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常明
在笔者研究近代中外科技交流史过程中,发现容闳在1875年和1876年所写的两封英文书信(私人收藏),不仅有难得的容闳手迹,而且还涉及近代留学史上的另一位先驱人物——舒高第及其为人罕知的经历。笔者在美国通过查阅相关大学档案馆资料与文献资料,对这两封具有历史意义的信件进行解读与考证,为近代史中关于两位留学先驱的研究增添新史料。
容闳1875年(左)、1876年书信
信件英文原文及中文翻译如下(未能辨认部分以(?)代替,作者注):
信件一:
Hartford,Conn.
(?)Dec. 1875
C.R. Agnew M.D.
Dear Sir,
Mr. Suvoong in his letter of Oct. 12th Requests me to pay the bill incurred for instruments that he bought. Please inform me the amount to(?)
Yours truly
Yung Wing
哈特福德,美国康涅狄格州
1875年12月(?)
C.R. Agnew 医学博士
亲爱的先生:
Suvoong先生在10月12日的来信中要我支付他购买仪器的账单,请您告知我应该付给(?)的金额好吗?
您忠诚的,
容闳
信件二:
Hartford,Conn.
14thJanuary 1876
Prof. C.R. Agnew
Dear Sir,
Enclosed herewith please find check for $92.00 covering H.W. Hunter’s bill against Dr. V. P.Suvoong. Kindly return bill after receipted.
Respectfully yours
Yung Wing
哈特福德,美国康涅狄格州
1876年1月14日
C.R. Agnew 教授
亲爱的先生:
随信附寄一张92美元的支票,请查收。此支票是支付V. P. Suvoong(舒高第)博士欠H.W. Hunter的账。请您收到支票后将账单寄回给我。
您恭敬的,
容闳
这两封信中涉及四个人物:Yung Wing(容闳)、V. P. Suvoong(舒高第)、C.R.Agnew 和H.W. Hunter。在进一步解读信件内容时,应该先弄清楚这几位人物的身份。
容闳(1828-1912),号纯甫,英文名Yung Wing,广东香山县南屏村(今珠海市南屏镇)人。在近代留学史中,有“中国留学生之父”尊称容闳,不仅是近代中国留学西方先驱之一,更为近代留学欧美打开了一道大门。容闳于清咸丰四年(1854)从美国耶鲁大学获得学士学位后,拒绝成为传教士、也不愿留在美国工作,满怀爱国热情回到祖国,以教育实践救国。正是由于他的倡议和奔走努力,最终促成了晚清政府于同治十一年(1872)开始陆续派出了120名留美幼童。这一事件对近代中国的发展极具影响。尽管大多数留美幼童并没有完成学业,但回国之后他们大部分都成为中国建设与发展的领军人物。其中著名成就者有詹天佑、唐绍仪等人。
舒高第(1844-1919),字德卿,英文名为Vung Pian Suvoong(在一些文献档案中Pian有时也写作Piau 、Piang)。缩写为V.P. Suvoong。浙江慈溪县人(今宁波市江北区),清咸丰九年(1859)进入美国学习,同治十二年(1873)回国。[1]关于舒高第在国外的学习经历,过去的文献一直模糊不清,近来笔者在美国几所相关高校档案馆进行调研,最终确认:舒高第先后进入肯阳学院、[2]弗吉尼亚神学院[3]和哥伦比亚大学学习,[4]获得文学学士和医学博士学位。舒高第回国后,光绪三年(1877)任职于上海广方言馆,担任英语教习。次年开始在江南制造局翻译馆任翻译员,任职长达34年之久,共翻译书籍23部,学科涉及医学、军事、矿冶、军工、政史等多个领域。[5]他是晚清著名的科技翻译家,为中国的科学翻译与传播、外语人才的培养作出了重要贡献。舒高第入美留学时间早于晚清政府公派的“留美幼童”十多年,是中国近代留学先驱。更为人罕知的是,他还是第一位在美国获得医学博士的中国人,也是第一位在美国获得两个以上学位的中国人。
C.R. Agnew全名为Cornelius Rea Agnew(1830-1888),是哥伦比亚大学临床医学教授、医学博士。他曾在纽约建立眼科和耳科医院,是当时领衔于该领域的医学家。他还担任过哥伦比亚大学校董、医学院校友会主席等职。1888年去世时,《美国医学会杂志》专门刊登了Agnew博士逝世消息的纪念性报道。[6]
关于H.W. Hunter未能查询到更多信息,从信中内容判断,他应该是一位经营仪器的商人。
容闳(照片下面为容闳亲笔签名)
这两封信的作者是容闳,他发信的地址是美国康涅狄格州的哈特福德市(康州首府)。两封信寄出的时间分别是1875年12月和1876年1月,收信人为Agnew教授。在第一封信中容闳要求Agnew教授告知舒高第购买仪器的价格,以便他好付款。第二封信是附寄美元支票以及请求Agnew教授代为付款给供货商Hunter,并请求将账单寄回到容闳处。
由于上面两封信文字简短,读者看完之后可能会有诸多疑问。为了完全理解这两封的内容,本文考证并解答下面几个重要问题。
容闳与舒高第同为近代留美先驱人物。清咸丰四年(1854)容闳学成回国,咸丰九年舒高第入美留学。关于两人的关系,未见文献记载。容闳留学归国之初,籍籍无名。而此时舒高第虽然已经在上海教会学校读书,但年纪尚小,两人相识的可能性较小。咸丰九年舒离开中国赴美,同治十二年(1873)回国。而容闳在前一年(1872)带领清政府留美幼童入美。故1872年之前,两人可能是不相识的。1872-1873年间,两人同在美国。但舒高第在纽约,容闳在哈特福德,不排除两人有相识的可能。但考虑到当时两人的年龄、地位还有相隔的距离,两人相识的可能性仍然不大。根据笔者的推断认为,两人的相识,可能与另外一位留学先驱——颜永京有关。颜永京(1838-1898),字拥经,出生于上海,咸丰四年(1854)入美留学,同治元年(1862)回国。颜是基督教著名的华人牧师,上海圣约翰大学的创始人之一,并首次将西方心理学翻译介绍回中国。[7]颜永京自小就和舒高第相识,同在上海教会学校读书。两人还毕业于同一所美国大学——俄亥俄州的肯阳学院(Kenyon college)。颜和舒两人回国后都在上海工作,不仅是校友,师兄弟,而且后来还成了儿女亲家。颜永京回到上海后,被上海基督教教会委以重任,所以在上海的西方人士中颇有声望。据文献记载,不少当时从美国到上海的西方传教士和外国观光人士都会去拜访颜永京,容闳应在此时正在上海工作,自然也会听说颜永京,且由于当时留学回国的人少之又少,容闳与颜永京相识应该就在此时。光绪七年(1881),容闳的留学计划遭遇失败、留美幼童被撤回中国尚无着落之时,颜永京积极接纳了部分留美幼童,将他们安排到他创办的圣约翰书院工作,也可以说是对容闳的一种支持。[8]光绪元年、二年(1875-1876),容闳的事业正处高峰期。在他的努力下,120名留美幼童按期赴美,并在哈特福德建房作为留学总部,自己担任留学监督,在中美两国都有着较高声望。此时舒高第在上海,对于容闳其人其事必定是知道的,但他不一定跟容闳熟识。而在信中可知容闳帮助舒高第代付高额账单(92美元在当时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显示两人要么是相互信任的朋友,要么是在值得信任的朋友中间作保。如前分析,容闳与舒高第此前可能素未谋面,因此容闳愿意帮忙,应该是经由他们共同的朋友颜永京推荐认识与担保。在此之前,颜可能已经通过书信介绍了自己的师弟舒高第,然后才使得舒高第能够与容闳相识并得到他的帮助。
两封书信的核心内容是为舒高第所购买的仪器付款。那么舒高第买的到底是什么仪器?舒高第于同治十二年(1873)回国,到光绪三年(1877)才正式受聘于上海广方言馆做英语教习。那么1873-1877年间,舒高第从事的是什么工作呢?根据笔者的调查研究显示,舒高第毕业于美国最古老的医学院之一——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是第一位在美国获得医学博士的中国人。他对自己在美国医学文凭非常自豪,且有一年在纽约一家医院外科实习的经历。所以,尽管在医学院尚未毕业时便收到中国政府部门的工作邀请,回国之后他还是选择了自己开诊所。1908年肯阳学院的校友报《the Kenyon collegian,1908》中刊登了舒高第给他的美国同学一封信,这封信提到了他回到上海后开设了医疗诊所。[9]作为西医,开诊所必须有西方医学所需的医疗仪器,而此时的中国尚不具备生产这些医疗仪器的条件,只能从西方购买。据此推断,此时舒高第在美国所购买的仪器应该是医疗器械。
为什么舒高第买医疗仪器,却与Agnew教授发生了联系呢?为什么不直接付款给商人Hunter呢?这要跟舒高第与Agnew 教授关系说起。调查表明,Agnew 教授正是舒高第在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学习医学时的老师。Agnew 教授是著名的眼、耳科专家,医术高超。正是由于跟随这样一位老师学习,舒高第在毕业之后也显示出较高的医术水平,尤其是在耳科和眼科方面。同时代的西方人士对舒高第的医学水平评价很高,有人甚至认为他在眼科和耳科方面的医术在东方无人能匹。[10]舒高第回国后跟Agnew 教授保持书信往来,两人有着较深的师生情谊。为了铭记Cornelius Rea Agnew 博士对自己的帮助,舒高第将其长子舒厚仁英文名字命名为Cornelius Agnew Suvoong。[11]而舒厚仁后来也在英国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回国后成为一位知名医生。因此,舒高第应该是委托了他的老师Agnew 教授帮助他在美国购买医疗器械,而货款则是由容闳代为支付给他的老师。作为业内名医,由Agnew 教授帮忙在美国选购医疗器械当然是最好不过。
这两封书信之间,容闳与Agnew 教授两人是否还有通信?答案是肯定的。第一封信是问Agnew 教授舒高第的账单的金额是多少。而第二封信容闳直接附寄了一张92美元的支票,说明在收到容闳的第一封信之后,Agnew 教授回信告诉了容闳账单金额。所以在容闳的这两封信之间,他们至少还有一通书信。而至于Agnew 教授与容闳此前此后是否有联系,那还不得而知。
综上考证,两信揭示了容闳代舒高第支付Agnew 教授帮舒购买医疗器械账单的过程。本文考证了信中几位名人的相互关系、信中关键人物舒高第的学医与行医经历。尽管容闳的这两信中的每封信内容不过寥寥百字,但却将三位历史人物联系在一起,这本身就是一件饶有兴趣的事情。更为重要的是,此信还揭示了舒高第的一段从医经历。舒高第以科技翻译家而知名,但学界对他在美国的学习经历以及回国初期工作经历知之甚少。这两封书信的发现间接证实了舒高第的早期工作经历。所以此两信虽短,但却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本文系国家社科重大项目“中外科文化交流历史文献整理与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为:10&ZD063。
注释
[1]资料来自于舒高第之孙舒昌誉博士所写的舒高第传略,现存于美国肯阳学院档案馆。
[2](美国)肯阳学院.General catalogue of Kenyon College,Gambier,Ohio(1826-1899)[Z].The Franklin Printing & Engraving Co.,1899:106。
[3](美国)弗吉尼亚神学院.Catalogue of the officers,students and alumni of the theological seminary of the protestant episcopal church in the diocese of Virginia,1869-1870[Z].1870:7。
[4](美国)哥伦比亚学院.Sixty-seventh annual catalogue and announcements for the College of Physicians and Surgeons[Z].1874:19-20。
[5]王扬宗:《江南制造局翻译馆史略》。中国科技史料[J],1988年第3期,第65-74页。
[6]The death of Dr. C. R. Agnew,The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J].1888(7):526。
[7]曹舒丽安:《我的外祖父颜永京牧师》。见姚崧龄译《颜惠庆自传》,传记文学丛刊之二十九[M]。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293页。
[8]W.W.Yen.East-West kaleidoscope,1877-1946:an autobiography[M].New York:St. John's University Press,1974:2。
[9](美国)肯阳学院.The Kenyon collegian,1908[Z].1908:19-20。
[10]Foley,Corazon Sandoval.The Fairfax County Asian American History Project:A Contemporary History Honoring 143 Years of Asian Residents in Fairfax County(1867-2010)[M].Create Space Independent Publishing Platform,2010:19。
[11]The fortieth annual report of the board of foreign missions of the presbyterian church in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Z].1877:5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