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千年接力考证元结连州《海阳湖》组诗

2018-07-24 01:07黄山长
岭南文史 2018年2期
关键词:连州海阳阳泉

黄山长

唐大历元年至二年(766-767),道州刺史元结(字次山,719-772)在任上客游邻郡连州,修筑并命名海阳湖,事载历代《连州志》。“海阳”作为一个地名称谓,东南西北都有;“海阳湖”作为特定称谓,唯独岭南连州才有。连州不但有过海阳湖,还因海阳湖诗文辈出而孕育出连州文脉的海阳湖分支。作为实体的海阳湖虽然早已湮没了,而升华为人文精神的海阳湖文化,包括散佚一千多年的元结《海阳湖》组诗,却得到中国和日本文化界人士的不懈接力,自盛唐传承至今,成为一个意义深远的文化现象。

一、国内文献关于元结与海阳湖的记载

历代有关海阳湖的文字记载及物证废存情况,按时间顺序主要有12处。

1.唐代道州刺史吕温:《初发道州答崔三连州题海阳亭见寄绝句》

这是现存国内可检索到的最早与连州海阳湖有关的文字。吕温(772-811)于唐元和三年(808)秋以刑部郎中贬道州(今湖南道县)刺史,由“初发”可知此诗作于元和三年。诗题所言之“崔三连州”,是柳宗元的姐夫崔简(?-812),元和初任连州刺史。海阳亭应该是海阳湖畔之风景,可惜崔简所作绝句失传。

吕温诗云:“吏中习隐好跻攀,不扰疲人便自闲。闻说殷勤海阳事,令人转忆舜祠山。”海阳湖在连州,舜祠山在道州,湖与祠均为元结所筑。吕温将两州名胜相提并论,表达了对前刺史元结因德政而留名青史的旌扬。

2.唐代连州刺史刘禹锡:《海阳十咏》和《吏隐亭述》

唐元和十年(815),刘禹锡莅任连州刺史。他在连州写了组诗《海阳十咏》,引言开句曰“元次山始作海阳湖”,韵文《吏隐亭述》又说“元和十年,再牧于连州,作吏隐亭海阳湖壖。海阳之名,自元先生。先生元结,有铭其碣。元维假符,余维左迁。其间相距,五十余年”。这是明确记载海阳湖为元结所作的文字,因刘禹锡写诗撰文时湖畔尚“有铭其碣”,即立有一方石碑记载着元结筑湖并题名的经过,证据确凿。另外,刘禹锡还有一首《海阳湖别浩师》,诗的引言说“会吾郡以山水冠世,海阳又以奇甲一州”。作为一州之主,极力推崇海阳湖景观。

3.中唐诗人李涉:《谢王连州送海阳图》

李涉于元和六年(811)贬峡州(今湖北宜昌)司仓参军,10年后(约820)遇赦归洛阳。其代表作《谢王连州送海阳图》诗曰:“谢家为郡实风流,画得青山寄楚囚。惊起草堂寒气晚,海阳潮水到床头。”按诗题和诗意,一位王姓连州刺史送李涉一幅以海阳湖为主景的画作,处于逆境的李涉赠诗言谢。

查清同治九年(1870)《连州志·职官志》,王姓唐刺史按先后排序有王晙、王遥之、王察、王昂和王诩共5人。《旧唐书·代宗本纪》(卷十一)载:“(大历)五月,贬刑部尚书王昂连州刺史,昂至万州卒。”王昂与元结是同时代人,他在赴连州途中已经离世,所以不可能是送画人。

元和十四年(819)秋,刘禹锡离任连州刺史后,继任者有张晤、穆代枢、王诩、蒋防等,其中蒋防授连州,时为宝历元年(825),而唐宪宗崩于元和十五年(820),所以,王诩是元和末至宝历初的连州刺史,与李涉自谓“楚囚”的时间点相符。南宋陈田夫撰《南岳总胜集》,其中《南岳禅寺》云:“寺有唐王甫湜撰《瑗律禅师碑》,连州刺史王诩书。唐韩愈有《宿衡岳寺门楼》诗。”这不但证实了王诩连州刺史的身份,也证明他是一位颇有名望的书画家。王诩所描绘的,是刘禹锡疏浚并增建亭台楼阁之后不久的海阳湖风光。

4.五代诗人孟宾于:《怀连上旧居》

“闲思连上景难齐,树绕仙乡路绕溪。明月夜舟渔父唱,春风平野鹧鸪啼。城边寄信归云外,花下倾杯到日西。更忆海阳垂钓侣,昔年相遇草萋萋。”这是五代诗人孟宾于怀念家乡的一首诗。孟宾于是连州保安人,后晋天福九年(944)进士,初仕楚,后应南唐后主李煜召,任水部郎官。宋太平兴国(976-984)中,归老故乡连州。孟宾于生于公元900年前后,其青壮年时期在家乡就学,曾经在连州海阳湖畔约伴垂钓,可见唐末五代时的海阳湖,为游乐胜地。

5.北宋连州:摩崖石刻

连州中学校园燕喜山卧龙石旁边,有一方摩崖石刻:“提点刑狱司封郎中李宗仪,郡守职方郎中张闻游海阳湖。熙宁七年仲冬月十二日题。”此石刻为宋熙宁七年(1074)真迹,也是海阳湖存在超过三百年的实证。

6.南宋地理学家祝穆:《方與胜览》

《方與胜览》“卷三七·连州”:“海阳湖在桂阳(连州旧县)东北二里,唐大历间,元结到此创湖,通小舟游泛。”载明了海阳湖的地点,也载明了创湖时间。

7.明代巨著:《永乐大典》

《永乐大典》(1403-1408编纂)“连州残卷”载:“湖光桥,在北山海阳湖上,始元水部次山自舂陵来游,凿湖潴水,水光浮面,作桥水石之间,一望平掌。历年既久,泥土填叠,湖不如曩时之广,而桥亦隘矣。”北山在连州古城北郊二里,今连州中学内。元结曾官授水部员外郎,故后世也称之元水部,舂陵之地有九疑山,即今湖南宁远县,唐属道州。这里关键性的文字是“来游,凿湖”,笔者曾撰《诗人元结与连州海阳湖》和《刘禹锡“元维假符”辨——专论元结并非连州刺史》两文(见2010年1月16日《清远日报》和《清远政协》2012年第二期),考证元结修筑海阳湖是大历元年至二年(766-767)之间,即元结第二次授任道州刺史任内,时连州属岭南(广州)节度,而道州属湖南(衡州)管辖,分属两个相当于今天省一级的行政区,故《永乐大典》说元结“来游,凿湖”是十分准确的。

大历四年(769),湖南由衡州(今衡阳)移治潭州(今长沙),连州划入岭北,脱离岭南。如果不辨识这段史实,臆测“来任,建湖”,即认为元结兼任过连州刺史,这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据《永乐大典》记述,历经六百多年的海阳湖,至明代永乐初年已经开始淤塞了。

8.明代广东按察副使游朴:《游燕喜亭集饮流杯池》

明代福建柘洋(今柘荣县)人游朴(1526-1599),万历二年(1574)进士,万历十七年(1589)任广东按察司副使。他在连州留诗多首,刻于石崖,其一为《游燕喜亭集饮流杯池》:“何处春深纵远眸,海阳湖上暂停驺。庚辛溪到龙津合,十二亭空燕喜留。吏部文章高北斗,连州水石冠南陬。夷犹落日忘归去,更向流杯秉烛游。”此时的海阳湖,即便是春深雨潮时节,也可停驺放牧,已无往日波光粼粼的湖水,让伊人望湖兴叹,徒有追忆而已。诗中吏部指为燕喜亭题名的韩愈,干涸荒芜的湖景,或许更能激发游朴追思先贤的诗情。

9.清代连州学正陈王猷:《三月三日诸子邀游北山寺》诗注

清代海阳县(今潮州潮安区)人陈王猷,康熙二十年(1681)进士,尝居官连州学正,著有《莲亭偶存诗草》,时人谓“韶连山水得君诗而摩刻几尽”,可见推崇。他有一首《三月三日诸子邀游北山寺》诗:“躧步东郊得得行,追陪似有抱琴生。荒原草藉青鞋软,南涧风飘白袷轻国。一幕去天山石立,千畦出海水田平。浮沉莫问亭台迹,浊酒流觞且共倾。”诗末注云:“连州旧有十二亭,在北山寺前海阳湖上,今湖壅为田,亭俱废。”其时距元结筑湖,已历经九百多年,海阳湖已完全淤积为良田了。

10.清代文献学家陈梦雷:《古今图书集成》

福建侯官(今福州)人陈梦雷(1650-1741)编纂的《古今图书集成》,成书于清康熙四十年至雍正六年(1701-1728),其《职方典》一三〇三卷“广州府部汇考五·广州府山川考五·连州”载:“海阳湖,在州北山寺前。唐元结自舂陵来游,凿湖潴水,为城北胜景。”这应是摘录前人著作所得,因为此时湖已壅塞为田,胜景不再。

11.清代同治九年:《连州志》

清同治九年(1870)重修《连州志》“古迹志”多次提到海阳湖:“连自唐元道州结初凿海阳湖,构亭其上,厥后昌黎(指韩愈)、梦得(刘禹锡字)相继来官此土,歌咏留连,遗风斯在。”“湖光亭,唐元结客游连州,凿湖潴水,建亭其上,今圮。”“湖上十亭,在海阳湖上,唐刺史刘禹锡建。”是次重修的《连州志》,收录了明弘治十二年(1499)知州曹镐重修州志序。读此序可窥州志所录事宜不迟于南宋咸淳十年(1274)。州志沿用了自宋明以降历代的记载,即元结客游连州凿湖、修桥、建亭,“遗风斯在”,延续了海阳湖作为连州一大人文胜景的历史脉络。

12.民国连州:北湖洞门楼

海阳湖原址在连州古城北郊北湖洞,今市区东门北路西侧的北湖洞村还保存着一处清末民初的古门楼,上书“海阳湖上人家”,字迹在20世纪“文化大革命”年间被涂抹刮擦,他仍依稀可辨。门楼其貌不扬,仔细辨认其所用青砖规格厚薄不一,参差不齐,显然是多番重修时采用了不同年代的砖石所致。

二、中日学者对《海阳湖》组诗的考证

奇怪的是,包括现今流传的元结诗文集在内,国内古籍未发现元结与连州海阳湖有关的诗作或文章。颜真卿(709-784)在《唐故容州都督兼御史中丞本管经略使元君表墓碑铭》说元结有“三古”——“其心古、其行古、其言古”,还“雅好山水,闻有胜绝,未尝不枉路登览而铭赞之”。宋代文学家欧阳修(1007-1072)《集古录》也说:“次山,喜名之士也。其所有为,惟恐不异于人。”由此揣测,元结既然在连州修筑了海阳湖,依其素性,应该会留下诗文的。

事实是,元结在连州所作的海阳湖诗文,虽然在一度失传,却由日本学者所考证,历经千年,再回到中国传播。兹将有关考证元结连州海阳湖组诗资料,由近而远用倒叙排列方式整理如次。

1.2003年:陶敏、陶红雨《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

《校注》(岳麓书社)为研究刘禹锡诗文之鸿文巨著。对刘禹锡《吏隐亭述》“海阳之名,自元先生;先生元结,有铭其谒”作如下注释:“元结字次山,天宝十三载进士,官至容管经略使,《新唐书》卷一四三有传。其《海阳泉铭》已佚。日人市河世宁《全唐诗逸》卷下据藤田佐理真迹中《海阳泉贴》录无名氏《海阳泉》、《海阳湖》等诗十三首。日人太田晶二郎考证,诗当为元结所作,又《海阳泉帖》尚载《爱泉铭》一文,当即此文中所云‘有铭其谒’者。”

2.1994年:常熟理工学院《吴中学刊》(社会科学版)

《吴中学刊》1994年第4期刊载了王汉民、陶敏翻译的《无名氏〈海阳泉〉诗当为元结所作》,所据为日本学者太田晶二郎撰写的《海阳泉帖考》,译文有附记,说明翻译这篇文字的由来:“几年前,在翻阅《全唐诗逸》时,发现其中的《海阳泉》诗当为元结所作,由于没有找到前人将这些诗作为元结诗引用的直接材料,一直没有写成文字。后来,我们参与《全唐五代诗》编纂工作,曾与复旦大学陈尚君同志谈及这一问题。今年3月,日本大阪市立大学斋藤茂先生来沪访问,尚君向他了解日本所存唐诗资料情况,谈及《海阳泉》诗作者问题。承他告知,日本前数年已有人撰文发表,并在回国后寄来了太田晶二郎先生此文。因此文国内鲜为人知,特译出以飨读者。”

3.1955年(日本昭和三十年):日本《历史地理》

日本《历史地理》1955年第86卷第2号(总第540号)发表了太田晶二郎的论文《海阳泉帖考》。

太田晶二郎(1913-1987),日本历史学家,东京大学史料编纂所教授,财团法人前田育徳会常务理事,一生专攻汉籍等典籍考证。其《海阳泉帖考》,对《全唐诗逸》无名氏《海阳泉》、《海阳湖》等13首诗作了抽丝剥茧式的研究分析,结合组诗描述的内容,元结的诗风、行文风格、用词习惯,与《元次山集》两相比较,佐以刘禹锡诗《海阳十咏》、《吏隐亭述》及《與地纪胜》等典籍对连州海阳湖的记载作印证,旁征博引,资料翔实,得出了这组吟咏海阳湖等连州景物的山水诗为元结所作的结论。通读原文,不能不为太田先生精辟的见解所折服,也为在浩瀚的书海里能够搜集到中唐前期吟诵连州的珍贵诗篇而感到欣喜。

4.1804年,清嘉庆九年(日文化元年):市河世宁《全唐诗逸》

据河南大学教授、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长佟培基《近三百年〈全唐诗〉的整理与研究》(见国家图书馆《文献》杂志,1998年03期)介绍,市河世宁(1749-1820),字子静,号西野,别号宽斋,日本江户时代后期著名汉学家。其治学精敏,著作等身,所编《全唐诗逸》,天明八年(1788)淡海竺常已为之撰序,惜未能刊行。

日本南山大学外国语学部教授蔡毅发表《日本汉籍与唐诗研究》(见香港浸会大学《人文中国学报》2001年第8期),他认为:河世宁本姓“市河”,但在日本则以“宽斋”之号名于世。

宽斋的编纂方法,主要是从日本及朝鲜有关典籍中辑佚,因其对全部诗作都注明了资料的出处,统计十分方便。核其所据,共有典籍11种,其中就包括《藤原佐理真迹》。蔡教授介绍了《全唐诗逸》刊行的一些细节:《全唐诗逸》完成后,宽斋很希望该书能传至清国,实现其愿望的是嫡子米庵(名三亥)。他于享和三年(1803)携《全唐诗逸》稿本西游,得到客寓伊势的菊池五山(宽斋弟子)及其文社中人的援助,翌年,即文化元年二月在京都出版。此后又至长崎,通过颍川仁十郎通事牵线,托付清商张秋琴舶载以归。宽斋终于如愿以偿将《全唐诗逸》传到清国。该书后入翁广平(《吾妻镜补》的作者)之手,又转赠鲍廷博。清道光三年(1823,日本文政六年),鲍将其编入《知不足斋丛书》刊行,《全唐诗逸》因此得以在中国广为流传。

5.944-998,唐五代至宋初(日天庆七年至长德四年):藤原佐理真迹

所谓真迹,也就是书法作品。藤原佐理(日本天庆七年-长德四年,944-998)是日本平安时期的书法家,贵族出身。藤原佐理4岁时,父亲去世,由爷爷摄政太政大臣藤原实赖抚养。有良好的教育和家族庇佑,佐理在仕途上平步青云,又擅长书法,其作品与小野道风、藤原行成并称为“三迹”之一。世人将流丽有跃动感藤原佐理书法誉为“佐迹”,见载于日本《三国墨海全书》卷十五“佐理书”和《群书一览》卷之二,流传至今。

市河宽斋在《藤原佐理墨刻后》一文中称,佐理所书无名氏之13首“诗流畅通快,是唐中叶人所作,逸于彼而存于此者。余尝采入于《全唐诗逸》。”元结的诗能入佐理的法眼,或是佐理“嗜酒放达,不拘俗礼,有魏晋名士之风骨,似颠张醉素之狂狷”的性情使然。他喜欢元结放情山水的诗,实是惺惺相惜,与欧阳修谓元结“次山当开元、天宝时独作古文,其笔力雄健,意气超拔,不减韩之徒也,可谓特立之士哉”所见略同。

唐代是中日两国交流史上最辉煌的时期,其间日本曾18次任命遣唐使(13次到达长安),每次遣唐使团人数多达数百人。除官方的遣唐使,西渡而来的还有大量的如僧人等民间人士。刘禹锡在连州写有一首诗《赠日本僧智藏》:“浮杯万里过沧溟,遍礼名山适性灵。深夜降龙潭水黑,新秋放鹤野田青。身无彼我那怀土,心会真如不读经。为问中华学道者,几人雄猛得宁馨!”这首诗就是刘禹锡在连州与日本僧人交往的见证。我注意到《全唐诗逸》下册卷903无名氏(元结)组诗之前,卷901辑录有刘禹锡的五组逸句:“烟波半落新沙地,鸟雀群飞欲雪天。”(《初冬》)“樱桃带雨胭脂湿,杨柳当风绿线低。”(《题裴令公亭》)“山似屏风江似簟,叩舷来往月明中。”(《泛舟》)“晴日碧空云脚断,一条如练挂山尖。”(《瀑布泉》)“飞文斗疾敲铜器,陪宴会欢吐锦茵。”(《酬李校事》),前四句均有连州对应的景物、典故作印证。因此,像智藏这样“遍礼名山”、刻苦好学并得到刘禹锡赏识的诗僧来到连州,把元结的诗流传到日本也是有可能的。

因为藤原佐理的书法成就,使他书写的元结《海阳湖》组诗得以流传下来;因为宽斋“千载之后,万里之外,举李唐诗人于沉没之中”的执着,以及其后中日文化界人士的不懈接力,使得元结《海阳湖》组诗得以回传中国,回到连州。

三、《海阳湖》组诗为元结所作再论证

市河世宁《全唐诗逸》辑录无名氏组诗13首的诗题分别是:海阳泉、曲石凫、望远亭、石上阁(2首)、海阳湖(2首)、盘石(2首)、湖下溪(2首)、夕阳洞和游海门峡。因年代久远,所本藤原佐理真迹又以草书见长,故诗抄难免有残缺,以方框“□”代之。这组山水诗,诗中有不少确定的地名地物称谓,笔者考证确实为连州所属,作为土生土长的连州人,对这组诗倍感亲切。今择与连州现存的自然景物、历史地名及典籍所记相符合者共8首,对照诗中与连州有关的语词进行重点解读和再论证,以期更加确切地理解原诗所表达的思想及内容。

1.海阳泉

人谁无耽爱,各亦有所偏。于吾喜尚中,不厌千万泉。诚知湟水曲,远在南海壖。自从得海阳,便欲终老焉。怪石状五岳,旋回枕深渊。激繁似涌云,静同冰镜悬。吾欲以海阳,跨于河洛间。使彼云林客,来游皆忘还。

考注:湟水起源于连州,最早见载于《山海经》。所以,从“诚知湟水曲”,即可力证其为连州诗。元结来连州前,两度授任道州刺史,在道州及各属县甚至从衡州到道州的路途上,游览、命名和题咏了许多的岩洞与泉流,还修筑了几个小湖。本诗言作者本好清泉,初至连州,亦为此地山石泉水所吸引,并产生了归隐之念。古言“山南水北谓之阳”,因泉在城郊北山,为湟水(今连江)之北,而民间常称大河为海,特别是作者认为“湟水远在南海壖”,即连州在岭南,靠近南海,故名曰“海阳泉”。诗意吐露欲以海阳美景传达于“河洛(即中原)”,并让“云林客”来游而流连忘返的愿景,产生了修筑海阳湖的念想,故本诗应为海阳湖未建时作。

“激繁似涌云,静同冰镜悬”,说明所咏海阳泉并不是指一口泉,而是北山群泉。刘禹锡《海阳十咏》之“飞练瀑”、“蒙池”两咏,有“雪片晴犹下,石坚激清响”、“深静如无力,风起不成文(纹)”,“激、静”两字的运用,不但可以断定写的是同一景物,也说明《海阳十咏》与《海阳泉》诗应有某种内在的联系。唐贞元末年至元和末年(804-819),韩愈、刘禹锡先后在连州为官,韩愈为王仲舒在海阳湖边所建的燕喜亭作《记》,言“吾州之山水名天下”;刘禹锡疏浚海阳湖,在《送曹璩归越中旧隐》诗中说“剡中若问连州事,惟有千山画不如”。他们钟情连州水石与元结是一脉相承的。元和末,连州刺史王诩绘海阳图赠友人李涉。会昌三年(843),韩愈的外孙李贶来连州写了《燕喜亭后记》,说“中州人既以连遐远,不可得与游,皆依《记》以图,为馆宇饰”,元结“吾欲以海阳,跨于河洛间”的连州梦终于实现。

2.望远亭(第五、第十二句俱缺一字)

泛湖劳水戏,饮漱厌清澜。来登望远亭,心目又不闲。孤峰入座□,高岭横前轩。更复欢长风,萧寥窗户间。外物能扰人,吾将息其端。归来湖中馆,□户聊自安。

考注:海阳湖不仅有湖、有岛,也应有亭、有馆、有阁、有桥。此中胜景,诗中了然。所谓“来登望远亭”者,则亭必高耸也。“湖光桥,在北山海阳湖上,始元水部次山自舂陵(今湖南宁远,唐属道州)来游,凿湖潴水,水光浮面,作桥水石之间,一望平掌。历年既久,泥土填叠,湖不如曩时之广,而桥亦隘也”。此文载《永乐大典·连州残卷》,为明代人所记。望远亭,或者为后之湖光亭。又后句“□户”或为“闭户”。

3.海阳湖

吾涨海阳泉,以为海阳湖。千峰在水中,状类皆自殊。有如三神山,苍苍海上孤。又似洲岛中,忽然见龙鱼。引船过石间,随兴得所如。每有惬心处,沉吟复踌躇。吾恐天地间,怪异如此无。

考注:本诗明示海阳湖为何人所筑、用何法组织修筑的核心问题。“吾涨海阳泉,以为海阳湖”,诗言先有海阳泉后有海阳湖,且为阻泉流蓄水而得湖,非拦河引水为湖。海阳湖之名,当由海阳泉牵连而至,故海阳泉非指一泉。又,海阳湖的位置,即今巾峰山下之北湖洞,居旧州城之北,多有田亩。从刘禹锡《插田歌》所述“连州城下,俯接村墟”,“田塍望如线,白水光参差”分析,海阳湖对周边农田多有灌溉之利,凿湖筑岛、广蓄泉水,用工程量最少、最经济的方法,完成了一项较大的水利景观工程,这恐怕是囊中羞涩的元结因为得到当地官员和民众的支持,组织修筑海阳湖得以成功的原因吧。故本诗应作为论证湖为元结所凿、名为元结所赋、诗系元结所作之最有力证据。

连州中学教师、邑人黄永强《连中志略·名胜古迹志》(1997年版)说元结筑湖,是在北湖沼泽地基础上引北山泉水而得,下了一番考证功夫。

4.同前(海阳湖)(缺第四句)

闲游爱湖广,湖广丛怪石。回合万里势,□□□□□。绿动若无底,波澄涵云碧。熔水复何如,昆池吾不易。兹境多所尚,亲邻道与释。外望虽异门,中间不相隔。开凿尽天然,智者留奇迹。我愿长此游,谁言一朝夕。

考注:“闲游爱湖广,湖广丛怪石。”读此诗,就不由想起元结在道州任上赋诗重复连续用词的习惯和风格,如“无为洞口春水满,无为洞旁春云白”,“朝阳岩下湘水深,朝阳洞口寒泉清”,“谁能守清躅,谁能嗣世儒”,“吾爱石鱼湖,石鱼在湖里”。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此诗“熔水”不解何意。“昆池”即“昆湖”,在海阳湖西约40里外昆湖山下,山光水色的“昆湖叠巘”是古连州八景之一,故址在今连州镇石角昆陂一带。人们常供奉自己塑造的泥菩萨,爱屋及乌,元结自己筑的“海阳湖”当然不乐意与别人的“昆池”交换了,即“不易”也。又,诗中也提到州境佛道两教之盛,且能“和平共处”,语“兹境多所尚,亲邻道与释”者,与刘禹锡《吏隐亭述》之“溪山尤物,城池为伍。却倚佛寺,左联仙府”可相互印证。

5.盘石

海阳泉上山,巉巉尽殊状。忽然有平石,盘薄千峰上。寒泉匝石流,悬注几千丈。有时厌泉湖,爱临一长望。意出天地间,因为逸民唱。

考注:诗云“海阳泉上山”者,即古称顺山,今称巾峰山。山顶有巨石,山傍生飞瀑,即今白水坑。前诗《海阳泉》言“怪石状五岳”,与此诗之“盘薄千峰上”,虽为天马行空之笔法,然也有“寒泉匝石流,悬注几千丈”夸张式的写实对比。“巾峰远眺”为古连州八景之首。

6.湖下溪(第三句缺三字,第五句缺一字)

海阳湖下溪,夹峰多异石。数步□□□,溶溶似云白。竹阴入□里,更觉溪已碧。吾欲漱斯流,长为避时客。

考注:“吾欲漱斯流,长为避时客。”与前面几首诗中所言“我愿长此游,谁言一朝夕;吾欲弃簪缨,于兹守寂寞;自从得海阳,便欲终老焉”,均为元结作诗一贯之口吻与作派。此诗写今连州城北鸬鹚嘴、城西大云洞至大云洲一河两岸边之景物,今尤存焉。

7.夕阳洞

顺山高几许,亭亭似人蹲。左右自回抱,抱中有清源。异石匝阶墀,巉巉快四轩。凭几见城邑,一峰当石门。自从得兹洞,爱之忘朝昏。吾欲老于此,便为海阳人。谁为高世者,与我能修邻。

考注:本诗谓“顺山似人蹲”,今观此山,不同角度形态迥异,或如睡佛之像,或似人蹲之态。顺山,即今巾峰山。笔者30年前苦读于山下校园石林间,曾雪夜沐石泉之水。今山泉之源稍枯,后学者不复得此自然之乐。诗题“夕阳洞”及“自从得兹洞”,“洞”者,即城西大云洞,其景曰“秀岩滴翠”,为古连州八景之一。“吾欲老于此,便为海阳人”。此元结酷爱山水一贯之情态。

8.游海门峡(第九句缺一字,篇末缺数句)

沿流二十里,始到海门山。仰视见两崖,有如万盖悬。逐上几千仞,犹未穷绝颠。上有外士家,半岩得湖泉。 湖□昏且来,意其通海焉。忽此见灵怪,踟蹰不能旋。开襟当海风,目送归海船。恨不到罗浮,丹溪寻列仙。遗恨常□□,

考注:从州城“沿流二十里,始到海门山”,海门峡之名,本应是大河入海之处,其实这里写的是连州城东南湟水下游20里河面较宽阔的龙宫滩,南行出珠江口即可达道家名山罗浮。韩愈贬连州阳山县令,有诗《夜宿龙宫滩》,宿处即元结诗中之道观“外士家”。粤中疍家(水上居民)有称河为海的习俗,今龙宫滩下游不远处的阳山县黎埠镇下属的洞冠村委会,就有一个自然村称为大海村。元结游海门峡,回头命名海阳泉,因海阳泉而后筑海阳湖并名之,可能受到海门峡、海门山、大海村这些地名的启发。

元结在道州所作的诗《舂陵行》、《贼退示官吏》,文《奏免科率状》,知民疾苦,救民水火,得到时人称赞。杜甫《同元使君舂陵行》赞之“道州忧黎庶,词气浩纵横。两章对秋月,一字皆华星”;颜真卿《元君表墓碑铭》称之“其心古、其行古、其言古,躬是三者而见重于今”;吕温《道州刺史厅壁后记》谓之“彰善而不党,指恶而不诬。真举胸臆,用为鉴戒”;韩愈《送孟东野序》说“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刘禹锡《含辉洞述》言“若江华者,九疑、三湘之佳丽地也。前此二千石河南元次山、北平阳亢宗、东平吕和叔,皆硕人也”。元结雅好山水,胸有大爱,心有大美。他在连州造海阳湖,作《海阳湖》组诗,不管是无意或是刻意,客观上都为连州造就了名闻遐迩的物质文化遗产,也赢得了域外有识之士的共鸣,为延绵不断的中日文化交流留下了一则佳话。

附图:《海阳湖》组诗部分中日文对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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