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披星
惠 萍
村子里充满着龙须菜的味道。
那种味道初闻起来其实非常冲!是一种强烈的腥气和海藻类混合的味道。一般不是海边人,对龙须菜的味道,很难适应,常有要反胃的感受。惠萍常年生活在这里,早就已经习惯了,甚至她觉得这样的味道才是深入骨髓的海洋气息。但她还隐约记得当初溜溜剛到自己家里的时候,也有一段时间明显有些焦躁,常会听到它的嘶鸣声。显然,那是溜溜对于这里的气味最初的抗拒。
很多外地人都说龙须菜很呛,味道强烈。这几年鲍鱼养殖业的发展,带动了龙须菜种植的发展。5月的后徐村,温度已经开始接近二十七八度了。中午气温最高的时候,也已经是三十度上下了。海边湿度也高,所以那股龙须菜的气味越来越浓烈了。
要不是邻居家的孩子来喊她,惠萍这时候都还没起床。昨晚跟村里的几个姐妹一起在村里捡拾龙须菜,到十一点多才回家,惠萍觉得自己快累死了。今天还一大早就被邻居小孩喊起来了,小孩大叫:“萍姐,溜溜不见了!”这让惠萍一下子惊醒过来。
一直以来,惠萍觉得自己很委屈。让她天天来守着一匹骡子,这叫什么事!这个老头子!她很多时候都觉得这是老头子的鬼把戏,肯定是怕她一个女的在家不太放心——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就养了一匹骡子在家,说是给惠萍解闷。其实在惠萍看来这就像是一种牵绊方式,好让她不能经常出门,起码基本上出不了远门。
结婚三年来,惠萍觉得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够怀上孩子。“我有什么办法!周斌一年到头就过年的时候回来那么几天。很多时候喝得醉醺醺的,都没碰过我几次。哪里能怀上啊!”在小姐妹面前,惠萍也是一年比一年大胆了。周斌在外地这几年,据他自己说:才开了一个头。意思是周斌还不是很稳定,主要是经济上不宽裕。他说总不能让惠萍也跟着一天到晚跑来跑去,太辛苦,也不好。周斌的意思还是再克服几年,等他的基础稳固下来,再叫惠萍一起去杭州。
日子很难熬。当然,在家里生活虽然稳定,温饱也不成问题,但年轻的身体实在是容易蠢蠢欲动。这是惠萍最大的焦虑。虽然这样的事很难说出口,但她还是跟周斌提了很多次要去杭州,只是目前周斌还是坚持要她留在福建。没办法!也不能逼得太紧。惠萍跟小姐妹们唠叨一两次,但说太多自己也觉得没面子。她觉得还不如跟家里的溜溜说去。
“我也没办法啊!我实在是很想去周斌那里。你知道吗?溜溜。”惠萍很多次在上下午牵溜溜去路边或是去把它牵回家的时候,都会跟溜溜唠叨着。“溜啊,我要是你就好了,可以快马加鞭到远方去了!”她用力地拍了一下溜溜的屁股。
4月的一天,惠萍在一个早上牵着溜溜去路边的时候,在她轻轻抚摩着溜溜的时候,突然觉得在溜溜的腹下,有一条鲜红的东西似乎涨大了。等她细看的时候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害得她心跳不已。从那以后,每次惠萍再去抚摩溜溜的时候,眼睛就不由自主地会往下去瞧。她觉得自己的手在抚摩它的背的时候,也有着隐隐的颤动。有时候在姐妹家里聊到自己的老公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眼中浮现的竟然是溜溜的形象,自己也觉得羞赧不已。
当然,虽然在家里有些闷,但公公庆祥对自己也是很好的。那种好完全是长辈式的关心。但惠萍觉得对自己的公公也有一些怨言,毕竟公公没有要求周斌把自己带去外地,害得自己只能在这替他守着这个老家。唉!没办法。但庆祥的正派表现,还是让惠萍觉得有些安心。甚至有时候惠萍觉得更希望庆祥看自己的眼神怪异一些,这样更好,也不至于自己不时想起溜溜时会浮现出燥热的样子。可惜她没有看到庆祥有任何不妥的举动和眼神。
公公庆祥甚至都不太愿意惠萍去别人家捡龙须菜。“赚不了多少钱,还很辛苦。”她公公说过不止一次。“总不能一件事不做,天天待在家里,人会疯的。”听惠萍这么说,庆祥就不再坚持。
其实惠萍在家已经算是比较舒服的了。庆祥虽然经常出门去给人看相,但也没有天天出去。而只要庆祥在家,就一定会把家里的家务,什么煮饭喂骡子喂鸡这些都做了。庆祥有退休工资,在当地算是比较高的了。所以,生计对他们这一家来说,问题不大。何况庆祥还会不时地出门给人家看相啊算命啦,也有一定的收入。庆祥给不了儿子周斌更多的支持,但照顾儿媳妇还是绰绰有余的。说实话,庆祥有抱孙子的想法,甚至也说要叫周斌赶紧把惠萍一起带到外地去。
虽然觉得生活不如意,但对于家里的公公,惠萍还是觉得是很满意的。没有哪个人愿意离开自己的爱人,在农村当个“留守妇女”。也因为这样,惠萍更觉得自己的内心有些话,无处可诉。只能有时候跟溜溜说一会儿,她觉得它应该是听不懂的。能有一匹比较温顺的骡子作为对话对象,惠萍也觉得有一些安慰。她觉得自己有些更深层的苦楚,需要一些发泄渠道。目前,只有溜溜成为她真正无所顾忌的倾诉对象。
骡子来家里的第三个月,惠萍就给这匹骡子取了一个很阳光的名字,来自一首自己很喜欢的老歌《跑马溜溜的山上》。虽然它不是真正的奔马,但她还是叫它溜溜。
但是谁也没想到,早上,溜溜丢了。
惠萍急匆匆去找了一圈,没有发现附近有溜溜的身影。等到安静下来,她回想起这两年跟溜溜的相处,突然觉得很深的悲伤一点点涌上心头。其实从今年冬至以后,就已经主要是由惠萍带着溜溜,一起去其他乡镇参加游灯行傩活动。惠萍觉得带着溜溜去各地的村落参加这些民俗活动,虽然辛苦些,但会让自己觉得充实一些。毕竟牵着自己家的溜溜在各个村落行走,多少带来了一些羡慕的眼光,似乎这是溜溜带给惠萍的一种简单的荣耀。惠萍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跟溜溜在一起,隐约有一种走南闯北的感觉。虽然每次这样的乡镇间的行走,距离其实并不是特别远。
记得今年的大年初三晚上,惠萍跟溜溜参加完肖厝村的出游之后,已经是夜里十点半。从肖厝到惠萍家有接近十公里的路。路上虽然有路灯,但是天空却下起了小雨,一路上惠萍觉得又冷又饿。晚上的温度很低,惠萍觉得又孤单又无助,心中十分悲戚。但是一路上,溜溜很乖巧地紧挨着惠萍,甚至有时候会拿自己的嘴舔惠萍的手。惠萍后来觉得,这是她一路上能够撑下来的唯一的温暖。
溜溜你去哪了?溜溜你去哪了!惠萍觉得内心一阵阵地割裂地疼,就像溜溜的离去,把她内心的某些希望给带走了。
周斌已经有接近一周没有给惠萍打电话了。惠萍觉得就算溜溜真的丢了,她也没怎么想给周斌说一下。“反正他也改变不了什么!周斌也不可能去把溜溜找回来。”惠萍觉得这是事实——悲哀的事实。惠萍很想跑到附近的朝阳山上去,大喊几声:“溜溜!溜溜!你到哪里去了啊!你回来呀!”
水泥大路上很是闷热,又有些潮,惠萍觉得很难受,但还是一直沿着马路在往前走。惠萍覺得自己的嗅觉在引导着自己向前走。“这里似乎有溜溜的气味。”也不知道是不是自我安慰,惠萍就让自己沿着去镇里的方向走着。惠萍走得并不快,但脚步却挺坚定的,就像她真的受到了什么引领。
去年惠萍去了一趟杭州,周斌陪她到处玩了一下,去了西湖和乌镇。虽然到处风景都很漂亮,但对惠萍来说,还是觉得周斌有些心不在焉的。照片里的周斌似乎没有太多笑容,那种平淡和礼节性的微笑,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远房亲戚。周斌当时没有要求惠萍留在杭州,只是说这两年太忙,还是希望惠萍先回老家再等等。惠萍后来觉得对于杭州,只记得西湖的醋鱼有点甜,还太酸了一些。
惠萍希望有个人会陪着她慢慢地走,就像她跟溜溜一起步行十公里的晚上。那个晚上,惠萍在最后快走到家的时候,觉得那场微雨几乎把村里的龙须菜味道都清洗掉了。那种雨后淡淡的午夜,惠萍第一次觉得天空那么澄澈,空气竟然是清香的。
惠萍不觉得溜溜的离去是受到了什么引诱。在她心里,她还是觉得溜溜一定是听多了自己的唠叨,代替自己去了杭州,或者是去了它自己的老家了。庆祥后来没有再抱怨过溜溜的失去,对于惠萍来说也已经无所谓了。其实由于庆祥这次十分冷静的表现,惠萍觉得对这个一贯体面的公公,忽然有了很深的失望。
事后回想起来,惠萍觉得那完全就是一场梦。溜溜肯定去了属于它的北方了!一定是的。后来,每当看到别人家的马,惠萍都会想起溜溜。但更多的时候她会想起那一年和周斌一起在杭州看到桃花园的场景,那里的桃花非常茂盛,树下掉落很厚的一层,那些掉落的过季的桃花,在惠萍看来,很像是一个自然界的事故现场。
庆 祥
庆祥家的骡子丢了。
接到惠萍打来的电话的时候,庆祥正在下郑村给柳娟算命。当时他心里涌出的是一句脏话,但被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脱口而出的是:“从现在的卦象上看,情况很好的!很快你就要迎来好运了!但是明年是你的本命年,就要特别的注意了。今年很好,接下来都很好的。”他很努力地让自己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温暖而亲切。
柳娟有些紧张:“本命年我会怎么样?有什么难事吗?”
庆祥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脸上的微笑荡了开来:“别紧张!只要顺应自然,稍加注意,你就能够顺利度过你的本命年的。到时你要联系我,年初我会再来的。”
柳娟一下子放松下来了:“谢谢您!庆祥师傅!我年初一定记得联系您。谢谢!”
柳娟只是一个人,家里另一个老妇女跟她一起住。听柳娟叫那个老妇女“姑”,庆祥觉得有些奇怪,这个柳娟怎么会跟她姑一起住?后来知道,柳娟的姑父几年前去世了,她的姑姑这几年变得有些迟顿了。她们之间是双重亲的关系,也就是柳娟的姑姑同时也是她的舅妈。柳娟的丈夫长年在外地,孩子已经上大学了。她就跟她姑姑生活在一起。
柳娟的长相还算不错,眉宇之间有些上挑的样子,保持着一种乡村妇女少有的生气。前几年在城市的生活,让她看起来有些经历,不会特别拘谨。对于庆祥来说,一旦女的相信算命先生的话,不管她怎样的过去,也很快就变得有些傻里傻气的。
庆祥虽然来下郑几次,对柳娟也颇有好感,但他自觉没有勾引女人的特别爱好。主要原因在于老伴去世以后,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行了。甚至他回想起来,老伴去世前的那几年,他跟老伴就没有性生活了——岁月带走了一只老鸟的叫声!所以他很少对乡下这些留守妇女说很轻佻的话,他的话语大多数时候都很祥和得体。有时候对于个别有几分姿色的村妇,庆祥觉得会有一些燥热之气升起,但这种情况的发生也基本让他克制住了。有些时候他觉得哪怕话说得轻浮一些也不会怎样,乡下妇女多数不太在意言语之间的挑逗。但这种情况还是很少发生,庆祥觉得主要是自己比较要面子。
这些年养成的习惯,让他很多时候显得颇有一些知识分子的气度。这是多年小学教师生涯造成的,一种对于自身身份的过度在意。看起来是自尊,其实也隐隐透露出一种自卑。但这也让他很多时候看起来很有风度,加上这些年对于《易经》的研读,让他对于多数乡下人来说已经很有先生的模样。况且庆祥确实看起来不太有老相,所以,即使有些乡下女人会不自觉地对庆祥有些献媚,庆祥也觉得很自然。
退休之前,庆祥就加入了市里的《易经》研究会。这是他临退休的时候自学的,并且通过一些人跟市里的《易经》研究会有了联系,也得到一些老会员的指导,对于《易经》的基本原理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他经常在周末去拜访住在市里原县委礼堂附近的周弘老先生。在周老那里,庆祥得到了更加有针对性的指点,使他对于《易经》的奥妙有着更加具体而深入的理解。
不能不说《易经》实在过于深奥,虽然庆祥很努力地学习,结果还是有些一知半解。但就是这样的一知半解也已经足够他在乡下给人算命了。这些年磨炼出来的,一种自然而然的长者模样,让已经六十出头的庆祥看起来温婉实在,也正是这样的面相让人信服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加上这几年练就的对于细节的把握能力,使得庆祥对于现在的算命生涯有些得心应手的飘然。最终让这些留守乡村的人们能够相信他,庆祥觉得靠的还都是自己对于现场的把握——大胆判断,合理推测。这是庆祥这几年的算命心得,他觉得很管用。
庆祥最近经常往下郑那一带跑,原因也是有些奇怪。他觉得自己很喜欢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能够在柳娟那里获得一种更深度的被需求感,这种被需求比起一般乡村妇女的羡慕似乎更自然真实。柳娟跟常见的那些挑担妇女不同,她的笑脸让庆祥觉得内心很松弛。那是让庆祥觉得跟在自己家里和儿媳妇惠萍之间,完全不同的一种感受。
对于溜溜,庆祥觉得自己对这匹似驴似马的畜生,没有很多的感情。虽然庆祥在溜溜刚来自己家里的那一段时间,对它也是很耐心地照顾。因为担心它初到南方不够适应,庆祥除了就近的青草干草之外,像麦秸和饲料还有豆子,到处去找去买给溜溜吃。有一段时间溜溜拉稀,庆祥还特地去买了菜油拌进麦麸里喂它,那时候庆祥对溜溜真是很下力气的。后来溜溜还学会甚至有点喜欢吃南方的花生梗。所以那时,溜溜也是最听庆祥的话的。
到这样的年纪,庆祥觉得能在柳娟这里得到内心的抚慰,也是庆幸。下郑村也是一个有着很浓烈的龙须菜味道的村子,但这也是沿海渔村在很多时段的共同气味。庆祥觉得自己不讨厌这种气味,只记得从柳娟手上传出的那种淡淡的护手霜味道,似乎给自己带来一种气息的变化。那是一种很接近于雷雨天气之后的清新感受,浅浅的茉莉香味。
“中午在这里吃饭吧?”虽然柳娟每一次都是这样客气地说,但庆祥一般都很谨慎地拒绝了。他觉得柳娟的邀请声音越来越轻,却让他觉得反而越来越真实。她的口气,带给庆祥越来越多的愉悦感。
“下次吧。下次一定。”庆祥还是觉得十分需要更长时间的内心酝酿,才会在柳娟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何况今天,溜溜不见了。庆祥内心还是有些焦灼。
庆祥不相信这骡子会无缘无故给丢了。买这匹骡子是庆祥这几年比较得意的一件事。当时庆祥看到附近村庄各个里社,都在恢复习俗的行傩出游活动,他就交代周斌赶紧给家里买一匹马或者骡子回来。对于庆祥来说,这也算是当地的一种商机。他是村里最早买骡子的几个人,这一度让庆祥觉得很有面子。当时看到这骡子的时候,他觉得这只骡子怎么这么瘦小,但周斌说这匹畜生品种还是不错,虽然看起来这么瘦弱。
“就当是骡好了!这畜生,容易养活!”周斌倒是希望它是一匹骡。毕竟当时的运费也是不便宜,周斌当然希望不要经常叫他买这种大型的动物回来,很麻烦的。
那时候,虽然这畜生瘦小一些,但那几年一到冬至过后,来村里订马匹的人很多。像庆祥比较早就在这南方村子里有了这样的大型动物的,很快就被各个有村社的乡老们定下了租用的日期。每到年关时候,这些乡老们都会到处张罗着。
把马养在南方,一般人会觉得很奇怪。在南方这样的乡镇乡下,养马干什么?田地现在也不多,耕牛也有一些,马基本上对于农活没有什么用处。但这里养马的却越来越多了,其实原因很简单,在每年的春节到元宵时段,主人们会牵着各自的马、骡子之类到各个村落和里社“看马”。所谓“看马”其实就是很多家庭妇女们,因为某件事对神灵提了一些要求,一旦有了实现的好结果,就会在这些属于神灵的节日还愿。也就是在某个菩萨的大节日,她们牵着马跟着菩萨的巡游龙驾出游,这是当地人还愿和表达虔诚的一种方式。
当然,如果是元宵节和各村的神灵巡游日,那些扮相好的高大一些的马还可以用来给“僮身”当坐骑,有些披上诸如“兴化白玉狮”的红色衬布也挺威风的。那一天很多个小时走下来,人累马也累,但这已经是这里的固定习俗,既图个热闹,也寄托当地人保佑平安的愿望。
因为需求量大,随便都可以去某个村里找到需要“看马”的。说是叫“看马”,其实很多都是驴啊骡子的。那一天下来也要五六百的租金,一个春节下来,庆祥家的骡子的成本就基本上挣出来了。南方的行傩出游是指各个属地的神仙们巡游自家的边界,一般都要走很长的巡游路线。有时候巡游结束会到夜里十点左右,再走回自己家里,往往要到夜里一两点。庆祥觉得虽然很辛苦的,但赚得还是很不错。买回溜溜的那年,庆祥觉得自己是在村里人羡慕的眼光中度过的。
这样一个春节前后,庆祥每年这一季的收入,也是不少。即便像溜溜这样仅仅是普通的当作“看马”用,能够去附近多几个宫庙给人租用,一个春节下来也有千元以上的收入,跑得勤快的会收入几千块。这对于当地农民来说,也是一笔不错的收入。
所以,这几年,附近一带托人带马回来养的人家越来越多了。
庆祥家的骡子,几乎一年到头都拴在那里。每天快天黑的时候,庆祥外出回来才把溜溜牵回家去,第二天一早又拴在那里,有时候是庆祥的媳妇惠萍去牵。一年到头,几乎天天如此,骡子不见得要高大一些,也不见得要老一些。或者说骡子的变化,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邻居说这畜生倒是跟庆祥有些相似,步伐虽然要慢一些,却还是那个样子,看不出来太大的变化。
庆祥到家的时候,惠萍还在那里呆坐着。“为什么不去找找看?”庆祥觉得自己声音的调门不自觉地有些提高了。虽然他很少对自己的儿媳妇这样说话,但今天还是有些抑制不住。“连匹骡子都看护不了,这个女人有什么用!”这话他没有直接说出口,但在下意识中还是有些埋怨。
“我出去找了一圈了。去了前村,也去了隔壁的岭美村。都没有!”惠萍知道是自己不注意,睡得太死。出去找了一圈回来,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到底是早上几点不见的?”庆祥还想知道骡子到底会跑多远。
“我也不知道,小依来喊我的时候快十点了。我出去看,溜溜已经就不见了。”惠萍辩解着,声音中带着轻微的哭腔。
“溜溜!溜溜!就在门口也会丢!你怎么不会丢!”庆祥也有点气急。
“天這么热,它会跑哪里去?”惠萍急切地叫起来。
“我怎么知道!知道天热,早上你肯定没有带水去给它喝。”庆祥很明显有些抱怨,用力拉了拉自己的衣摆。
“我歇一下,再去找!行了吧?”惠萍内心的不甘被调动起来了。但其实她还是在内心说:“你不是会算命吗?怎么没算出今天溜溜会丢!”
庆祥不再理会惠萍,转身快步出了门,临到门口时,他伸手把石头门上飘着的春联一下子扯了下来。
对庆祥来说,买这匹骡子回来养着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得让惠萍有事可做,虽然家里还养着一些鸡鸭。养马啊骡子啊这个事其实也很简单。每天早上庆祥牵出去,把马绳的一端钉在路边,傍晚时候基本上都是惠萍去把它牵回来,没有其他什么事。但庆祥觉得反正也算是多了一个事,一早一晚的事。惠萍虽然刚开始也有点唠叨,但渐渐也就习惯了。有时候庆祥要是回家时间早的话,也会自己去把骡子牵回家。他觉得,养畜生这种事,养久了自然就会有感情的,这样对于这个家也算是很好的一种补充,虽然,这种效果几乎很难看见。他发现南方人对于马啊骡啊这种动物,那种情感投入程度,实在是不怎么样。似乎这里的人找不到跟骡子特别亲近的方法,也真是有些奇怪。
庆祥养这匹骡子还有自己内心深处的一番考虑,他觉得最关键在于把这个家的关系维系好。儿子不在家的这几年,他跟儿媳妇惠萍在家里相处本来就有难处,尤其是老伴去世以后这两三年。庆祥很怕会跟自己的儿媳妇之间闹出某种不愉快来,也怕被村里人说闲话。所以,家里有一匹骡子或者马之类的,庆祥觉得这也是一种缓解的办法。何况,他几乎天天跑出去到附近的乡镇村子里给人看相,也是一种相处上的互相避免。庆祥觉得自己已经考虑得十分周全了。没想到,溜溜还是丢了。
前一段,庆祥真觉得要多跟儿子说一说,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让儿媳妇跟着儿子一起出去。要不然,这个家的正常关系迟早有一天会崩掉的。几天前,庆祥还跟儿子打了个电话,叫他尽快把惠萍接出去。他直接跟儿子说:“你把这么年轻的老婆放在家里守活寡,再不接出去,迟早她会跑掉的!”儿子还是说得再过一段时间,说他的事业刚刚起步,现在哪有心思照顾老婆?庆祥觉得这样也不是办法。
现在想起来,前几天这畜生的身体表皮似乎有些涨,但现在是南方雨水比较充沛的时节,庆祥不太在意。他觉得这应该是草料的原因——水分太大。“这畜生一直都比较听话的!怎么会跑了?”庆祥还是很不理解。
庆祥还是觉得是因为惠萍没听他的话造成的。“家里又不缺她赚的那些钱!天天跟一群娘们泡在一起,魂不守舍的!”庆祥记得上次在车上,那是他从埭前那边的村里看相回来的车上,碰到几个买挑担的妇女们,知道他会看相算命,就一个个叽叽喳喳地要叫他帮忙看一下。庆祥当场拒绝了。他直接就说:“如果你们信任我的相术,就到我的家里来看!我不会在车上给人看相。不能坏了规矩!”他觉得有些女人太不懂规矩了!——总是有些自以为是,还那样不着边际地叫嚷着。庆祥觉得这让自己有些丢脸,真是乡下妇女的喧嚣。
庆祥给周斌打了电话。说到溜溜不见的时候。周斌突然说道:“溜溜几岁?四岁了。我忘记了!今年应该给马做去势手术的。”庆祥大吃一惊,“什么?这是真的马?你当时不是说这是一匹骡子吗?我一直以为这只是匹骡子的。”“我当时是说,这是一匹像骡子一样的马。您是不是只听了前半句啊!”周斌辩解道。
“完了!五六月,这马肯定是发情了。现在这一带水泥路,车多速度也快,估计危险了。可怜的溜溜!”庆祥很焦虑,“可别出什么大事就好。”
庆祥当然是知道的,骡子其实更适合南方来养活。因为像骡子这种杂交动物,是没有发情季的,那就不会出现跑丢了的事故了。
庆祥记得应该是去年,还是自己带着溜溜去了附近一个乡镇参加那里一年一度的出游。也就是那年,他应了村里的更高要求,把溜溜当作一匹坐骑来用,给当时装扮成城隍爷账下的中军当坐骑。那一天走下来,庆祥记得溜溜几乎被压得快断气了。一路上庆祥就到处给溜溜找一些好的草料,也给喝牛奶。溜溜那时虽然努力撑了下来,但到家后几乎瘫倒在地。庆祥现在想起,觉得:好吧!就当是马儿自己寻到了一种解脱。
“我真不知道马到这个季节,要及时做去势手术的。可怜的畜生!”庆祥十分懊恼。庆祥似乎看见那马无法抑制的内心的狂热奔突,甚至看见它飞奔着不遗余力地去撞击一块南方路边村子的界碑。
庆祥想起应该给溜溜行一卦,但突然想起在自己的卦象中没有处理“非人”的道行。不知道周老先生会不会?
很快,庆祥觉得自己要快速缓过神来,就再次拨打了周斌的电话。庆祥要周斌再帮家里找找看,赶快找只真正的骡子回来。“这一次一定要一匹真正的骡子!”庆祥很坚决地对周斌嚷道。“要快啊!下半年的民俗活动就要到了!”庆祥想,慢慢跟一匹新的骡子相处习惯了,那也要几个月的时间。庆祥紧跟着说了:“我看你媳妇魂不守舍的样子!你赶紧把惠萍叫出去跟着你,不能再拖了。”周斌在电话里应允了。
庆祥也给柳娟也打了个电话,直接交代说,这个月不要出门了,他感觉到了某种血光之气。庆祥对柳娟说,过一段时间,要带她去城里的周老先生那里,让老师傅给再顺一顺她的命理。
那個叫溜溜的畜生,很快地消失在算命先生的卦象里,也消失在乡村树梢的风向里。
溜 溜
我真的是一匹马。
但是他们都不信,把我当成骡,因为我很瘦弱。这种瘦弱几乎毁掉了我的一生。我是来自四川建昌的马。我们这一类的马体质结实,体格较小,头稍重,眼睛大多明亮有神,耳小灵活。三年前,我被杭州的一个养马场的老板在建昌牧场里看中。那时我才一岁多,刚要发育,四肢匀称,看起来很有长成一匹好马的天分。
可惜的是,我到杭州的最初三个月,几乎没有什么进食。我总觉得南方的草实在太软了,而且水分太多!每次我吃下去很快就会拉稀。那三个月的折腾正值我身体的发育期,我身体的底子就不好了。整整三个月,几乎天天我都是病恹恹的。那一段过后,虽然我渐渐适应,但就像人的骨骼没有长好,再往后就很难补起来了——我错过了最重要的生长期。我们本身的品种不是特别健壮,因为发育不良就显得更加瘦小。这也是我从杭州的马场又被卖到南方这个镇上的原因。
庆祥的大儿子周斌在杭州的马场学做管理,那时他年轻,刚出门闯荡,在马场里遇到我。那一段我在老板的训斥下,整天都被叫作“病骡子”。老板基本上对我已经失去耐心了。恰好那时候庆祥吩咐周斌,在外地看看有没有马或者驴,买一匹送回到南方老家。就这样,我被卖到了庆祥家。
到南方后因为我的瘦弱,基本上把我当成骡子来使唤。但是说实话,对多数南方人来说,马跟骡之间的差别他们是分不清的。或者说当地人,并不是很在乎我到底是一匹马,还是一只骡或驴。对他们来说,关键还在于我能够替他们创收。只要不是拿来骑的,马跟骡子对他们来说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区别。
就在前埭镇过去没多远,很快就可以看见我被拴在路边,这一两年我几乎天天都在这里。我已经成为马路上的马,而不是原野和草原上的马。在这里,你看不见有人在照应着我。我被一条塑料绳钉在路边的草地里,开车过去的人都能看见我。有时候我就在路边的草地上吃着草,经常不注意身体移到了马路上。路人看我危险,会自然地躲着,开车的人更加注意避让我,唯恐不小心撞上我。那对他们来说,会是麻烦事。
刚来那一段,村里一直彌漫着一股很腥的野草味。这种味道对我来说,很难适应,几乎是令人作呕的。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来适应,但还是觉得内心时刻都有着一阵阵翻覆的感觉。
我觉得主人对我是很好的,虽然他不懂我的真实身份。起码对我来说,基本的吃喝不愁。其实也很简单,庆祥家每天把我系在这条公路边上的草田里就行了。现在的南方乡村,很多地都荒着的,野草野菜之类都长满了。所以对我,基本的食物是不缺的。当然对于南方的这些过于细嫩的野草,我也是通过一段时间的适应之后,才慢慢习惯的。我甚至觉得,南方的花生梗,那种清淡的甜味缓解了我的胃部不适。
我明显感觉到女主人也就是庆祥家的媳妇惠萍,对我甚至比庆祥对我还要好。她一次次轻轻抚摩过我的马头,有时候也会很温和地轻拍我的背,嘴里轻声念叨着。很多次我都能感觉到她带着轻微的颤抖,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记得那次我们去了十公里以外的一个村子,走了整整一天的路,在各式的吹拉弹唱和无休止的鞭炮声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回来时已经接近深夜,路上还下起了小雨,天也很冷。对我来说一天的奔走并没有觉得十分劳累,毕竟现在是我愈发强壮的时段。小雨其实让我更加觉得愉快,空气特别清新。那天惠萍却十分辛苦,因为我身体整体骨骼瘦小,不能让她骑着走。我只能一路上不断地用自己的舌头去安慰我的女主人,好让我们可以顺利地回到我日渐熟悉的家。
每次过完年之后,一旦惠萍的丈夫周斌离开家去了杭州,我就明显感觉惠萍跟我的关系会变得更加紧密。很多时候我都能听到她的唠叨,那种念叨属于年轻女子的一种渴望。对我来说,更多的时候,感受到的不是热情,而是焦虑。当然,平时在白天,我不知道惠萍去哪里了,但每次傍晚的时候,当她来牵着我回到自己家的院子的时候,我总能感觉到她眼中似乎总是透露出某种灼热的东西。我在她不断的念叨中,感受到一种属于人类的母性的亲近。
其实,我似乎也能够感受自己身体的灼热。因为到了5月,我的身体的灼热感也正一阵阵冒上来,甚至一天比一天要来得强烈。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能够感觉到身体的某个东西正一次次往外涨开。我渐渐有了无法抑制的内心膨胀带来的眩晕感。
前一年在5月初的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身体有些异样,那种发胀的感觉若隐若现。但今年不同,那种胀痛,似乎要把身体撑破。我一次次想起年初在左海村见到的一起参加出游的一匹母马。记得那匹马的主人叫她欢欢。她不是建昌马,很漂亮!我猜想她应该属于蒙古马的一种,虽然她看起来没那么高大。
我无法忍耐身体的胀痛,我必须往外走,不管去哪里!早上是男主人系的牵引绳,虽然还用一块大铁钉钉在田沿上,但那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难度。我有着渴望飞奔的内心,却只能按部就班地走路。
沿着这南方水泥路走,在这么坚硬的路面上,我是无法奔跑的。什么马都无法在水泥地上奔跑,我们的掌钉根本无法承受。对我来说,因为南方没有可以奔跑的地方,我一生的路径似乎也就注定了。作为马,却更多只能走着骡子一般的生命旅程。
马的奔跑属于绿地、草原,哪怕是泥土地。但我现在愿意这样一直走,这样的消耗疲惫和饥渴,会减轻内心的狂躁不安。我不知道欢欢在哪里,但我只能这样一直走,仿佛会离她近一些。这是我身体的唯一选择,也是我现在唯一的内心意愿。水泥地对我来说,关键不在于对身体的消耗,而是让我的掌钉有些刺痛。这都是可以忍受的。但这5月的天,在南方已经足够炎热。我觉得喉部开始不断地炙烤着,像不断有火焰往我们的头部升腾着灼烧着。
当那辆龙溪车撞过来的时候,我其实刚刚在路边的水塘里喝了几口水。疼痛感十分短暂,倒是头部的飞翔感更明显一些。也就是很明显可以感受到,灵魂在起飞。
现在我可以看见她了,那个叫欢欢的马。我不知道她在哪个村子里,但是这一下她的形象很清晰地浮现了。她的腰短而有力,奔跑之势令人沉醉。她似乎快速地跑出了我的梦境。现在的我,就这样让自己无比自在地停留在树顶!我还是喜欢俯视,就像每一次乡下出游,那些骑在马上的人们,看见自己不断被注视的感受。我在树顶,也在这夜色中。这是一棵有着很大树龄的树,我把自己的身影全部都投射在这棵树的影子里。
我觉得自己已经处在飞翔的心境里。我甚至能够感觉到惠萍姐向我奔跑的热情,她那么善良,对我的抚摩是我在这个村里的温暖记忆。有时候,我觉得惠萍的悲伤虽然也很感动我,但我却无法领会。我只能隐约觉得通过这一场悲伤,她或许会把我记得更长久一些。这几乎也是我存在过的唯一价值。
除此之外,我还记得那股龙须菜的腥气,就像海洋世界的一股暗涌。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