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
“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因为鲁迅先生的《孔乙己》而广为人知。孔乙己在咸亨酒店里怕邻舍的孩子们多吃了他的茴香豆,情急之下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而前面还有一句:“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这句话是孔子嘲笑那些迂腐无能的“君子”的,说出了孔子的自信与多才多艺。大家也都知道,孔子在他的时代,是多才多艺的人,君子不器,大到悟道、治国理政,小至弹琴、射击、驾车无一不精,触类旁通,融会贯通,所以他在授业解惑时,设喻援证,信手拈来,活泼生动,精辟到位。
古琴,一向被视为君子之器、君子之学,所谓琴棋书画,琴在首位。又云:士无故不撤琴瑟。据《史记·孔子世家》中记载:“孔子学鼓琴于师襄子”,之后走到哪里,孔子都带着琴,即使被围于陈蔡,“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孔子整理、修订《诗》三百篇,皆弦歌之,以合《韶》、《武》雅颂之音。孔子除了善鼓琴,还创作琴曲。《史记·孔子世家》中记载孔子闻晋国大夫窦鸣犊和舜华被赵简子杀害,创作《陬操》(又名《将归操》)以哀之。现存琴曲《猗兰操》、《获麟操》、《龟山操》相传也是他的作品。至于后人根据孔子故事创作的《孔子读易》、《韦编三绝》、《思贤操》等琴曲,流传至今。孔子动手能力很强,相传善于斫琴,现今最常见的古琴形制仲尼式(又称“夫子”式),相传为孔子创制,在项腰处各呈方形,声音清雅纯正。
裴金宝先生也没有那么高贵的出身,故而孔子说的贱鄙之事都习得。所以,他的知识面博杂开阔,动手能力也很强。因为女儿从小跟他学琴,有好多年几乎每周都是送孩子去他家学习时,我在边上旁听、观察。和他的老师吴兆基先生一样,他也是一对一授琴,不止是教弹琴,他还将他关于琴学的知识与体会倾囊相授。虽然我不擅弹琴,时常却会忘了自己的身份,冒昧加入讨论。不少琴会雅集我也有幸参加。
裴金宝先生,裴琴子女士,弹唱《阳关曲》
苏东坡有首《琴诗》:“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这首诗表面的意思很好理解。如果说琴上有琴声,那么为什么放在匣子里的时候没有声响?如果说琴声在手指上,那么为什么不直接拿着手指头来听琴声?哦,因为手指拨动琴弦产生振动,所以才会有琴声。苏东坡是让我们不要执于一端,是要从整体上去了解、领会。你也可以将之称为心领神会的一首参禅诗。我想,裴金宝先生读这首诗一定会意一笑,因为他对诗中的意旨有着独到的体验。他对古琴的了解,就是从整体入手的,深入到了这一器物内部的,即从材料开始,从裴先生说的会唱歌的木头开始。他识得木头的性质,自己动手备料、选材、斫琴、着漆、上弦,他是手艺人,他是工匠,真正的行家里手,一流的斫琴大家。正因为如此,他对古往今来的斫琴名家的手法、风格谙熟于心。他对自己经手或过目的每一张老琴皆有心得。一些海内外古琴收藏大家时常找上门来,请他鉴别、断代、修复。这种信任是基于他对古?琴几十年如一日的浸润,这里面,既凭直觉,也有物理的方法和科学的把握。他是火眼金睛的鉴别师,更是炉火纯青的古琴修复大家。修复古琴比鉴别古琴更上一个台阶,尤其是修旧如旧,还其本来面目,难上加难。
与此同时,他更是弹琴人,打谱、弹琴、弦歌、教琴,撰写理论文章,组织琴会,研讨、切磋琴艺,弘扬吴门琴派,可以说,他是古琴的通才。他自小喜爱昆剧、京剧、江南丝竹,喜爱把玩、演奏各种民间乐器。他的弹琴演奏风格中,既有师承自他的老师吴兆基先生的,也有吴地戏曲音乐的影响,更源于他温柔敦厚的心性。古琴是艺术家个人真性情流露的结果,吴地文人琴侧重的更是见性见情。他的曲子有弹琴者即时即刻的内心波澜,微妙的情感起伏,以及与外界环境、氛围的协调。有的曲子听他弹过多次,每隔几年在不同的场合和环境下聆听,都有不同于以往的新收获,都是在一种新的可能性上的展示与呈现。我相信古人是可以用琴声来交流、传情、会意的,这正是古琴魅力之所在。
我一直以为,古代弹琴人的境界到了明清时期堪称登峰造极。
“竹林七贤”中人嵇康一曲悲壮的《广陵散》,引三千太学生折腰,唐人沈佺期《霹雳引》以雄浑为傲,韩愈《听颖师弹琴》,抒写的似乎仍是《广陵散》的遗韵,虽说此曲在嵇康那里已成绝唱,而韦庄的《赠峨嵋山弹琴李处士》,李白的《听蜀僧浚弹琴》:“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所涉及的琴家多数指向“蜀声”。唐代琴家赵耶利论琴中有:“蜀声躁急,若激浪奔雷,亦一时之俊。”这跟自信、尚武、雄浑的大唐气象也相契,而流传下来的唐人传奇、髯虬客形象可与这类古琴曲互相印证,这也是这一时代文人骚客的趣味在文学艺术中留下的痕迹。
隋唐琴家赵耶利赞吴地琴声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逝,有国士之风。”赵耶利所谓“国士之风”明清则大盛。明清琴艺尤以出自江南的吴门琴派为胜。据裴先生介绍,吴门琴派是由吴兰荪、吴浸阳两位古琴大家在继续传统的基础上形成,并由一代古琴宗师吴兆基集大成,以及其追随者进一步发扬光大的古琴流派。它在以苏州为中心的江南地区备受推崇,在全国乃至海外有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吴门琴派最早的源头可上溯至唐朝的吴派。自唐以降,在吴派的孕育下,江南地区在南宋时,则演变出现了浙派,明代又出现了江操(松江派)。到明清时期,虞山琴派则异军突起。至近现代,吴派演化产生了:广陵派、梅庵派、虞山吴氏琴派——现代“虞山琴派”等国家、省、市级的非遗项目,以及吴兆基为代表的“吴门琴派”。裴先生作为吴兆基先生嫡传弟子,不断继承、弘扬、光大这一流派,发挥了承上启下的关键作用。
这些年,我参加过不少雅集,听过南来北往的许多弹琴人弹琴,好的琴家令人如沐春风。他们追慕古贤,“吾心安处是故乡”(苏轼),人琴合一,澄清自我,守护自我。古琴不像钢琴,古琴没有练习曲。现在的琴家,弹的大多是古人创作的曲子。新曲也有,好的极少。而弹古人的曲子,又像是自度曲,和弹琴人即时即刻的心境是相应的,也是忠实于自身的,每次弹都努力和自己的心性更接近,都更自然、自适、自在、自洽,是遣怀,所谓“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李白《山中对酌》)。也许听的还是同一首曲子,可值得反复聆听,因为这是不同的情境下不一样的心声了。也恰如大琴家蔡邕在《书论》中所言:“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弹琴一样是遣怀,弹琴是要在与古人对话中确立自我和彰显自我。时下也有一类琴家,弹的是无动于衷的别家曲,因为你没自家怀抱,无怀可书,无怀可遣,那么,弹的永远只能是别人的琴别人的曲。只有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历经数十年的淬火,自家面目才能渐渐呈现出来,水落石出。甚至有个别的琴家,下车伊始,指手画脚,诋毁各宗各派,弹起琴来摇头摆尾,张牙舞爪,恨不得把琴将大锣来使。就是说,江湖上用嘴弹琴的也有。像金宝先生这样浑朴若拙、简劲冲和、谦卑涵藏的真名士可是越来越少了。
昔太史公有云:“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值裴金宝先生的古琴CD《秋湖映月》出版发行之际,我想说:听裴公琴,亦想见其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