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仆
秋后黄豆打了下来,明德将两垧地的豆子卖掉挣了一万块钱。他又将几年来在银行积存的钱取出来,准备去吉林五棵树买肉牛。听牛贩子喜子说,那里是养牛基地,牛市上什么品种的牛都有。去五棵树需要坐一夜的火车,再转汽车才能到,明德没出过远门,而且要带几万块钱,他心里真是没底。
明德就去找牛贩子喜子。喜子常年外出收牛,之后卖到乡里的“回回人”开的汤锅。有时他去方圆几十里去收那些丧失耕种能力的老牛,回来自己宰掉,将牛肉开给那些市场上的小贩,经济收入极可观。他家不种耕地,可日子过得叫村里人都羡慕。
明德去找喜子,正赶上喜子和几个雇工在院子里宰牛。明德等了半天,喜子才倒出空来,他两手血乎乎地问明德:“哥,你找我有啥事?”
“我要去五棵树买趟牛。”
“五棵树那么远,买牛还得去俩人吗?反正都是雇车运。”
“我家有农用车,不用雇车。”
喜子将手在围裙上揩了两把说:“你家的车进不了城。按说咱哥倆的关系,我是该陪你跑一趟,可我眼下正在收牛,实在是脱不开身呵!”
明德知道喜子怕耽误挣钱,他说:“喜子,我不懂行情,又不会鉴别优劣,我按天给你出工钱!”
喜子笑了一下说:“我的亲哥啊,我一天杀牛能挣多少钱?你一天能给我多少钱?按说咱乡里乡亲的,我也不好挣你的钱呵。”
最后,喜子还是答应了明德,条件是明德雇佣喜子家的汽车,来回脚钱一千块,喜子不要工钱,去时喜子顺便还要拉一车豆子。明德没有经验只好答应了喜子的条件。
要带几万块钱出远门,明德媳妇麦子很担心。喜子让明德去银行办一张卡,他嘴上应承,可他并不知道怎么办,再说到了五棵树还得找银行兑换。一路上坐喜子家的汽车,也没啥问题。临走的前夜,媳妇麦子在明德的裤衩里缝了兜儿,将钱揣在那里,他特意找了件肥大的裤子穿上,可还是鼓鼓囔囔的。
这天晚上,明德和喜子开车上路了。麦子担心明德整夜睡不着,她担心他带了那么多钱,那可是家里的全部积蓄啊。她还担心路上那么多的车,还担心他不懂牛性能不能让人家骗了。
第六天的夜里,院外响起了汽车的声音。麦子急忙披上衣服跑进院子,打开大门,果真是明德买牛回来了。汽车开进院,见拖斗里装了五头高高大大的牛。明德一身疲惫,忙让麦子烧火做饭。麦子为明德和喜子烫了一壶酒,牛拉了回来,麦子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听到明德家买回五头“西门达尔”牛,街坊邻里一早就围住明德家的院子看。一位老爷爷说:“这牛长得和大象似的,一定是外国种儿!”一个小伙子说:“什么外国种呵,是从五棵树拉回来的。”喜子在一旁听了急忙说:“这可真是外国种,是从国外引进的品种。”一个中年汉子说:“别看这牛长得高高大大,啥活也干不了。”喜子说:“你们懂什么呀?这是肉牛,不是耕地的,专门杀了卖肉的!”一个胖媳妇说:“啥时咱家也能买得起这样的牛就好了!”听了大伙的的称赞,明德的心里美滋滋的,像中了彩一样地高兴。
明德精心伺候五头牛,每天半夜都要起来给牛填料。他到镇上的书店买了一本肉牛养殖的书,尽管有的字不认识,可问问孩子还是天天看。
几个月过去了,五头牛长得很胖,邻居家看到明德家的牛长得快,都问他,你家的牛喂生长素了吧?
又过了一个月,麦子的舅舅从镇上来了,酒桌上,舅舅告诉明德说:“我家和沈家汤锅是邻居,沈老板去五棵树收牛,卖牛户说,上次明德和喜子去买牛,喜子和卖牛户通了气,喜子从中摈缝儿,每头牛摈了一千,他卖豆子挣钱不算,光买牛和运费就挣了六千。”明德听了心里暗恨喜子不够意思,可一想自己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谁让自己买不好牛了,只是喜子这种人今后少找他办事就是了。
舅舅又告诉明德:“牛这牲畜不能瞎喂,不到卖牛前不要投太多的料,不然长时间不出手,成本费太高啊!”
到转年春天,明德家的牛只有三头下了犊,另两头就是不打栏。他去镇上的兽医站买回药给牛喂了,结果仍无济于事。明德再去问兽医,兽医说,这牛好像天生就有毛病,天生不揣崽儿,喂药也没用。
明德又要去找喜子想把两头不下犊的牛卖掉,可他想到喜子就想起上次买牛的事,又怕他从中捞钱,所以就自己将牛赶到了镇上的汤锅。可汤锅给的价格还不抵买牛的价格的一半,气得明德将牛又赶了回来。然而两头牛留在手里不能繁殖,白搭料钱,他又不肯赔本卖,真是心急如焚。
无奈之下他又去找喜子商量。喜子说,你把牛卖到汤锅,老板要挣钱,当然卖不了那么多钱。即使是卖给牛贩子,眼下牛市落价,也高不到哪儿去。
明德一听就泄了气,心想喜子可能又要从中骗钱,索性他将那两个不下犊的牛也养着,等着牛市价格的上涨。
过了二十几天,村里李大巴掌家的牛死了一头,奇怪的是牛头天晚上还吃得饱饱的,丝毫没有生病的感觉,第二天一早去喂牛发现牛已经死在了牛棚里。养牛户都慌了,去乡兽医站问兽医,兽医说是不是喂的豆饼太饱,喝了水之后胀死了。李大巴掌说,我养了十多年牛了,决不是胀死的。兽医说,那恐怕是有了瘟疫了。于是各个养牛户都从兽医站买疫苗。
之后几天,又有两家的牛也死了。死牛肉拿到集市上卖不出去,他们只好以几百块钱的价格卖给了喜子,不然烂在手里连这点钱也得不到的。喜子把牛皮扒了,推到市场上都充了好牛肉卖。
明德刚从兽医站买回疫苗给牛打上,第二天早上他去给牛添草料,他吓得打了个趔趄,一头牛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死了的那头牛偏不是那两个不下犊的牛,而且牛的肚里怀着崽儿,很快就要产崽儿了。明德不禁大叫起来,麦子在厨房里听到叫声急忙跑向牛棚,发现一头牛死在地上,便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明德说:“你别哭了,是祸就躲不过,谁让咱想养这畜牲了!”
明德想把牛扒了皮拿到镇上的市场去卖肉,可他知道市场上不让私自卖肉不说,这段时间出现了牛瘟也很少有人买牛肉。他迫不得已又去找喜子,喜子倒很给明德面子,一头死牛一千块钱给了喜子。喜子买别人家的死牛才几百块钱呵,明德心里知足。
就在第一头牛死后的第九天早上,明德家又有一头牛死在了牛棚里,他这次再也支撑不住了,跌倒在牛槽边。他的眼泪簌簌地流下来,他刚要站起来,在牛槽下发现一块吃剩下的苞米面窝头。明德将窝头捡起来,他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他感到了事情的蹊跷,牛的死一定和这窝头有关,窝头内很可能被人下了毒药。这回他没有去找喜子,而是将那半块窝头用塑料袋装上,骑自行车去镇派出所报了案。
镇派出所接待明德的是从警校刚毕业的年轻民警。民警说,你说你家的牛是被别人毒死的有什么证据吗?明德说,牛死时口吐白沫。民警说,口吐白沫也不能肯定是毒死的?明德说,我在牛槽下找到了牛吃剩下的窝头。民警说,你带来没有?明德就从口袋里掏出装在塑料袋里的窝头。民警说,你先放到这里吧,我们要拿到县公安局去鉴定。民警又问,你发现什么可疑人没有?明德说,没有呵,但是我得罪过人的。民警说,得罪了人也不能就肯定是人家干的,啥事都应有证据。你再搜集一下证据,之后再找我们。明德说,村里不只是我一家死了牛,死的情况相同呵。民警说,他们都没来报案,我们怎么知道?明德说,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牛是毒死的,当然不会来报案的。说完他就悻悻地走了。
是谁毒死了自家的牛?明德开始猜疑起來。他首先想起了胡七,他是村里有名的游手好闲的主。
今年春天,胡七的老婆放牛放到了明德家的地里,为此麦子和她吵了一架。胡七的老婆蛮不讲理,明德闻讯赶到,他正往家里拽麦子,胡七来了,他更不讲理,竟给了明德一嘴巴。明德急了,踢了胡七一脚,正踢在胡七的裆部。结果胡七说明德踢坏了他的命根。胡七去镇上的医院住院,医院只给开了点止痛药,也没留他住院。最后明德赔了胡七二百块钱的医药费,明德感到委屈,他想胡七也不能甘心,会向他下黑手。可他转念一想,胡七和别人家也没有过节,怎么别人家的牛也死了呢?
他又想起了他从前的内弟宋磕巴。麦子不是明德的原配妻子。他的前妻是本村宋木匠的女儿宋英子。她和明德生有一子,后来宋英子去城里跑小买卖认识了包工头,开始还背着明德,等被明德发现后,宋英子就和明德挑明了。
一年后他们就离了婚,宋英子把孩子扔给了明德,和包工头去城里同居了。宋英子在家时家里养鸡,向内弟宋磕巴借了一万块钱。离婚后,宋英子将家里所有积蓄都卷走了,宋磕巴就向明德要那一万块钱时,明德说,借钱时是你姐姐借的,离婚了她把钱都拿走了,这钱应该她还你才对,再说她还没还你我也不知道。宋磕巴说,我借给你沈家的钱,我就要向你沈家要。宋英子向弟弟借钱时并未写欠条,离婚后又补了欠条。离婚时,宋磕巴去法庭要过这钱,法官判定这钱要明德家卖掉鸡还上,结果鸡被宋英子卖掉,把钱拿走了,是否还了宋磕巴的钱明德也不知道。结果宋磕巴又去法院告明德,法院裁定宋磕巴向姐姐要钱。宋磕巴怀恨在心,曾多次扬言要报复明德。
被毒死了两头牛,明德自然要怀疑宋磕巴。这种怀疑的确切性,明德从表哥春山那里得到了证实。
春山家住在明德家的前院,明德家牛被毒死的那天晚上凌晨一点,春山打麻将从外面回家,正好遇到宋磕巴从明德家的门前过。春山还问了他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宋磕巴说,孩子突然患病,去找李大夫给孩子买药。听春山一说,明德更加怀疑这事就是宋磕巴干的。于是他又去了镇派出所将情况讲了。所长说,鉴定结果出来了,牛的确是被一种叫“万灵”的毒药毒死的,这种药很多卖老鼠药的地摊就卖,很容易搞到。可你只凭宋磕巴晚上从你家门前过就确定是他干的,这证据不足。明德说,我要是怀疑错了我负法律责任。所长说,你先回去,我们调查一下再说。
明德去派出所几天后,他没得到什么消息,也没人来村里找过宋磕巴。明德想起了麦子在镇上当中学校长的堂哥谢润声。于是他就到堂哥家把情况说了,正巧的是派出所汪所长的儿子正在那所中学读书。谢校长就给汪所长打了电话。汪所长说,这件事我们不是不重视,而是证据不足不能定罪。宋磕巴这人以前是有过小偷小摸的历史,可这些年人家跑买卖有钱了,人一直没出啥事。我们去李大夫家调查,那天晚上宋磕巴的确去他诊所为孩子买过药。我们没有丝毫的证据说明就是宋磕巴干的,当然不排除他有作案动机,即使你不打电话我们也在竭力侦查,我相信很快就会破案的。谢校长一听有道理,也就不好再往下追问了。
麦子堂哥给汪所长打过电话的第二天,镇派出所来了一辆吉普车将宋磕巴带走了。明德听到这消息心里暗自高兴,这回宋磕巴会得到应得的惩处。可是第二天宋磕巴眼眶青肿着又被放了回来。堂哥告诉明德,所长说了,他们押了宋磕巴近二十四小时,也给了他一点颜色,可他就是不承认,证据不足又没口供,派出所也只好放人。明德一听心里又凉了,自家的牛又是白死了。
宋磕巴回来的那天下午就住进了县医院,他说自己被镇派出所的民警打坏了。他在医院住了一周,花了近三千元的医药费。
宋磕巴出院后,就到县公安局将镇派出所和明德都告了,不仅要他们赔医药费,还要追究法律责任。汪所长感到事情大了,就给谢校长打了电话,他说若不是你出面说话,我们不会去找宋磕巴,也就不会出现这事。谢校长说,我只是让你过问一下,也没让你们的民警打人呵?汪所长说,那倒不是你让的,都怪我们的民警对自己要求不严,现在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宋磕巴去县公安局告了几次也没得到结果。宋磕巴请了律师,准备到法院起诉派出所和明德。正在这时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牛贩子喜子被邻乡的派出所抓起来了。喜子到邻乡孙家窝棚村去收牛,那个村里的牛也像得了瘟疫似的死了好几头。他前一天去村里收牛,第二天的早上,孙家的媳妇正站在牛棚前哭,还没等那媳妇眼泪擦干,喜子就迫不及待地到人家收死牛。孙家男人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家的牛死了?喜子说是听村里人说的。孙家男人起了疑心,我家刚发现死了牛,别人家还不知晓,他为何就知道我家死了牛,这里一定有问题。他又听说邻乡也得了瘟疫总死牛,他感到情况不对就去乡派出所报了案。乡派出所的警察在孙家窝棚的村街上抓到了正在收牛的喜子,从他带的编织袋里又发现了很多窝头。喜子说,那是自己吃的窝头,警察说,你个牛贩子怎么会吃窝头?你把我们看成傻子了。
喜子带的窝头被拿到县公安局一鉴定,果真是下了“万灵”毒鼠药了。在证据面前喜子承认了,他为了收购死牛,之后到市场上当好牛肉卖掉,先后在方圆几十里用同样手段毒死了二十几头牛,其中包括明德家的两头牛。
真相大白了,宋磕巴又增强了去法院起诉的决心。那天飘着小雪,县法院下了传票,要镇派出所和沈明德第三天到庭。明德心急如焚,他倾尽家里所有积蓄买了五头牛,辛辛苦苦喂了一年多,死了两头不说,为此还摊了官司。他的心里也像得了瘟疫似的沮丧。他这些年只会苦作,从来没打过官司,他让麦子的堂哥帮助找个律师。堂哥说,你怎么还找我,为你家这事派出所所长和我大发雷霆,还几次找我让我去承担责任。我说,我让你过问,没让你们打人呵,汪所长竟骂我是乌龟王八蛋。律师事务所县里有好多家,你自己去找吧。堂哥再也不愿搭理明德了。
明德在县城跑了几家律师事务所讨价还价,最后花五百块钱在大众律师事务所找了个律师。开庭的前一天晚上,他就赶到了县城,在一家小旅店里住了下来。作孽的喜子还没处理结果,自己却先被推上了法庭。他流下了伤心的泪水,他几乎一夜都没合眼,第二天一早就上了法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