑经得防着。得把组织的另一種想法防牢，防死。说白了，组织如果想通过这种途径放倒我，那么，我就拉上马岱陪葬。要是我从局长的位子上倒下来，他马岱也别想善存。

脸色上似乎看不出郑经局长的表情，但官场老油子马岱的触觉是非常发达的，他敏锐地感觉出郑经局长就是在针对自己，窝着心，马岱领了军令状。

马岱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电话给亢牛。亢牛很年轻，教师改行，眼风迅疾，耳听八面，是局长肚子里的蛔虫，是普通干部的贴心兄弟，上上下下把局里一伙人伺候得万分周到。因为能力强人气旺，据说上位只是时间的问题，指日可待嘛。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亢牛是个好同志，但也是个性极为独特的人，他根本不想当什么广电局的副局长，所以对马岱局长来任职，他没有明显的敌对情绪。骨子里，他是个文人，他不想搞新闻，他想从事文化工作，想到县文联去工作。正经局长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所以常带着亢牛去宣传部办事儿。怀才跟怀孕一样，最终藏不住，亢牛也很被宣传部的其他领导所赏识。正因为亢牛有到文联去工作的想法，所以他花了些时间跟精力与宣传部领导、干部来往互动。宣传部副部长、文联党组书记华佳喜欢亢牛，有想法让他当文联秘书长，暗地里沟通过。但想着郑经副部长爱才如命不会放人的个性，也不便明抢。也难怪，广电局难得找到亢牛这么个可用好用的人。

亢牛很纠结，局长把自己调进了城，当成左右手一样重用，算是恩重如山，他委实不好拒绝局长的好意。当局长的重用让他有些不堪重负，他也生出了万分的焦虑。已经三年了，他任劳任怨地写了三年文件，目的是要逃脱文山会海的材料。唯一的一条路，他必须离开郑经局长，只有离开这个单位，局长才不会这么依赖他。如果局长提拔了他，再让他写三年五年的文件和新闻，头写秃，背写驼，那等于是要了他的老命——文学就是亢牛的命。局长确实有恩于亢牛，但就算是还债，也还有个期限吧？局长当初在调动文件上签的那改变自己工作命运的重重的一笔，自己已经兢兢业业地还了三年的债了。何况，自己即便换了工作，还是会继续感恩，毕竟郑经局长是一辈子的恩人、大贵人！

介于种种情感因素，亢牛在局长面前张不开嘴，迈不开腿，不便明确表明态度。如果县委常委里有人来拐这个弯儿，那是最好。但以亢牛微弱的人脉，还搭不上那种县里的高层关系。所以，他希望有人在郑经局长面前给自己投一个反对票，而且必须是一张强有力的反对票。

机遇总是垂青那些做好了准备的人，这不，亢牛还真是给等到了。

2

亢牛火速到马岱副局长办公室，垂耳听令。其实，马岱是和亢牛一前一后从局长办出来的，亢牛是局办主任，几乎局里所有的会议他都会参加，他要服务，他要准备文件，整理资料，他要记录。必须经过亢牛办公室门口，马岱本来可以顺口叫一声亢牛，跟着自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交代任务。或者拐进亢牛的办公室顺便给他交代一下即可。但这不是马岱的风格，他办事从来不顺便，从来都是中规中矩，无论是下属想见他，或者是他想见下属，都必须下属动步，得跟见总统似地正经八百，充满仪式感，不搞排场一点，不能显示自己的尊贵。

亢牛进办公室还想着郑经局长对马岱局长说的话，还没有坐定，想笑，还没笑出声，电话就来了。

办公室空调开得很足，马岱正襟危坐，眉头紧锁，手里擎着那张责任状，像拿着一道圣旨，一道烫手的圣旨——如果这个责任状是亢牛签的字，那就不烫手了。烫手的山芋，肯定是要扔出去的。至于会掉到那个倒霉蛋的怀里，至于是把人家烫得脱毛，还是烫得起泡，那就不关他马岱的事情了。

马岱毫不含糊地对站在办公桌前俯首帖耳的亢牛吩咐：亢牛哇，你刚和我一起开了会，你知道情况，我就不再啰嗦了。创国卫这项工作非常艰巨，你是单位的顶梁柱，你是块儿好钢，好钢就要用在刀刃儿上，这次创国卫的艰巨任务，局长交给我，我就落到你头上了，放眼单位，也就你能啃掉这块儿硬骨头，这份重任，非你莫属……

听到这里，亢牛一直憋着的想笑的情绪一扫而空，自己毫无准备，看来，自己还太嫩了。本来以为马岱同志悲剧了，谁知，自己才是垫底的悲剧。现在，想笑的，怕是马岱局长了。

我与局长签了责任状，我现在口头签发给你了，要是你给我办事不力，我唯你是问！亢牛哇，你是聪明人，这件事情对你我来说，都责任重大。所以你要上心给我办好了，不然，我俩的日子可能都不好过。如果事情没办好，总有人成替罪羊的，县政府找局长的麻烦，局长特定找我的麻烦，那么，我特定了要找你的麻烦。虽然我现在没什么权力，好事我可能帮不了你，但坏事，我绝对能搞定，我保证，有一件算一件！马岱抬头望着天花板，没正眼看一眼亢牛，但毫不含糊地把话说完。

奶奶的，如果你郑经的意思是想捆绑我，我轻而易举地拉一个你的人捆绑在一起，要完，大家一起玩完！二比一，我也不吃亏！

温度太低，亢牛的背心有点发凉，马岱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局长郑经是个温厚的人，也是个开明的人，每次开会大家畅所欲言，民主和谐。但马岱来了之后，会风突变。电视台的王牌记者肖遥在某次采访中，迟到了几分钟，马岱在会上做了极其严厉的批评。幸好局长知道内情，这几分钟并不是规定的采访时间，而是預定的出发的时间，离约定的采访时间还早着呢，再说就算离采访时间火烧眉毛，路上把这几分钟赶出来没有丝毫问题。更何况，那个采访，虽然是马岱带队，县人社局搞了一个单位内部的职工乒乓球赛，根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采访。肖遥是个玩命儿工作的人，前些日子因为抗洪抢险报导连轴转，基本上没有休息，眼圈早已成了熊猫眼，憔悴得让人心痛，太疲惫。好几天还没有休整过来，精神紧绷，晚上半夜睡不着，早上便醒不来，闹钟没有几分钟闹不醒，很容易睡过头。但马岱很不习惯，很不爽，他不管人家的辛苦不辛苦。正是肖遥在洪灾中的顽强拼搏，把一个县的洪灾新闻，做得极为深沉感人，屡屡在省台播出，为县里争取到无数的扶持和支援。其个人的突出表现，争得了县政府颁发的“抗洪抢险先进个人”的荣誉，而正因为有了先进个人，局里的“抗洪抢险先进集体”也就顺理成章。

马岱不在乎一切，只在乎他内心的感受，只在乎他要献殷勤的人社局长。因为那天他在车上，他从来不等人，只有人家等他的份儿，肖遥迟到，就惹着马岱了，这让马岱觉得在人社局长面前没有面子。马岱心里升起一团乌云，脸色好些天都晴朗不起来。马岱下决心要整饬秩序，内心一阵狂吼：好你个肖遥，要么变得让我喜欢你，要么你给我滚出视线。

马岱批评肖遥时，肖遥虔诚地看着马岱，一副谦恭的样子。马岱批评完肖遥，转换话题传达下一件工作的时候，肖遥站起身，想去隔壁自己的办公室倒杯水。哪知肖遥刚站起身，马岱声色俱厉地说，肖遥你想干什么？批评两句有情绪吗？你要是敢出这个门，你就别再回来！所有与会人员，包括局长郑经，都非常错愕。

按理说，只有郑经局长有权力决定新闻干部的去留，但马岱却没把郑经局长放在心上，放出了超越权限的狠话，绝对是有依仗的。既然县委常委里有人帮马岱说话，马岱真要动真格，肖遥还真的惹不起。何况，人社局长和马岱的关系非同一般。肖遥忙解释说，马局长您别误会，您批评我是帮助我改正错误，帮助我成长，我感谢都来不及呢，我有点肾结石，只要口渴，就会腰酸背疼，饮水量大，随时要补水，会议开了一个多小时了，我口渴，腰有点不舒服，我就想去倒杯水。那次会上，亢牛的会议记录做得很差，字写走了样，心里发凉，手指僵硬。

还真把自己当一把手了，郑经局长内心咯噔了一下，胸膛里一万匹草泥马在奔腾，但表面却波澜不惊，但也没有按照官场的常规维护班子权威，没有站在马岱的立场上说话。只是风轻云淡地说了一句：马局长你是不了解肖遥哇，迟到是他的不对，但也有特殊情况，他做人做事都是让人称道的，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别为难他这个晚辈了。

马岱注意到，那天郑经局长虽然在对他说话，但眼睛却一直看着肖遥，微微含笑，像一位慈父。马岱觉得不爽，但行政规矩他是知道的，听话听音，局长发话了，明显站在肖遥那边，他也不便再深究些什么。等心平气和的时候，马岱仔细回想，发现自己確实做得太过火，不该当着郑经局长的面，想撵他的人走，说什么让人家不要再回来。二把手当着一把手的面，说了一把手才能说的话，当了一把手的家，做了一把手的主，越俎代庖，行政大忌。但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收也收不回来，世间没有后悔药。郑经局长后来倒是没有再提这件事，但马岱总有一种危机感，总觉得郑经局长有意无意间在疏远自己，在针对自己，于是总有一种将被扫地出门的恐慌。这不，这还没过几天，责任状这件事就摊在自己头上，弄不好，郑经局长是真要拿他开刀。

3

见亢牛站着发呆，马岱挥挥手，像赶一只空气中飘忽不定的苍蝇，很是不悦，愠怒说，去呀，赶紧去各个办公室、各个卫生区看看，根据文件精神，还有没有死角，到底怎样才能提升卫生层级！在我这里发呆是没用的，出了问题，组织上找我的麻烦，我一准将你扫地出门！说到这里，马岱下意识地用右手捂了下嘴，假装打了个呵欠。然后，马岱松开双手，任责任状歪歪斜斜地随意飘落在办公桌上。挥挥手，赶亢牛出门。

是！是！亢牛忙不迭地回答，捣头如蒜，转身出门，轻轻合上门扉。

待亢牛出门，马岱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这嘴真的把不住风了，又说快了！幸好郑经局长不在跟前，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收场。肖遥是不是郑经局长的人，自己倒是吃不准，但亢牛铁定的是！

楼上楼下，楼前楼后，就连围墙根儿，都仔细瞅了一遍，亢牛几乎就是拿着放大镜在找污点，锱铢必较。然后联系保洁公司，迅速做了处理。毕竟创省卫刚过嘛，广电局的卫生底子还是蛮不错的。

亢牛深知马岱的特点，虽然这位领导自己不干正事，但盯下属是特紧的。如果惹上他，基本上等同于惹上了冤魂，不缠你十年八年，不让你掉层皮，不让你小死一次，誓不罢休。第一次有这种印象，是在为马岱接风的酒席上。马岱对所有下属都是威逼利诱，不喝上十杯八杯，绝对脱不了干系。有个叫利舟的未婚美女，滴酒不沾，向马岱怎么求饶都不行。马岱放下副局长的架子，跟上跟下，跟进跟出地纠缠，死磕。嬉皮笑脸地说他的字典里没有特殊和例外这个词，每个人都必须喝酒，既然给他接风，那就喝酒。不喝，就是不欢迎，既然不欢迎，也就没有必要强留在这里强装笑颜，强力敷衍，直接走人爽快，他不计较。说的是玩笑话，但说得轻，落得重，基本上等同于指责和批评了。利舟怎么也不好意思立马起身走人，毕竟是接风宴，留个极不好的第一印象，也不利于今后的工作协作，再说马岱好歹也是二把手。思前想后，利舟稍微犹豫，便被马岱揪着灌了七八杯酒。后来酒席散场，哪里都找不到人，同事们都以为利舟逃回家了，便各自散去。哪只一伙人刚离开酒店，便接到酒店服务员的电话，说有一位美女睡在大圆桌下面，泪流满面，不省人事。幸好利舟醉倒在酒店，要是醉倒在其他的地方，一位大美女，出什么问题的可能性都有。马岱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更别说自责了，说，一个女人，自己把握不住底线，怨得了别人啵？由此，马岱的个性便一览无余，麻糖一样地粘，而且没有丝毫责任感，便得了个绰号：拧不干的麻布口袋。还有人说：碰上马岱，就是麻糖粘在麻袋里，粘得一塌糊涂，然后一起烂掉。

创国卫迎验的头两天，亢牛到马岱办公室，邀请马岱视察。谨慎起见，马岱打电话邀请了创卫办的副主任来指导，看需不需要查缺补漏。一路上，马岱闷不做声，这让亢牛大放宽心，马岱闷不做声，那很难得，那就是认可，那就是赞同，他是个吹毛求疵的人，至少目前还没有挑出刺儿来。检查完毕，送走创卫办副主任，马岱和亢牛各自长舒一口气，不约而同地上洗手间，亢牛跟随其后，让马岱走先。马岱也不推辞，目不斜视地走到洗手间的窗前。他自回城在广电局上班开始，就对窗前这个唯一的小便槽情有独钟，正对着县城繁华的大街，无数高挑美女，如云而来，再如云而去，经常的情况是，望着窗外灯红酒绿的万千诱惑，马岱脑海中充满各种遐想，对着小便槽一阵酣畅淋漓地宣泄。今天例外，当时窗外电闪雷鸣，暴雨的前兆，整条大街竟然了无人烟。街景没什么看头，马岱第一次低头看小便池，随之一声惊呼——咦？马岱好像发现了新大陆！这里，竟然有一团暗暗的污渍，这，就是死角！马岱回头，死死地盯着亢牛！

4

亢牛心头一震，突然间觉得窗外黑云压顶，感觉大厦将倾。待马岱整理好衣服，亢牛疾步上前，果然，马岱用的那个小便池的侧壁上，有一块隐隐约约的污渍。尤其是在这种阴雨天，光线暗，不认真看几眼，不仔细地观察，根本就看不出。亢牛想不通，不是刚刚找保洁公司清理了吗？自己还检查过，怎么没有清理到位？

或者是没看到美女影响了心情，或者是对郑经局长交代任务的高度重视，或者是对县政府的利剑高悬心有余悸，总之，马岱特不爽，鼓着牛眼睛，瞪着亢牛，半天没说话。亢牛身上开始冒汗，窗外，山雨欲来开风满楼！

把那块隐约的污渍用手机拍了图片，回到办公室，亢牛立马给保洁公司发了过去。保洁公司值班员说，现在暴风骤雨，明天处理吧！亢牛说，不行，雨停了就立马派人过来，今晚上，就是一宿不睡，也要处理掉那块污渍！

雨还未停，保洁公司经理带着业务人员亲自赶过来了，新闻单位，惹不起，这是常识。业务人员态度绝对无可挑剔，但结果却不尽人意。业务人员对那块污渍用尽了各种手段，用尽了各种去污剂，那块可恨的暗污渍，像一块顽固的牛皮癣，丝毫无法撼动。

经理观察了半天，说，这块污渍是尿渍，而且这个人的尿太粘，又尿得很偏，在尿槽的边缘，主流冲水根本就冲不到，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尿渍。经理说，本来不会产生这样的现象，是个人的使用偏好形成的。换句话说，不尿偏，没事，在冲水的主流位置，什么样的尿渍都能冲干净。如果这个人的尿不是那么粘，非主流的水，也是能冲干净的。现在，各种去污剂，都不好使。除非知道这个人尿的酸碱度，不然，浓度过高或者过低的去污剂，都很难彻底中和，就无法做到及时清除。

保洁公司经理补充说，尿液是碱性的，要酸性中和，酸度过大，中和慢，酸度过小，不能迅速地完全中和，最好找到合适的酸度。

最终，无果而散。这不能全怪保洁公司，有一部分责任在单位，明显的使用不当嘛！

第二天，亢牛把污渍的情况汇报给马岱。马岱说，到哪里去找那么合适的酸？合适的酸度，那要用实验室专业的器具测量，在这个小县城，哪是说办就能办到的事儿？妈的，要不是时间来不及，撬了重新装修最他妈省事！

5

一大早，保洁公司的人又来了，勾兑了各种浓度的酸，以兩小时为一个单位，洗刷了一天一夜，污渍没见明显的褪色。保洁公司经理一脸的无助，摇摇头，在亢牛无奈的目送中，撤出了广电局。

马岱整日阴沉着脸，亢牛的神情也绷得很紧，但都想不出好办法。亢牛的心里是火烧火燎，要是这迎验前的最后一天搞不定这块污渍，自己定是罪责难逃！马岱那暗含杀气的眼神不时在亢牛的脑海里回旋。再说，就算是为了郑经局长，纵是刀山火海，他也必须闯！

不想见到的人，偏偏碰到一块儿。上洗手间两人又遇到一块儿了。今天窗外的风景不错，马岱没有看小便池一眼，急匆匆地发泄完内在的憋闷，冲水完毕，还对着便池呸了一口，不知道是不满意亢牛呢，还是看着满街的美女心生的酸葡萄心理。

两人无话题交集，各自在洗手间忙活完，各自回到办公室。下午，亢牛还是一筹莫展，只能寄希望于国卫验收组的同志不进洗手间，或者不发现那块隐约的污渍。

心乱的时候，总是事多。整个下午亢牛尿急。责任感深重的亢牛，用自己的尿冲刷了那块污渍一下午，祈祷能冲掉那块世界上最难搞的污渍，结局在意料之中，丝毫不起作用。亢牛死命地盯着那块可恨的污渍，一盯就是半天，恨得咬牙切齿。

突然，亢牛眼前一亮，他惊喜地发现，那块污渍中间有指头大一小块儿竟然吴明其妙地泛白了，显出瓷砖的底色，彻底干净了！

肯定不是自己，被谁清除掉了？怎么清除掉的？天老爷？谁有这种能耐？

事情出现了转机，说明那块污渍不是清理不掉，是没找到合适的方法，或者说合适的人！

想了半天，不明就里。回到办公室，听到隔壁马岱的咳嗽声，亢牛心里一阵发紧，现在的亢牛，只要听见马岱的声音，便惊恐得瑟瑟发抖，彻底地害怕。突然，亢牛脑海电光火石一闪，答案找到了——特定是马岱在窗口呸在便池里的那一口，哈哈，痰是酸性，马岱整天泡在酒海里，还说自己整天反酸，合适的酸度，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有更合适的吗？亢牛立马上网查询，科学研究表明，人体的消化系统、排泄系统和呼吸系统都都能够精密地控制酸碱平衡，同时血液中有各类缓冲物质，它们组成了身体内部的酸碱缓冲系统。在正常人体内，酸和碱是永远处于一个动态平衡的状态。那么，用同一个人的酸性体液，中和同一个人的碱性体液，成功的概率应该是最高的！

下午，下班后，亢牛盛情邀请马岱副局长喝酒。马岱拒绝，现在哪还有心思喝酒？明显的不识时务！明天要是验收组看到那块黄斑，即便局长不找自己的麻烦，县委县政府也不会轻饶自己这颗坏大锅汤的老鼠屎。亢牛说，马局长多虑啦，我冥思苦想，终于有了主意，既然那块污渍已经弄不掉，而且换便槽也特定是来不及，只能掩耳盗铃了。马岱问，怎么个掩耳盗铃？亢牛神秘地在马岱耳边嘀咕了几句，马岱木着脸听完，想了片刻，脸上的肌肉慢慢地松弛开来。尽管马岱保持着一贯的矜持，但他内心的喜悦还是蹿到了眉目间，眼角甚至有了一点笑意，惜字如金地说，你小子怎么不早说，害得我好几天连喝酒的兴致都没有！

县委大院附近的满庭香酒店包间，春意盎然，亢牛不知道给马岱拍了多少次马屁，把马岱拍得晕乎乎的。马岱醉眼朦胧地说，你小子，无事献殷勤，是不是有什么事求我？有事你就说，我们是兄弟，老哥可以为你赴汤蹈火。

酒还真是感情的融化剂。亢牛端出个请客的缘由：县委组织部等创国卫验收完之后，要来局里考察后备干部，请马局长一定要帮忙推荐。尤其重要的是，亢牛请求马岱局长不要将自己推荐到文联去，那个地方没有前途，自己只想在原单位得到提拔，搞新闻，跟着马局长好好学习，寻求进步，当无冕之王。这些事情马岱当然知道，早就听郑经局长说过，亢牛这么优秀的新闻干部，理应在原单位得到提拔，熟悉的环境，既有利于亢牛的成长，也有利于新闻事业的发展。侧面了解是一回事儿，当面听取汇报，甚至请求，那是另一回事儿。现在，由亢牛详细汇报，再恳求自己帮忙，那感觉是大大的不一样，不仅置身其中，而且是主宰！

看来，亢牛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光靠郑经局长不一定保险，想利用自己的关系，在组织部栓上保险绳。上进的人，总是让人喜欢的，尤其是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仰仗自己那种上进的人，更是讨人喜欢。

6

酒至半酣，亢牛突然收到手机短信，有个紧急文件——暴雨黄色预警，县委县政府的联合发文！亢牛必须回办公室收文。马岱理解其中的十万火急。说，唉，难得跟你小子好好喝一次，没发现你小子还这么全面，八小时以内，八小时以外，你都是个难得的人才，我会好好推荐你的。然后意犹未尽地说，既然你铁了心要在广电局干，那么我们来日方长，什么时候，我们哥俩，找个地方，好好地再喝一次，不醉不归。妈的，一个紧急文件，坏我们的兴致。亢牛忙接住话说，马局长，我也正在兴头上，如果您不嫌弃，我在这里带几个好菜，回办公室，收了文件，给郑局长电话汇报传达之后，继续喝，我办公室有一瓶30年窖藏的五粮液，就马局长您和我，关上门，喝他个一醉方休。

不知道两人在办公室喝到什么时候，总之，亢牛扶着马岱进了洗手间四五次，站在自己最喜欢的那个便池前，马岱眼神朦胧，满街的美女身影，在他的眼中越拉越长，越拉越模糊，然后是天旋地转地翻江倒海！

第二天，国卫验收组的大型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进广电局的新闻中心。马岱局长病怏怏地出来接驾。心里暗骂，狗日的亢牛，酒量怎么那么大，害得自己吐了一夜不说，还头疼了一夜，几乎整夜无眠。

国卫验收组验收了整栋大楼，都觉得非常满意，做了简单的总结之后，散会，准备离开。突然，正在起身的国卫验收组组长说要上洗手间，而离会议室最近的洗手间就是公共卫生间，而公共卫生间里，埋藏着那个威力无穷的定时炸弹！郑经局长办公室虽然也有洗手间，但是，隔得老远，鞭长莫及。

马岱副局长大惊，急忙想跑到前面，引导组长，只要自己在前面，霸住窗口的那个小便池，便可以遮挡视线，不致于泄露那块该死的黄斑。这也是亢牛昨天耳语给马岱的锦囊妙计——国卫验收组验收检查时，只要有人霸住窗口那个该死的便槽，身体遮挡，验收组怎么可能看得见？但郑经局长的座位紧挨着组长，位置便利，他的身形更快，一下子把马岱拦在身后，亲自陪组长去了洗手间。

马岱快速地看了门口的亢牛一眼。昨天亢牛已经和马岱商量好了，亢牛说是自己是办公室主任，会把在会议室在门口，时刻处于服务状态，如果验收组有人要看洗手间或者要用洗手间的话，自己一马当先，冲在前面，用身子挡住靠窗那个该死的便池。

但亢牛无动于衷，给验收组长开门，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一副恭送的样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小子关键时刻掉链子，难道昨晚上也魂喝掉了，现在还没有还魂？

马岱狠狠地盯了亢牛一眼，颓丧地坐在椅子上，腿脚发软。等着，等着验收组长的叹息，等待局长的苛责，等待县委县政府的处罚！如果这样，自己一定首先处置掉该死的亢牛！

验收组长出来了，局长跟在他的身后，直奔会议室而来。马岱无力地站起身，他知道这次自己罪责难逃，要不是喝夜酒乱了心智，他不至于听亢牛的歪点子，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做这么草率的处理。尽管到现在，自己对那块污渍还是毫无头绪，不得要领，但至少自己在思想上不靠他，在情感上不信任他，至少结果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哪像现在，事态完全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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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置信，验收组长紧紧握住马岱的手，说，马局长辛苦了，这么大的重任，你完成得这么好，让人佩服！郑经局长在组长身后笑眯眯地盯着马岱，发自内心的喜悦，一脸的红光，在欢快地舞蹈。

送走验收组，马岱才缓过神来。妈的，验收组长的眼睛瞎啦，看不见那么大块污渍？马岱决定自己亲自去洗手间看个究竟。

嗬！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奇了怪了，那块刷不掉刮不脱溶不了的污渍竟然神奇消失了。难怪亢牛那么淡定，亢牛小子灵光，绝对是成竹在胸，不然，怎么可能那么泰然处之？

浑身轻松的马岱傻呼呼地呆在便池前发愣，傻呼呼地望着窗外满街的长腿美女，感觉万分惬意，皇天不负有心人，总之，自己负责的创国卫工作是完美收官了。遗憾的是，这个完美的句号不是自己划上的，而是亢牛！亢牛，这个鬼精灵，鬼精灵，鬼精灵，晓得他是用什么办法除掉这块污渍的？呸！奶奶个熊！骂完，马岱对着小便槽呸了一口。呸呸呸，突然，马岱想起头天晚上的酒，恍惚记得头天晚上自己在这个位置上狂吐乱泄……想着想着，马岱便骂出了口，妈的，合适的酸，妈的，30年五粮液！狗日的亢牛，拿我当什么了？拿我当什么了？！

后来，马岱便不愿意多看亢牛一眼。狗日的亢牛，根本就没拿自己当人看啊！

不久，组织部来考察干部。不久，亢牛被提拔到文联当秘书长去了。

好哇，眼不见，心不烦，谁让他做事那么碍眼？他想在本单位提拔，门儿都没有。要不是局长力保，马岱铁定能把副科这事儿给亢牛搅黄。当然，他也没好意思在组织面前说明真相，反而大力夸奖亢牛，说亢牛自己想当作家，想成全这小子的文学梦。哪怕是谎话连篇，虚情假意，马岱要用尽洪荒之力，把亢牛推荐出去！后来马岱的大舅子——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县人社局局长玖刚在与亢牛谈话时发现：马岱说得没错，亢牛真是想到县文联专搞文化工作！

亢牛呢，经过艰辛努力，终于从马岱那个污泥潭中拔了出来，洗刷掉身上所有的污浊情绪，开启了艰辛文学创作模式，朝着缪斯的殿堂进发。

戏剧性的是，亢牛在文联的一个中篇还没有写完，人事便发生了重大变化。

郑经虽然还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但被免去了广电局长职务，取代华佳副部长任文联党组书记，华佳书记光荣退休。主席人选因一直空缺着，由马岱填补……

文联闲啊，几个人没事的时候，就滿屋子洗洗擦擦，但越是频繁折腾，越是觉得到处都是污渍，整天让人不舒服。比如说过道上那块正衣冠的镜子，天天擦，轮番擦，还是脏兮兮的，不知是原来的污点擦不干净，还是污点的生成速度快过擦洗？几个人每次从镜子面前经过，都觉得太污了，不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