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义
1.别廷芳震撼杨虎城
中国有句老话叫“英雄不问出处”。杨虎城是西北军的将领,出身穷苦,读书不多,当过刀客。二十四岁的时候,写过一首《自誓诗》,直抒胸臆:
西北山高水又长,
男儿岂能老故乡?
黄河后浪推前浪,
跳上浪头干一场!
杨虎城和镇平人彭禹廷有过交集,跟西峡口人别廷芳也有过交集。 镇平人彭禹廷是个读书人,清末的童子试名列三甲。但是读书人在清末是最不安分的人群,彭禹廷天資过于聪颖,宣统元年被地方保送到省城开封河南省立优级师范,就与开封城内的革命党人密谋起义,响应黄兴的武昌起义。泄密后逃到湖北襄阳,到了民国三年,又考上了北京汇文大学。之后在西北军当过军法科科长兼哈尔滨禁烟督办,察哈尔省秘书长,西北边防督办秘书长。当彭禹廷带着老婆沈若愚回到镇平时,人们都说:这个彭禹廷,在外边混的乌粗乌粗,回来弄球哩。
彭禹廷回到镇平,把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民族、民权、民生,缩小成自卫、自治、自富。西峡口的别廷芳虽然人枪不少,但是没有在外边整过日天日地的事,对彭禹廷的缩小版三民主义佩服得五体投地。别廷芳第一次见到彭禹廷就说:“你这个小三民主义好,民族民权他们搞,咱们就搞自卫、自治、自富,也就是孙总理说的民生。”
在西北军的时候,彭禹廷与杨虎城很熟悉,也读过杨虎城的诗歌。和别廷芳弄熟了,彭禹廷就把杨虎城二十四岁时写的《自誓诗》找出来,给别廷芳读。别廷芳读过杨虎城的《自誓诗》,血液流淌加快,脸色发红,好像是一个看不见的棍子,戳动了掩埋在别廷芳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别廷芳说:“杨虎城这个人,是个男人,是个男人,我一辈子多见几个这样的男人,就不枉来到人世上一场。”
彭禹廷说:“没想到你别廷芳还有读诗的雅兴呢。”
别廷芳说:“禹廷啊,我今天读了杨虎城的诗,就像我读私塾时第一次读到《大风歌》是一样的啊。”
彭禹廷对别廷芳说:“你把刘邦的《大风歌》和杨虎城《自誓诗》,联系到一起来读,别廷芳,你的心胸不小啊。”
别廷芳说:“我心胸不大,是刘邦和杨虎城的心胸大。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刘邦这心胸,能盛下长江黄河。禹廷啊,你想想,刘邦这诗写的,多威猛:大风刮起来了,云随着风翻腾奔涌啊!我威武平天下,荣归故乡。怎样得到勇士去守卫国家的边疆啊!杨虎城诗也威猛,比起刘邦,心胸又小了几百倍。”
彭禹廷说:“刘邦想的是天下,杨虎城想的是自己大干一场,从西北走出去,混个人模人样的。”
别廷芳说:“一个男人,有个杨虎城的心胸,就不小了。”
彭禹廷说:“你的心胸也不小。”
别廷芳说:“杨虎城是男儿岂能老故乡,我别廷芳就是想老在西峡口。看人家杨虎城的诗,就知道杨虎城是万水千山走遍的大整家,咱是窝憋在西峡口的小整家。”
人与人的交集,是有感应的。在别廷芳读了杨虎城的《自誓诗》之后没有多长时间,杨虎城的西北军驻守南阳。期间,一部驻守西峡口。别廷芳当上西峡口的司令,治理城西的老鹳河,用的是最古老的治理方法。几千人用镢头和铁锨,挖出河底的连山石。然后挨着河底的连山石,垒砌石坝。在石头与石头的缝隙间,别廷芳也是用最古老的粘合法,把一块块石头粘合在一起。粘合石头要三合土,就是砂砾、小石子和石灰。别廷芳用的三合土,也是西峡口最古老的办法:稀米汤掺上洋桃枝熬的水,把三合土搅和均匀,倒在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缝隙里。三天过后,石头与石头粘合在一起。 垒砌石坝的时候,别廷芳带着一行人督查石坝的质量。几个人拿着钢钎,撬石头与石头的粘合处,撬开了,别廷芳就站在石坝上掐着腰说:“我日死你祖奶奶,谁糊弄我别廷芳,我就乱杠子夯死他。”
无人敢应。别廷芳说:“这是哪个区干的活,把区长找来。”
区长走到别廷芳跟前,也是双腿发抖。别廷芳说:“你们以为是糊弄我的,其实是糊弄你们自己的。大水来了,石坝垮了,冲了你们的房子,你们住到鸡巴毛上?冲了西峡口的商行,你们上鸡巴毛上买盐买油?冲了西峡口的小学和中学,你们的娃子到鸡巴毛上上学?冲了西峡口的司令部,刀客土匪来了,没人剿灭,把你们的脑袋砍了,你们活个鸡巴毛?”
区长就按图索骥地找到垒砌这段石坝的人,带到别廷芳面前。别廷芳说:“我别廷芳这几年脾气好多了,搁在过去,就一枪崩了你。现在,我别廷芳也讲民权了,不再拿枪崩了这些偷工减料的人了,但是拿根桦林木杠子夯屁股,还是少不掉的。”
垒砌这段石坝的人像个布袋,闷声倒在地上。三个监工抡起杠子,每人打了三杠子,就把这个人的屁股打的直冒血水。别廷芳说:“我杠子夯你,是让你长记性哩,从此,看看你还敢糊弄我别廷芳不敢?杠子给屁股夯烂了,我给你治,但是治好了,你还要来垒砌石坝。”
三个监工就把屁股被打烂的人抬到西峡口丁字街和义泰药店,让和义泰的掌柜用西药治疗。西峡口药铺有七家,和义泰最大,不但有中药,还有西药。屁股被打烂的人,吃着西药,伤口上着西峡口老药方的长药。几天后烂屁股长好了,就继续到老鹳河垒砌石坝。别廷芳说:“西峡口人拿着粮食银圆,让你们来垒砌石坝,三两年之后就被大水冲了,能对待起小麦和玉米,豌豆和大米?能对待起那些银圆?”
石坝垒砌好之后,在石坝里边,沙土围了一条一丈多宽的河堤。沿着河堤,栽了柳树和芭茅。在空隙里,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青草。河堤为路,一边是老鹳河,一边是柳树,中间是行人。内乡八景,西峡口只有霄山雪霁,别廷芳说:“我别廷芳修造的柳浪闻堤,就是内乡的第九大景。”
别廷芳规定,不许牛羊骡马在老鹳河的堤坝上啃草。别廷芳让自己从阳城带到西峡口的别大憨,管理老鹳河的堤坝。大憨不憨,但是有些二楞。司令部里谋个差事,是不需要二楞的。别廷芳让他管理堤坝,二楞子的劲头就找到了用武之地。哪怕是西峡口最大的商铺老板,也不敢让自己的大骡子大马到老鹳河的堤坝上啃一嘴青草。别廷芳偶尔从堤坝上走过,对跟在身后的别大憨说:“大憨,看见大坝上有一头牛羊骡马,我把你的脑袋疙瘩扭了。”
大憨说:“别司令,你看看大坝上,有个羊屎疙瘩没有?”
别廷芳说:“你问我叫二爹哩,咋喊别司令,听着多别扭。”
大憨说:“喊个二爹不如喊个司令气派。”
别廷芳说:“就咱俩,你喊了个司令,能气派到哪?”
大憨说:“我们阳城别家出个司令,我们别家人都不喊,司令还有个啥当头?”
别廷芳说:“都说你憨,我看你不憨。”
大憨说:“没有你能。”
别廷芳拍拍大憨的肩膀说:“看看, 看看,憨劲出来吧?”
杨虎城一部驻扎西峡口,有一个骑兵连。清一色的白马,从西峡口南关走到北关,商铺的伙计们生意都不做了,瞪大眼睛注视着一百多匹白马整齐的步伐。经过西峡口司令部门口,别廷芳也很惊诧:“老天爷,杨虎城骑兵连的一百多匹白马,咋调教的,比一百多个人还听话?”
有了骑兵连,就要遛马放马。老鹳河的堤坝上,就来了十几匹白马和十几个骑兵。马大摇大摆在堤坝上啃草,还啃柳树的皮,骑兵们也大摇大摆,把柳树皮捋下来,做个柳哨或是柳笛,在堤坝上叽叽哇哇吹。大憨说:“别司令说,堤坝上不让放马。”
骑兵说:“你们别司令,算个斑毛虮子虺,能管住杨虎城的骑兵连。”
大憨说:“你们的马在这儿啃草,别司令要捏掉我的脑袋疙瘩。”
骑兵说:“捏掉去球。”
大憨抓起自己的鞭子,要去抽打白马。四个骑兵掏出盒子炮,从四个方向把大憨的脑袋挤在枪口下边。一个精瘦精瘦的骑兵说:“你敢抽我们白马一鞭子,我给你一个枪子。” 大憨把鞭子扔到地上,飞奔进了西峡口城内的司令部,找到别廷芳说:“二爹,不好了。”
别廷芳说:“你这个大憨,真是个憨蛋,在司令部,是要喊别司令的。”
大憨说:“别司令啊,你真把我弄憨了。”
别廷芳问:“大憨,急火子燎毛,弄啥哩。”
大憨说:“骑兵十几匹大白马在堤坝上啃草哩,咋弄?”
别廷芳说:“把它们赶走。”
大憨说:“他们十几个人把枪指住我的脑袋,要敲我脑袋瓜子,我咋敢把大白马赶走?”别廷芳说:“我日翻不住杨虎城,也就日翻不住他这个骑兵连。”
大憨说:“还有你别司令日翻不住的人?”
别廷芳说:“我日翻不住的人多着呢。”
大憨说:“别司令,到底咋弄?”
别廷芳说:“先不管。”
大憨说:“你一个司令,连几匹马都管不住,跟着你干还不如我回阳城老家种地。”
大憨背着自己的被子回到老家,他爹问:“不是说过弄个连长营长的再回来的?”
大憨说:“营长啥意思,连长啥意思。别廷芳还是司令呢,连杨虎城几匹马都管不住,跟着他當个营长,恐怕连一个老母鸡都管不住。”
大憨走了,别廷芳让司令部的师爷做了个牌子,写上了一行字:猪马牛羊啃吃老鹳河堤坝青草和柳树,来一个杀一个。这个牌子插在堤坝的南头,杨虎城驻扎在西峡口的骑兵,赶着大白马到堤坝上吃草,一眼就能看见这行红色的大字。骑兵就把牌子拔了,扔到老鹳河里。骑兵连的马连续在堤坝上啃了五天,西峡口商铺的伙计看到杨虎城的骑兵的马和骡子在堤坝上啃草,就把商铺的马和骡子也赶到堤坝上啃草。此时,别廷芳说:“我修的堤坝我栽的树,我栽的月月红我种的草,都叫骡子和马啃了,这不是啃我别廷芳的脸吗?”
马占彪是别廷芳底层军官的心腹,别看是个老一营的营长,却住在司令部的院子里。他问别廷芳:“恁些马都在啃,咋整?”
别廷芳说:“好整。”
马占彪听了别廷芳简单几句话,就带着一百多个兄弟到老鹳河堤坝上去收拾马。马占彪一只手掂着盒子炮,对着老鹳河噗嗤开了一枪,河面上溅起几个水花。接着又开了一枪,河面上又溅起一个水花。马占彪说:“弟兄们,机枪给我架上。”
杨虎城骑兵连十来个骑兵走过来说:“机枪架上,不也是黄鼠狼拉驴球,拽个大蛋?你们还敢开枪?”
马占彪说:“弟兄们,把马赶到河滩上。”
老一营的一群人把骑兵连的马和西峡口商铺的马一起赶到河滩上,三十多匹马忽然到了一起,显得很是亲切和亲密。马占彪说:“把机枪架起来。”
七挺机枪围着河滩上的三十多匹马,架了起来。 骑兵连的骑兵说:“你们真要扫射啊。”
马占彪说:“你们别说是杨虎城的骑兵,就是老蒋的骑兵,啃我们西峡口堤坝上的花草和柳树,我马占彪的机枪也敢扫射。“
骑兵们面对七挺机枪和一百多杆老一营的步枪,忽然蹲下来说:“马营长,你姓马,咋还要杀马,杀骑兵?这是犯忌讳的。”
马占彪说:“你们以为我不敢?我敢。我马占彪就是别司令一条狗,别司令叫我咬谁就咬谁,别司令叫我撕吃谁我就撕吃谁。”
骑兵里有个班长说:“放我们回去吧,我们老家有甘肃的,也有陕西的,骑着马离开草原,也就是跟着杨虎城混碗饭吃,混几块银圆花花。你把我们扫射了,我们不就回不了老家了。”
马占彪说:“知道怕就行。但是你们要记住,你们怕的不是我马占彪,而是我们西峡口的别司令。”
骑兵班长说:“我们怕别司令,也怕你马营长,成了吧?”
马占彪说:“你们各自骑上各自的马,走吧。”
骑兵们赶紧骑着十几匹大白马走了,马占彪说:“跟着他们的身影扫射,吓死他们。”
七挺机枪对着离去的骑兵扫射,子弹在大白马的后边嗖嗖直飞,有的在骑兵头顶嗖嗖直飞。惊吓的骑兵连头也不敢回一下,仓皇而去。
骑兵走了,剩下了西峡口商铺的骡子和马。马占彪说:“骑兵连的马啃堤坝上的花草和柳树,人家是跟着杨虎城从甘肃甘南啃到陕西蓝田,又从西安啃到河南西峡口。人家的马仰仗着几万支枪,才敢来鹳河大堤上啃草啃柳树。西峡口商铺的马,也来啃柳树也来啃花草,你们仰仗啥?”
西峡口商铺四个放骡子放马的,咕咚跪倒马占彪面前说:“我们不敢了。”
马占彪说:“把他们捆起来。”
老一营的人早就准备好了绳子,立马把四个人捆起来。商铺放马的伙计说:“马营长,你真要枪毙我们?”
马占彪说:“枪毙你们跟不枪毙你们,是别司令说了算。”
一百多个人扛着枪抬着机枪,把西峡口商铺的十七匹马和骡子连同四个放马的伙计,带到了杨虎城驻西峡口队伍的门口。不大一会儿,十几个别廷芳的民团兵丁带着锣鼓家什也赶到了这里,与马占彪的老一营汇合到一起。马占彪说:“敲锣打鼓。”
两套锣鼓家什一起敲打起来,把杨虎城队伍的旅长敲出来了。马占彪见到了旅长,就摆摆手让锣鼓家什停下来。旅长说:“这是弄啥的,不就是几匹马啃了堤坝上的草吗,搁得住这样虚张声势?”
马占彪说:“别司令说搁得住就搁得住。”
旅长说:“从明天起,我们骑兵连的马不去堤坝上啃草,不就完事了。”
马占彪说:“旅长啊,你的马不去啃草,西峡口商铺的马,就不敢跟着去啃草了。”
旅长说:“几匹马和骡子啃草,划得着把人捆起来?”
马占彪说:“人都是忘性强记性差,这一捆就把忘性捆掉了,把记性捆出来了。”
旅长说:”别廷芳弄这事,不就是刀客弄的事?“
马占彪说:“杨虎城杨司令,不也是从刀客起家的。”
旅长说:“杨虎城当了司令,就不再拿刀客的一套来办事了。你们别司令虽然是个小司令,但也是个司令啊,咋还用刀客那一套来办事?”
马占彪说:“别司令现在不是还没有杨虎城的司令大,不还是没有杨虎城司令的人枪多。他要是跟杨虎城司令的人枪一样多,你们骑兵连还敢来糟蹋我们?”
旅长说:“也是的。”
马占彪问:“旅长,你说这几个伙计咋弄?”
旅长说:“我就是放马出身的,我看见放马的人,就像是看见了我自己。你们枪毙他们,就是枪毙我。所以,你们马上放了他们。”
马占彪说:“松绑,让他们几个滚回去。”
四个伙计问:“马走不走?”
马占彪说:“马就不走了。”
伙计走了,马占彪说:“把这些马和骡子打成筛子。”
七挺机枪和一百多杆步枪对着十七匹马和骡子开火,这群牲口不是打成了筛子,而是打成了肉酱。杨虎城的旅长愣愣地说:“你们西峡口的别司令这手段,少见。”
马占彪回到司令部,对别廷芳说:“你让我演这出戏,看着怪解气,还是有点窝囊。”
别廷芳说:“杨虎城经营很多年,几万人枪,大炮机枪都是新崭崭的,咱们西峡口司令部,抗不过杨虎城啊,抗不过几万人枪啊。再说,我在西安买枪的时候,和杨虎城有过交情,人家对咱们也不薄,今天到了咱十八亩地头,不能把人家的人马说扫射了就扫射了。咱们的机枪,一大半还是买杨虎城西北军的呢。”
当天夜里,别廷芳在西峡口荷花斋置办了一桌酒席,宴请西峡口四个商行的老板。别廷芳端起一杯西峡口的老玉米酒说:“我别廷芳也有繁软蛋的时候,对杨虎城的骑兵连,我就繁了一个软蛋。机枪没有把他们的大白马打成筛子,倒是给你们四个老板的马打成了肉酱。来,我给你们压压惊,陪个不是。”
别廷芳把酒喝干了,四个老板也跟着喝干了。别廷芳说:“人该繁软蛋的时候,还是要繁软蛋的。但是我别廷芳这个软蛋繁的带着骨头渣子,比繁个硬壳蛋还难下咽。”
和宜恒的老板说:“别司令,谁能一辈子都硬着鸡巴尿尿?谁能一棵树长到天顶?你是个司令,有你司令的难处,就像做个商行有做商行的难处是一样的。”
别廷芳说:“老板们明白就行,明白就行。”
宴席結束之时,别廷芳说:“机枪扫射了你们十七匹马和骡子,我别廷芳是不会亏待你们的。每匹马和骡子赔偿你们五十块银圆,中不中?”
和宜恒的老板说:“一匹马一头骡子,哪能值当恁些银圆?我说个价钱,你们三个看中不中?每匹马每头骡子,都赔偿一个银圆。”
三个老板说:“很中。”
别廷芳说:“这太少了。”
和宜恒的老板说:“别司令,啥叫象征,一块银圆就叫象征。别司令的机枪扫射西峡口自己的马和骡子,也是别司令的无奈,我们理解,我们理解。”
别廷芳说:“西峡口的老板们,真是通情达理豁达明达。”
第二天夜里,别廷芳请杨虎城驻扎西峡口的旅长和骑兵连长吃饭,还是在荷花斋,还是昨夜那间请西峡口四个老板吃饭的那个房间,还是那几个碗,还是那几双筷子,甚至菜也和昨夜的一模一样。迎来了旅长和连长,别廷芳说:“旅长老弟,你坐上席。”
旅长说:“旅长再大,也没有司令大,别司令坐上席吧。”
别廷芳说:“我扎庄,中。”
别廷芳屁股咕咚坐到太师椅上,旅长跟着坐下来,骑兵连长挨着旅长坐下来,副官挨着骑兵连长坐下来。别廷芳这边,薛钟村坐下来,马占彪挨着薛钟村坐下来。别廷芳说:“昨天让旅长受惊了,让连长受惊了,也让你们的大白马受惊了,今天这个宴席,我别廷芳略备薄酒,给旅长压惊,给连长压惊,也给大白马压惊。”
旅长说:“别司令,一夜过去,等于是啥也没有了,压个啥惊?”
别廷芳说:“你们给杨虎城司令捎个信,我别廷芳的机枪让你们的马受惊了,望司令包涵包涵。”
旅长说:“这样的鸡毛蒜皮,还搁得住给杨司令翻翻叨叨。”
别廷芳说:“都是老一营的马营长弄的,几匹马啃个草还搁得住用机枪,让他给旅长陪个不是。”
马占彪站起来,喝掉一杯酒。别廷芳说:“给杨虎城司令的旅长一鞠躬。”
马占彪给旅长鞠了一个躬。
别廷芳说:“给杨虎城的旅长二鞠躬。”
马占彪再次鞠躬。
别廷芳说:“给杨虎城的旅长三鞠躬。”
马占彪就鞠了第三个躬。
别廷芳说:“马占彪,还有骑兵连长呢,也要鞠三个躬。”
马占彪说:“他一个连长,我好赖是个营长,咋能给他鞠躬?”
骑兵连长说:“马营长,你不鞠躬很好。别司令哪里是在给我们赔不是,是在给我们开追悼会呢。”
马占彪说:“那我就再给连长开个追悼会。”
骑兵连长说:“免了,免了。”
别廷芳说:“今天,我让西峡口和意泰商行挖出来埋在地下十五年的玉米酒,一罐子五斤,把它喝个底朝天。”
除了别廷芳酒量不大,喝的少些,其他几个人都是酒缸,六个人喝干了五斤老玉米酒,没有一个人倒下。旅长说:“别司令,我走南闯北,见过的司令多了,你别廷芳这样的,我还没见过。”
别廷芳说:“你们出来混都不容易,酒不能给你们两个压惊,银圆能给你们两个压惊。”
两个马弁端着两个盘子上来,每个盘子里摆着三个红绸子卷,每个卷子里卷了一百块银圆。一个盘子递给旅长,一个盘子递給骑兵连长。别廷芳说:“这个世界上,最压惊的是袁大头,旅长你说是吗?”
旅长说:“别司令,你算是把这个世界看透了。”
走出荷花斋,别廷芳楞了一下。在荷花斋门外,一边站了西北军十个士兵,每个士兵都挎着一个捷克式花眼冲锋枪。别廷芳说:“这是弄啥哩?”
旅长说:“别司令请我们喝酒,能不让他们来壮壮我们西北军的军威。”
别廷芳说:“你还是不放心啊,我别廷芳能敢动杨虎城西北军一个指头。”
旅长说:“哪里,哪里。”
别廷芳走到旅长身边说:“还给你带了一根小黄鱼。”
别廷芳把手插进旅长深绿色军装的口袋里,把小黄鱼丢进去。旅长觉得口袋一沉,摸摸口袋走了。
马占彪说:“咱们也出来让让旅长瞅瞅。”
呼啦一声,在荷花斋外边,站出来六十个老一营的兵丁。也是一色的花眼冲锋枪,还有几挺机枪。旅长说:“别司令,你比我当个旅长牛逼吧。”
别廷芳说:“都是弟兄们弄着玩的,我们不敢说壮壮西峡口民团的军威,只敢说让兄弟看看我们不但有烧火棍,也有洋玩意。”
在靠枪说话的年代,都是狗咬狼两头防。杨虎城的旅长要防别廷芳,别廷芳也要防着杨虎城的旅长。人人心里有数,也就人人无所顾忌了。
把西峡口骑兵连的事情捂住口子,别廷芳回到阳城找到了别大憨说:“还到西峡口看堤坝。”
大憨说:“没有大骡子大马敢去堤坝上啃草了?”
别廷芳说:“没有了。”
大憨问:“杨虎城的骑兵连走了?”
别廷芳说:“没有走,但是他们不敢来了。”
大憨说:“咋整的?”
别廷芳说:“窝憋的。很多事情是整不成的,靠的就是窝憋。”
大憨坐上别廷芳的汽车说:“跟着你在西峡口干了几年,还是第一回坐你的汽车。”
别廷芳说:“还有人没坐过一回呢。”
大憨说:“他们不姓别。”
别廷芳说:“这个汽车也不姓别。”
大憨说:“姓啥?”
别廷芳说:“姓司令部。我干司令我坐,我不干司令,我就不能坐。”
大憨说:“我也不能坐?”
别廷芳说:“我坐了,你跟着坐一两回可以,你一个人坐,是绝对不行的。”
过了几天,别廷芳到南阳见杨虎城。别廷芳说:“杨司令,西峡口骑兵连的事,你多包涵。”
杨虎城说:“那就不是个事。你这么大一个司令,划得着为这样芝麻大点的事跑一趟南阳。”
别廷芳说:“杨司令,你是大军阀,度量大,我是小军阀,度量小。我拿我的小肚量衡量你的大肚量,所以就掉在你的肚量里。”
杨虎城说:“我不是大军阀,你也不是小军阀,我们都是在兵荒马乱的年月,拉一竿子人做点事情。”
别廷芳说:“杨司令,你是做大事的。我读过你的《自誓诗》,那是大气派大风流大手笔大整家。”
杨虎城说:“你读过《自誓诗》?”
别廷芳随口背诵起来:“西北山高水又长,男儿岂能老故乡? 黄河后浪推前浪,跳上浪头干一场!杨司令,你早晚是要扬名全中国的。”
杨虎城说:“别司令,扬名全中国,我杨虎城连想也没有想过。”
别廷芳说:“你没想过是一回事,我从你的诗里咋能读出来?跳上浪头干一场,就是要扬名全中国。”
杨虎城被西峡口的小司令别廷芳震撼了。他示意让勤务兵退下,自己给别廷芳倒了一杯茶说:“别司令,你能读懂我的《自誓诗》,我就把你奉为知己。行伍出身,飘摇天下,路途之中遇到知己,足矣,足矣。”
别廷芳说:“一个人从刀客窝里蹦出来,成为一个立马天下纵横驰骋的司令,我别廷芳佩服之至,佩服之至。”
杨虎城说:“别司令,还不如你跳出那个西峡口,来我们西北军,一路驰骋天下。”
别廷芳说:“我读你的男儿岂能老故乡一句,也有想出去晃荡晃荡的野心,但是我的心胸不大,晃荡的野心刚刚冒出来个芽芽,就被我掐掉了。”
杨虎城说:“领着几千人的男人,有这个野心是正常的。再说,别司令,有了这样的野心,就不是晃荡,而是驰骋了。晃荡是流浪,驰骋是飞奔。一个男人在天底下晃荡和在天底下驰骋,是不一样的。”
别廷芳说:“杨司令,你们这样的男人,就是为飞奔驰骋而生的,我别廷芳这样的男人就是为一个不大的地方而生的。我能在西峡口当司令,就是祖坟上冒烟了。”
杨虎城说:“你在西峡口剿灭刀客土匪,把西峡口辖制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在兵荒马乱的年月,在全国也是不多的。别司令,别小看自己了,你去辖制个内乡县,绰绰有余,你去辖制个南阳公署,绰绰有余。”
别廷芳说:“杨司令,我别廷芳自由自在惯了,你想想,当个内乡县长,还有南阳公署的专员管着;当个南阳的公署专员,还有河南的省长管着。我在西峡口,谁管我啊?我在内乡当个司令,谁管我啊。一个男人在一个地方混的人五人六,辖制着几万个人马,又没人管,这样的日子,是神仙的日子。”
杨虎城说:“别司令,你说你是个神仙,我信,但是你又喜欢我的《自誓诗》,说明你还不能彻底当个神仙。别司令,一个男人,内心里都埋着一个闯荡天下的根,遇到节令,都会发芽。别司令,你还没有遇到自己的节令啊。”
别廷芳说:“我这一辈子,是很难遇到这个节令的。”
杨虎城说:“别司令,人各有志,何须节令。你把西峡口辖制好了,辖制内乡,把内乡辖制好了,辖制南阳,也就不错了。我一个西北军的司令,需要了,不还是要在南阳住着。”
别廷芳说:“你们西北人说人挪活树挪死,我别廷芳顶多就是棵桦栎树,顶多就能把根扎到南阳几天。你是个西北的人物啊,你要挪啊,只有挪,才能活的气派,活的风流啊。”
杨虎城说:“我不想挪啊,西安那个地方不错啊,头枕高原,脚蹬平原的三秦大地,是有大气象的,早晚我杨虎城还是要回去的。”
有的人结交一辈子都是个外人,有的人遇到没几天甚至是一会儿,就是个知己。别廷芳和杨虎城就属于这样的知己。别廷芳本来是与杨虎城和说骑兵连的,却因为一首诗成为了知己。别廷芳说:“西安是个藏龙卧虎之地,也是个兵戈相见之地,更是个让很多皇上的伤心之地。我别廷芳过几年就是辖制了南阳,和杨司令辖制西安比起来,那可是相差万里。”
杨虎城说:“别司令,驻扎南阳几个月了,我见到的南阳头面人物多了,但是那些人身上都没有大气象,脸上也不带大气象。唯一你别廷芳身上带着大气象,脸上闪烁出来大气象。”
别廷芳说:“杨司令,你说我别廷芳在南阳也能和你一样,跳上浪头干一场?”
杨虎城说:“能,你别廷芳能跳上浪头干一场。”
别廷芳和杨虎城在南阳城里煮酒论英雄,辞别之时,别廷芳说:“骑兵连之事,杨司令不怪罪,我释怀了。不过我别廷芳还有一事相求,望杨司令相帮。”
杨虎城说:“啥事?”
别廷芳说:“我想弄个电话局。西峡口司令部的人都是土鳖子,玩不动这玩意。”
杨虎城说:“好办,好办,不就是弄个电话局嘛。”
当天晚上,别廷芳离开南阳,杨虎城就和西安的司令部联系西峡口司令部组建电话局的事,第四天三辆汽车拉着电话器材和十二个电话兵,开进了西峡口司令部。别廷芳问:“弄啥哩?”
从车上跳下一个年轻军官说:“奉杨司令之命,给别司令组建电话局。”
别廷芳粗看是个粗人,细看是个细人。组建电话局的人来了,别廷芳就和薛钟村商量电话局选址问题。别廷芳说:“钟村啊,你在北京读过几年书,你说咱们司令部组建个电话局,搁到哪里最好?”
薛钟村说:“要论方便,就设立在西峡口。但是电话机房是个很先进的玩意,我们方便了,破坏机房的人也方便了。”
别廷芳说:“薛钟村啊,我还没有想到这一层。”
薛钟村说:“在丹水有个孤垛山,孤立四周群山,是设立电话局的好地方。但是孤垛山上有个三郎庙,每年二月二和九月九都是大庙会,方圆百里都朝圣一样到孤垛山朝拜三郎爷。人马三起的,也是不安全。”
别廷芳说:“这个好弄,司令部下令,二月二和九月九不许朝拜三郎爷。”
薛钟村说:“别司令,不合情理吧?”
别廷芳:“啥叫情,啥叫理?司令部一个命令就是西峡口最大的情理,就是内乡县最大的情理。电话局是西峡口最大的军事重地,就是最大的情理。谁敢违抗就是违抗司令部的情理,就是违抗司令部的法律,就要他的脑袋疙瘩。”
杨虎城来的十二个人一边在孤垛山建立机房,一边在西峡口巡检司训练西峡口本土的通讯人才。另外,司令部把孤垛山买下来,产权属于西峡口司令部。并在西峡口和内乡县张贴告示,二月二和九月九不准登孤垛山朝拜。电话总机装好了,电线从孤垛山拉出来,往西拉倒西峡口,往东拉倒内乡县。在西峡口和内乡县,每个区乡都装上了电话。 从西安来的年轻军官说:“别司令,你摇一摇,就能接通西峡口司令部和内乡司令部。”
别廷芳把袖子往上绾绾,摇动电话把子,接通了西峡口司令部。大師爷程炳传接到了电话,别廷芳说:“程师爷,听见我别廷芳说话没有?”程炳传说:“听见了,声音跟平常一模一样。”
别廷芳又把电话要给了内乡司令部,等着接电话的别光典,也听见了别廷芳的声音。别廷芳很高兴地问西安来的年轻军官:“你是哪里人?”
军官说:“陕西商南人。”
别廷芳说:“你把我的电话局弄成了,给你个电话局长你当不当?”
军官说:“当个西峡口的电话局长,一年到头呆到孤垛山上,我急。”
别廷芳说:“我每月逢三逢九,接你到西峡口。”
军官说:“西峡口也不大。”
别廷芳说:“每月让你到南阳一次或是到西安一次。”
军官说:“别司令,可以考虑。”
别廷芳说:“我每月给你一百块银圆。”
军官说:“我要恁些银圆弄啥哩?”
别廷芳说:“不是你要恁些银圆,是你干的这个技术活,值当恁些银圆。你干的活值当两块银圆,我别廷芳绝对不会给你三块银圆。”
军官说:“有点多。”
别廷芳说:“技术就是手艺,手艺就是银圆。只有银圆能衡量手艺的高低,其他都是假的。”
军官说:“我是杨司令的军官,咋能说跟着你就跟着你。为了几块银圆,就离开杨司令的西北军,有点不仗义吧?”
别廷芳说:“你娃子越有这样的心肠,我越是要留下你当这个电话局长,杨司令哪里我说。”
年轻军官当上了电话局长,每个月别廷芳如约而至,让自己的汽车逢初三初九就把他接到西峡口,在鹳河旅馆住下,在西峡口荷花斋酒馆吃饭。上个月把他送到南阳玩玩,下个月就把他送到西安耍耍。薛钟村说:“别司令,其他几个副司令有意见了。”
别廷芳说:“他们几个,也包括你薛钟村,都不要有意见。你们谁能装备一个电话总机,我也送他到南阳西安去浪荡浪荡。”
一九三零年别廷芳担任宛西四县司令,就把总机扩大为十五门,从孤垛山拉出了九条电话线,镇平淅川和邓县都装上了电话,主要电话线路达到了三百七十公里。一九三六年别廷芳当上了南阳十三县联防主任,就在南阳十三个县都装上了电话。别廷芳首次让十三县的司令都抱着电话,听别廷芳在西峡口训话:“你们听着,电话是弄啥哩,就是为了打仗方便哩。现在南阳十三个县的电话都从西峡口孤垛山拉出来,进了司令部,进了每个团。你们要记住,有了电话,就要畅通,谁的电话不畅通,一次扣掉一千块银圆。对于割电话线的刁民,一个办法,就是谁割我的电话线,我就割谁的脑袋疙瘩。”
别廷芳对着电话一个县一个县的问民团司令,他们在电话那头都答应的利利索索。别廷芳说:“没想到,电话也能开会,真是个好玩意。”
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九日,李宗仁从第五战区司令部打电话到西峡口,命令南阳抗敌自卫军司令别廷芳组织一万人参加新野唐河战役,李宗仁问别廷芳:“时间短战事急,有把握没有?”
别廷芳说:“李司令长官,别说是一万,就是十万,我别廷芳也能在八个钟头之间组织起来,准时到达你命令的地点。”
李宗仁说:“就是正规军都不敢说这样的大话。”
别廷芳说:“我敢说。我的电话局是弄啥的,一年四季每月每日每一个钟头每一分鐘每一秒都是畅通的。”
李宗仁说:“没吹牛逼吧?”
别廷芳说:“我别廷芳啥都会,就是不会吹牛逼。”
李宗仁说:“你一个南阳抗敌自卫军司令,咋能把电话弄得这么顺畅。”
别廷芳说:“我的电话局长是杨虎城的。”
李宗仁说:“西北军也就是杨虎城能弄事能打仗。”
别廷芳说:“可惜啊,现在老蒋不知道把他弄哪了?”
李宗仁说:“我只管我的第五战区打老日,其他的事,我一概不问。”
别廷芳说:“老蒋心也怪狠,手段也怪狠。”
李宗仁在电话那头嘿嘿笑了两声说:“是吗?是吗?”
别廷芳说:“李司令长官,你是问我呢,还是问你自己?”
李宗仁说:“问天呢。”
时间回到一九二九年十一月,杨虎城第二次驻守南阳,安顿好之后,就马上邀请别廷芳到南阳续续旧情。杨虎城在南阳独山酒店设宴招待别廷芳,宴席间,杨虎城问:“别司令,你内乡司令部已经有六个团了,有重机枪没有?”
别廷芳说:“每个团只有轻机枪,没有重机枪。”
杨虎城说:“我送你几挺。”
别廷芳说:“杨司令,就你理解我别廷芳啊。”
宴会结束,杨虎城带别廷芳去东校场看重机枪实弹射击。杨虎城的重机枪是马克沁重机枪,是美国人史蒂文斯·马克沁1883年发明的,是世界上第一种成功地以火药燃气为能源的杀伤力很大的自动武器。马克沁重机枪采用水冷枪管,看起来很笨重,枪体很庞大。但是马克沁重机枪一次连续打出三百发子弹,让别廷芳震惊。别廷芳摸摸粗粗的枪管,摸摸马克沁的枪架子说:“杨司令,这马克沁剿灭个刀客土匪,几个人不就把一个土匪的山寨拿下来了。”
杨虎城说:“狗日的美国人,就是会造武器。”
别廷芳问:“咱们就不会造马克沁?”
杨虎城说:“我们西北军用的马克沁,都是我们兵工厂仿造的。”
别廷芳说:“我别廷芳也想造马克沁。”
杨虎城说:“我给你一个造枪工程师,他能给你造出马克沁重机枪。”
杨虎城给别廷芳的造枪工程师叫胡万春。此人脑袋很大,记忆力好,脑子里装满了马克沁重机枪、捷克式轻机枪的构图,装满了八二迫击炮、一百五十毫米大口径火炮的构造和零件精确的数字。杨虎城说:“胡万春,你给别司令造枪炮,别司令不会亏待你。”
别廷芳说:“胡炮师,我一个月给你两百块银圆。”
胡万春听到胡炮师这个称呼,笑的嘴都咧到了后脑勺说:“二百块银圆,不少。”
别廷芳说:“都说民国三年的袁大头,最真甸,我给你的袁大头,保证是民国三年的。”
胡万春到了西峡口,在别廷芳老家的老虎寨造枪造炮。老虎寨唯有一个寨门,除了造枪厂的工人,谁都不许进入寨门之内。对于造枪厂的厂长,别廷芳选了自己的儿子别瑞久。到上海买德国的钢材,别瑞久跟着胡万春。到汉阳造枪厂购买造枪的设备,别瑞久依旧跟着胡万春。别廷芳说:“娃子,你跟着好,枪炮的钢材一定要用德国的,你不跟着,人家稍一掉包,咱们的枪炮就倭瓜了。记住,不论谁都不是自己,只有自己是自己。”
造枪厂要四百个人,别廷芳说:“薛钟村,你那个团五千人,找四百个读过书的去造枪。”
薛钟村说:“在老虎寨恁深的山沟里,恐怕?”
别廷芳说:“恐怕个啥?在西峡口驻扎着,每月给三块银圆,在老虎寨,每月给十块银圆。十块银圆值多少?一块一斗米,就是十斗米。一个人在西峡口附近种稻谷,一个月能种出来十斗米?”
四百个读过中学的老一团的人马,成了别廷芳的造枪工人。胡万春和别瑞久在汉口,遇到了难题,一台锅驼机的价钱,能买五台木轮手摇机。胡万春说:“还是买锅驼机好,烧木炭蒸汽机,劲大转速高。”
别瑞久说:“还是买五台手摇木轮机吧。”
回到老虎寨,用手摇木轮机带动机器,转速太低,只能早些简单的类似汉阳造的步枪。别廷芳回到老虎寨一看说:“瑞久啊,还是得要锅驼机,不就是多花点银圆嘛。”
别瑞久和胡万春再次到汉口,买回来三台锅驼机,转速快多了,三个月就仿制出来几挺轻机枪。别廷芳问胡万春:“胡炮师,轻机枪是造出来了,总要有个标准。”
胡万春说:“轻机枪每次连射一百二十发子弹,在百米开外能击穿钢板,才算是合格。”
别廷芳说:“咱们试试。”
胡万春说:“肯定合格,咱们老虎寨造枪厂的钢材是德国的,半斤四两假的都没有。人家德国的钢材做枪管,打完几个一百二十发,枪管不烫手。”
胡万春把轻机枪两条腿伸开架起来,趴在地上,对着百米开外的钢板,打了一百二十发,钢板上留下了一大片子枪眼。别廷芳拍着钢板说:“好枪,好枪,胡炮师造的轻机枪,是好枪。”
别廷芳说:“我也打个一百二十发。”
胡万春说:“行。”
别廷芳肩膀对着轻机枪的枪托子,扣动扳机,打了一百二十发。别廷芳连说五个:“过瘾,过瘾,过瘾,过瘾,过瘾。”
别廷芳问胡万春:“能造重机枪和迫击炮吧?”
胡万春说:“造重机枪和迫击炮,需要德国的高转速柴油机。”
别廷芳说:“德国德国,得过且过,谁知道人家德国不得过且过,把刚轧的恁结实,把柴油机造的恁好。”
胡万春说:“主要是转速高。”
别廷芳说:“要是人,不就转晕了。”
胡万春说:“机器是不会晕的。”
别廷芳说:“需要几台德国柴油机?”
胡万春说:“一台吧,德国的机器太贵了。”
别廷芳说:“造枪造炮,再贵也要买。你胡炮师说一台,我别廷芳就给你买两台。”
胡万春跟别瑞久到汉口,买了两台德国柴油机,老虎寨的造枪厂就开始制造重机枪。第一挺重机枪试射的时候,别廷芳回到老虎寨。他一眼看见自己造枪厂制造的重机枪,对胡万春说:“胡炮师,你是个能人,你是个能人,造的重机枪跟杨虎城送我的马克沁,咋一模一样?”
胡万春说:“尺寸原理造型,都是仿造马克沁重机枪,咋能不一样。”
重机枪一次连续射击二百四十发子弹,一百七十米开外的钢板上留下了很多枪眼。别廷芳说:“胡炮师,给你奖赏一千块银元。”
胡万春说:“一月二百块银圆,不少了,我要你一千块银元弄啥?”
别廷芳说:“银圆攥在手里好哇。”
胡万春说:“银圆多了,手攥不下了,人就快灭寂了。”
别廷芳说:“你们有点技术的人,跟读书人一样,咋都有点二球。嫌银圆多了扎手的人,有,我见过的没有几个,你胡炮师算一个。”
老虎寨造枪厂制造一百五十毫米口径大炮,试验了四次还没有成功,别瑞久恼火了,跟胡万春有了争执,就把胡万春捆起来,送到了西峡口司令部,交给了别廷芳说:“要他弄啥哩,钢材浪费一大堆,一百五十毫米口径的大炮还没有整成。”
别廷芳说:“别瑞久,你要是我的儿子,就要亲自给胡炮师松绑。”
别瑞久无奈,給胡万春松了绑。 别廷芳把胡万春拉到太师椅上坐下,对别瑞久说:“你要是我儿子,你就给胡炮师跪下,赔礼道歉。”
别瑞久很不想跪,别廷芳说:“你必须跪。”
胡万春说:“别司令,跪下弄啥哩,说句好听话不就等于跪下了。”
别廷芳说:“不一样,他能把你绑起来,我就能让他给你跪下。”
别瑞久执拗不过别廷芳,就给胡万春跪下了。
别廷芳说:“瑞久啊,咱们的轻机枪是谁造的,是胡炮师。咱们的重机枪是谁造的,是胡炮师。咱们的手提花眼机枪是谁造的,是胡炮师。咱们的八二迫击炮是谁造的,是胡炮师。人家给咱们造出了恁多武器,你不承情,就个一百五十毫米口径大炮没有造出来,你就把胡炮师绑起来,你算是个人。”
胡万春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把跪下的别瑞久拉起来说:“别司令,这事就算了。”
别廷芳说:“胡炮师,我上次给你奖赏一千块银元,你不要,这次我再给你一千块银元,一共是两千块。算是我别廷芳替别瑞久给你陪个不是。”
胡万春说:“别司令,我胡万春趁此要银圆,不就成了敲诈勒索。”
别廷芳说:“不是的,不是的。”
第三门一百五十毫米口径的大炮制造出来之后,胡万春回西安,一去不归。别廷芳多给的两千块银圆,胡万春一块也没有拿。胡万春走了,却把制造这几种武器的图纸和技术留给了老虎寨造枪厂精明的吴茂盛。别廷芳说:“胡万春走了,你吴茂盛就是老虎寨的炮师,就是我老虎寨的炮师。”
吴茂盛说:“别司令,我就是个造枪造炮的,啥子炮师不炮师。”
别廷芳说:“炮师不是我别廷芳封的,跟着胡万春学造枪造炮技术的,六七个人,就你把胡万春的技术装到了肚子里,你不当炮师谁当炮师?”
吴茂盛说:“谢过别司令。”
别廷芳说:“胡万春一个月二百块银圆,也给你二百块银圆。”
吴茂盛说:“别司令,我每月只要二十块。”
别廷芳说:“又遇见一个嫌银圆扎手的人。”
吴茂盛说:“人家胡炮师是一路读书读出来的,造枪造炮的技术人家舞弄二十几年,我跟着胡炮师学了六年,就把人家的手艺学来了,属于剽学,只值当二十块银圆。”
别廷芳说:“不论是剽学的不是剽学的,都是一个样子的造枪造炮。”
吴茂盛说:“不一样。胡炮师肚子里装的东西是活的,我肚子里的东西是死的。胡炮师不要葫芦自己会画瓢,我只会比着胡炮师留下的葫芦画瓢。”
别廷芳说:“就是比着画瓢,也值当五十块银圆。”
吴茂盛说:“就值当二十块。”
胡万春不是一去二三里,而是一去不复返。别廷芳派人到西安去找,也无功而返。别廷芳说:“一辈子没有欠账,却欠人家胡炮师两千块银圆。”
别廷芳有了电话局,有了造枪厂,还修建了河南省第一家水电站,成立了西峡口电灯公司,西峡口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期就有了路灯。购买水轮机的时候,别廷芳问内乡留日学水利水电专业的陈凤桐:“水轮机哪个国家的最好?”
陈凤桐说:“第一是德国,第二是日本。”
别廷芳说:“要日本的挠球哩,要买咱们就买德国的。”
陈凤桐问:“别司令,为啥?”
别廷芳说:“造枪的时候,杨虎城在南阳就对我说,德国的钢材最好,德国的机器最好。”
一九三四年底,别廷芳让师爷程炳传代笔,给杨虎城写了一封信:“杨司令:西峡口到西安,虽说很远,却是一步之遥也。西峡口地方虽小,却是山清水秀也。别廷芳一生很少游离此地,是钟情此地也。 南阳一别,六年岁月,一闪而过。在西峡口这个小地方,时常想念西安的杨司令,也时常吟诵你的《自誓诗》。特别是西北山高水又长,男儿岂能老故乡两句,常让廷芳泪流满面。男儿老于故乡,是男儿的悲哀,但是我别廷芳却要老于故乡,我别廷芳之悲哀也。这是兵荒马乱年月,有幸三次遇到杨将军,每次都受益匪浅。你派出十二人帮助组建的电话局,总线路已达两千多公里,通达南阳十三县。在南阳境内遇到匪情敌情,八个钟头内,无论白昼,就能动员十万武装,杨将军帮助组建西峡口电话局之功不可没也。南阳十三县组建联防司令部,不才之别廷芳为主任,也全仰仗杨将军派胡万春组建老虎寨造枪厂之功。老虎寨造枪厂制造的步枪,南阳十三县联防的队伍人手一支;制造的花眼手提机枪、轻机枪、重机枪,每个营连都可配备;制造的八二迫击炮,可以组建四个炮兵营;制造的一百五十毫米大口径火炮,可以配备到每个团。河南全省两个造枪厂,西峡口老虎寨的造枪厂,可以与河南省政府的巩县造枪厂媲美也。看似是别廷芳制造,实乃杨将军之功也。别廷芳在内心感激杨将军,感谢杨将军,感恩养将军。你是个大人大面的男人,是要留在历史上的。我是个小人小面的男人,只要地方记住就行了。假以时日,西安一晤或南阳一唔,当面聆听杨将军教诲,别廷芳盼望这一天。 大恩不言谢。只能把你的《自誓诗》再录写下来,算是对杨将军的遥遥致礼:
西北山高水又长
男儿岂能老故乡?
黄河后浪推前浪,
跳上浪头干一场!
杨将军,别廷芳等着你跳上浪头干一场呢。 不才之弟别廷芳叩首。”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张学良杨虎城发动西安兵变,自此别廷芳与杨虎城联系中断。别廷芳托人找到了杨虎城的两首诗,读起来以示怀念之情。第一首是《还我旧山河》:
西北大风起,
东南战事多。
风吹铁马动,
还我旧山河。
第二首是《无题》:
崇仁楼上感慨多,
世事纷纭奈若何!
大好河山今安在?
恨不杀敌奏凯歌。
别廷芳读过很多次,仰天长叹:“杨将军,是再也不能跳上浪头干一场了。古人说: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杨将军是:不能出师身先困,无奈男儿泪满襟啊。”
有一次,别廷芳和薛钟村说起杨虎城,别廷芳说:“蒋介石这事做的不仗义,人家把你关了又放了,但是他蒋介石是要把杨虎城关一辈子的。”
薛钟村说:“这一关,把杨虎城关进历史书页里,中国人要永远记住他了。”
别廷芳说:“是的。”
2.别廷芳公鸡叫豫西
“公鸡票,
老别造。
谁不使,
就挨炮。”
——豫西民谣,流传时间:一九二八年到一九四八年。
别廷芳挣来第一块银圆,是晚清时期的一八九八年,也就是光绪二十四年。
晚清用的是铜钱,所谓的康熙通宝,就是一块铜钱而已。而在西峡口,把康熙通宝之类的铜钱,叫做窟眼钱。 为啥皇帝要铸造窟眼钱,皇家说:绳子串起来,便于携带。西峡口民间说:中间有个窟眼,省铜。因此民间把窟眼钱叫做苦眼钱。
别廷芳居住的阳城张堂村,隶属于西峡口巡检司管辖,距离西峡口有八十里地,方言也隶属于西峡口方言。别廷芳会说话的时候,就把铜钱叫做窟眼钱。 在别廷芳眼里,窟眼钱也是个好东西,一个窟眼钱,就是二十文的也能买来一个西瓜,别廷芳不明白,一个很小的窟眼錢咋能换来恁大个西瓜。从此别廷芳就知道窟眼钱很好,任何钱都很好。 但是在西峡口,民间对皇帝发的窟眼钱看的不重,对皇帝发的银圆看的比窟眼钱值钱。民间看天底下的一切,都是扳住树枝捉老鸹,金子比银子值钱,银子比黄铜值钱。因此西峡口的民间就认为,银圆比黄铜铸造的窟眼钱值钱。
一八九七年,也就是光绪二十三年,清朝铸造了一枚光绪银圆。当年就从北京到了开封,从开封到了南阳,从南阳到了内乡县,从内乡县到了西峡口。一个银圆和大清皇帝的律条是一样的,从北京到西峡口都要经过皇帝管理的省府县和巡检司,最后才能到皇帝的子民手里。也就是说,西峡口人拿到的第一枚光绪银圆,都是被京城摸过一遍的,开封人摸过一遍的,南阳人摸过一遍的,内乡人摸过一遍的。 光绪铸造银圆的第二年,别廷芳十五岁。他拿到的第一块银圆,就是自己十四岁时,光绪皇帝铸造的。按照年龄,光绪那块银圆,还不到两岁。
别廷芳的第一块银圆是一头老狼换来的。别廷芳十四岁会玩锛桩,打个野猪和狗獾一枪一个准。一八九八年秋天,别廷芳到丹水去赶集,一家商铺老板说:“给我弄头野狼。” 别廷芳:“啥时候?”
老板说:“三九。”
别廷芳问:“多少钱?”
老板说:“一块银圆。”
别廷芳口袋里还没有装过一块银圆,就点头答应了。
进入三九,别廷芳就用锛桩打死了一头老狼。别廷芳父亲别永平说:“山上跑的野狼,性子都是热的。熬老狼汤喝,一家人暖和一个冬天。”
别廷芳说:“爹,我要背到丹水,换一块银圆。”
父亲别永平说:“丹水哪个商铺老板黑心烂肝花,一头老狼才给一块银圆?”
别廷芳说:“我秋天答应人家了,不能反悔的。”
父亲说:“你娃子吃亏了,最少也值当两块银圆。”
别廷芳说:“不就是少一块?”
父亲说:“你这个娃子啊,少一块就是少一半。”
别廷芳把野狼背到丹水,换了一块银圆。这是别廷芳第一次拥有一块银圆,攥在手里还嫌不保险,就把它装进口袋里。最后别廷芳把银圆又攥在手里,把拳头放进口袋,才觉得这块光绪二十三年的银圆不会丢。从丹水跑回张堂,别廷芳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轻轻抻开,把银圆递给父亲。父亲别永平说:“娃子,这不是一块银圆,是一头野狼。”
别廷芳说:“狼没有死,在山上跑,狼死了,变成一块银圆,就在人们的手里跑来跑去,等于一头老狼还没有死。”
父亲说:“娃子,这是你一辈子挣来的第一块银圆,家里就是穷死,也不能要。放在你口袋里当个油馍蛋,还能繁出来新的银圆呢。”
别廷芳说:“爹,你真的不要?”
父亲说:“真的不要。”
这块光绪二十三年的银圆,在别廷芳的口袋里装了三年。
别廷芳十八岁的时候,积攒了几块银圆,决议要买一杆马枪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把那块银圆放在一摞子银圆中间,交给了卖枪的人。父亲别永平说:“积攒了几年的银圆,买了一把小马枪,合得来吗?那是一捧银圆啊。”
别廷芳说;“爹,合得来。一把小马枪,要挣回来更多的银圆。”
由于别廷芳生下来是个雪夜,丢在路边让和尚捡去,交给一农妇喂养,四岁回到别永平夫妇身旁,别永平对别廷芳好像亏欠了很多,别廷芳做什么,别永平从来就是不干涉不干预。就是买马枪这样的大事,别永平也只是很随意的问问。别廷芳有马枪之后,也就成了一个乡村男人。猎物背到丹水街去卖或是背到内乡县城去卖,都不再是少年时代那个简单的别廷芳,买家说多少就是多少,而是卖家喊价,总想多卖一块银圆。
当年冬天大雪封山,正是别廷芳打猎的好机会。他天天在老虎寨上转悠,总有收获。过年那天,他把一捧银圆交给父亲,父亲执意不要。父亲别永平说:“你今年十八岁了,要给你找女人了。女人来了,你们就要有自己的私房钱。一个男人口袋里没有几块银圆,是疙联不住女人的。”
别廷芳有了女人别李氏,就把自己挣来的银圆都交给别李氏。 在清末,窟眼钱和银圆并用,别廷芳和别李氏还是信奉一个律条,银圆比铜钱值钱。他们有了窟眼钱,就是亏一点,也要换成银圆。民国之初,清朝的银圆和民国袁世凯银圆共用,别廷芳就把光绪和宣统的银圆换成袁世凯的银圆。光绪二十三年的银圆是北洋局制造的,略显粗糙,袁世凯当民国大总统之后,制造银圆的工艺水平高,银圆细腻光滑,因此,别廷芳一辈子对袁大头情有独钟。袁世凯称帝之后,八十三天死亡,别廷芳说:“这个袁大头,大总统当的好好的,咋要当皇帝?在人们眼里,总统和皇帝,不都是一球样。皇帝让谁当督军,谁就是督军。大总统说谁是督军,谁就是督军。这个袁世凯,不知道在倒腾啥?弄的摇头摆鸡巴,上下乱动弹。”
别廷芳第一次见到上万块银圆,是剿灭了大刀客孙天堂之后。别廷芳捧起一谷堆银圆,让它们从自己的指头缝里,一块一块地溜到银圆大堆里。那些银圆都是袁大头,没有清末光绪二十三年的,也没有宣统元年的。别廷芳问跟着孙天堂的刀客:“孙天堂把光绪和宣统的银圆都弄哪了?”
刀客说:“都挑出来,到西峡口兑换成了袁大头。”
别廷芳问:“为啥?”
刀客说:“孙天堂认为,袁大头摸着比光绪和宣统的银圆柔和。”
别廷芳说:“没想到孙天堂这个大刀客,对银圆的感觉,跟我一个样。”
刀客说:“别司令,孙天堂说,啥球别廷芳,没有当清乡局长之前,跟我孙天堂一模似样,也是个刀客头子。”
别廷芳说:“孙天堂真是这样说的?”
刀客知道说漏嘴了,就说:“是的,别司令,这话不是我编的,是孙天堂说的。”
别廷芳说:“谅你娃子也不敢胡编,哪有刀客不怕我别廷芳的枪子?谁编排我别廷芳,我就让他吃个炸花子。”
从一九二二年别廷芳进入西峡口当司令开始,别廷芳的财政就是以银圆为根基和底垫。剿灭了一个大刀客和一个大土匪,缴获的银圆都详细造册入库。在银圆堆里有光绪和宣统的银圆,都要挑出来花出去,剩下的都是袁大头。别廷芳说:“都民国了,还花大清的银圆,那不就是复辟帝制。”
别廷芳对于民国发行的纸币不屑一顾,他第一次见到纸币,就说:“大清最少也用个窟眼钱,还是铜的。现在民国了,开始用纸币,钱不就不值钱了?”
军需主任王子久说:“都是一样的。”
别廷芳说:“咋能一样?铜需要挖矿石,需要冶炼,铜钱需要铸造。银圆需要挖银矿石,也需要冶炼,最后铸造银圆。纸是竹竿做的,麦秸做的,树木做的,民国开始拿纸当钱,不是拿着柴伙麦秸糊弄人哩。”
王子久说:“柴伙麦秸每年都生长,铜和银子是有数的,挖完了就没有了。”
别廷芳说:“所以,铜钱值钱,银圆值钱,纸币就不值钱。”
王子久说:“早晚,货币都要换成纸币,代替银圆和铜钱的。”
别廷芳说:“在纸币还没有代替银圆之前,我别廷芳的司令部只认银圆,不认纸币。”
王子久说:“纸币,是民国的法币。”
别廷芳说:“民国的法律都不值錢,还说法币?”
到汉口买枪,用的是银圆,到西安买炮,用的还是银圆,就是买点钢铁,也是花的银圆。而民国的法币,力量远远没有银圆的力量强大。别廷芳知道,银圆是会花完的,要把民间的银圆收拢回来,要把外地的银圆聚集到西峡口司令部,让自己的手里,永远攥着硬通货,永远攥着袁大头。咋能把民间的银圆和外地的银圆汇拢到西峡口司令部,别廷芳并没有办法。他问王子久:“咋弄?”
王子久说:“发行纸币。”
别廷芳说:“南京政府发行法币,不就是纸币。”
王子久说:“他们的纸币,是他们的。我们自己印刷纸币,就是我们司令部自己的。”
别廷芳说:“说到底,不就是一堆纸。”
王子久说;“咋能是一堆纸?司令部印刷的纸币面额,规定等于一个银圆的,就只能换一个银圆等值的纸币。在西峡口,在内乡县,不能花法币,只能花我们自己的纸币和银圆。法币在西峡口内乡,不能流通,外地人在西峡口和内乡买东西,就要在西峡之外把法币换成银圆,到了西峡就拿银圆做交易。在西峡口和内乡之外,设立兑换点,我们的纸币能兑换银圆。”
别廷芳说:“别人不兑换呢?我们西峡口和内乡不就死滞了?”
王子久说:“我们西峡口的桐油和生漆,中药和特产,等于是硬通货。有人拿着银圆来买,也就有人把银圆换成我们印刷的纸币来买,毕竟纸币携带方便。”
别廷芳说:“我明白了,咱们印刷纸币,一是我们要有经济力量,二是我们要有等值的物资,才能把我们的纸币兑换成银圆,而不是法币。”
王子久说:“就是如此。法币在军阀割治的省份,面值大价值低,我们的货物换成了法币,去外省购买钢材炮弹枪支,就等于是我们自己的货物贬值了。而我们货物通过纸币兑换银圆,或是直接银圆交易,收回的银圆在外省不贬值,就等于我们西峡口和内乡的货物没有贬值,而是升值了。”
别廷芳说:“我们的纸币用到南阳各县,我们司令部回拢的银圆和法币比起来,就等于是赚了。”
王子久说:“司令是个明白人。”
别廷芳说:“你这一解释,我就明白了,我们自己发行的纸币,是个吸铁石,能把西峽口和内乡之外的银圆吸回来,在外省不贬值,比拿着一大堆法币有后劲有底垫。”
王子久说:“是的。”
别廷芳是个机会主义者,一辈子都能看准各种机会。他懂得了为啥要自己印刷纸币,但是没有机会,他不会轻举妄动,自己当违反民国法律的领头羊。
到了1928年,南京政府颁布条例,命令各地推行乡村自治,强调发展合作经济,建立农民借贷所,发展农村金融,活跃农村经济。别廷芳看到自己印刷票子的机会来了,就决意要在内乡发行自己的钞票。别廷芳把南京政府的条例吃透后,变成了自己的大白话。他说:“农村金融咋发展,就是我们自己印钱;农村经济咋活跃,就是我们自己的钱在我们的农村花;乡村咋能自治,就是拿乡村积攒的银圆,换成我们印制的票子。用这些票子建设自己的乡村,就是乡村自治。”
别廷芳说:“有了南京政府颁发的条例,就等于是民国的法律,我们内乡县自己印钱自己花,就是合理的合法的。整,我们内乡自己印钱。”
内乡的钞票设计出来的图案,是公鸡票。正面背面都是一只老公鸡,昂着脖子在打鸣。别廷芳对设计者说:“这只老公鸡,设计的好。一鸡打鸣,不光内乡能听见,镇平淅川邓县也能听见,南阳也能听见,不说是河南省都能听见,最低也要让河南西部都能听见,都能花内乡的公鸡票。李贺说一唱雄鸡天下白,我别廷芳的老公鸡至少也要白他个几百里,声音传个几百里。但是,我别廷芳是从西峡口起家的,内乡县印制的钞票,要带着西峡口的影子。正面背面都是老公鸡,咋能看见西峡口,咋能体现西峡口?”
设计的人是西峡口白羽中学的美术老师穆一雷,在杭州上过美术专科学校。那个时代能到外地去读书的人,都是一个地方绝顶聪明的人。他听别廷芳说钱除了一唱雄鸡天下白,还要有西峡口,就想起了西峡口的历史上曾叫白羽城。为啥叫白羽城,就是以鹳鸟每年春天脱毛时,落下很多白色羽毛而得名。穆一雷就把背面设计为一只鹳鸟,悠闲地摇动着翅膀。别廷芳说:“这个好,这个好,我们弄钱干啥哩,就是叫西峡口的人们过得跟鹳鸟一样悠闲哩。”
穆一雷说:“别司令,白羽城在春秋时代建立过许国,而后迁移到许昌。说不定,你发行的纸币,连许昌都会用呢。”
别廷芳说:“你娃子,年轻轻的会说话。教个啥图画哩,来司令部干吧。弄个团长营长的,我别廷芳说了是算数的。”
穆一雷说:“别司令,教书很好,我想在黑板上画个鸟,就画个鸟;想在黑板上画条河,就画条河。我不教学了,当个画匠,也能吃喝一辈子。我画画是吃饭的手艺,我一辈子也就是个手艺人。改朝换代了,手艺人还是手艺人。你的团长改朝换代了,会弄啥?”
别廷芳说:“你娃子想恁远你弄啥哩?现在当个团长营长的,总是背个盒子炮。”
穆一雷说:“让他们背吧,我还是背个画夹子好。”
别廷芳说:“啥时候闲了,请你给我画个像。”
穆一雷说:“中。”
一九二八年,别廷芳发行的第一版纸币,是在汉口印刷的,质量略显粗糙。这批纸币叫内乡金融流通券,是以铜钱为等量单位的,铜钱有那些单位内乡金融流通券就有那些单位。民国初年,在民间是三种货币,一是银圆,二是铜钱,三是纸币。民间对民国的纸币很不信任,继续使用清末的铜钱,在西峡口叫做窟眼钱。民间最信任的是银圆,老百姓有了银圆就自己收藏在家里,以备急需。有了纸币,就去花掉,根本不会珍藏纸币。别廷芳第一次发行纸币,就是为了兑换流落在民间的铜钱。因此内乡金融流通券有一串文、二十文、一百文、三百文、五百文,和民间使用的窟眼钱等值。内乡司令部把自己印刷的纸币,等量交换铜钱,又把铜钱折合为银圆,在内乡全境兑换。而民国的法币,兑换内乡金融流通券的时候,别廷芳司令部故意压低民国法币的价格和价值。开始兑换,民间不接受,乡村的大户更是不接受。内乡马山的王家是出名的大户,王天剑是大户之首。王天剑说:“老别弄张公鸡票,是要把咱们辛辛苦苦几辈子弄的银圆都装到司令部的钱库里。”
别廷芳说:“王天剑说对了,刀客土匪们打家劫舍,弄大户的银圆,是中饱私囊,我别廷芳一不抢二不偷三不耍赖,就是兑换。换来的银圆我又不装自己的口袋,我这叫中饱公囊。内乡的银圆,用在内乡,这就叫乡村自治。他王天剑不就是有几个银圆,他看不见我别廷芳是弄啥的,就胡球说些摸老天爷沟子的憨蛋话。我可以公开告诉他,我别廷芳就是倾全县之力,倾全司令部之力,在内乡强力推行公鸡票。他王天剑是螳臂长大了想挡路上的大车,猫娃长大了想尻山顶的老虎,这叫啥?叫自不量力,自取灭亡。我别廷芳弄啥事都是大白天打灯笼,明打明地整,王天剑的银圆换公鸡票,他想换就换,不想换机关枪架到门口逼着他换。”
程炳传说:“人家硬是不换咋弄?”
别廷芳说:“我叫他生意做不成。”
程炳传说:“人家生意也不做了,远走他乡。”
别廷芳拿起桌子上一个炒熟的花生,两个指头用劲一捏,把花生捏碎了说:“谁不换公鸡票,就跟这个花生一样,捏碎它。”
司令部在内乡每个保每个甲都张贴了兑换公鸡票的告示,昭告内乡人明了:“一个月之内,除了银圆和窟眼钱能在内乡购买货物,法币不能流通。两个月之内,内乡境内使用自己的公鸡票和银圆以及铜钱,三个月之后,内乡境内全部使用公鸡票,银圆和窟眼钱停止使用。”
人就是个鳖,咋窝憋都能适应,咋窝憋都服软。就像别廷芳枪少炮少的时候,在过路南阳内乡的军阀面前窝憋自己一样,内乡人西峡口人也是很能窝憋自己的。到了第三个月,马山的王天剑到马山的兑换点换了公鸡票。马山区的区长马上就给别廷芳打电话说:“王天剑憋不住了,换了换了。”
别廷芳说:“是个人,都要知趣。王天剑知趣,很好,很好。”
区长说:“是的。”
别廷芳说:“啥叫乡绅,知趣的就是乡绅,不知趣的就是劣绅。在内乡,让我别廷芳高兴的就是乡绅,让我别廷芳不高兴的,哪怕有一座一座银山,在我别廷芳眼里,就是个劣绅,就是个土豪,我别廷芳本事不大,在内乡打击土豪劣绅的本事还是有的。”
使用了四年之后,别廷芳为内乡聚拢了巨额财富。在兑换过程里,内乡司令部的银库里,银圆堆积起来。别廷芳到汉口西安甚至是上海购买德国的钢材和水泥,都是拿着银圆,一路畅通无阻。但是汉口的公鸡票印刷的有些粗糙,主要是制版技术粗糙,别廷芳就派自己最贴心的经济顾问王灿堂到上海制版。别廷芳对王灿堂说:“到上海制版,要找德国人制版。”
王灿堂说:“不都是个制版。”
别廷芳说:“德国人细密,手艺最好。”
王灿堂说:“一个样。”
别廷芳说:“不一样,我就信德国的。”
一九三二年,别廷芳在汉口印制了上海制版的公鸡票,有一元的,五元的,十元的。这次正面的老公鸡清楚了,背面的鹳鸟也清楚了。经过别廷芳的强力兑换,公鸡票竟然让内乡人接受了,慢慢地也让外地人接受了。随着别廷芳势力的壮大,公鸡票越过内乡进入淅川镇平邓县,然后进入南阳其他各县。别廷芳在许昌、南陽、平顶山设立了兑换点,到西峡口和内乡的商贾,都把银圆兑换成公鸡票。而在许昌以西和南阳接壤的地方,别廷芳的公鸡票也代替了法币,直接进入商铺流通。
一九三四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别廷芳到了西峡口白羽中学,找到了穆一雷。 穆一雷说:“别司令,你咋来了?”
别廷芳说:“穆老师,前几年我说闲了找你画个像,你忘了没有?”
穆一雷说:“没有。”
别廷芳说:“我今天画像来了。”
穆一雷说:“行。”
一个下午,穆一雷给别廷芳画了一个像。画好后,穆一雷让别廷芳看看问:“别司令,像不像?”
别廷芳说:“像,像,很像,并且比我自己更像我自己,比我自己更耐看。”
穆一雷说:“这就是别司令。”
别廷芳说:“你上次设计公鸡票,还没有给你设计费呢。”
穆一雷说:“我教书吃饭,银圆不多,也不缺银圆。”
别廷芳说:“你一个中学老师,咋能不缺银圆?”
穆一雷说:“白羽中学是司令部发薪水的中学,银圆发的不少。我的同学在北平的中学教美术,每个月四十块银元,我在白羽中学也是四十块银元。北平的警察每个月才能挣八到十块银圆,所以说,尽管我教书,我不缺银圆。”
别廷芳说:“缺银圆的人,我别廷芳也不一定给他银圆,你不缺银圆,我别廷芳还是应该给你银圆。”
穆一雷说:“咋应该?”
别廷芳说:“篾匠编个箩头要银圆,木匠做个桌子要银圆,你是个画匠,设计个公鸡票,给我别廷芳画个像,也是要给银圆的。”
穆一雷说:“免了。”
别廷芳说:“咋能免了?”
穆一雷说;“我给村子里老人画一张像,只有一个家族看见。我给你设计公鸡票,很多人都看见了。画画的人,画被人看见,就等于银圆。”
别廷芳说:“公鸡票看见的人不少,但是公鸡票上没有你穆一雷的名字,所以要给你银圆。你不能拿公鸡票出名,所以要拿银圆来弥补你的名声。”
穆一雷说:“别司令,公鸡票使用的面积大,岁月长,从空间和时间上给我扬名了,所以我不要银圆。”
别廷芳说:“你必须要。你不要银圆,说明我别廷芳的公鸡票不值钱,说明我别廷芳本身不值钱。为啥,公鸡票是你设计的,别廷芳的像是你画的,你不要银圆,就是在贬低我别廷芳,就是在贬低我别廷芳的公鸡票。”
穆一雷蒙了一会儿说:“现在我知道你咋能当司令,我为啥当画匠了。原来你别司令想事情,就是个多边形,每一条边都有理。”
别廷芳拿着自己的画像走了,不一会,一个马弁拿来了五百块银圆。穆一雷说:“两百块就很多了。”
马弁说:“别司令给你五百块,说明你干的活就值当五百块。”
穆一雷说:“我只要二百块。”
马弁说:“你咋真腻磨蛋,别司令说给五百块,你还敢不要?”
穆一雷说:“不要咋了?”
马弁说:“不要,就是看不起别司令。看不起别司令,就是看不起自己的脑袋疙瘩。”
穆一雷说:“不要别司令的银圆,还把他得罪了?”
马弁说:“是的。别司令给你个好处你不要,那么别司令给你个坏处,你就会胡操,你就会骂别司令,你说是不是?骂别司令,是不是应该挨枪子,挨了枪子,脑袋疙瘩不就完蛋了?”
穆一雷被马弁的话整晕了,就收下了别廷芳的五百块银圆。与此同时,在西峡口别廷芳的司令部里,别廷芳的画像摆在桌子上,旁边放着一张美元,美元旁边放着一个袁世凯民国三年铸造的银圆。别廷芳对马弁说:“喊薛钟村来。”
薛钟村进来,看看桌子上别廷芳的画像说:“真像,真像。”
别廷芳说:“穆一雷画的,我很满意。”
薛钟村说:“咋满意?”
别廷芳说:“有人在上海拿回来一个美元,上边这个人的像画的好。你看穆一雷给我画的像,画法跟美元上的一模一样。”
薛钟村说:“美元上那个人是华盛顿。”
别廷芳说:“美国人就是能,一个花生,还要炖着吃。”
薛钟村很淡一笑。别廷芳说:“还有银圆上的袁世凯头像,画的也不错。拿到银圆一看,就知道袁世凯的秉性脾气。”
薛钟村说:“是的,在北京读书的时候,北京人就说袁大头上的袁世凯比真人还像袁世凯。”
别廷芳又让马弁把杨捷三喊来,杨捷三看看别廷芳的画像说:“真像,我有时间也去画一张。”
别廷芳说:“看看美元上这个人。”
杨捷三对别廷芳说:“鼻子比你的大,嘴巴比你的大。”
别廷芳再让马弁喊来刘顾三。 刘顾三看看别廷芳的画像说:“西峡口还有真球能的人,把别司令画的真像。”
别廷芳说:“就在白羽中学教画画,叫穆一雷。”
来了三个副司令,除了说画的很像,都没有说出别廷芳的内心。别廷芳对马弁说:“把师爷程炳传和军需主任王子久叫来。”
程炳传和王子久来了,看见别廷芳的画像,都说:“画的真像别司令。”
别廷芳说:“美元上的那个人画的很好,穆一雷学的就是人家的画法。”
程炳传和王子久看见了美元上的华盛顿,又看看袁大头上的袁世凯,再次看看别廷芳的画像,程炳传对王子久耳语:“别司令想弄啥,你明白了没有?”
王子久说:“咋不明白。”
程炳传说:“是想把自己印到公鸡票上。”
王子久说:“是的。”
程炳传说:“别司令咋不挑明哩,还玩虚局。”
王子久说:“别司令是想让咱们挑明的。”
程炳传说:“你说吧。”
王子久说:“你是师爷,你说最好。”
程炳传说:“别司令,美国把华盛顿的图像印在美元上,袁世凯把自己的头像铸造在银圆上,咱们内乡印的公鸡票,咋不把你的头像印上去。”
别廷芳支吾了一声,笑眯眯地说:“程师爷,你咋想起来这个点子?”
薛钟村说:“我日他怼,程师爷不愧是师爷,这点子出的,让我们几个副司令都觉得三天不钻研,撵不上程炳传。”
程炳传说:“我和王子久都认为这是應该的。”
王子久说:“程师爷,这发明权是你的,我咋敢邀功?”
薛钟村说:“咱们仨都是回车人,别的不会弄,咋会弄这事?都说咱们回车有条古庄河,倒流四十五里,专门浇灌出这样的奇葩。”
程炳传说:“薛副司令,你说别司令的头像印到公鸡票上有啥不好?”
薛钟村说:“很好,很好。”
王子久说:“那也不能咱们三个说把别司令的头像印上去,就印上去,还有杨副司令和刘副司令呢?”
薛钟村说:“没想到,还有一个回车人杨捷三,他也是个顺沟驰,咱们都说行,他能说不行?”
程炳传问:“杨捷三,把别司令的头像印到公鸡票上,你说行不行?”
杨捷三说:“不光是行,是很行。”
程炳传又问刘顾三:“你说行不行?”
刘顾三故意问:“啥子行不行?”
程炳传说:“把别司令头像印到公鸡票上。”
刘顾三说:“行,很行。”
薛钟村说:“别司令,都说把你的头像印到公鸡票上,你看行不行?”
别廷芳说:“你们这是在扶死人上竿,你们都商量好行了,我别廷芳还能不听你们几个的,印上就印上吧。”
一九三四年夏天,王灿堂再次到上海德国印刷公司制版,把别廷芳的头像印刷在内乡司令部发行的纸币上。这次是以银圆为基准的票子,发行了一元、五元、十元三个类别的银元券,专门兑换民间的银圆和外地的银圆。别廷芳的头像上了纸币,在民间叫老别票。但是内乡人拿到老别票,依然叫公鸡票。司令部出面纠正,也纠正不过来。别廷芳对主张把自己头像印上纸币的程炳传说:“我别廷芳在内乡,在南阳也是混的乌粗乌粗,在内乡人眼里,还不如一只老公鸡。”
公鸡票和老别票,在河南西部很是坚挺,很多人宁愿要老别票和公鸡票,也不愿意要民国的法币。西峡口人拿着老别票和公鸡票,到许昌和洛阳,也能花出去。后来到湖北老河口码头,也能购买上海汉口制造的货物和南方的丝绸。别廷芳进驻西峡口之后,关停了所有的烟花园,有的人坐船到老河口招妓,老别票和公鸡票和银圆一样,具有支付功能。
公鸡票的招牌就是公鸡打鸣和鹳鸟展翅,特别是首次在汉口印刷的公鸡票,票面上打鸣的公鸡和背面的鹳鸟展翅都有些模糊,造假币的就盯上了这批公鸡票,他们造出的假币和司令部印制的公鸡票真假难辨。别廷芳说:“咋难辨,抽出几队人马,寻找新的公鸡票。我们的公鸡票使了四年,都旧了,新的都是假的。”
假公鸡票拉到西峡口司令部,有三百多斤。别廷芳说:“抓到造假币的,用这些假币烧了他。”
别廷芳的话在西峡口和内乡县比圣旨还圣旨,造假币的金二木,是回车沙岭人,听说捉住要活活烧死,就在自己的院子里长叹一声说:“这公鸡票,只有老别能自己印自己发自己兑换银圆,我印了就是死罪,老天爷,这不公平啊。”
说罢,金二木就在院庆外边的一棵核桃树上吊死了。老一营五个人到沙岭,把金二木的尸体拉到了鹳河滩上,三百多斤假币倒在金二木的尸体上,泼了两桶桐油,烧掉了。一九三五年,全国印制纸币的县有几百个,冲击了南京政府的经济命脉。在河南,别廷芳的公鸡票,一鸡独唱,不但覆盖南阳,还覆盖了许昌和洛阳甚至湖北的一些地方,属于对河南财政冲击最大的一种半官方半民间的货币。一九三五年夏天,南京政府发布新货币制度,宣布废除地方纸币,推行法币。南阳保安司令兼公署专员罗震到西峡口找到别廷芳说:“别司令,你的公鸡票和老别票,现在的势力范围太大了,在国民政府清理地方货币的名单里,排在第二。”
别廷芳说:“我一个指甲盖大的地方,发行个公鸡票,在全国地方货币里,能排到第二?”
罗震说:“是的。”
别廷芳说:“恐怕是假的。”
罗震说:“别司令,不假不假,在南阳的商铺里,你的公鸡票比法币还值钱。在许昌禹县一代,公鸡票也在驱逐法币。”
别廷芳说:“货币又不是队伍,又没有扛枪,我的公鸡票咋能驱逐国民政府的法币?”
罗震说:“货币与货币之间,有个良币驱逐劣币概率。在河南西部你的公鸡票就是良币,国民政府的法币,就成了劣币。”
别廷芳说:“罗司令,罗专员,既然我的公鸡票是良币,法币是劣币,咋能把良币掐了,把劣币留下来?”
罗震说:“良币与劣币,是商铺和民间的购买力说了算。国民政府要驱逐地方货币,是国民政府的条例说了算。看似是一个问题,其实是两个问题。”
别廷芳说:“罗专员,罗司令,我别廷芳一九二八年印刷公鸡票,听的就是南京政府繁荣地方金融的条例。现在地方金融繁荣了,国民政府又下了个条例,取消地方金融。罗专员,罗司令,这不是国民政府伸着自己的左手,打自己的右手。”
罗震说:“别司令,一九二八年的条例,实行到一九三五年,就不错了。国民政府早上发出去的条例,黄昏收回去的都有呢。”
别廷芳说:“罗司令,罗专员,就不能通融通融?”
罗震说:“这次驱逐地方货币,不亚于经济北伐,我就是想替你抗衡一下,也没有任何力量。”
别廷芳说:“罗专员,罗司令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我不要你抗衡,也不要你通融,我自己有办法。”
罗震问:“啥办法?”
别廷芳说:“软杵。就是软软的态度,嘴上说听,其实不听。”
罗震说:“别司令,不要小看这次驱逐地方货币,弄不好国民政府还会出动军队的。”
别廷芳说:“罗司令,老蒋的军队远着呢,说出动军队,不还是你南阳保安司令部的队伍。你的队伍是南阳人,我的队伍也是南阳人,咱们俩的队伍,在南阳开战,不是一个打左脸,一个打右脸?”
罗震说:“是的。”
别廷芳说:“东北都弄丢了,军队不去把东北夺回来,也就不会来南阳打我别廷芳。”
罗震说:“一码归一码,我也说不准会不会来进攻你别廷芳。”
别廷芳说:“罗司令,罗专员,这样说吧,只要老蒋不派别人来南阳,我就拖拉一天是一天。”
罗震说:“我要给河南省政府表个态,给省主席刘峙表个态,就说你别廷芳执行国民政府的条例,不再印制新的公鸡票。”
别廷芳说:“罗司令,罗专员,司令部的公鸡票,兑换来的都是银圆。可以说,现在内乡司令部不缺银圆,甚至可以说,我们的银圆比你南阳保安司令部多。你们南阳保安部队的银圆,是不够花的。过去过路的队伍开口都是向我别廷芳要银圆,我别廷芳就是一个牛球理,谁越是开口要,我越是不给他。这几年,你罗司令当南阳公署专员,没有向我别廷芳开过一次口,我今天就给你一万五千块银圆。”
罗震说:“南阳的保安部队是南阳的,咋能要你的银圆?”
别廷芳说:“我们内乡每一年的税银,就有一万一千两白银,折合六十四万五千块银圆,公鸡票兑换银圆,每年也有六七十万块银圆,还有我们西峡口司令部恒大久公司,生意做到襄阳、汉口、南京、上海,收入的银圆比内乡县的税银还多。我们的银圆,是花不完的,给南阳保安部队一万五千块银圆,连个角都掰不下来。”
罗震专程到开封找到河南省长刘峙,汇报别廷芳公鸡票和老别票停止印刷一事。刘峙说:“罗震啊,你谁都可以相信,可不要相信别廷芳说的话。他是糊弄你的,你走了,他还会印的。”
罗震说:“不会的。”
刘峙从抽屉里拿出几张公鸡票和几张老别票,摊在桌子上,对罗震说:“看看别廷芳的第一版公鸡票,这只老公鸡昂首大叫,这是在示威哩。还有第四版的老别票,印着自己的头像。袁世凯头像铸造在银圆上,袁世凯当过民国的大总统啊,他别廷芳就是个民团的司令,算个鸡巴毛,就把头像印刷到票子上。我是个省长,敢不敢把我的头像印到票子上,你是个专员,敢不敢把头像印到票子上。你别小看了这个别廷芳,他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南阳的皇帝了,还要你这个专员弄啥,还要你这个保安司令弄啥?”
罗震说:“刘司令,刘主席,别廷芳的公鸡票和老别票,在国民政府没有禁止地方货币之前,是不违法的,在地方还是很坚挺的,很多老百姓对公鸡票和老别票还是很信任的。在外地,地方的货币等于是一张废纸,在南阳,公鸡票比法币还值钱。”
刘峙说:“罗震啊,你就是个猪脑子。别廷芳的公鸡票,谁敢不使用?别廷芳的老别票,谁敢不使用?”
罗震说:“但是公鸡票和老别票,的确值钱啊。”
刘峙说:“在别廷芳枪杆子能管住的地方,只用公鸡票,只用老别票。外地人到了别廷芳的地盘,都把银圆换成了公鸡票和老别票。在这两种票子后边,是别廷芳强大的银圆金融系统。罗震你知道不知道,美国印刷票子,都是靠黄金为依托的,别廷芳印票子,是靠背后的银圆为依托的。”
罗震说:“我还真弄不懂。”
刘峙说:“看看别廷芳的老别票,就是银票,是专门来兑换银圆的。一张纸就是一块银圆,五块银圆,十块银圆,他别廷芳的银圆来的快啊。”
罗震说:“老别的银票,假若不值钱,谁拿银圆去换?”
刘峙说:“罗震,你是南阳的专员和保安司令,你就没听说过南阳流传的民谣:公鸡票,老别造,谁不使,就挨炮。”
罗震说:“民谣民谣,就是民间的谣言。”
刘峙说:“民谣的谣,是歌谣的谣。民间歌谣,是从民间唱起来的,最后流进官方耳朵里,就成了民间思想的一种表达。”
罗震说:“刘司令是教过书的先生,对民谣研究是一套一套的。”
劉峙说:“南阳的这个民谣,就说明别廷芳在南阳强力推行公鸡票和老别票,是很残酷的。”
罗震说:“民谣有时候听起来,像是官方编的。”
刘峙说:“这个民谣,是半官方半民间的。”
罗震说:“刘主席,刘司令,不说民谣了,只说他别廷芳积攒的银圆,能不给省政府弄一点。”
刘峙说:“别廷芳的银圆,都串在别廷芳的肋巴骨头上,你能抠下来一个?”
罗震说:“民间都传说,你在上海的别墅,别廷芳就给司令夫人弄了十万块银圆。”
刘峙说:“民间,民间,民间知道个啥?都是官场的人在糟蹋我的,你罗震也信了。”
罗震说:“我不信啊,但是民间有人信了。”
刘峙说:“你说这个民间,还是官场。”
罗震说:“民间就是民间,官场就是官场,刘主席咋会民间官场不分?”
刘峙说:“罗震啊,民间知道个啥?官场说漏嘴的,就变成了民间的。我这些年经过见过的多了,民间说谁当司令,过几天谁就真的就当司令了。你认为是民间把他说成了司令,不是的,是他自己说出来的。他自己为啥说?他花银圆了,他自己心里有底了,他就烧摆烧摆先说出来。然后兑现了,他说是民间把他抬到那个位置上。其实不是的,是官场收了他的银圆,给他打了保票,他才敢先烧摆。这一烧摆,就在民间流传,就变成了民间的。但是你仔细一想,都是官场的。还是一句老话,官方不漏嘴,民间知道啥?”
罗振发现,刘峙说着说着,脸上绷紧的神经松下来了。从刘峙的面部表情里,罗震读到了很深刻的意味。在刘峙表情的后边,罗震断定,刘峙的夫人肯定收了别廷芳的十万块银圆。罗震再一次明白,银圆是个好东西,不但能改变一个重要人物对一个人的直接看法,也能让一个重要人物阴沉的脸膛变为灿烂的笑容。 罗震说:“刘主席,刘司令,还是官大眼尖,看得透、看得深、看得远。”
刘峙说:“不是官大眼毒,是官大经见的多。就像这次严令禁止地方印制货币,他别廷芳要是撞到枪口上,比撞到你罗震的南阳保安团厉害多了。”
罗震说:“别廷芳在江湖上时间长了,就把自己混成了泥鳅,他躲过去是他的本事,他撞到老蒋的枪口上,是活该他倒霉。”
刘峙说:“罗震啊,你说的也是。”
一九三五年九月,别廷芳的公鸡票和老别票依然我行我素,还在豫西当银圆花。九月二十七日,国民政府催促刘峙亲自过问别廷芳的公鸡票和老别票问题,刘峙给别廷芳打了电话:“别廷芳,你听着,这次禁止地方货币,不是我刘峙弄的,是国民政府弄的,是蒋介石弄的。”
别廷芳说:“刘主席,刘司令,你说咋弄?”
刘峙说:“听国民政府的,一是不印,二是不用,三是让国民政府的法币在河南西部流通。”
别廷芳说:“刘主席,刘司令,我听懂了,就是两不一让。”
刘峙说:“别廷芳,明白就好。”
别廷芳说:“刘司令,刘主席,我别廷芳没有其他东西,但是银圆不少。刘司令夫人在上海,花销是很大的。”
刘峙说:“别廷芳,我一个省主席,还是养得起老婆的。”
别廷芳在电话里:“嘿嘿,嘿嘿,嘿嘿。”
刘峙听到别廷芳几声嘿嘿,就把电话放下了。
一九三六年四月,國民政府财政部每周一个电话,敦促别廷芳停止印刷和使用公鸡票和老别票。别廷芳接到电话就说:“我给刘司令保证过的,坚持两不一让。”
财政部官员在电话里愣了愣问:“什么叫两不一让?”
别廷芳在电话里轰然大笑:“你们在南京,还不知道刘峙主席的两不一让?”
对方蒙了一阵子问:“真的不知道。”
别廷芳说:“就是一不印公鸡票,二是不用公鸡票,三是让法币在豫西流通。”
财政部官员说:“好的,别司令,说到做到啊。”
别廷芳说:“做不到咋弄?”
财政部官员说:“用军事手段。”
别廷芳说:“财政部是弄钱的,还有大炮?”
对方说:“财政部没有大炮,国防部有大炮。”
别廷芳说:“国防部有啥型号的大炮,能从南京打到西峡口?”
对方说:“国防部让刘峙司令的大炮去轰你们西峡口。”
别廷芳在电话里依然是:“嘿嘿,嘿嘿,嘿嘿。”
财政部的官员把电话放了。在财政部每周打来电话的同时,刘峙每周一个电话,罗震每周一个电话。最后别廷芳和财政部、刘峙的河南省政府、罗震的南阳公署四家达成协议,财政部划拨五百万法币到内乡兑换公鸡票。在豫西,法币的购买能力一元相当于公鸡票的七毛钱,而财政部要求是一比一兑换,效果可想而知。再次协商之后,别廷芳到南阳拜见南京财政部来的两个官员,竟然是两个年轻女人,穿的竟然是军服。别廷芳问罗震:“罗专员,财政部的女人咋也戴着水牛逼帽子?”
罗震说:“别司令,你这个泥巴橛子,人家戴的是西式女兵帽,咋能是水牛逼?”
别廷芳说:“财政部不是国防部,官员咋穿军装?”
罗震说:“别司令,你咋尽管些你不该管的。”
别廷芳说:“我日他怼,那俩带水牛逼帽子的女兵咋恁漂亮?”
罗震说:“别司令,在财政部当个官员,咋能不漂亮。”
别廷芳说:“罗专员,留下来一个给你当个姨太太。”
罗震说:“别司令,你真是会想,人家在南京国民政府里随便摸一个,也比我罗震官大。”
别廷芳说:“南京的官大,实际权力不大。你罗专员官不大,实际权力大。给南京政府的里罗专员当姨太太,不如给南阳的罗专员当姨太太。”
罗震说:“别司令,在南阳论权力,我罗震的给你别廷芳没有办法比,留下来一个,给你当姨太太吧。”
别廷芳说:“我一辈子妨女人,我已经娶过七个老婆了。”
罗震说:“你娶了七个泥巴橛子,这可是财政部的洋学生,味道不一样。”
别廷芳说:“罗专员啊,我别廷芳对于这些洋学生,是心在天山,身老沧州啊。”
罗震说:“最好是不想天山,无论沧州。”
别廷芳说:“罗专员啊,什么天山沧州的,这次来南阳一趟,也算是没有白跑啊。”
罗震说:“不就是两个女人嘛。”
别廷芳说:“不一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南京财政部来的女人,和南陽的就是不一样。”
坐下来商谈法币兑换公鸡票和老别票,别廷芳就坐在两个女兵对面,他一双眯缝的眼睛直对着女兵的脸膛和帽子瞅来瞅去。一个女兵说:“我们要带着南阳公署的人到内乡农村去兑换,把公鸡票汇拢销毁。”
别廷芳说:“你们见过狼吗?”
女兵莫名其妙地说:“没有。但是这和兑换法币有啥关系?”
别廷芳说:“关系很大。我们那儿村子都在深山里,一个村子喂了十头猪,村外就有三十头狼。一头三百斤重的猪走出村子,就被野狼撕的粉碎。”
女兵说:“真的?”
别廷芳说:“真的,我谁都敢彪敢哄,但是也不敢彪哄你们财政部的官员。”
女兵问罗震:“真的?”
罗震说:“或许吧。”
别廷芳说:“还有金钱豹,八个男人都捂扎不住。你们两个女兵,别看戴着水牛逼帽子,金钱豹一嘴就把你们的脑袋疙瘩咬碎了。”
女兵无声。别廷芳说:“前年冬天,西北军一个旅驻扎西峡口,一个夜里丢了一个班。旅长说是我别廷芳暗杀的,我对旅长说,你们西北军多牛逼,谁敢暗杀你们?你们的十几个人,是被野狼叼吃了。最后在西峡口对面山上找到了被野狼撕碎的军装,旅长连夜就把队伍带走了。”
罗震狂笑了几声说:“原来我也以为是你暗杀的,今天才知道是野狼叼吃的。野狼,真是厉害,真是厉害。”
别廷芳说:“你们财政部为了兑换掉我们的公鸡票也算是尽心尽力了,我们司令部也算是尽心尽力了。我别廷芳今天再次保证不再印刷一张公鸡票,一张老别票。藏在民间的公鸡票和老别票,我们一边兑换一边销毁。直到公鸡票彻底从河南西部消失为止。”
两个女兵说:“别司令,你是红口白牙说说,咋能算数?”
别廷芳说:“在南阳,罗专员说的话算不算法律?我看算。我别廷芳说的话算不算法律?我看更算。”
女兵说:“何以为凭?”
别廷芳一双小眼睛眯缝起来,笑了笑说;“你们两个漂亮的脸膛,就是最大的凭证。可以说,比你们财政部红彤彤的大印还可信。”
罗震笑了,女兵笑了,别廷芳也笑了。最后别廷芳说:“你们大概还没有结婚吧,一个姑娘家,还没有挨过男人,就被野狼撕吃了,太可惜了。”
女兵说:“恐怖,恐怖,太恐怖了。”
自此,别廷芳没有印过一张公鸡票,也没有印过一张老别票。但是别廷芳先后印制近五亿元的公鸡票和老别银票,很长时间都在河南西部流通。特别是内乡人坚信公鸡票和老别票比法币值钱,宁愿用公鸡票也不愿意用法币。从一九三六年到一九四零年别廷芳去世进五年时间,公鸡票和老别票继续支撑着内乡甚至是南阳的流通领域。别廷芳去世,南阳抗敌自卫军进入后别廷芳时期,刘顾三当司令之后薛钟村当司令,一直到一九四五年,公鸡票和老别票依然是南阳民间最坚挺的货币。一九四六年到一九四八年,公鸡票和老别票还是南阳十几个县的主要货币。一九四八年秋天,西峡口被陈赓部队解放,公鸡票和老别票才彻底杜绝使用。
设计公鸡票的穆一雷,一九四三年离开白羽中学到上海卖画为生,最后和西峡口彻底失去任何联系,也算是不知所终。后来西峡口人见到公鸡票,也不知道设计者是谁。见到老别票上别廷芳的画像,也不知道是一个叫穆一雷的中学美术老师画的。现在,河南的钱币收藏者,有人收藏别廷芳的公鸡票和老别票,一票难求,价格不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