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家训

2018-07-24 07:50孙云晓
齐鲁周刊 2018年25期
关键词:窝头老父亲继母

1960年,那是一个饥饿的年份。

一天夜里,一个5岁的男孩饿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匆匆走进厨房,在高粱秸编成的筐里找吃的。忽然,一个仿佛散发着香味的白面馒头出现在眼前。对于这个玉米面窝头和红薯也吃不饱的孩子来说,白面馒头充满了诱惑。他眼睛一亮,一把抓过来,飞快地咬了一口。但是,也就是不知不觉地咬了一口之后,他把馒头慢慢地放下了,因为他想起来了,这个白面馒头是留给妹妹吃的。妹妹只有一岁多,她吃不下玉米面窝头,全家唯一的白面馒头是留给她吃的。

那个男孩就是我。

这个故事的细节是87岁的老父亲讲给我听的,他说他亲眼看见了我拿起馒头又放下,最后拿走一个窝头。我对此毫无记忆,但我可以肯定,5岁的我尚没有什么舍己为人的高尚品质,只是心疼妹妹。她那么小,经常哭,可能也是饿的吧?我是哥哥,应该照顾妹妹。

我的家乡在山东青岛,高山大海虽然美丽,也改变不了人们艰苦的生活。在那些困难的日子里,家里喝的粥很稀很稀,米粒清晰可数。我最难忘的记忆是,5岁的我和9岁的哥哥不管谁去盛粥,都会先盛出一碗米最多的,放在锅台上,那是留给母亲吃的。自从生妹妹之后,母亲一直在生病,非常需要营养,我和哥哥都懂得要孝敬母亲和照顾妹妹。可是,疾病和饥饿中的母亲最终还是离开了我们,年仅29岁!

几年后,继母来了,带着她的缝纫机,夜以继日地为全家人做衣服,也为左右邻居们做衣服。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最熟悉的声音就是咔嗒咔嗒的缝纫机响。或许是因为给了太多人家切实的帮助,或许是因为继母总是微笑着细声细语,我们家在那片工人宿舍里颇有人缘,使我们在饥饿的年代里也能感受到某些人性的温暖。

父母总是要求我们善待每一位亲戚朋友,包括左邻右舍。比如,每年春节,初一的上午,我和哥哥必定要去五个表哥表姐和邻居家及同学家拜年,即使我在外地一般也要赶回来拜年,中午给父亲祝寿,父亲的生日恰好是大年初一。掐指算来,大拜年竟然坚持了半个多世纪!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我都到了退休的年龄。其实,我23岁时也就是1978年,因为工作原因被调入北京,做少年儿童教育和研究工作37年之久。可是,我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和家庭,更没有离开过父母。

2014年8月,我特意赶回青岛,为老母亲举办90岁生日寿宴,全家四代36人出席。老母亲以五十多年的日夜操劳证明,继母也有真情和大爱。当全家人在草坪上合影的时候,我看见老父母露出特别慈爱的微笑,也发现每一个家人都充满了感动。

如今,九旬老父母虽然体弱多病,但依然相伴相守。直到今天,老母亲还能每天四次给老父亲打胰岛素针,为他配各种各样的药。哥哥率领全家照顾父母,每次父母生病,都是他和女儿女婿跑前跑后去医院。妹妹退休了,几乎天天回家照顾父母,更是无微不至的体贴。说来倍感慚愧,远离家乡,我照顾父母最少,只能多在经济方面支持。最感欣慰的是,我曾经陪着七旬父母去杭州、千岛湖、溪口、苏州和上海旅行,只可惜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许多熟悉我们家的人都感慨,这是一个有着良好家风的家庭。的确,孝敬父母、兄弟姐妹和睦、勤俭持家、友善对人,就是我们的家风。我在四十余年的职业生涯中,朋友众多,左右逢源,极少结怨或树敌,或许都受益于与人为善的宽厚家风。

老父母都是工人,没上过几天学,文化水平低,但老父亲批评某个人不够文明的口头语是:“他们那个地方圣人没到。”言外之意是说,我们山东是孔孟之乡, 自然应该讲文明。在我20多岁刚开始在政府机关工作时,父亲提醒说:“牛马架子大有用,人架子大没用。”母亲对孩子从不打骂,总是耐心讲道理,令人心服口服。母亲勤劳而心灵手巧,一些裁剪衣服剩下的边角料,都被她编织成五彩斑斓的枕巾或套袖。一些废旧的报刊广告纸,也被她折叠成一个个纸盒,成为我们家聚餐时常用的垃圾盒。

我想,《颜氏家训》《钱氏家训》,都是名门大户人家留下的治家格言,是中华民族有文字记载的珍贵财富。我们家没有写下来的家训,却有让人终身受益的淳朴家风。实际上,在社会生活的底层,普通百姓家口口相传的无字家训,更能够塑造千家万户的家风,激励一代代的子孙走向社会、走向未来。

(孙云晓,青岛人,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家庭教育首席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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