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联一
汪星伯先生篆刻
最早是听祝嘉先生说到汪星伯先生(1893-1979)的,当时已在祝嘉先生门下学习书法有一段时间了。那时候的老先生没有门户之见,“转益多师”于他们觉得理所当然,得知我有机会向汪星伯先生学习,祝嘉先生喜形于色,极力支持。汪先生才高八斗,深得当时学界和书画界先辈的尊重,不轻易赞许人的祝先生常用“天分高”这三字来形容他。此前,祝先生曾说起过得到汪星伯先生篆刻名字印章经过:一日汪先生过其家门,祝先生将事先早准备好的几方印材拿给汪先生观赏,汪先生摩挲一番,拿走一方纯净莹润的老寿山石章料,刻了祝先生的名字再交还。说起此事时,祝先生对汪先生的恭敬之情溢于言表。欣赏印石章料的意思不必说,汪先生了然于心,老先生们彼此尊重讲礼节,互有往来,做的远比说的多,祝嘉先生曾题赠给汪先生旧拓《北魏嵩高灵庙碑阴》。此碑阴因为极难椎拓,一般都只拓碑阳的一面,拓本当然珍贵。
第一次登门拜访汪先生是一个清朗的好天,冬日的阳光直照汪先生客厅,和煦暖人。记得带去了一套在乐桥苏州古旧书店购藏的周梅谷先生旧藏《龙门二十品》,汪先生以十多秒一页的频率将上下两册翻阅一遍,合拢再打开,从第一页开始说哪个字粘贴次序有误、什么字从另外的拓本上挖补、两册实为早期的《龙门十品》拓本、所缺的十品是什么等,说得一清二楚。汪先生当时已寿至耄耋,思维和记忆却敏锐如此,可见汪先生于金石碑版的熟稔和功力确实非同一般。临走前汪先生特意让我留下了这两册旧拓,下次去时,汪先生已将校勘一一做了眉批,另外的十品目录也记录在一张小纸片上了。对汪先生的第一印象,如同那天的艳阳,从此风光鲜明地留在我记忆里了。
每次前往请教都选在汪先生午休以后,此时先生精神矍铄,谈锋甚健。七十年代初中期还未真正解冻,汪先生却不避讳,讲起书画篆刻,总说这是“有闲阶级”才能做好的事情。说王羲之是书法的创新者,所谓“匆匆不及草书”,是因为创作草书耗费的精力和所下的功夫远比一般字体要多。说自己早年学欧、柳等唐帖,接触并学习汉魏北朝书后,花很大功夫才逐渐将唐人程式化的习气摆脱。最反感我临摹《泰山金刚经》,说不爱和尚写字。教我画圆圈的基本功,是我所知最管用的书法技巧练习,汪先生示范的圆圈线条流畅,墨色均匀,显然下了大功夫。从我收藏汪先生的“七律 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书法条幅看,汪先生于《敬史君碑》等北碑用功至深乃至化境,通篇有浓郁的书卷气,韵在儒雅静穆,风规遐远。最喜欢汪先生小楷题跋,在我藏有的《爨龙颜碑》上,汪先生校勘的眉批小楷,用笔一丝不苟,清丽精工而气格高古。汪先生小时曾被送去焦山鹤洲和尚处寄养,对江南名刻“瘗鹤铭”和鹤洲和尚椎拓此刻石的方法及用纸的了解,大概没人可比。我在古旧书店购藏的拓本,恰巧是鹤洲和尚拓赠给太老师书堂公先生的。拓本有汪星伯先生早年的题签和六十多年后补加的题跋:“瘗鹤铭/景熙题。此本为鹤洲拓赠我父书堂公者。帖后三跋为同时所拓,最后王跋为光绪丙申中,是此拓在光绪二十二年以后。近见吴强新得一本,乃同治三年所拓,早于此本三十二年,锋芒神韵均较此本为胜,但三跋均为后加,已非原刻。此本旧藏我家,后乃散失,今为周联一所得,携以见示,帖面为余十六七岁所书,幼稚可笑,距今忽忽已六十余年矣,为题数语于后,以志欣幸。一九七四年汪星伯时年八十有三。”跋文提到的“后乃散失”,是汪先生十年动乱中抄家遭受的劫难。先生告诉我《瘗鹤铭》字口浅,鹤洲和尚的拓本使用极具韧劲的高丽皮纸,沿字口双钩施墨再在空白处填墨的椎拓法,尽管清晰但失却气势和神采,摩崖石刻应有的金石味已荡然无存。
有资料显示,汪先生曾考入清华留美预备学校,在北京读书期间随姑丈陈师曾先生学书画、篆刻。陈师曾先生为其题诗:“初从石田入,还似石溪翁。拔俗心无馁,寻师日有功。须知成浑碎,终拟到沉雄。爱汝留残稿,毋嗟爨下桐。”诗后跋:“内侄汪伏生(星伯小名)从予学画,先以石田本导之,颇能用笔。此幅浑碎处,大似石溪上人(髡残),伏生欲弃诸故纸篓中,予甚惜之,因携归,漫题四韵。乙卯(1915年)残腊灯下,衡恪。”(引自2016年第一期《苏州杂志》第51页)我曾见过汪先生的印谱数本,其中四册是早年习作,每方印稿旁都有蝇头行楷的批语或圈点。有简要使用画圈作肯定或打“X”表示批评,评语少则一字,多不过数字,但都鞭辟入里,直指要害。评语的书法遒劲老辣,神态飞扬有金石气,虽无署名,但显然是大家手笔。附有唯一的一方墨拓边款,纪年为乙卯的1915年,正合汪先生在北京随陈师曾先生学习书画、篆刻的时间,可知评点汪先生这批印稿的或许就是陈师曾先生。
推算汪先生的这批印稿,刻制年龄约在20左右。有临摹秦玺的精心之作“长留”,为太老师所作流派印风格的“书堂”名号章,有借鉴、融治砖瓦、金文、封泥、汉官印风格的各种尝试,较成功的作品在构思、布局、刀法等方面已显示出扎实的功力和艺术视野开阔的大家风范,祝嘉先生言其“天分高”,是为的评。晚年为祝先生所刻的“祝嘉”白文印,疏密开合、动静节律均妥帖老到,精神气息极佳,刀法运用中犀利与温婉的融洽犹如天工,已深得汉切玉印之魂魄。明代谢肇淛在《五杂俎》卷七中评文徵明书法的结构、疏密、位置经营时赞叹说“如八面观音,色相具足”,用这九字论说此印可谓贴切无比。汪先生书、画、印乃至医术、古琴、诗词造诣都高,说书画、印章为“有闲阶级”之能事者,实在是参透了传统艺术精髓的论断。“闲”空闲也者,“闲”则能静能空,静则善养心性,减少物欲。性灵空明,則善敏悟,笔墨即能深入传统,境界得以提升,则自我不难寻觅,这“闲”字不就是今天有志于传统艺术者最迫切的需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