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伟
《废都》之后,贾平凹叉创作了《秦腔》。《秦腔》是他的第10个长篇,2005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这部小说写了“我”的一段单恋史:我叫“引生”,喜欢白雪,白雪却嫁给了夏风,于是,失魂落魄的我就按照“世上的事情,你脑子里能想到的,就肯定会发生”的意念,想到夏風会变成跛子。后来,夏风膝盖的半月板就真的裂了,做了手术。白雪后来也真的和她离婚了。
《秦腔》以两条线展开,一条是秦腔的衰败,一条线是农民与土地的关系。这两条线相互纠结,在一个叫清风街的村庄里演变着近三十年的历史。清风街何白家和夏家两大户,白家早已衰败,但白家却出了一个著名的秦腔演员白雪,白雪嫁给了夏家的儿子。夏家家族两代人主宰着清风街,而两代人在坚守土地与逃离土地的变迁中,充满了对抗和斗争。三十年里,清风街白、夏两大户以及芸芸众生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真实而生动地再现了中国社会大转型给农村带来的激烈冲击和变化,加上农民与土地之间的难舍情怀,土地的流失,清风镇上人们的勾心斗角,给农民带来的心灵惊恐和撕裂。
小说一开始,夏风娶白雪,请来了县剧团,靠夏天义镇台,才保证了演出的正常进行。县剧团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中星振兴失败,县剧团也就名存实亡了,分解成了一个个为村民红白喜事提供服务的小组。而始终坚守着“没有土地算什么农民”的观念的夏天义,曾使棣花村摘掉了贫困村的帽子,但他叉因组织村民阻止修国道被撤了职。君亭在成为新支书后,却叉把贫困村的帽子要了回来,因为有了这帽子,就能领到一笔救济款。作为实用主义者,他不仪搁置了夏天义继续开发七里沟的理想,还在国道边上的几十亩好地上,建成了农贸交易市场,山租摊位,收取租金和管理费。在他眼里,开发七里沟,除多了几百亩地外,但“叉能收多少粮,能卖多少钱?”而夏天义却仍坚持要把自己的窝棚搭进七里沟,因为七里沟是的他理想,而追随他的,只有“我”与他的孙子哑巴,还有一条叫来运的狗。
小说的结尾,是夏天智和夏天义的死。由秦腔伴奏,夏天智的葬礼也是秦腔的绝唱。他入殓时,白雪将他的脸谱书作为了枕头,盖脸的麻纸屡屡被风吹走,白雪叉用他画脸谱的马勺盖上,盖上就再也揭不开了。夏天义则是死在了他的七里沟——“我”看到白雪像菩萨一样,微笑着出现在阳光里,向她飞奔而去,七里沟的东崖就大面积的滑坡了,成了厚葬夏天义的一座大坟……
《古炉》是贾平凹的第12个长篇(第11个是《高兴》),初在《当代》杂志上连载,2011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平凹说他写这个长篇,是因“我不满意所读到的那些关于‘文革的作品,它们都写得过于表象,叉多形成了程式”。这也是平凹写的篇幅最长的长篇,一共有67万字。
《古炉》在结构上,分为六部,叙述时间从1965年冬,跨越了1966年的四季,最后叉回到了春。故事发生在古炉村,古炉村里有两个大姓——朱姓与夜姓。平凹选这两个姓,应该是出于阴阳的考虑。朱姓是个大姓,夜姓其实很罕见,古有夜郎国,有夜郎自大的典故。朱姓的祖先帮派是来投靠夜姓的舅舅的。但一解放,朱大柜就成了这里的支书。支书是村里的最高权威,队长满盆,也是朱姓,支书通过队长抓生产,奠定了古炉村的秩序。
“文革”是被夜霸槽引到村里来的,他是悲剧的源头。这个人一向自命不凡,抱怨生不逢时,说在打仗年代,他就是将军,还说“古炉村敢让我拿事,能穷成这样?”小说中,他一不安现状,就会山趟远门去远行。他第一次出远门回来,“身上燥得就像起了火”,就上中山,请善人给说病。善人是被强制还俗的僧人,能给人接骨、说病。其说病,都是建立在病由心起的认识论上,因此也是将儒释道糅为一体的传教,是乡土传统秩序的代表。平凹设置的悖论是:夜霸槽请善人帮他禳治,善人原想指引他挖山牛槽下那块记载着朱夜关系的石碑,他却挖出了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太岁。在奠言《生死疲劳》的开头,西门闹也是在清马厩时挖山了太岁,结果就引祸上身了。而在平凹的小说里,夜霸槽却因喝了泡太岁的水,吃了块太岁的肉,就长山了反骨。
我很喜欢这部小说的结构,它以第三人称叙述,主角是年纪约13岁(正是“文革”时平凹的年龄)、长得矮小、人人都说他丑,人人都可随意欺负他的狗尿苔。小说就是用了这样一个孩子的视角,来看村里发生的这样一场浩劫的前因后果。我喜欢这小说,就因狗尿苔与他婆代表了现实人境之上的那种感人的善良。这应该也是平凹特别珍惜的,凌驾于现实逼仄之上的那种可贵的怜悯心。它与那些被激发山来的,骨子里的人性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小说最感人的地方是,善人在白皮松被挖尽根后,烧了山神庙与他自己,将心留给了狗尿苔,鸟狗猫鸡蝴蝶蜻蜓都陪他下山。晚上,婆让狗尿苔将剪的纸花都拿出来,为善人烧纸,那些剪成的动物就都被燃起飞舞。平凹说这部小说他整整写了四年,它是肩负使命的。我以为这个长篇也是他最沉重,也是最深刻的作品。
《带灯》是贾平凹的第13个长篇,最初发表在2012年第六期《收获》杂志上,2013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山版。这部30多万字的小说分为上中下三部,上部《山野》与下部《幽灵》都很短,其实是引子与尾声,中部《星空》才是主体。带灯是一位乡镇女干部。按平凹的说法,这位在综治办当主任的小干部是有生活原型的。“她不知从哪儿获得了我的手机号,先是给我发短信,是个滔滔不绝的倾诉者。”“她能拽着牛尾巴上山,采到山花了,把一朵别在头上;跑累了,说你坐在这儿看风景吧,我去打个盹,跑到一草窝里,蜷身而卧,就睡着了。”
《山野》交代了樱镇和带灯的生活环境。她有丈夫,丈夫辞了教员的工作进省城,一心当画家,两人貌合神离。带灯也很厌恶镇政府的环境,但她的座右铭却是“既然改变不了,那就学着接受”。她能安心留下来的动力是来自省城的作家元天亮,这个樱镇人的骄傲为家乡做了很多好事。带灯有一天夜里梦见了元天亮,元天亮便三番五次地踏梦而来,她就有了给他发短信倾诉的欲望。元天亮既是她的偶像,也是精神寄托。
《星空》便是带灯给元天亮的信,引出了她在综治办的作为,综治办应该是政府不强硬时代,压力最大的基层单位。它的主要责任是管住那些专业上访户,防止群发性事件,因为维稳是重中之重,直接关系到领导的官位,综治办就像消防队。带灯只有一个部下——清纯的竹子,是她们的监控对象,排在第一的是上访专业户王后生,他是专找“干部屁股下的屎”的,并靠帮人上访获利。然后是承包医药公司卖药,合同期未满被强行中止的要求赔偿的王随风和坚持为判了无期徒刑的儿子申冤的朱召财。按照小说中带灯对竹子的说法,上访之所以越来越多,是因为老百姓都关心自己的权益了,而樱镇叉偏远落后,“人贫困了容易凶残,村干部叉多作风霸道,中饱私囊,使民间积怨深厚,社会问题就像陈年的蜘蛛网,动哪都会往下掉灰尘”。而元天亮帮助樱镇引进一个大工厂,带来了经济发展动力,也升级了社会矛盾——大工厂廉价侵吞土地,并带来了环境污染和镇上各方势力的冲突日益激化……
带灯则是善良的化身,她对竹子说:“咱们无法躲避邪恶,但咱们还是要善,善对那些可怜的农民,善对那些可恶的上访者。善或许得不到回报,但可以找到安慰。”她给特困户办低保、为申冤者争权利、主动帮助13个在煤矿染上矽肺病的家属谋赔偿,带她们去果园争取收入。她还利用元黑眼要办采沙许可证的机会,让他拿出一台抽水机,使南沙沟村解决了抗旱难题。朱召财死了,她说:“他活着我恨不得掐死他,可他死了我不高兴。朱柱石肯定是冤枉的,他上访了十几年,就这么没结果死了。”她将自己身上的钱都掏给了朱召财的老婆。甚至,王后生病重,她也去送药。她说:“我只想让我接触到的人不变得那么坏。”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