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梅花
大野里,草木萧萧,树叶子黄了一天一地。风卷着黄叶,在河西官道一路摧枯拉朽,直刮到大漠深处去了。枝头鸟儿未啼,晚霜尚未落下。岑参骑着一匹瘦马,也或者骑的是骡子,连乘坐驴车也有可能——因为我也没有去过唐朝呀,不知道他怎么来凉州的。这么着,踢踏踢踏,一路走来,走在秋天里,走在凉州的光阴里。我还稍微想象了一下,岑参一路风尘仆仆,可能靴子也旧了,胡子也乱蓬蓬的,粗布袍子也有点儿凌乱。不过,路途的困顿疲倦,谁都一样。不一样的是他一身豪气,犹如玉树临风。不是盛唐的文人,哪能如此洒脱。
这一年,是唐朝,天宝十三载。岑参赴北庭途经凉州。日暮时分,他抵达凉州馆舍。沐浴,刮脸,换了新的靴子,刚好来访的友人到了,请他去河西幕府夜饮。他的老朋友都有谁呢?有高适,有严武,有凉州的风雅人士。其实,岑参已经是第三次来凉州了。清高的灵魂,总会相遇。即便是天高地远的凉州,也不缺文人雅士,不缺知音。
弯弯的月儿挂在城头,几个人衣袍飒飒,脚步踏踏地走过街巷,到了河西节度使幕府中。西凉乐舞已经开始,葡萄美酒已经斟满,主人等候多时,见到岑参,热烈拥抱——唐朝的凉州人和现在的凉州人没什么差别,一样的好客而朴实。
明月升高,银子一样的光芒披拂在秋天的花木上。烛影摇红,歌舞飞飞,琵琶一曲未了,胡旋舞已经像罂粟花一样旋转开了。红裙子的粟特女子,腰肢柔软,手腕的玉石镯子叮当作响……
时空深处,飘来几行汉字。这几行汉字,惹得从古到今的孩童刚能牙牙学语,就会背诵:“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唐·岑参)
有人说,凉州边塞之地,哪有这么繁华,哪里有“七里十万家”呢,一定是梁州,诗人写错了。于是,有的版本就出现了“城头月出照梁州。”倘若岑参知道后人这么妄改,一定叉着腰骂:老子要去北庭,跑到梁州干啥呢,眼睛往哪儿瞅呢?
当时的梁州,在陕西汉中。而岑参要去的北庭,在河西瓜州与沙州之间,敦煌附近。所以岑参去北庭,必定经过凉州。诗里说得很清楚,在河西幕中,有胡人,有琵琶,有異域情调。
其实,凉州的粗犷豪迈,凉州的胡风,别处哪有呢。连落叶,都带着几许古意和异域之味。不是凉州,哪能如此之慷慨苍茫。
盛唐时候的诗人,风流倜傥。提笔一挥,美得不像话。那时流行西域的曲谱,皆因唐玄宗喜欢。而这曲谱,来自凉州。许多诗人也喜欢这个曲调,忍不住填写新词,形成了凉州词。所以,凉州词是唱词,是盛唐时流行的一种曲调名。杜牧说,“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可见,“凉州词”这种新体裁所写下的诗篇,影响着整个唐朝。
一天,天空欲雪未雪,酒肆的幌子在风里抖来抖去。长安街上,薄薄一层雾气。银匠在雾气里叮叮当当敲打个不停。深目高鼻,赤发虬髯的胡人说着难懂的胡话在街边高声谈笑。有人推开了酒肆的木门,吱呀一声,一缕寒气裹挟进来。伙计从酒缸里舀出清酒,放在托盘里,踏踏地上楼去了。酒楼上,几个温文尔雅男子正在饮酒听曲,说些雪里烟村雾里花的闲题。
此时,琵琶轻拔,曲子幽柔温婉,歌姬提起水袖半遮了面,带着些淡淡的忧伤轻启朱唇:“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唱词里,有点怨恨,有点悲切,但忧伤里有悲壮,亦有慷慨。这才是盛唐的诗人,心胸广阔而洒脱,毫无羁绊。
王之涣素衣芒鞋,面色清癯。他寂然坐在窗前,揭起帘子一角,朝窗外看着,静悄悄听自己的唱词。长安街来来往往的行人,步履匆匆。他暗自思忖,此时的凉州,山寒水瘦,雪花该有芦席大吧?凉州的酒,应是比长安的酒醇浓很多吧?
曲调柔婉,水波一样,在酒肆里荡漾。长安街,落雪了,雾气还未散去,倒有些迷蒙的感觉。伙计在楼下叮叮咣咣干活,间或也哼唱一句,春风不度玉门关,呀呀呀……一只雀儿飞过来,落在窗棂,缩着脖子,似乎也在听,春风不度玉门关,呀呀呀……
王之涣的凉州词,有一种远意,遥遥的。他似乎站在云端,俯瞰河西走廊,俯瞰凉州。那种超然的胸臆,深入时空,千年依然。也许,他写凉州词的时候,是忘我的。他以悲悯的情怀来看待这个世界。
比起王之涣的淡淡忧伤,王翰的凉州词却是另一种心境。他的诗慷慨悲壮,豪情万丈,自由地表达内心的处境,率性,真性,不造作:“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凉州词》王翰)
读来,一种旷达、豪放不羁的情怀跃然纸上。盛唐有盛唐的气度。诗人有诗人的奔放。凉州有凉州的苍茫。这三者,构成了千古绝唱《凉州词》。
王翰本身是个侠客心怀的人,史书说他才智超群,举止豪放,不拘礼节,日与才士豪侠饮乐游畋。王翰的《凉州词》被明代王世贞推为唐代七绝的压卷之作。
王翰应该来过凉州。唐朝也常常打仗,大军出征,随军跟随一批文官掌管文牍事务。很多文人千里跋涉到边塞参战御敌,由此也就有了边塞诗。王翰是以驾部员外郎的身份前往边塞的,“驾部”是专门负责往前线输送马匹粮草等军需物资。这样,他来凉州,奔赴最边塞,也就有了醉卧沙场君莫笑的豪情。
实际上,他是个非常豁达的人。但凡经历过征战的人,对生死,对命运,看得更加透彻了然,绝不小家子气。活就好好活着,死便也死了,怕什么,古来征战几人回!所以他的诗章意蕴就更加豪放不羁。据说王翰是很有钱的,家里养了好几匹名马,还有歌女,咿咿呀呀唱曲儿给他听。一个人有才,又有钱,多么有福报的生活。虽说他的仕途不是很得意,但已经足够了,还要多好呢?单凭这首《凉州词》,他足以千古留名。
而孟浩然的凉州词,又是另一种风韵。后人评价说:清闲浅淡中,自有泉流石上,风来松下之音。
“浑成紫檀金屑文,作得琵琶声入云。胡地迢迢三万里,那堪马上送明君。异方之乐令人悲,羌笛胡笳不用吹。坐看今夜关山月,思杀边城游侠儿。”
也不知道他来过凉州没有。孟浩然生在盛唐,年轻时,也是一腔抱负,想做一番事业。无奈仕途困顿不得志。有人有官运,有人有财运,他有文运。仕途受挫折后,孟浩然看破世事,远离红尘,归隐山林。木板搭起房舍,藤条编织墙壁,茅草苫了屋檐,回归山野。他是隐居的世外之人,枯叶煮茶,清水烹鱼,生活闲逸,诗句带点淡淡愁思。他的凉州词清淡自然,浑然天成。
人在红尘,是无法摆脱烦恼愤怒这些事情的。孟浩然实在厌倦了,他的经历,促使他看透红尘。他依然放弃俗念,远离尘嚣,隐居在深山看看白云,听听花喜鹊的鸣叫。这种超然脱俗,将勾心斗角置之度外的心境,使得他的凉州词也多了份逸淡,有一种别有乾坤的感觉。
元稹没有来过凉州。但他对凉州并不陌生,甚至过分的思慕。那一年的凉州,已经沦陷了。元稹在一个雪天,独自枯坐在树林的茅舍里,屋外天地白得耀目,屋内炭火熊熊。茫茫大雪飘摇而来,落在枯木枝头,落在枯草尖上,也落进他心里。避寒的鸟儿躲在茅舍的屋檐下,呆头呆脑,眼神麻木。铺满白雪的山林里,偶然跑来一只毛色蓬松的小兽,像一粒石子,一动不动。他看着乱纷纷的雪幕背后深山苍黄,草木萧萧,一种悲凉涌上心头。凉州,想去也去不成了。提笔,在纸上泼洒了行行字墨,疏散心头的郁闷。
元稹借一首《西凉伎》叙述梦中的凉州:“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葡萄美酒恣行乐,红艳青旗朱粉楼。楼下当垆称卓女,楼头伴客名莫愁。乡人不识离别苦,更卒多为沉滞游……”
我听说从前西部的凉州,到处有人家,桑柘长得稠。葡萄酒酿熟了,纵情作乐,红艳艳的酒帘,涂朱抹粉的酒楼。楼下卖酒的老板娘称卓文君,楼上陪客的女招待名唤莫愁。当地人不知道离别的痛苦,戍卒们大都乐不思家,沉湎邀游。哥舒翰建立军府,陈设盛宴,宴席上摆满了名贵的佳肴美酒……
需要说的是,岑参第二次到凉州,就是在哥舒翰的军府里饮酒听曲。那时节,凉州多么繁华。他轻轻吟唱“君不闻胡笳声最悲,紫髯绿眼胡人吹。”
大雪封门,雀儿一天都没叫一声。元稹寂然坐在茅舍里,对凉州沦陷以前的繁荣景象一一追述。昔日的强大繁盛都成了回忆。有人辩解说:自安史之乱后,吐蕃盗据河湟,长安君臣虽有收复失地的计划,而边镇將领终无经略旧疆之志意。
也许,这不过是托词罢了。元稹长叹一句口气,看炭火微红。诗人不能为凉州做些什么,就摆脱不了忧愁和苦闷。他只好来到山林里,回到大自然当中,阅读一场大雪,短暂地慰藉心灵。
张籍的凉州词,很平缓,不假雕琢,于平易流畅之中见委婉深挚之致:“风林关里水东流,白草黄榆六十秋。边将皆承主恩泽,无人解道取凉州。”
流经凤林关的河水向东流去,白草、黄榆树已经生长了六十年。
边城的将士都承受主上的恩惠赏赐,却没有人知道去夺回凉州。
那时候的凉州,已经是诗人心中的一抹愁了。张籍心心念念记着的凉州,那一刻,懒洋洋地晒在阳光里。城外嫩绿烟柳,城里柳絮儿纷飞。阳光照在凉州人家的窗棂上,照在抄经的桑皮纸上,照在墙头的瓦罐上——引得诗人空牵挂。
当年元稹初到凉州时,凉州城里真个儿热闹。红绸子拴在石狮子脖子里,人家庭院里锦花缀枝。街上小贩一路吆喝,满街都是带胡风的凉州方言。头戴幞头,身穿白袍,大胡须的粟特人兜售珠宝。巷子里,琵琶清音不绝于耳,酒肆一家挨着一家。即便是寻常的小户人家,门前打扫干净,摆上花草,炖了一壶热茶,也要清清爽爽说说文章,唱几句凉州词。巷子深处的疏叶卷柏、连翘、青苔,都透着几许雅意。
想想过去的光阴,看看眼前的惨淡,张籍填下了另一首凉州词:边城暮雨雁飞低,芦笋初生渐欲齐。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
那一年,张籍停下奔走的脚步,安安静静想着凉州,把愁绪托付给静寂。凉州,在既远又苍凉的西部,遥迢不可及。
繁华落下。光阴堆起千重厚。光阴不会逆生长。但诗词会逆生长。正是有了诗人,大唐才留下万斛愁,凉州才留下千古名。
读凉州词,忍不住迷恋大唐,一字一字,不经意间唤出来,是唐朝的味道,是古凉州的影子。总也降服不住奔向唐朝的心,降服不住奔向古凉州的心。尽管唐朝和古凉州都在时光深处。实际上,我走在凉州城里的时候,总是觉得陌生。雕花的木格子门呢?二层木楼上垂下的藤萝呢?琵琶曲呢?胡旋舞呢?原来我熟悉的,是古凉州啊。倘若凉州城里,有一条仿唐朝的街,让我这样动不动溯古的文青女子,闲散走走,遇见唐朝的自己,该多么好呢。
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繁华。可是,有些繁华是浮萍一样的繁华。凉州不一样,虽然有些冷寂,但凉州是有根有脉的。不信啊?你听,大唐的诗人们,齐齐在时光深处,清唱《凉州词》。
大唐的诗人,留住了凉州的精华,他们懂得凉州的透彻和清净。他们走遍苍茫大地,走在无止境的时空里,餐霞饮露,就为了寻找自己精神的疆域。而凉州,是荒野大漠中,素心人能够抵达的边塞。
我相信,大唐的诗人是乘雪到凉州的。而《凉州词》,是荒野里一匹瘦马驮来的。
草木穿风破沙而来
“似此才称汗漫游,今人忽到古凉州。笛中几句关山曲,四季吹来总是秋。”这是清代李渔的诗《凉州》。那时节,凉州的名气足够大,李渔慕名而来看看这塞上名城。告别时,友人送他一大团乱头发,李渔大骇。却原来,乱头发是凉州上品的好菜,叫头发菜。李渔原本也是个吃货,才送他头发菜的。
头发菜长在哪里?凉州城外的沙漠里。如今,已经很难寻了——怕有人跑到凉州来耙头发菜,趁早儿告知。
出凉州城,东走,是腾格里大沙漠。我们到了长城乡红水河岸庙儿墩滩,治沙英雄王天昌老人的家。老人是个沙漠斗士,整整十八年,耗在沙漠里,义务栽树。自己栽也就罢了,还把全家人都拉进来栽树。他的儿子王银吉,全国劳模,很憨厚朴实的凉州汉子。
十年前,我来过王天昌老人的家。十年后再来,老人稍微胖了些,一点没有变化。可见一个人做的善事多了,老天也会感动。他不求回报啊,就一心一意压沙栽树——十八年,一家人种了七千多亩,浩浩荡荡的一片沙漠绿洲。
老人今年74岁,还在扛着沙枪刨沙栽树。沙枪是自制,一头尖,能够刺入沙子一尺多。另一头是铁锨,铲沙子的。苦吗?怎么不苦。累吗?谁说不累。可是,他天天在大自然里,体味到独特的诗意。草木陪着他,虫鸟陪着他,清风明月陪着他。沙漠里清气上升,花香丝丝,老人亲自种出世外桃源来。他的精神,逍遥于超脱世俗的天地。
他的沙漠小院里,种了花草,种了蔬菜。菊花有,牡丹亦有。青葱有,白菜亦有。想来陶翁的南山,怕也就如此吧?世上所有的真诚,老天都没有辜负。
最初进沙漠,狂风呼啸。沙漠是高傲的王,衣袍烈烈。一枚树苗是王天昌老人对王的献礼。沙漠的王,请收下这枚来自凉州区长城乡红水村的草木,这是一个老人的心意,是一个穷人的献礼!这一枚草木,来自一粒草籽三年的拼命生长。籽原本在枝条上,被我摘下,裹了泥土,裹了草木灰,埋藏在肥沃的土里。它破土,它出苗,它抽穗,十分疲惫。但是王啊,为了能与你相见,它长成茁壮的样子。
今天,我沐浴焚香,素衣布鞋,我以凉州人最高的礼仪,拿出这枚最好的礼物,来呈献与你。从此,我情愿躬了身子,弯腰屈膝,接住你的恩赐。从此,我在沙漠里住家,与你为邻,接受你极端的脾气,顺从你的飞扬跋扈——唯有心愿,请你成全我的草木做你青绿的子民。我是使者,真诚出使沙漠。我只情愿三餐可饱,清水解渴,别无多求。王啊,请你成全我的心意。请把每一株草木当作你的子民,它们可是我的心头肉啊。
王天昌老人就这样住进沙漠。他掘地为穴,像我们的先民。他支起三块石头燃柴煮饭,像我们的先民。他背水跪在沙滩上歇息,像我们的先民。大风拔草木,他在风里追到一棵,握住那棵苗木哭泣。野兔咬死一座沙坡的草木,他勃然大怒,抡起木棍狂追,打死那些祸害。黄风黑风,下土下沙,就是不下雨。他仰头对着天空,老天爷呐,你这风刮得昏天黑地,你这风刮得沙丘崩裂石头乱飞,你咋就不下一点点雨呀?
先是一点一点,慢慢一丛一丛,渐渐一片一片。沙漠的王,你终于肯接纳我的坚持与真诚。种活的草木,渐渐成了气候,有了绿洲最初的规模。
这一年,风平沙静,他领着一家人要进沙漠栽柠条。十四岁的大孙子生病在沙窝子的炕上。爷爷,疼啊。孙子呻吟道。他喂了药给孙子,娃娃,这阵子沙地里墒情好,赶着栽完这些苗,就背你出沙漠,去医院瞧病。
老人急着赶墒情栽树,大意了大孙子的病情。孙子得的是急病,他并不知道。等一家人风尘仆仆栽完所有的苗木,小孩儿已经病得很厉害了。送到医院,太迟了,贻误时机,大夫没有挽回他小小的生命。孙子就葬在沙漠里。小孩儿在生命的最后,挣扎着说,爷爷,我想看着你们栽下的草木,陪着你们。
苗木没有耽搁,大孙子耽搁了。说到此处,王天昌老人失声痛哭,他的眼泪清水一般地淌。这几千亩绿洲的背后,有生命的付出啊。
沙丘之下,一个小小的生命睡了。茫茫荒漠,大风去了又来。以孩儿当命的一家人,失去了心头肉,该是何等的撕心裂肺。一家人哭出泪,哭出血,沙漠的王啊,你不该这样决绝。你该念在我的真诚,念在我的信義,念在我的慈悲,留我一条顶着风沙行走的路啊!我不敢惊动你的脏腑,不敢惊动你的筋骨,我只简单到两个字,种树,在你最肤浅的汗毛空隙里栽树。我们清贫,煮一锅白水面片。我们所有的积蓄都买了树苗,不敢动用大自然赐予沙漠的东西。沙漠里有成片的黄毛柴,我们不敢砍它去换钱。沙漠里大片的水蓬,我们不敢剁下来炼成蓬灰卖钱。沙漠有成片的芦苇,我们不能割下来去换钱。它们,是沙漠的,不属于我们——尽管,都是我们一棵一棵栽下的。可是一旦成活了,它们便不属于谁,只属于大自然。
儿子儿媳没有责怪他。一家人抓起沙子擦擦脸,背起水仍旧进了沙漠,栽,栽,栽。沙漠的王啊,你该看到我的坚持,该看到我执意要做一件事的真诚。
栽树,背水,跟着骆驼风里来风里去。一片一片的沙漠是等待老人认领的孩童。它们在风沙里抖动身子,在乞求,在诉说,在等待,在渴望。一年一年,草木破土抽枝,漠上花开繁密似锦。老人渐渐不再那么悲伤了,一天一天恢复坚韧顽强。
栽树治沙十八年后的今天,是七千五百亩的沙漠绿洲。老人叮嘱儿子儿媳说,外面来人了,要看看我们沙漠里的草木,你们都要真心真意,水烧好,不要渴着人家。我们不过是种了点树,没什么可得意的。
参观的人来了去了,走马观花,一家人陪着进沙漠出沙漠。来学习治沙经验的,老人毫无保留倾囊传授。客人扔下的垃圾,老人默默捡起来收拾掉。老人辛辛苦苦釆来籽,找个沙湾试种了几蓬沙葱,长到半尺多高。结果,那天我们进沙漠后,被同行的几位男士拔来就着饼子吃掉了。他们说,真好吃,原汁原味。老人笑呵呵地,一点也没有蹙眉。
夜里,腾格里沙漠深处潜藏的野黄羊就会偷偷摸过来,找草木吃。老人说,它们也饿呀。那沙漠深处是绝地,啥吃的都没有。野兔子照样来咬断柠条的脖子。沙老鼠在芦苇丛里打洞。野鸡把自己的一身羽毛抄袭成草木沙砾的颜色,悄悄躲在草丛里孵化小鸡。蛇把自己盘起来,使劲儿往沙子里陷,慢慢地陷进沙子,伪装起来,只露出头,伺机扑咬过路的小动物。刺猬把自己吹成皮球,咕噜咕噜从沙梁上滚下。沙狐狸也拖着尾巴出没在沙芦苇荡里,抓野兔子果腹。夜猫子晚间出来找沙老鼠,抓到一只惊喜得呱呱大叫。獾猪低声哼哼,长嘴巴拱来拱去,偶尔发现一只鸟蛋,一口吞下。土狍子也躲躲闪闪进林子来寻食,藏在桦棒丛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秋天南飞的大雁夜晚悄悄落在柠条林子里,掏开苦豆子的根寻黑色的甲壳虫吃……
沙漠里的一切,都瞒不过老人的眼睛。他笑呵呵地看着草木荣了枯了,看着鸟兽躲来躲去。他只恨沙兔子,这贼货对草木的破坏简直致命。连沙老鼠都可以原谅,尽管它们不断咬死树木。其余的小动物们,老人怜悯它们。每个生命,都活得不易。他和那些小生灵们相互慰藉。
每天清晨,他拎着栽树的尖沙枪,在沙漠里巡逻。小生灵们都认得他,远远儿看见,悄悄躲起来。老人假装不知道,飒飒从林间走过。沙蜥蜴卷着尾巴乱跑,并不怕他。鸟儿在枝头吃虫子,腾出嘴来叫几声。他喜欢。人在大自然里,周身舒坦,生命的律动都在一草一木中跳跃。
石青绿的枝叶,姹紫嫣红的花朵,他在盛大的草木间行走,行走在他的草木江湖。沙漠的王啊,这十万草木,都是你的子民。我不过是个使臣,来完成自己的使命。王啊,你该是欣慰的吧?
老人守着几千亩的沙漠绿洲,万千财富,却过着清贫光阴。他喜欢弹三弦,一只自制的三弦,弹了四十多年。每每有客人来,要求他弹弹三弦,想听听原汁原味的凉州贤孝。老人低头笑,半天说,我那个三弦,都弹成个黑糊糊了,太寒碜了,拿不出来,怕大家笑话。
一把三弦,能值多少钱呢?但他舍不得。能省的,他都省下,省下钱来买树苗。一家人吃穿,都极为简朴。煮一锅揪面片,调进自家种的青菜。老人说,实在香极了——世间难得的美味啊。
那天,老人执意要给我们做一顿饭。我们执意不肯,自己带了吃食的。林子里,坐在沙滩上,打开食盒,就着花香鸟鸣吃午餐。老人靠在一棵榆树上,嚼一块饼子,半块煮熟的洋芋。他靠着树的时候,有些疲惫。那一刻,他是一个七十四岁的老人,全身关节都在疼痛的老人。那一刻,他还原了自己,不再硬撑着,不再坚强着。他的疼痛,他的劳累,他常年清贫的光阴,都在刹那呼啸而过。
是的,仅仅是刹那。只要站起来,老人依旧飒飒风姿,走路快得我们追不上。一个人活到这样坦荡的份儿上,若说是佛,也不过分。他说,林子里的风真是清啊,有草木的味道哩。他指给我们看很远处裸露的黄沙,打算把草木慢慢蔓延过去。老人看沙滩,看到的并不是沙滩。他看到的,这儿是一片柠条林,那儿是一片桦棒林。沙梁该是榆树,沙湾该是芦苇,他都了然于胸。荒芜不过是暂时的,很快,他的草木就会占领那些光秃之地。
老人别无所求,不过是庄稼人一辈子的本分,坚持做一件事——止恶生善,止沙生草木。我们常常说境界。老人治沙,能在空旷之地看出草木连天,这是大境界。亦是大慈悲。千帆过尽,过尽人间千重艰辛。十万草木葱茏,它们穿风破沙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