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晨八点,杜律师和小冯在天信大厦门前碰面,搭乘205路公交车赶往南山看守所。车上的乘客不多,车厢里流动着一股淡淡的水腥气,大概刚刚打扫过。两个人在司机后面的位置坐下来,透过前挡风玻璃,能看到站前大厦顶层圆形的旋转餐厅和雾霾笼罩下的一小块铅灰色天空。距离开庭还有一周时间,这是他们第一次去见董小桃。
一年多前,案件刚发生时,受到了全国多家媒体的关注,很多市民都去看过那幢被烧得焦黑的三层别墅。不过,直到事情渐渐平息下来,杜律师才有所耳闻。当时,他正在整理妻子的遗物,试图找到她决然告别人世的原因,对外界还处于不闻不问的状态。
公交车驶上中央大街时,杜律师想起来,上次去看守所还是在两年前,他代理的那个强奸杀人犯最终被判处了死缓。法官宣判之前,杜律师在心里给出的判决是死刑立即执行。投案自首加上经济赔偿救了那人的命。结案好长一段时间,受害女孩瞪大的眼睛还不时在他脑海里闪现一下,还有她胸前用刀刻上去的血肉模糊的两个字。但他无能为力。他甚至不能拒绝为那人辩护。当年报考法律专业时,包括从业后的好多年里,他都以为自己可以代表法律——就像电影里那些大律师一样——主持正义惩恶扬善,当了近四十年律师后才终于搞明白,事实并非如此,法律是一种客观存在,你可以解释它执行它,但却无法代表它,包括那些法官也一样,都同样无能为力。
杜律师把卷宗拿在手上,但没有打开,所有材料他已经仔细研读过,四条人命加上纵火焚尸,不管社会上舆论如何分歧,判决结果都只能有一个。陈院长需要他做的就是像以往那样履行好程序,中规中矩地把审判跟下来,避免节外生枝。但杜律师觉得,这次,他或许还应该做些别的什么。
这次,杜律师是法院指定的辩护律师,将介入庭审阶段。经过央视报道后,董小桃案再次闹得沸沸扬扬,陈院长打来电话之前,杜律师就知道本地和外地的好多同行都想免费做代理。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不管判决结果如何,此案的辩护律师都会成为公众人物。如今律师这个行业也开始讲究明星效应,名气越大,报酬就会越多。但杜律师没想要接这个案子。妻子的丧事料理完毕后,他就做出了退休的决定。他加入了一个中老年户外群,以后打算经常出去走一走。如果顺路,就到儿子家里看一看,说不定还会住上一段时间。秦所长极力挽留,他才勉强答应干到年底,“带一带新来的两个年轻人”。每天早晨六点,他还会准时坐在书桌前面,在硬皮本上记下头一天发生的事情,社会上的热点案件他也依旧关注,偶尔还会因为某个判例和人争论几句,但他知道自己的心态变了。他已经很少再接新案子,不想离开时还有什么事情牵扯不清。
“拜托了,老杜,這个案子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
陈院长的话说得恳切。他们毕业于同一所大学的法律系,打了近三十年交道,经常一起探讨法理,就某个判例争论不休,但没有过多的私人交往。谈及法律时他们的观点常有相左之处,对于友情看法却非常一致,都认同“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别让那些乱七八糟的家伙钻空子,还法律一个清静。”
见杜律师不应声,陈院长又补充说。他也到了快退休的年纪,但身上还有当年的锐气,一言不合,就会拍桌子骂人。杜律师明白他在说什么。现在全国媒体都在关注这个案子,从各种角度进行挖掘和分析,舆论分歧非常大,这也意味着不管最后如何判决,法院都会成为众矢之的。如果律师再制造些噱头,局面就会更加混乱。
“好吧!”
犹豫片刻,杜律师还是答应了下来。陈院长的理由让他无法拒绝。但他知道不会再有例外,这将是自己律师生涯的最后一个案子。法院的委托书下达到了事务所,秦所长认为遇到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第一时间指派小冯给杜律师当助手。小冯是一年前来的,刚刚结束实习期,每天都想着接触大案子。他是辽西山区人,毕业于南方一所政法大学,身上仍然有一股憨厚朴实劲,脸孔泛着高粱的红色,说话有咬舌音,每句末尾都习惯性地把舌头往回缩一下,听上去就好像把尾字吞进了肚子里。杜律师有点喜欢这个小伙子。
汽车到达南山站,雾淡了些,站在公路上能看到拉着铁丝网的浅白色围墙和门前岗亭高高的尖顶。南山最早是一座果园,出产一种个头不大但味道甘甜的苹果。近些年,果园规模不断缩小,监狱、看守所、戒毒所、拘留所先后搬过来,南山就成了一个让人敬而远之又有几分神秘的地方。
从本月1日起,开始执行一项新规定,进门要核对证件,存包存手机。把公文包交给门卫之前,杜律师从里面拿出一只塑料袋。昨天上午,他们去了董小桃的老家右卫镇,拍下了几张照片,拿到了董小桃用过的几本本子。
在他们之前到的一位警官嘴里嘟囔着表达不满,回头看到杜律师,点头笑笑打招呼。
“我来提审田凤鸣。”
杜律师认出对方是重案组刑警,但想不起姓名,他们大概因为某个案件打过交道。他也想不起田凤鸣是谁。妻子去世后的这段时间里,杜律师的记忆力大幅减退,曾经有过两次,午休时坐在事务所窗前的藤椅上,他竟然想不起妻子的模样。
“董小桃的案子你打算怎么辩?”那位警官凑上来问。
杜律师把出入证挂到脖子上,心里疑惑,不过三天时间,自己做辩护的事竟然已经传开了。他们沿着一条笔直的大路向前走,看守所里整洁肃穆,路边的圆柏修剪得有如立正的士兵。杜律师忽然想起对方姓庞,五年前,因为一件家暴引发的杀夫案有过接触。杜律师随后又想起来,那起案件的嫌疑人名叫王红玉。因为有妇联参与,那个案子杜律师是从侦查阶段开始介入的。他和王红玉谈话时庞警官一直站在旁边,谈话进行到一半时,老庞走过来把一包纸巾放在泪流满面的女人手边。
“还没想好,看情况吧!”杜律师答。
律师最起码的规矩就是保密,即便对妻子儿女也一样。儿子还没出生时,因为妻子打听他正辩护的案子,他把花瓶摔在了家里的瓷砖地面上,瓶底在地上砍开一道月牙形的口子,一块碎瓷片飞起来擦伤了妻子额角。那是妻子第一次探听他的工作,也是最后一次。年轻时他脾气不好,遇事想不到折中方案,只会硬碰硬地来,现在想想根本没必要那么做。
大厅里人很多,杜律师和小冯等在最里面的一个窗口前面,正式会见之前还要履行一个授权程序。委托书已经递了进去,严格意义上讲,董小桃在上面签字之前,杜律师还不是本案的辩护律师,即便是法庭指定,嫌疑人也有权拒绝。
“她可能不会签字。”
管教老钱是杜律师熟人,家里有个贤惠爱人,每天早晨都会把精心准备的午饭装进保温盒里,让丈夫带到看守所。老钱说起这事时,杜律师不自觉地想起了妻子,耳边随之回响起《蓝莲花》的旋律。
“来找她的几个律师都挨了骂,她根本不关心怎么判,只想早点儿结束。”老钱又说。
“杜老师,她不签字怎么办?”小冯有些紧张,手里的笔几次掉到大理石台面上。
“她不签,咱就不辩。”杜律师答。
斜对窗口的一扇门打开,董小桃走了进来。她身材瘦弱,天蓝底色黑白条纹的看守服就像套在稻草人身上,脑袋低垂,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
“有烟吗?老头儿。”董小桃问,声音有些沙哑,听上去像是在讲条件。
杜律师不知道如果自己說没有,她会不会把笔摔到地上转身而去。他下意识地摸摸口袋,里面空空如也,烟和公文包一起留在了门卫室。董小桃已经签完了字,抬头看了杜律师一眼,目光空洞冰冷,似乎穿过他投向了身后的大厅。老钱说得没错,她只想尽快结束。她大概连骂人都提不起兴致来了,虽然还没有判决,但她已经先死了。董小桃目光收回去时,再次从杜律师脸上扫过。杜律师忽然发觉她长得有几分像年轻时的妻子,说不上哪里像,像的也许只是一种感觉。
这让他的心里翻动了一下。
老钱带走了董小桃。十间会见室都占满了,他们要排半小时队。
杜律师和小冯从大厅里走出去,外面的雾又重了些,道路另一侧的柏树消失了。他们沿着卵石铺成的人行道向前走,脚底不时被硌疼一下。杜律师恍惚记得看守所里有一间小超市,就在大厅出门的左手边。那间超市还在,售货员是个五十几岁的矮瘦女人,脸一直板着,看上去有几分不耐烦。杜律师不知道董小桃抽什么牌子,先从货架上拿了一包,想了想,又拿了另一包。
“你到底买哪个?”对方问。
“都买。”杜律师答。
小冯抢着要付钱,被杜律师拦在了身后。打开钱夹时,他看到了妻子的照片。《蓝莲花》的旋律再次回响在脑海里。那张照片是五年前留下的,当时妻子还没退休,在市内一家银行负责劳资人事工作,身体也还健康,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妻子站在一丛桃花前面,笑容灿烂,因为是自拍,仰起的脸孔略微有些变形。那天傍晚,她把手机留在了阳台窗前的桌子上,她应该是有意让他看到里面的照片,但他无法判断妻子这么做是惩罚还是留念。那些照片让杜律师走进了妻子的另一个世界,一个他丝毫都不了解的世界。把所有照片都看完后,杜律师意识到,他们其实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杜律师和小冯回到大厅,三号会见室空了出来。小冯有些紧张,进门前就翻开了笔记本。法律规定可以录音,但看守所规定,电子设备不得带进会见室。
董小桃已经坐在窗口前面,正低着头,用一只手抠另一只的指甲。杜律师望向老钱,对方把头转向另一边。杜律师把烟从铁栅栏中间递进去。栅栏漆成了朱红色,呈“回”字形,从中间向外扩大。董小桃点烟时,宽大的看守服袖子缩下去,杜律师看到一串圆形疤痕从她手腕下方一直延伸到手肘。两条胳膊上都有。他猜测是用烟头烫出来的,想象着炽热的烟头按在皮肤上,杜律师心头一阵颤抖。
询问并不顺利,董小桃一直在抽烟,满脸敌意和厌恶。杜律师觉得她并不在会见室,而是在另一个时空里。她仇视厌恶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也包括她自己。杜律师仔细看了她的五官,还是觉得和妻子有些相像。这让他一直无法集中精神。《蓝莲花》的旋律萦绕在耳边。他不由自主地想,妻子站在十二楼阳台窗前时,心里大概也充满了仇恨和厌恶,所以才会选择一条离开的捷径。杜律师忽然意识到,自己想做的就是把董小桃从阴暗的情绪中拉出来,让她彻底悔罪后,宁静地离开这个世界。这背离了他的初衷,他始终认为在法律里掺杂进感情,既荒唐又愚蠢。他知道这和妻子的死有关,就像坚固的螺丝发生了松动,密闭的穹顶上出现了裂纹,他有些东西改变了。
杜律师把塑料袋递进去。这么做能否有效,他心里毫无把握。
董小桃歪着脑袋,小拇指钩住袋底,把里面的东西抖出来。
田字格、算术本和几张照片,散落在台面上。
“你家的枣树还在,这只狗是小黑生的,名字也叫小黑。”杜律师看着董小桃说。
照片是在董小桃老家拍的,田字格和算术本是老田在房子里找到的。董家搬进城里时,老田买了他家的房子。那一年董小桃九岁,正读小学二年级。她父亲一心想着要过城里人的日子,半点都没有料到,两年后自己会惨死在城市的大马路上。
董小桃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两只瞳孔慢慢放大,她没有碰那些东西,但杜律师知道一切她都看在了眼里。一截烟灰从她嘴角的烟头上掉下来,落在大理石台面上,像虫子似的蠕动两下,分散成一堆细碎的粉末。杜律师确信她回来了,虽然不知道能待多久,但此时此刻她就真切地坐在窗口后面的方凳上。
“你什么意思?玩煽情,想让我坦白交代?”
杜律师摇摇头。
“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帮你。”
“帮我什么?”
“帮你回忆。”
“回忆什么?”
“我想让你想起来,你的人生可能会是另一种样子。”
杜律师把目光移到本子上,封皮铅笔字工工整整——二年(3)班董小桃——本子他一一翻开过,每一页上都有老师用红笔打的对号和大大的“好”字。
“真无聊。”
董小桃眉毛向上挑起,“哧”的一声冷笑。杜律师看出她在掩饰,就像他自己也在掩饰一样。妻子的形象伴随着《蓝莲花》的旋律不时在脑海里闪过,让他一直心不在焉。香烟已经燃到尽头,一缕淡青色的烟雾旋转着从董小桃脸颊旁升起来,飘散在她头顶上方的空中。
“最后要去的那个地方,真的在河边吗?”董小桃忽然抬起头问。
杜律师疑惑片刻,猜出董小桃问的是枪决时的刑场。
“是不是可以打针?”
杜律师知道董小桃问的是注射死刑。这种方法不会给犯人带来痛苦,死亡过程一分钟左右,最近几年,全国很多地方都已经开始采用。去年夏天省高院也购置了相应设备,陈院长说过市中院迟早也要引进,但不知会拖到什么时候。
“咱们这还不行。”
董小桃的目光黯淡下去,神情变得麻木冰冷。杜律师知道她已经离开了。他把头埋在询问提纲上不看董小桃,似乎这样就可以不再想起妻子,他知道是自欺欺人。他忽然意识到,帮助董小桃其实也是在帮助自己,他也同样需要回到现实之中来。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董小桃眼睛望着斜上方,似乎在努力思考,忽然诡异一笑,“老头儿,你是不是真能把我从牢里弄出去?”
“我不能。”杜律师摇头。当律师多年,他从不随便许诺。
董小桃好像没听到他的话,顾自说下去:“你要白忙活了,我可没钱给你。”
“我不要钱,法庭指定辩护,完全是免费的。”
关于这一点,董小桃在委托书上签字前,杜律师已经说过一次,当时他就觉得她根本没听进去,这次也一样。
“要不然我陪你睡觉,就当是报酬了?”董小桃眨了眨眼睛说,“你还没老到操不动的程度吧?”
董小桃突然大笑起来,整个人不停地抖动,一截烟灰掉在大理石台面上,小冯涨红的脸上满是惊愕。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杜律师又问一遍。
他再次想到了妻子,《蓝莲花》的旋律随之响起。这一年多时间里,他总是克制不住地想象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的情景,那些飘扬起来的头发,鼓胀像喇叭一样的衣服。她是不是一直睁着眼睛,看着水泥地面飞快地迫近?妻子出生在辽河边一个小村子里,从小爱好文学,后来如愿考入省城一所大学的中文系。毕业时,阴错阳差分配到金融系统,改行搞劳资人事,遇到一个刻板的男人,结婚不久生下儿子,当初的爱好彻底淹没在家庭琐事里。
“老头儿,你真想知道?”
董小桃严肃起来,做了一个让杜律师靠近的手势。杜律师从椅子上站起来,踮起脚伸长脖子,把脸凑近窗口。董小桃似乎在努力思考,忽然把嘴里的一口烟喷到杜律师脸上。杜律师被呛得直咳嗽,掏出一块布擦拭眼镜。
“他们该死。”董小桃止住笑声说,听上去就像在谈论早餐吃了什么一样轻松自如。
“那个孩子呢?她才只有三岁。”
“她也一样该死,他们一家都该死。”
“那些氰化物是哪来的?”
“网上到处都有卖,要不要我帮你买点儿?”
“人都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放火?”
“干净。”
“你说什么?什么干净?”
“烧掉了干净。”
会见结束得莫名其妙。从这时起,无论杜律师怎么问,董小桃都始终低着脑袋不再回答。
“下雪了!”老钱把董小桃从窗口前带走时,她的目光从杜律师头顶上望过去,自言自语地说。用的是陈述句,就好像事情真的已经发生了一样。杜律师知道她看不到外面。他的身后是一堵墙,墙后面是一间大厅,然后是另一堵墙。他更加确信她置身于另一个世界里。他要把她拉回来。
“我会试一试。”杜律师忽然开口说。
这句话让他自己也有些吃惊。董小桃的脚步停下来,慢慢转过身,目光从长发的缝隙间望过来。杜律师看到了她眼神里的一丝渴望,他知道她再次回来了,这让他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
“你说什么?”董小桃问。
“注射——打针的事,我打算试试看。”
杜律师似乎看到董小桃点了一下头,也可能没有,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走回到窗口前,把照片和本子收起来,放进塑料袋里提在了手上。
“我能不能穿自己的衣服?”走出几步后,董小桃再次扭回头问,“我想漂亮体面地死。”
“当然可以。”
杜律师明白她问的是庭审着装,在意自己的形象,说明她心底还有爱美的天性,也意味着他的努力没有白费。老钱在门口冲杜律师伸出一只赞赏的大拇指。但董小桃显然也有所误解,她大概以为庭审后就会立刻执行,所以才提到了死。只是这次已经没时间向她解释了。
2
外面的雾小了些,太阳从云缝里露了出来。他们把出入证还给保安,取回了公文包。杜律师手机上有两个未接来电。一个是秦所长办公室,另一个是陌生号码,都打了两次。杜律师正犹豫先回哪一个,秦所长的电话又打了过来。秦所长比杜律师小十几岁,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聪明能干善于结交关系,八年前创办了腾达律师事务所,如今在业界已经小有名气。杜律师知道他和自己不是一路人。
决定接手这个案子后,他们谈过一次。秦所长认为机会难得,如果利用得好,可以大大提升事务所的知名度。杜律师当时没说什么,但心里并不赞同,他认为法律至高无上,不该掺入任何杂质,也包括感情在内。妻子离世后,他的想法发生了些改变,但他很清楚,无论怎么变也不会和秦所长达成一致。
秦所长问他会见情况,杜律师含糊地说还好,秦所长又问他打算怎么辩。
“还没想好。”杜律师说。
他知道秦所長能听出是托词,他想象得出对方宽容大度的笑脸,但这是他最后一个案子,他要按自己的意愿行事。挂断电话之前,秦所长告诉他回所里一趟,有些事情要商量。杜律师猜测对方还是要问辩护方案,心里涌起一阵反感。
杜律师本想坐公交车,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交通方式,就像习惯了每晚临睡前翻几页法条一样,不翻就会睡不着觉。那是在妻子离开之前,妻子走后,不管看什么他的瞌睡都迟迟不到。小冯却抬手拦了辆出租车。
“秦所长发了短信,让咱们尽快赶回去。”他们坐进车里后,小冯怯生生地解释。
出租车沿着102国道向东行驶,右手边车窗外闪过一段起伏的城墙。这座城市已经有一千多年历史,据说是耶律阿保机用汉族俘虏修建起来的。杜律师又想起了王红玉杀夫案。那男人是个无赖,吃喝嫖赌不算,还经常对她动拳脚。王红玉忍无可忍,在丈夫又一次酒醉对她施暴后,用一条裤带结束了他的生命。她最终因为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听到判决结果时,王红玉当庭失控,声嘶力竭地冲着法官吼道:“当初要是嫁给你,我怎么会变成杀人犯?”
杜律师突然意识到,其实,妻子是另一个王红玉,同样都是嫁错了男人。他和那个男人一样也使用了暴力,只不过他的暴力隐藏在冰冷的法条背后。两个女人选择了不同的抗争方式,一个杀死了丈夫,另一个杀死了自己。就像王红玉控诉的那样,如果嫁的是另一个男人,妻子很可能就不会死。
出租车转上南京路时,秦所长又打来电话,告诉他们直接到明珠大厦。
秦所长正等在大厦门口的台阶下,快步上前,帮杜律师拉开车门。他长得身材矮胖,后脑勺已经开始变秃,四周的头发仍然繁茂,从后面看,脑袋就像一只裂开一半的毛栗子。
“拜托了,师父,今天这个场面您得先帮我撑住,别的事回头再说。”秦所长低声在杜律师耳边说。这是他擅长的方式,总有本事让你觉得自己很重要。“实在不想说话,您就说‘无可奉告。”走进玻璃转门之前秦所长又叮嘱。
杜律师不明白让他撑什么,《蓝莲花》的旋律回荡在耳边,他还在想着董小桃那张冰冷的面孔。乱七八糟的镜头和话筒伸过来时,杜律师才知道秦所长已经背着他安排了一个媒体见面会。他下意识地用手遮挡闪光灯,脑袋里一片空白,埋怨地望向小冯。小冯像他一样满脸茫然,显然也被蒙在鼓里。
“我现在是经营者,也可以说是个商人。”杜律师想起了在事务所成立之初秦所长说过的一句话。其实从那时起,他们就已经分道扬镳了。但当时他却并没有意识到,而是第一个站到了秦所长身边。杜律师愣神的工夫已经被众人包围了——是真的包围,话筒横七竖八地伸向他,几乎要把人架起来。他和小冯不断后退,直到被逼进休息区的一处墙角里,再也动弹不得。
媒体的观点大致分成三种。站在董小桃一方的人谴责雇主一家卑鄙无耻,男主人霸占了董小桃的身体,全家人又合伙往她头上扣屎盆子,这最终导致董小桃做出了极端行为。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董小桃残忍,不管怎样她都没有剥夺别人生命的权利,纵火焚尸尤其灭绝人性,更何况受害的还有一个三岁大的孩子。第三种观点则呼吁理性地看待这个案子,单纯谴责雇主一家或是董小桃都不够客观公正,他们代表的是两个不同的阶层,这个案子其实是底层人群和中产阶级之间冲突的结果。
现场很混乱,不断有人因为话筒摆放发生争吵,也有人因为观点不同互相驳斥,但有一点大家出奇一致,都在询问杜律师打算怎么辩护。杜律师记不清自己说了多少遍“无可奉告”,采访终于结束时,他头疼得像裂开了一样。
“师父,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秦所长扶着杜律师向沙发走,“媒体要求采访的呼声很高,实在无法拒绝。那个王老师,您还是见一见吧,依我看,你们俩挺合适的。”
杜律师没说话,甩开他从大厦里走出去。小冯追上来想送,也被他拒绝了。在外人眼里,杜律师妻子的死只是一次意外,虽然有些蹊跷,但很难说该悲还是该喜,社会上广为流传着一句话:“中年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自从杜律师妻子离世后,秦所长就开始张罗给他再找一个老伴,让他焕发第二春。尽管杜律师一再拒绝,但秦所长还是一厢情愿地给他介绍对象,王老师就是新近发掘到的资源。
走进小区大门之前,杜律师习惯性地在门口买了一份报纸。
妻子离世后不久,杜律师从水岸阳光的高层电梯房里搬出来,住进了蔬菜批发市场附近这处两室一厅的旧楼里。两个住处一东一西,几乎相隔一整座城市。可是夜里醒来时,他经常还会以为睡在原来那个家里。租来的房子家具简陋陈旧,但杜律师并不介意。新住处在一楼,只要打开南侧阳台门,点点就可以在楼前的小花园里尽情奔跑。每隔一段时间,杜律师会带着点点回去一趟,给花浇水,给墙上的金杯牌挂钟上满弦,然后倚在阳台窗前的白钢扶手上,静静地抽完一支烟。眼前的小凌河正在无声地流淌,在他身后,点点贪婪地嗅着每一个角落,脖子下铜铃铛的响声不时传来。他试着想象搬回去住,结果每次都一样,左侧胸腔里仍然会抽搐似的疼一下。
杜律师踏上单元门前的台阶时手机响了起来。他恍惚记得还是下午那个陌生号码,正要接听,电话已经先挂断了。他判断是骗子电话,这样的骗术并不新鲜,总是打了就挂断,你一旦回拨就会耗费巨额话费。
開门之前,杜律师听到了点点脚爪抓在地板上的声音,伴随着一串铜铃铛的响声。点点是一只棕色的泰迪犬,忧郁安静,长毛遮住了眼睛。每当杜律师下班回来,点点都会跑到门边迎接他。在他走进屋子后,仍然等在门口,直到确认不会再有人时才失望地跑回屋子里。杜律师知道它等的是妻子。自从女主人去世后,点点就变得胆小黏人,听到楼梯间的脚步声也会吓得瑟瑟发抖,蜷缩到杜律师腿边不肯离开。杜律师晚上看电视时,它就跳上沙发往他怀里钻。凌晨时分,杜律师从梦里醒来,总是能在黑暗中看到它晶亮的眼睛。杜律师不喜欢狗,不管是什么品种的狗都不喜欢。听到狗叫声,看到狗伸出的舌头,想象狗毛四处散落在屋子里,他就会浑身不自在。但点点是妻子养大的,他只能继续养下去,就像是在延续一个无法摆脱的惩罚。
吃晚饭时,杜律师看完了报纸,有关董小桃的报道占了一整版。秦所长已经先接受过采访,从专业人士的角度谈了案件可能的几个走向。杜律师看出他是在制造噱头,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在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的观点看似头头是道,其实是打着人性关怀的幌子和媒体合伙消费董小桃以及死者。
吃过饭后,杜律师倚在沙发上抽了一支烟,不知不觉打起了盹。
点点在门口的水晶板上等了一会儿,不见杜律师起身,终于失去了耐心,跑过来用牙齿扯他的睡衣袖口。杜律师决定带点点出去转一转,脱掉睡裤,正打算换上外裤时,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还是刚才那个陌生号码。这次没有再挂断。接通后,话筒里传来一个女人沙哑的嗓音和锤子敲击的“咣当”声。女人的话说得很乱,先是问他什么时候过去,接着又问他打算给多少钱。
“你是哪一位?”杜律师问。
他怀疑自己还在梦里。妻子去世后他的自主神经出了问题,每晚只能睡两三个小时,随之而来的精神状态也大不如前,不时就会出现幻觉,有时候甚至搞不清是梦是醒。电话里的敲打声更响了,锤头的位置越来越近,似乎再有两下就会落在话筒上。杜律师终于搞清楚了,对方是董小桃的二姨。他把手机调成免提,走到茶几边翻开刚看过的报纸,在一篇深度报道里找到了这个名叫姜春英的女人。她是市内一家纺织厂的退休女工,也是董小桃在世的唯一亲人。
“你当上了她的律师,按理儿该给咱点好处费吧?人家没当上的,还有那些记者,都给了。”姜春英说。听上去口气并不确定,似乎可以给,也可以不给。“咱”这个字眼让杜律师觉得收钱的人也包括他自己在内。
“你想要多少钱?”
“多少你看着给,咱也没指望拿这事儿发财。”
姜春英显得底气不足。敲击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哗啦啦”的颤动声。杜律师猜想,她正用手拉扯连在话筒上的电话线。杜律师问清了地址,答应明天见面时给钱。挂断电话之前,他似乎听到对方叹了口气,不知道是要表达志得意满还是某种遗憾。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点点一动不动蹲坐在阳台窗前,最后一缕霞光透过玻璃落在它身上,把棕色的长毛染成了金黄色。一年多前一个同样的傍晚,在他们原来那个家里,杜律师的妻子翻过窗前的白钢栅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糟糕的是,在那之前,杜律师竟然没有察觉到半点迹象。
3
早饭是昨晚剩下的,杜律师额外泡了一壶茶。等待水开的时间里,小冯打电话来问今天的安排。杜律师告诉他去见董小桃二姨,定好了会合时间和地点。但出门时他却没能找到写着详细地址的那张纸。茶几上空空如也。他怀疑是点点搞的鬼,因为昨晚没带它出去遛弯儿,它有意进行报复。自从他妻子离世后,点点经常搞一些恶作剧,在沙发垫和床罩上撒尿,把他的一只拖鞋藏到五斗橱下面,偷偷打开卫生间水龙头,把他的文件吞进肚子里……然后满脸无辜地看着他,就像事情和它没有半点关系。
杜律师脑袋昏沉沉的,昨晚一如既往地失眠,恍惚入睡的两三个小时里也在不断做梦。先是点点站在椅子上,用前爪打开阳台窗子,向外面望了片刻后纵身跳了下去。随后是董小桃嘴上叼着烟站在铁栅栏里,一根食指弯曲示意他点火。打火机却怎么也打不着,他不停地更换了几个,火光亮起的瞬间,他看见董小桃的脸变成了妻子的脸……杜律师只记得董小桃二姨家在福德转盘附近。公交车走到半路上时,他忽然想起转盘西边有一片纺织厂住宅,都是四五层的老式红砖楼,就在广济寺的西墙边。三年前有开发商动过收购的念头,因为居民要价过高,最终放弃了打算。当时有人向杜律师咨询过拆迁相关的法律。
小冯已经先到了,正站在转盘西北角的商业银行门口。
“杜老师,咱们现在去哪里?”
小伙子看上去很兴奋。他大概正想着某部电影中的情节,一步步挖掘出案件根源,发现一个被所有人都忽略的线索,然后在法庭上慷慨陈词力挽狂澜,把原本铁定宣判死刑的犯罪嫌疑人辩护成无罪释放。
“去这里。”杜律师向他身后指了指。
从银行出来时,杜律师忽然想起来,其实可以打电话询问地址。
董小桃二姨家就在广济寺墙外一幢五层红砖楼的顶层。楼梯间幽暗狭窄,长长的外走廊就像卧铺车厢的过道。董小桃二姨穿着一件虎皮色的睡衣,一张肥胖油腻的红脸,圆滚滚的肚子形如一只纺锤。
“欢迎,欢迎!”她哑着嗓子说,双手配合着拍了两下巴掌。
房间只有一室,没有客厅,一条狭长的过道连接着卫生间和厨房。东墙边摆着一张双人床,西墙边是一只老式沙发。杜律师把整间屋子环视一遍,在心里估量董小桃会住在哪里。一个弓腰驼背的男人从沙发上站起来,手上拿着一把螺丝刀,阴沉着脸看一眼杜律师,推门而去。杜律师猜想,这人大概是董小桃的二姨夫,昨晚在电话旁抡锤子的人可能也是他。
沙发潮湿油腻,刚一坐就陷下去,让人有一种坠落的恐慌感。杜律师在扶手和靠背上看到一朵朵土黄色的绒毛,怀疑是猫或狗留下的。董小桃的二姨搬了只圆凳坐在他们对面。茶几上摆着一盘苹果、一盘瓜子,但她并没有请他们吃。
“这钱请你收下。”杜律师说。
茶几上厚厚一层油腻,钱放上去,就像被吸盘吸住了。在银行取钱时,杜律师无法确定数目,先取出五千后,又取了五千。董小桃二姨愣了片刻,似乎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或者是被钱数吓到了,脸上涨起更深的红晕,慌张地站起来,带翻了屁股下的圆凳。
“這怎么好意思呢?”她拿起一捆钱往杜律师怀里塞,“这些你拿回去,意思意思就行了,咱也没指望靠这事儿发财。”
杜律师边把钱往回推,边向小冯递眼色。外间屋传来“咣当”一声响,董小桃二姨一愣神的工夫,小冯绕过她把钱放在电视机旁边的五斗柜上。董小桃二姨没有再推辞,呆立在屋地中间,似乎在思考什么棘手的问题。
“求你救救小桃,那孩子实在太可怜了,”重新坐下后,董小桃的二姨说,“我姐真是瞎了眼,改嫁给那么个畜生。结果,她一死百了,留下闺女在世上受罪。我姐他们就不该带孩子进城来,在镇上住得好好的,偏要往城里挤……小桃的亲爸一死,这孩子就掉进了地狱,坏人都让她碰上了。继父不是东西,学校班主任不是东西,处个男朋友不是东西,当保姆遇到的男主人也不是东西……这些挨千刀的坏男人……”董小桃二姨边说边抹眼泪。
“董小桃父亲是怎么死的?”
“车祸。让一辆大货车撞了,对方没停车就跑了,监控又不清晰。抢救花了不少钱,一分钱赔偿没要到。”
“董小桃今年多大了?”杜律师低着头问。他有些不敢看董小桃二姨的眼睛,他觉得那些坏男人也包括自己在内。董小桃的自然情况案卷上写得很清楚,他不过是想把话题岔开罢了。
“她属羊,今年二十四,刚过完本命年。属羊的人真是命苦啊!她爷爷奶奶要是活着,她也不会变成这样。除了我这个二姨,对她好的人都死了。话又说回来了,谁要是碰到那么多坏人,准保也得杀人放火。她谁都恨,连我都恨。你别听那些人乱嚼舌头,当初可不是我要撵她走,是她自己死活也不想待了。她要是不出去住,哪会出这事呢?”
“当初她睡在哪?”杜律师问。
“我们一家三口睡大床,她睡沙发。”董小桃二姨起身走到东墙边,拉过一挂土黄色的布帘,“这么一挡,一间屋就变成了两间。”
谈话拉拉杂杂进行了一个多小时,董小桃二姨说着说着就跑了题,不知道岔到了哪里。小冯几次从记录本上抬起头,向杜律师投来求助的目光。杜律师也在走神,耳边回响着《蓝莲花的旋律》,不自觉地想起妻子。
他们初次相识时,她和董小桃一样,也是二十四岁。毕业后,他在镇司法所工作过一段时间,当時的说法叫下基层锻炼,整天面对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连算得上案件的都很少。他刚好可以准备律师资格考试,学习累了时就从司法所里出来,沿着镇上唯一的主街走到镇西一口水塘边。就是那时候,有人介绍他认识了后来的妻子。第一次见面在城南公园,介绍人离开后,他们沿着河边的一条碎石路向前面走。两个人都有些沉默,他想说说镇上婆婆妈妈的纷争,但不知道是否合适。她的眼睛让他有些紧张。还是她先开了口,问他喜不喜欢海子的诗。他摇头说不知道海子是谁。她随口念出一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以为那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没想到第二天介绍人告诉他对方同意相处下去。
那个驼背男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坐在对面床铺上死盯住他们看。广济寺的钟声响起来,就像敲在耳边一样,香火味从门缝钻进屋子里。杜律师知道该走了。董小桃二姨大概正等着他们离开,抓起围裙去了厨房。
沿着外走廊走出十几米,杜律师停下脚步,手扶栏杆,低头望向寺院。他没有找到钟楼,一个僧人正站在院子里仰头望天,笑着冲杜律师挥了挥手。杜律师想,董小桃应该也听到过相同的钟声,闻到过这样的香火味,或许也有某个僧人曾经向她挥手微笑,只是不知道她当时有什么感受。他们走到楼前一丛苦丁香旁边时,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从后面追上来,飞快地把一只黑色塑料袋塞进小冯怀里,“给我姐。”
塑料袋里有一个小黄人布偶,浅灰色的背带裤,嘴歪向一边,一只独眼里充满了惊讶和无辜。杜律师猜想,女孩儿应该是董小桃的表妹,不知道刚才躲在什么地方。那个驼背男人出现在楼门口,满脸怒容,扬了扬手里的螺丝刀,“呸”地吐了口唾沫。
杜律师边走边想,小黄人或许是董小桃送给妹妹的,也可能本来就是妹妹的,要转送给姐姐。杜律师想象董小桃的二姨夫带着女儿,沿着狭窄的楼梯不断向上攀爬,穿过一条长长的外走廊后推开包着白铁皮的家门,一言不发坐在墙边沙发上,忽然站起身走进厨房,把螺丝刀扎进老婆肥厚的屁股……想象毫无来由,但杜律师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4
市中院在矿山街上,紧邻基督教堂,从西墙边的角门出来穿过一条窄巷,几步就能走进教堂里。栖息在钟楼顶层的鸽子不时会飞进法院,在办公室的窗台上来回踱步。杜律师的妻子离世前,忽然变成了一个虔诚的信徒,每天下午都到教堂做祷告。一天傍晚,杜律师和陈院长谈完一个案子信步走过来,看见偌大的教堂里空空荡荡,只有妻子一个人背对着门口坐着,屋子里昏暗冷清,一道夕阳从高高的椭圆形彩绘窗子照进来,投射到她身上和桌椅上,就像打开了一条神秘的通道。妻子出事后,杜律师才忽然意识到,这大概也是她试图自救的一个方法吧!
这一年多时间里,杜律师不时会想起一些有关妻子的片断。有两次,她夜里把他推醒,双手抱膝坐在床上,说想要和他谈谈。有一天中午,她从单位打来电话,说不喜欢劳资人事工作,如果让她自由选择,宁愿当一名保洁员。还有一次,因为杜律师没同意陪她旅游,她把亲手做的计划书撕得粉碎,纸屑撒在客厅地面上。即便是在家里,她也戴一只口罩,说那样才会有安全感……不能原谅的是,这些事情发生时他都视而不见,没有把她搂进怀里问一句“为什么”,甚至没有耐心听她把话说完。他的心思总是放在案件上,没有给妻子分出一点点,“多愁善感”——他粗暴地用这四个字把一切都忽略了过去。
办公室里缭绕着茶香,陈院长的国字脸板得像一块铁,不等杜律师坐下,就把一沓报纸摔到桌子上,“这不是胡闹吗?”报纸在桌面上滑行了一段,撞歪了竖立的国旗和党旗。昨晚杜律师已经看过报纸,虽然接受采访时他基本上没表态,但记者们还是把一些观点强加在他头上。“媒体需要看点,这也是难免的事情。”秦所长的话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得意,把事情弄大,制造出更多的看点,正是他召开记者见面会的初衷。秦所长已经明确表过态,不管一审判决结果如何,都要当庭上诉。“我们不是炒作,要避免类似的悲剧不再发生,就得产生轰动效应,让全社会都来关注这类事件。”放在前几年,秦所长会直截了当地说需要抓住机会炒作,但现在却拉了一块社会公知的遮羞布。两者都一样让杜律师感到恶心。
杜律师自己动手倒茶,正宗的安溪铁观音有一股天然的兰花香,一直是他喜欢的茶品。妻子在世时,每天晚饭后都会在他的案头放上一杯,总是放在左上角的台灯旁,伸手就可以拿到,又不容易被碰翻。妻子离世后,坐在书桌前面时,他不时还会习惯性地把手伸过去,随后,胸腔里就会猛地一空,就像某个器官被摘掉了一样。
“我有一件事想咨询。”
杜律师喝完了一杯茶,把空杯子捧在手上。陈院长脸色缓和了些,伸手把旗子扶正,端起茶壶先给自己倒一杯,随后给杜律师满上。杜律师知道他在为刚才发火表示歉意,相处多年他们已经相当了解,用不着过多的客套和解释。
“咱们这里能不能执行注射死刑?”杜律师问。
陈院长用力看杜律师一眼,似乎要看穿他的真实意图,避免掉进陷阱里,随后摇摇头,“正常情况下不能,你也知道,咱们这里没有相应设备。”
“那特殊情况呢?”
杜律师话出口想起来,同样的话董小桃也曾经问过自己,当时他的回答只是慌乱地摇了摇头。窗外传来“笃笃”的响声,一只鸽子正用尖嘴啄窗玻璃。鸽子很漂亮,雪白的羽毛,红色的尖嘴,步态娴静优雅。
一股冷风吹进来,“咕噜噜”的鸽子叫声变得清晰,陈院长拉开了窗子,侧着身子把一只方形铁盒放在外面的窗台上,盒子里是浸泡过的小米。
“没有特殊情况。”陈院长看着鸽子说。
风有点大,吹乱了他额前的头发。杜律师发现他目光里充满了慈爱,就像在注视自己的孙子孙女,这让他觉得有几分惊奇,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老陈柔情的一面。
“去年的田涌案,是注射死刑吧?”
田涌案是高山市中院审理的,临时从省高院调了一辆注射执行车,判决结果宣布后,人就被带进了车里。十几分钟后,众多媒体就报出了田涌已经被执行注射死刑的消息。因为这种特殊的执行方式,此案曾经轰动一时。
陈院长关上窗子,鸽子的叫声低下去。
《蓝莲花》的旋律在耳边响起。杜律师想起儿子上小学时迷上了养鸽子,每天一放学就守在鸽子笼旁,喊他吃饭也听不到。那时候他们家还住在人民街市场上面一幢老式红砖楼的顶层,儿子的鸽子笼就放在楼顶的水箱旁。有一天吃晚饭时,两只鸽子从打开的窗户飞进了屋子,在杜律师正读的卷宗上拉了两泡屎,让杜律师大发雷霆,逼着儿子把所有的鸽子都放飞。从那时起他们父子的关系就变得越来越紧张。儿子大学毕业后选择留在南方的一座小城,后来又在那里结婚生子,应该说和他们父子间的隔阂不无关系。杜律师知道妻子心里一直在埋怨他,如果有儿子陪在身边,她可能不会做出那么极端的行为。其实,杜律师心里是爱儿子的,就像他爱妻子一样,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每次话说出口都变成了粗暴的伤害。这一年多来,他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具备爱的能力。
“田涌案是个例外,本省司法界三十年只有一次。”陈院长说。
“有第一次,就可能有第二次。”
“老杜,你到底在琢磨什么?这篇报道我知道不会是你本意,记者们习惯了无事生非,写什么由不得咱们。但从现在开始,请你别再给我惹事了好不好?你不知道我脑袋有多大,一天到晚电话不断,找我辩论的,探讨法理的,吵着要给董小桃捐钱的,直接开口骂娘,认准了法院要偏向有钱人判董小桃死刑的,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我连正常办公都做不到了,你要是再生枝节,我真要扛不住了。”
“老陈,我不是要节外生枝,只是想把董小桃拉回来。”
“拉回来?你要把她从哪拉回来?拉回到哪里?我搞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杜律师发现自己有些底气不足,心里的想法并非那么容易就能说清楚,更何况里面还掺杂着妻子的死——所有的人包括儿子在内,都以为那只是傍晚收衣服时一次意外的失足——还有他隐秘的悔恨和自我救赎。杜律师又想起了那只跳楼的螃蟹,它翻过阳台边缘时决绝的姿态,从十二楼坠落的青黑色身影,还有它在空中不停挥舞的八只脚爪和两只螯足。
“我的意思是,把她拉回到现实中来。”
“难道现在她不在现实里?那她在哪?”
陈院长是真的搞不明白。如果沒有妻子的死,杜律师会和他一样对自己说出的话充满疑惑,但妻子死了,一切都变了。
“她在仇恨和敌意里。她在这样的情绪里待了许多年,所以才会杀人放火,并且丝毫不觉得悔恨。我想帮她找回正常人的情感,回到真实的世界之中,让她发自肺腑地悔罪。”
“然后呢?”
“然后,让她心甘情愿接受死刑,走完人生最后的时光。”
“这和注射死刑有什么关系?”陈院长摇着头问。
“注射是她期待的一种死法,会让她感受到一丝人间温暖。”
“为了那一丝温暖,你知道要费多大周折吗?我要特意写报告,向省高院发出申请,等着人家批复,然后专门派行刑车过来。我实在看不出这么做有什么必要,反正都是死,枪决和注射还不是一样吗?”
陈院长额头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暴起,一张方脸涨得通红。杜律师忽然发现自己还没想过这些具体细节。他察觉到了自己的虚伪。他的努力既不彻底,也缺乏足够诚意,只是在走一个形式,让自己在心理上得到某种自欺欺人的空洞安慰。这就像他明知妻子是自杀身亡,但却从来没对别人——包括儿子吐露过半句一样。
“老陈,我恳求你尽力想想办法。”
“如果我不答应,你是不是就要上诉?”
“我还没想过。”
“到底是还是不是?”
“我真的不知道。”
“你要考虑清楚,即便上诉,也难以保证注射死刑。”
“我知道。请你先争取一下,就当是帮我一个忙。”
“老杜,这个忙我帮不了,你纯粹是在胡闹。”
谈话不欢而散,杜律师从办公楼里走出来。一群鸽子站在院子里,随着他的脚步像音符一样跳起落下,仿佛他正在弹奏的一只乐曲。水泥地上空空如也,不知道它们在寻找什么。《蓝莲花》的旋律再次响起,杜律师想起了那个星期六的早晨,妻子去市场买回了一网兜螃蟹和一坛花雕酒,说好了中午要吃花雕蒸蟹。杜律师帮妻子把东西拎进厨房,就埋头研究起一份卷宗。十几分钟后他听到了妻子的尖叫声。杜律师跑出来时,看见她手上拿着一只笊篱,正蹲在厨房和北阳台中间的墙角里不停地发抖。
“它跳楼了,它是成心那么做的,宁可死也不愿让人吃掉它。”杜律师妻子说。
三天后,就发生了杜律师妻子的坠楼事件。杜律师不知道,妻子是否受到了那只从水池中逃跑的螃蟹启发,才最终做出了极端决定。他也说不清楚,如果三天前自己足够重视,会不会真的可以避免后面的悲剧?当时,他只是嘲弄地冷笑一声,把妻子从地上扶起来,就转身回到书房继续研究案子。
5
杜律师和小冯没走正门,从教堂边的角门进了法院。他们穿过那条窄巷时,晨祷的声音就响在耳边:“主啊,我们将一天的时间全然交托,求你引领我们进得胜的基督徒生活。”杜律师始终搞不清基督教和天主教的关系,他怀疑那些信徒也未必真的能够搞清。庭审公告是三天前发布的,媒体记者一大早就守在了法院门口,杜律师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们,只能选择避开。
天有些阴,似乎要下雪,一大群鸽子在空中盘旋,鸽哨由远及近,又由近至远。按照程序,这时候董小桃已经被人从看守所里带了过来,正由法警看管等在休息室里,只是杜律师不知道,她是否换上了喜欢的衣服。
杜律师还在为上诉与否犹豫不决。
陈院长那边始终没有动静,秦所长又找他谈过一次,这次抛开“公知”假面打起了温情牌。
“别的事情都不考虑,您也得为董小桃想一想,让这个苦命女孩在世上多活几天。”
杜律师当时没表态,但心里很清楚,如果陈院长不帮忙,上诉就将无法避免,这样才能帮董小桃争取注射执行的机会。而不论出于什么目的上诉,都等于和秦所长合作,去消费董小桃和死者。这也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法院办公楼里庄严肃穆,迎面是一只金黄色天秤雕塑,进门右手边竖立着一小块黑板,左上角夹着A4纸打印的庭审公告。在黑板中间用粉笔写着:“董小桃案5号庭。”下面画着指示箭头和一个迈步开走的人形。
杜律师胸腔里突然尖锐地疼了一下。他妻子的遗体抬走后,楼旁的水泥地上就留下了一个粉笔人形——右胳膊伸得笔直,贴着耳朵举过头顶,左胳膊弯回来,下臂压在身下,只能看到上臂。两条腿分得很开,似乎要迈步走向什么地方——那是法医勘验时做的标记,发现有人坠楼后小区物业人员第一时间报了警。
好多天里,杜律师都不敢走楼后那道门,甚至不敢朝那个方向看一眼。点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总是想要跑过去。每次下楼杜律师都给它系上绳子,把绳头紧攥在手里。一天傍晚,杜律师稍不留神点点就挣脱他跑了过去。杜律师不敢上前,只能远远看着它低头嗅个不停,对他的呼唤毫不理睬。最后,是小区保安帮他把点点牵了回来。整个晚上它都显得沉默忧郁,散步时蔫蔫地跟在后面,回到家里就蹲在北阳台边,喉咙里发出哭泣似的呜咽。虽然妻子出事后,儿子封上了玻璃窗,但杜律师还是担心它会从阳台上跳下去。这也是杜律师决定搬出去住的原因之一。搬到租来的房子里后,先后下过几场雨,到冬天时又下了一场雪。杜律师想象那个粉笔人形像别人对妻子的记忆一样慢慢变淡变浅直至消失不见,但他仍然无法靠近那个区域,在他脑海里,那个人形始终无比清晰。
小冯碰了碰杜律师胳膊肘,“杜老师,上诉的事您是怎么考虑的?”
小冯颧骨上的红晕更深了,两只眼窝发青,杜律师怀疑他像自己一样一夜没睡。他第一次参加大案庭审也是这样。那是一起抢劫杀人案。当时他和妻子刚结婚不久,正租住在北门口的一座平房里。
“我还没想好。”杜律师说。他无法确定小冯是自己想知道还是代替秦所长询问,对现在的年轻人包括儿子杜律师都说不上了解,只是笼统地觉得他们实际而功利,为了个人前途可以做任何事情。“你觉得应不应该上诉?”
“我觉得这件事要征求董小桃本人的意愿。”
杜律师愣了一下,这个回答让他有些吃惊。按照法律规定,上诉与否辩护人可以提出建议,但最后要由当事人做出决定。但不管面對秦所长、陈院长,还是他自己一个人时,杜律师都始终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董小桃的变化让人吃惊。她换上了一件浅红色的半长款外套,一双黑色长筒靴,长发梳成了马尾辫,青春的光泽在额头上起伏跳动,就像燃烧着一小团火焰。外套脱下,露出里面墨绿色的紧身连衣裙,勾勒出凸凹有致的身材。杜律师再次觉得她像年轻时的妻子。旁听席上发出窃窃私语声,小冯也投来疑惑的一瞥。杜律师知道很多人都会觉得董小桃的穿着过于张扬,甚至会说她是在公然蔑视法律。
“我想漂亮体面地死。”
董小桃的话和《蓝莲花》的旋律混合在一起,在杜律师脑海里回响。那个傍晚,妻子也穿上了喜欢的衣服——一件宝蓝色长袖旗袍,外罩浅粉色呢子大衣,脚下是一双红色漆皮鞋——这样一身装扮,即便没有那张纸条,杜律师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她是失足坠落,而阳台地上扔着的伸缩叉子,更像是妻子为他开脱的一句遗言。
杜律师确信董小桃此刻就在法庭上,这正是他想看到的结果——把董小桃拉回到现实里,让她在彻底悔罪后,平静地接受死刑。但杜律师同时也感到了压力,董小桃大概以为庭审结束后就会被执行注射死刑,她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但这类案件通常都不会当庭宣判,而且,后面还有死刑复核程序。如果上诉,时间还会拖得更长。另外,董小桃期待的注射死刑,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争取到。
庭审准备阶段进行得很顺利,董小桃有问必答,完成了核对程序。
“对起诉书中指控的罪名你认可吗?”审判长最后问。
“我认。”董小桃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
杜律师忽然意识到她并非发自真心地悔罪,只是想快一点离开。她确实回到了这里,却是为了完成一个告别仪式,就像那天傍晚,妻子翻越栏杆之前在阳台上写下字条,布置了意外失足的现场一样。如果董小桃真被立即执行,他的挫败感将会更加强烈,那意味着他所做的一切毫无成效。
从这时起,杜律师就在等待休庭。他要利用这段间隙把程序向董小桃解释清楚,提醒她上诉,以便争取更多时间,帮她实现注射死刑的愿望,让她临死前感受到一丝温暖,从而真正回到现实中来。
举证质证进行一个多小时后,审判长宣布休庭。
“打针那个,真的不到一分钟吗?”
杜律师和董小桃面对面坐在休息室里,中间隔着一张桌子。乳白色桌面光滑得能照见人影,天蓝色圆凳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杜律师怀疑这些都是某家快餐店淘汰下来的东西。董小桃不时把袖子向下拉,试图盖住腕子上的手铐。两名女法警背着手,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墙边。出于种种考虑,这次见面杜律师没有带上小冯。
杜律师先解释了庭审、判决以及死刑复核程序这一系列流程,董小桃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杜律师感到几分沮丧。他无法猜测出来,一个已经做好了赴死准备的人,突然得知还要再等一等,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注射的事我一直在努力,”杜律师看着桌面上董小桃的影子,话说得有些底气不足,事实上他自己也无法判断努力的结果将会如何,“从目前情况看,我们需要先上诉,才能争取到一些时间。”
“什么时间?”董小桃睁大的眼睛里满是诧异。
“注射需要的设备这里没有,咱们得想别的办法去争取,这个过程需要一些时间。”
“想死都这么难,你告诉我句实话,那一天究竟什么时候能来?”
“可能要几个月吧,如果上诉,还会更长些。不过时间越长,对我们越有利。”
“什么有利?”
杜律师再次看到了董小桃眼里空洞的目光,他知道她已经不在这里了,不管说什么她都不会听进耳朵里。杜律师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那只小黄人,放到董小桃面前。董小桃盯着小黄人的目光慢慢聚拢,又渐渐眯成一条线,似乎在回忆某件往事。
“老头儿,这是什么意思?”
“上诉吧,为注射执行争取时间。”虽然无法确定能待多久,但杜律师知道她又回来了,他要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董小桃点了点头,“好吧,老头儿,随你怎么折腾。”
案件牵扯到的证据多而杂,当天只完成了举证质证工作。
审判长宣布,一周后重新开庭。
6
三天后的星期六,吃过午饭,杜律师带点点回了水岸阳光。
十几天没回来,开门的时候,杜律师的胸腔里还是疼了一下。他闻到了一股隐约的霉味,绿萝长出了黄叶子,四季梅开得倒好,花盆里和玻璃板上落满了淡粉色的花瓣,有些干枯了,有些还新鲜。一只灰蛾子死在南窗台上,北屋墙上的挂钟停了摆。
点点很兴奋,一进去就在每间屋子里跑进跑出,铃铛声响成一片。每次回来,它都会这样跑上一气,大概在它的意识里女主人只是躲了起来,在和它玩捉迷藏的游戏。杜律师知道,很快它就会沮丧地跑回来,喉咙里发出呜咽,用头蹭自己的腿。
杜律师做完该做的事情,点了一支烟,倚在北阳台的栏杆上慢慢地抽,把烟灰弹在一只罐头瓶里。《蓝莲花》的旋律随之响起。杜律師妻子气管不好,阳台是他固定的吸烟室。如今已经没有必要这么做,可掏出香烟后,他还是会习惯性地走到这里。瓶子里放了水,烟头扔进去发出“吱”一声响,就像是一声短促的尖叫。瓶子是妻子给他准备的,原本里面装的是黄桃,瓶身很高,中间鼓起,看上去就像一个过于丰满的女人。
“够你扔几个月烟头了。”杜律师妻子把瓶子放在桌子上时说。
小凌河结冰了,有两个人正在冰面上玩耍,远远的只能分辨出是一个男人拖着一个女人,看不出年纪和关系。点点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默默地蹲在杜律师脚边,和他一起凝望着窗外。
杜律师听到身后传来敲门声,仔细再听时,又发现没有。
那天傍晚,杜律师在书房里也听到了敲门声,他本来没有听到,是点点的叫声给他提了醒。他打开门看见面前站着一个身穿制服的年轻人。杜律师认出对方是小区里的保安,不时就能看到他手里提着警棍很威风地在楼前楼后巡视。对面相逢他们会点头打个招呼,但杜律师始终不知道对方的名姓。
“大姨在家吗?”保安试探着问。
“在家,在家。”杜律师以为对方是来找妻子的,这座城市里的年轻人都向上岁数的女人喊大姨。他知道妻子在小区里的人缘很好,几乎和所有人都能搭上关系。他扭头冲着屋子里喊妻子的名字,同时,向旁边闪了闪,做出请进的手势。
“不,不。”保安使劲摆手摇头,杜律师看到小伙子满头大汗,随着头部摆动,有几颗汗珠甩到了门边的白墙上。他有些纳闷儿,已经是秋天了,这个年轻人为什么还会那么热?
“我想请您看一下,大姨是不是真的在家?”
保安的话让杜律师有些疑惑,每天这个时间妻子都会在家里,边看电视边做一些零活。即便她真的出门,也一定会把点点带上。但杜律师还是答应去看一看,他喊着妻子的名字,向屋子里面走。点点似乎害怕发现什么,一直贴在他腿边,不肯往前面跑。
大卧室里电视机开着,正在播一段糖果广告,一个满脸胡碴儿的老黑人在一头长颈鹿肚子底下忙活着,忽然发出一阵大笑。床上摆着一只装针线的笸箩,但妻子不在。杜律师又走进了小卧室。那是给儿孙们预备的客房,小卧室的壁橱里装着他们的衣物。杜律师的妻子也不在小卧室,壁橱门缝里夹着一只淡粉色的衣袖。杜律师又向南阳台走。他妻子喜欢坐在西墙边的沙发上,眺望远处落日下的南山。她也不在那只沙发上。手工织的白色沙发罩打成了绺儿,显然是刚刚有人坐过。
这个时候,杜律师还丝毫没有不祥的预感,他当然也不会想到妻子已经脸朝下躺在了楼后的水泥地上,因为脸上血肉模糊难以辨认,众人通过身材做出猜测后,这才派一名保安上楼来求证。杜律师几乎是信心十足地走向了北阳台,别处都没有,他觉得妻子只能在那里。他已经在头脑里勾画出了妻子的行动轨迹,趁着插播广告的时间,先去小卧室里找了件衣服,然后到南阳台沙发上坐了坐,接着去了北阳台。
杜律师没有找到妻子。他先是看到了一把绿色的靠背椅,椅子原本摆在餐桌边,现在挪到了北阳台上。接着,他看到了地面上晾衣服用的伸缩叉子和两只拖鞋。他没有立刻找到妻子的手机,当然,也没有发现手机下压着的纸条。他看到桌子上堆着一件白衬衫。那是妻子给他买的,同样款式共有三件,遇到开庭之类的重要场合,他就会穿上它。因为杜律师打不好领带,妻子还会打好几条挂在衣柜里。望着那件白衬衫出了一会儿神,杜律师忽然想起来,原本可以给妻子打个电话,问一问她在哪里。他掏出手机拨打妻子号码,十几秒钟后,衬衫下面传来手机铃声。一个沙哑的男声在阳台上响起,听上去有几分怪异。后来他才搞清楚,那首歌名叫《蓝莲花》,演唱者是一个名叫许巍的民谣歌手。此后的好长时间里,《蓝莲花》的旋律始终回荡在他脑海里。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你对自由的向往
天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无牵挂
……
那天傍晚,杜律师拿着妻子的手机走到门边时,还不知道歌曲的名字,他忘了把手机挂断,从北阳台到房门口,许巍就一直唱个不停。在歌声里,杜律师冲着保安摊了摊手,告诉对方妻子不在屋里,手机没有带,不知道人去了哪。
“要不,您下楼一趟,看一看?”保安试探着说,似乎并不确定真要提出这个建议。
时至今日,杜律师仍然无法说清楚,当初为什么没有把那张纸条公之于众——面对小区里的众人和法医时没有,面对儿子时同样也没有——只是默认了妻子不慎失足坠楼的说法,开着的电视机,放在床上的针线活,还有那只伸缩叉子,都是有力的证据。但杜律师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妻子的布局罢了。
裤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吓了杜律师一跳,点点也跟着一抖。杜律师按下接听键,陈院长的声音传出来,约他半小时后在南京路上的绿福茶楼见面,随后就挂断了电话。这是他们的交往模式,说话从来不兜圈子。
时间紧张,杜律师决定带点点一起赴约。他有点担心,很多地方都要求宠物不得入内,但门口的服务生只是问了句是公是母,就做出了有请的手势。包房里茶香缭绕,陈院长拍了拍杜律师肩膀,拉起点点一只前爪,笨拙地握了握。点点显得很害怕,走进包房后就蜷缩在杜律师脚下,不动也不叫。
一杯茶喝到一半,陈院长谈到了正题。
“给省高院的申请我已经起草好了,”陈院长皱着眉头说,显而易见下这个决心并不容易,“我答应你,帮董小桃争取注射死刑。”
“为什么突然决定了?”杜律师眯缝着眼睛问。
点点挨着他小腿的身体一直在发抖,似乎它也知道这次谈话举足轻重。
“我会亲手把报告送到省高院去,直接找柳国柱谈,请求他特事特办。死刑复核程序走完后,派一辆执行车过来。”陈院长没接杜律师话茬儿,顾自说下去。柳国柱是一把手院长,也是省内司法界一位响当当的人物,曾经主审过轰动全国的陈风黑恶势力团伙案。
“但前提是,你不能上诉。”陈院长说。
“你是在和我谈交易?”杜律师恍然大悟,对陈院长的能量他并不怀疑,但這种交流方式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可以说是个交易,也可以说不是,正像我当初对你说的那样,你我都知道这件案子只能有一个判决结果,我想让它尽快结束。”
“老陈,你我之间的这个交易,对董小桃不公平,上诉和注射死刑两者并不冲突。如果到高院二审,她完全可以名正言顺地提出这个要求。”
“从表面上看确实不冲突,但时间拖得越长,越容易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钻空子。你也说过,她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早日得到解脱,从这个角度上说,我们也是在尊重她的意愿。另外,案子早一点结束,那几位死者也能早日安息,他们现在和董小桃一样,也是被利用被消费被摆布的木偶。”
“如果我非要上诉呢?”
“除了拖时间之外,你什么也得不到,注射死刑还可能无法实现。”
杜律师沉默不语。陈院长的话并非没有道理,按正常程序,二审将会在省高院进行,但他不知道那时董小桃会是什么心态,甚至有可能,二审时他不再担任此案的辩护律师。那样一来,他试图拯救董小桃的努力就将前功尽弃,他会输得更惨。
“好吧,我尽量说服董小桃。”杜律师权衡再三说。
“不是尽量,而是必须。”陈院长盯着他的眼睛说,“另外,这件事不要对外透漏,免得那些家伙借机炒作。”
7
董小桃没穿上次开庭的衣服,换回了天蓝底色黑白条纹的看守服。头发也披散开,像杜律师第一次见她时一样遮住了大半张脸。开庭后她始终低垂着头,没有朝辩护人席望一眼。对审判长和公诉人的提问,应答也不积极。原本以为近在眼前的死亡变得遥不可及,让她无比失望。她已经离开了现实世界,又退回了那个灰暗封闭的世界里。
法庭辩论进行到一半时,审判长再次宣布休庭。
走进休息室之前,杜律师躲进厕所吸了一支烟。出来时,他心里还是有些慌乱。一周前,他刚刚告诉董小桃应该上诉,现在又要说服她放弃这个打算,连他自己也觉得是出尔反尔。休庭只有半小时,杜律师知道自己不能多耽搁,最后两口烟抽得急了些,呛得他一阵咳嗽。这次见面他仍然没带小冯。
“市中院已经向上面打了报告,陈院长亲自出面去办,注射执行应该很快就能批下来。”
杜律师没有抬头,望着桌面上一条深蓝色的笔道说。他的心里还在摇摆不定,一会儿觉得是在尊重董小桃的意愿,一会儿又觉得上诉和注射死刑并不冲突,而他也不能十分确定,让董小桃临死前从仇恨和厌恶中走出来,与通过上诉延长她的生命,两者相比哪一个更加人道。就像他始终无法确定,在妻子心目中,那样决绝的告别方式,是一种无法避免的解脱还是对他的控诉一样。
“是吗?”
董小桃哼了一声,口气里含着几分揶揄,还有几分心不在焉,但杜律师能感觉到她声音在颤抖。他抬起头,捕捉到了她目光里的一丝欣喜。他犹豫着要不要直接告诉她上诉已经没有必要,这是他和陈院长交易的一部分,他终究无法绕过去。
董小桃却主动挑起了话头,“老头儿,那样一来,你上次说的上诉,就用不着了吧?”
“上诉是你的权利,”杜律师咽下口唾沫,他已经觉出了自己的虚伪,停了停又接着说,“客观地讲,上诉和注射这两件事,并不一定真的存在冲突。”
“我不上诉了。”董小桃很肯定地说,“你和我说句实话,那一天,还要再等多久?”
“大概几个月吧,还需要走一个复核程序,这段时间刚好让我们争取到注射执行。”
杜律师心头悬着的石头慢慢落下来,他在心里想着,陈院长交代的事情搞定了,但他还要利用这几个月去拯救董小桃,让她在彻底悔罪后轻松地上路,这才是他最关心的事情。
“嗯。”董小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注射那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太懂,只知道是向静脉里注射一种特殊的药物。”
“今天会不会宣判?”
“估计要择日宣判。”这件事杜律师已经解释过一次,他觉得这次董小桃应该会记住。
“真难熬啊!”
“上诉的事,你可以再仔细考虑一下,不要急着下结论。”杜律师沉默片刻又说,他已经开始厌恶自己了。
“用不着考虑,越早完活儿越好。”
董小桃冲杜律师眨眨眼睛,就像是和他默契地玩了一个游戏。她双手背到脑后,把头发拢起来扎成一只马尾辫。看着她裸露出来的额头,杜律师的心翻腾了一下,再次觉得她哪里像妻子。《蓝莲花》的旋律回响在耳边。他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把妻子的死和董小桃说一说,还有他的疑惑、猜测、自责和负疚。这个想法毫无来由,他也知道荒唐可笑。
在休息室门口,杜律师遇上了手拿一摞材料的陈院长。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巧遇,而是刻意的安排。两个人互相注视一眼,都没有说话。杜律师先点了点头,随后,陈院长也点了点头。他们彼此心照不宣,交易已经圆满完成。对自己的厌恶再次袭上杜律师心头。
庭审进入到尾声,董小桃放弃了最后陈述的权利,审判长询问她是否有话要说时,她再次冲杜律师眨了眨眼,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越早完活儿越好。”
旁听席上发出一片叹息声。这样的回答显然让所有人失望,媒体记者和支持她的民众,都等着要听她控诉一番呢。一个尖利的女声喊“小桃”,杜律师转过头,看到了董小桃二姨一张泛着肥腻红光的圆脸。
审判长宣布择日宣判。
法槌剛落下去,那些媒体记者就拉开了采访的架势,向杜律师这边围拢过来。杜律师示意小冯抵挡一下,迅速从法庭脱身,通过角门离开了法院。穿过那条紧邻教堂的窄巷时,晚祷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耳朵:“天父,在你的恩手挽拉中我们又度过了平安的一天。一天的光阴或忙碌、或轻松、或喜乐、或忧愁,我们都要向天父献上忠心的赞美与感谢!”
杜律师忽然想到,就在一年多前,妻子也曾经坐在教堂里唱诵这样的词句。也许那时候,死神的呼唤就已经萦绕在她耳边,她一直试图抵挡,但最后仍然以失败告终。
他像往常一样在小区门口买了一份报纸。
走到自行车棚前面时,一个眉头紧皱的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他一番,问他是不是帮董小桃打官司的律师。杜律师摇摇头,脚步未停,继续向前走。上次接受过采访后,走在大街上不时就会被人认出来,开始他还老实承认自己的身份,礼貌地进行回应,但对方往往会问起案件细节,有些人甚至缠住他辩论不休。
“我认得出来,你就是那个姓杜的律师,”对方追上来说,“我问问你,那家人都该死,你为什么不为董小桃做无罪辩护?”
杜律师加快了步子向前走。秦所长也曾经主张让他做无罪辩护,说这样会有更大的看点。从内心深处讲,杜律师很同情董小桃,阅读卷宗和调查过程中,她凄惨的身世几次让他落泪,但法理不能混同于感情,他只能从法条和案情出发。
“你根本就没拿董小桃的生命当回事,只想走个过场,完成一个程序对不对?表面上为董小桃辩护,心里盼着她早点被枪决,你好早点完成任务。”
杜律师的心像针扎般疼了一下,对方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虽然出发点不同,但事实确如此人所言。他知道一旦搭话,自己就很难再脱身,楼根底下闲聊的几个老头儿老太已经转过头来,等着看热闹。脚尖踢到路面上一块突起的方砖,让杜律师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他借势小跑几步,摆脱掉对方的纠缠。
吃晚饭时,杜律师翻开了影集,里面的照片是从妻子留下的手机里洗出来的,差不多有三百张,时间跨度近六年。妻子离世后,杜律师每次翻开影集,都强烈地感觉到,虽然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几年,在同一口锅里吃饭,同一张床上睡觉,但他其实一点都不了解妻子。这些照片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拍下的,他一无所知,就像他从来都不知道妻子的内心世界一样。
杜律师的目光扫过照片时,脑海里浮现出董小桃的模样,他发觉自己正下意识地在拿妻子和她进行对比。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唯一的解释,大概是因为两个人模样有些相像。一个念头闯进杜律师的脑海里,他和陈院长做交易是为了把董小桃拉回到现实中来,如果此刻,他真的已经实现了这个愿望,那么,董小桃是不是就会因为对人世的眷恋而要求进行上诉,从而不再选择速死呢?如果真是这样,那是否意味着,他所做的一切都建立在虚假虚伪的基础之上呢?
他无法做出回答,可怕的是,这个推断合情合理,让他无法给予否定。
影集看到一半,杜律师的儿子打来电话。按下接听键的一瞬间,杜律师险些习惯性地说出那句“让你妈接电话”,转头看到趴在茶几边的点点,才忽然回味过来,心里顷刻觉得一空。杜律师一个人时,脑海里经常会浮现出儿子小时候的某个场景,骑在他脖梗上喊“驾”,用小手摸他的下巴,把话筒伸到他嘴边喊“我拿着,爸爸说”,晚上睡觉时硬挤到他们夫妻俩中间……杜律师会在心里叮嘱儿子很多话,家庭生活、单位工作、身体健康等,涉及方方面面。他最想说的还有妻子的死,那张压在手机下的纸条,以及自己的疑惑、自责、愧疚和痛苦。但每次和儿子通话时,那些想好的话却怎么都无法说出口。儿子像他一样沉默寡言,父子俩经常手握话筒,好半天谁也不说话。每当这个时候,杜律师就格外想念妻子。
这次也差不多,简单地说了几句身体和天气后,父子俩就同时陷入了沉默。
“别光顾着案子,也要注意身体。”结束通话之前杜律师儿子说。
杜律师心里一热,知道儿子看到了他代理董小桃案的报道。他想告诉儿子尽管放心,他懂得劳逸结合,而且,这是他接手的最后一个案子。这句话在喉咙里转几转,到底没有说出口。
8
正式宣判在二十天后。
虽然没有什么根据,但这么快重新开庭,杜律师觉得是陈院长从中起了作用。
陈院长说到做到,注射的事已经获得批准,死刑复核程序结束后,省高院就会派一辆执刑车过来——杜律师已经打听过,通常都是依维柯,宽大的车厢里装配着所需要的设备。杜律师已经把这个消息通知董小桃,告诉她自己会承担注射死刑的全部费用。陈院长把握十足地预言,这个案子将会圆满审结。但杜律师知道,自己拯救董小桃的愿望,还远远没有完成。
杜律师穿上了妻子买的白衬衫。三条打好的领带都已经用过几次,领带结松动,形状也不太美观,他从里面挑了一条戴在脖子上。天阴成了土黄色,连续多日雾霾,这座城市急需一场雪。在出租车里,小冯几次把话头扯到案子上,杜律师都没有接茬儿。此时此刻,他非常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小冯却非常执着,直截了当地问他,董小桃会不会提出上诉。
“上诉是她的权利。”沉默片刻后,杜律师回答。
“我的意思是说,您会建议她上诉吗?”
按照他和陈院长的约定,关于上诉和注射死刑的事,杜律师还一直没有对外透漏。也许小冯是真的自己想知道,也有可能是在秦所长授意下来询问,目的是为了给他增加压力。杜律师无法判断两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他确实感受到了压力,就好像他已经擅自剥夺了董小桃上诉的权利,从而缩短了她的生命一样。
“我还不知道。”杜律师喉咙发干,似乎烧着一团火。幸好小冯没再追问下去。
这次,他们没能躲开那些记者,刚一下出租车,横七竖八的话筒就伸了过来。杜律师怀疑是有人通风报信。可能是秦所长,也可能是小冯,或者是两个人合谋。记者们似乎商量好了,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
“杜律师,董小桃会不会上诉?”
“现在还不知道。上诉是法律赋予她的权利,判决书下达十天内,她随时都可以提出来。”
杜律师努力把话说得公事公办,似乎只是在客观地讲解法条,但他知道自己其实做不到,他心里的弦越绷越紧,从胃部到喉咙口灼热难当,刚才燃起的那团火正从上向下烧。他很想发脾气,却不知道该向谁发。
记者们出现了片刻沉默,好像在分析杜律师话里有多少可信的成分。
杜律师试图拨开众人,尽快走进法院。一个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年轻记者突然抬起胳膊拦住他,大声地问:“杜律师,有消息说,你不会建议董小桃上诉,这是不是真的?”
杜律师听到“咯噔”一声响,心里绷着的弦已经到了断掉的边缘。那团火烧到了胸腔,他胃里灼热难当。他无法判断是真的有人把消息透露了出去,还是对方在秦所长的授意下来向他施压。他恍惚看到妻子的面孔在人群中闪了一下,心里蓦地一惊,仔细再看时,才明白只是一个幻觉。
“无可奉告。”沉默好一会儿,杜律师说出四个字。
头晕得厉害,《蓝莲花》的旋律在脑袋里响成一片。雪花似乎正从天上落下来,但他不敢确定,怀疑同样是一个幻觉。几名法警赶过来,护着他和小冯走进法院大门。果然下了雪,杜律师看到灰色的水泥院子已经变成白色,一群鸽子正在雪地上啄食。
坐到法庭上,杜律师才回过神来,法警很可能是受陈院长指派,专门替他解围的。
董小桃又换上了第一次开庭时的衣服,头发编成了麻花辫。走向被告席的路上,她一直在和杜律师对视。杜律师觉得只要再加一把劲,就能实现自己当初的愿望。那样一来,或许他就会变得心安吧。
判决结果完全在意料之中,董小桃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犯纵火罪判处无期徒刑,两罪并罚后决定执行死刑。董小桃显得很平静,不时点一下头,表示认可。审判长宣读上诉权利和期限时,虽然不需要做出回答,她还是摇着头说:“我不上诉。”
随着她头部晃动,杜律师看到她脑后的辫子像钟摆一样,向左,向右,又向左。
天似乎亮了许多,虽然看不到外面,但杜律师固执地认为是雪越下越大,映亮了天光。他想象着雪花旋转着从天上飘下来,无声地落在建筑物顶层,落在行驶的汽车上,落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落在行人头顶和肩膀上,落在西郊收割后的田野上,落在山坡上的墓园里。他妻子就安葬在那,D区十五排十六号,听上去就像一个门牌号码。
在法庭外面的过道上,杜律師再次和陈院长相遇,两个人对视一眼,都面无表情。他们都知道,从判决书下达之日起,还有十天的上诉期,十天过后不出现变数,这个案子才算真正尘埃落定。走出法院大楼时,秦所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肥胖的身躯贴住杜律师。
“师父,上诉的事,请您还是再权衡一下。”
杜律师一言不发,绕过他继续向前面走。
秦所长再次贴上来,“我想提醒您一句,法理要讲,但民意也该听一听。”
秦所长呼出的气流直喷到杜律师脸上,让他喘不上气来。杜律师先是快步走,随后变成小跑,总算甩开了他。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远没有杜律师想象的那样大。鸽子飞走了,院子里留下好多足迹,单独看像“个”字,串在一起看,又像一条条柔软的柳枝。柳枝连成柳树,柳树又连成柳林,这样一想,白茫茫的冬日院落里,竟然有了春天的气象。杜律师被搅得纷乱的心,也多少安稳了些。
点点今天很反常,隔着房门,杜律师就听到了它的叫声。杜律师开门进屋后,它仍然叫个不停。身子趴下去,脑袋始终冲着房门方向,给人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门口闯进来。杜律师抓了把狗粮,又倒了碗水,放在厨房地上。点点理也不理。杜律师打开南阳台门,把它放到楼前的院子里。它又在院子里叫,边叫边绕着圈疯跑,用脑袋撞阳台门,显然是想闯进来。
杜律师束手无策,只得把点点放进屋,犹豫了好一会儿后,又把它抱进怀里。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抱它。点点正在不停地发抖,贴住他胳膊的身体里心脏像一架小马达似的怦怦跳动。他学着妻子的样子,用手从它的脑袋抚摩到尾巴。点点瘦得出乎他的意料,卷曲的长毛下面脊椎骨一节节突出来,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辨。
点点稍稍安静了些,但叫声并没有停,眼睛仍然望向门口。杜律师突然想起来,今天是妻子的生日,如果还在人世,刚好是六十周岁。杜律师是个唯物主义者,从不相信灵魂之类的说法,但抚摩着点点的身体,他却下意识地开口问:“莫非你也记得今天是她的生日,你是不是看到她回来了?”
点点发出一串叫声,让他无法判断是肯定,还是否定。
“我知道,你不相信她是失足坠楼,我也同样不相信。”杜律师抚摩着点点说,“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咱们俩知道,她是跳楼身亡。宁愿死,她也不想再和我一起生活下去。我本该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之前那些疑点,还有她留下的那张纸条,但我却没有勇气这么做。在外人眼里,我一直是个成功的大律师,代表着庄严的法律,我接受不了失败丈夫的形象。我很自私,我是一个懦夫……”
杜律师一直说个不停,把埋藏在心里多日的疑惑、愧疚、自责、悔恨都说了出来。他还说到了对妻子的爱,他们的初恋,他们刚结婚住的北门口平房,人民街市场上面的红砖楼,说到儿子曾经养过的那些鸽子,以及他在教堂外面看到的妻子奇异的背影……
杜律师停下来时才蓦地发觉,点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再叫了,正用一双晶亮的眼睛默默地看着他,似乎听懂了每一句话。他的眼泪正一滴滴落在它头上。
9
十天上诉期结束后,开始进入死刑复核期。
杜律师知道自己需要趁热打铁。秦所长对他失望至极,把小冯调到了别的案子上。一个周二的上午,杜律师一个人去了看守所。按照法律规定,这期间律师有权会见当事人。
董小桃看上去精神状态不错,虽然还是喊他“老头儿”,但语调里包含着感激。杜律师知道仇恨和厌恶还停留在她心里,只是被对死亡的渴望遮挡住了,他想要做的就是把它们彻底赶出去,让她没有负担地轻松上路。
“那个注射,到底是咋回事?”董小桃吐出一串烟圈问。
注射死刑的程序杜律师已经详细查阅过资料,又专门打电话咨询了省高院的一个熟人。他了解到,犯人被带进执行车后会躺到一张特殊的注射床上,手脚和身体固定住,连接好脑电波测量仪器。接下去,经过训练的专业人士要把针管埋设在犯人的静脉里,这个步骤叫“打通道”,也是行刑过程中唯一需要人工完成的步骤。执行的命令下达后,执行人员按下“注射键”,注射泵被启动,两种药水相继进入犯人的血管,脑电波从起伏变成直线,法医确认死亡,行刑就完全结束了。
杜律师简单讲解了一下,没有提捆绑手脚和脑电波。董小桃眼睛看着他,一直在静静地听,最后比出一个胜利的“V”形手势,歪着脑袋,眨眨眼说:“欧耶,完活儿。”
“仔细想一想,死其实并不可怕,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要死。”杜律师停顿片刻,慢悠悠地说。这个开头并不恰当,但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开始。如果此刻妻子站在面前,会不会也这样对他说?他搞不清是在劝解自己,还是在劝解董小桃。
“老头儿,你想多了,我一点儿都不怕死,早死早托生呗!”
“死的时候,心里还藏着仇恨和愤怒,才是最可怕的。”
“啥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人要学会放下包袱,记住美好。”
“啥是包袱,啥是美好?”
“仇恨、愤怒、厌恶是包袱,爱就是美好。”
“老头儿,你究竟是啥意思?”
“我希望你能把仇恨、愤怒、厌恶都放下。”
“你到底是啥意思?”
“原谅那些伤害过你的人,心里装着爱,平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站着说话不嫌腰疼。”董小桃哼一声,又抽出一支烟,打火机闪亮的瞬间,杜律师看到她目光正在变冷。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只能最后赌一把,不管是输是赢。
“我心里也压着包袱,”杜律师艰难地开了口,“一年半前的一天傍晚,我妻子从楼上掉下去摔死了。”杜律师苦笑一声,又接着说,“可悲的是,她死的时候我竟然一无所知,甚至在她死后,我还喊着她的名字在屋子里四处找她。所有人都认为她是收衣服时意外失足,只有我知道,她是不想活了,故意跳楼寻死。”
董小桃望着杜律师,手上的烟忘了吸,燃尽的烟灰慢慢变长,弯曲下来。
“她留下了一张纸条,就压在手机下面。”杜律师说。
“纸条上写了什么?”
“纸条上写着:‘我的死,和任何人无关。”杜律师垂下头。
“你沒有把纸条公开?”
“我没有勇气那么做,她太想为我开脱了,反而却成了最有力的指控。我藏起了那张纸条,心里也从此压上了一块石头。我每天都在遭受煎熬,时刻承受良心的谴责,这样的滋味无比痛苦。所以,我才劝你把包袱放下。”
“你老婆的死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太自私,只知道案件和法理,很少陪她说话,对她关心不够,”杜律师头垂得更低,就像是在做忏悔,“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冷暴力吧!”
董小桃怔怔地看着杜律师,好一会儿没说话,突然仰起脖子,发出一长串笑声。她一直笑个不停,直到笑得脸上流满泪水,“老头儿,我总算明白你的心思了,拍那些照片,找来田字格、算术本、小黄人,争取注射死刑,干这些事情,你根本就不是真的想帮我,你也从来没想过要帮我,只是想帮你自己,想让你自己得到解脱。我问你,如果是你女儿被那些臭男人强奸糟蹋,你是不是也会说服她,临死前把仇恨和愤怒都放下,宽容大度地原谅那些人?”
杜律师无言以对,愣愣地看着愤怒的董小桃。董小桃的话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他的内心。尽管难以接受,但他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你从前是个自私的人,现在还是个自私的人,滚吧!自私的老家伙,我到死也不想再看到你。”董小桃突然一努嘴,一口痰从窗口飞出来,落在杜律师脸上。
杜律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会见室,离开看守所,又是怎么回到家里的。打开房门后,他一下把点点搂在了怀里。他告诉点点,自己这次输得很惨,输得体无完肤,输得连最后的一点尊严也荡然无存。
“你说说看,我真的是一个自私的人吗?”杜律师问。
点点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喉咙里发出一串呜咽,脑袋左右晃动,脖子下的铜铃铛随之摇响,似乎在劝解他不要过分自责。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杜律师带点点回了水岸阳光。
点点像往常一样依旧显得很兴奋,在几个房间里跑进跑去,铜铃铛的响声洒满屋子。杜律师也像往常一样给花浇水,给挂钟上弦,然后,倚在北阳台上抽烟。春天已经回到了这座城市,小凌河上游的锦凌水库刚放了水,河面平静宽阔,河两岸冒出了绿色的野草,几只白鹭站在浅滩上觅食。
杜律师把烟头扔进罐头瓶里时,忽然想起来,已经有一会儿没看到点点了。他喊着点点的名字向屋子里面走,但点点始终没有回应。大卧室和小卧室里都没有找到点点,向南阳台走过去时,杜律师心里蓦地一惊,他想起了那天傍晚自己喊着妻子的名字,在屋子里四处寻找的情景。《蓝莲花》的旋律随之响起。他看到房门开着一条缝。他想不起刚才进屋时是不是关了门。如果刚才房门一直开着,点点很可能就会跑出去。他喊着点点走出屋门,通往步行梯的门关着,点点也不可能自己乘电梯,也就是说,即便它跑出门,仍然无路可去。
杜律师抱着一线希望走进小区监控室。他认识的那个年轻保安帮他调出了电梯和楼前楼后的监控录像,仔细察看后,没能发现点点的身影。杜律师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那个保安记下了他的手机号码,说有了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他。
“杜老师,您放心好了,我认识点点,它脖子上用红绳系了一只铜铃铛。”
杜律师一个人回到住处,家里突然显得很空,让他无法适应。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一条狗对他的生活会如此重要。妻子离开之前,他也从未想过,她对他意味着什么。好多次午夜梦回后,他设想过如果昔日重来他一定会善待妻子,宠她爱她让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但他也知道,这些都只是幻想罢了,根本就毫无意义。
10
半个月过去了。
一个月过去了。
三个月过去了。
杜律师始终没有接到那个保安的电话。点点一直没有音信。有时候,他会在心里想象它会跑到哪里去,每次到楼梯间思路就会断掉,通往步行梯的铁门和电梯按钮它都对付不了。理智告诉他,这么长时间不吃不喝,点点早已没有存活的可能性。但他心里却总是存着一线希望,觉得某一天打开房门时,点点会蹲在外面,伸着红色的舌头,冲他摇尾巴。有过几次,坐在沙发上或者躺在床上时,他清晰地听到门外传来点点的叫声和铃铛声,但打开房门时,外面却空空如也。
半年后的一天上午,杜律师接到了市中院通知,董小桃将在两天后被执行死刑。
行刑这天早晨,杜律师准时赶了过来。
已经是秋天了,从公路到看守所的水泥路两边,大朵的月季花还开得正热闹。凌晨时分下了一场雨,雨珠落在花瓣上,映衬得那些花格外娇艳。杜律师赶到时,行刑的依维柯已经停在了看守所大门口。据说,这辆经过改装的车价值八十万元。负责警戒的法警背着手,面朝外站在车周围。行刑结束后,董小桃的遗体将会被直接拉到西郊的殡仪馆。杜律师看到了陈院长的车,本市第一例注射死刑,他到现场坐镇也很正常,但他应该不会亲口下达执行命令。各路媒体嗅到了新热点,架起长枪短炮等着进行采访。
杜律师害怕被他们缠住,远远地站在墙边的一棵松树下。
树干上用红笔写着“35”,不知道用意何在。杜律师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一口。时间是八点整。这个时候,董小桃应该已经吃过早饭,卸掉了手铐和脚镣,正在管教的注视下梳洗换衣。市中院来提人的法警大概已经等在了院子里,稍后会对她宣读判决书和复核书,只是不知道,董小桃会不会留下遗言或者遗物。
一支烟抽完后,杜律师又点上了第二支。有两只鸟不知从哪飞过来,落在他头上的树枝间,一唱一和地叫,抬头去找,却又找不到。烟雾沿着斑驳的树干升上去,消散在枝丫间。鸟大概嗅到了烟味,突地一声,突地又一声,都飞走了。烟抽到一半时,杜律师看到依维柯的后厢门打开了,人群一阵骚动,向看守所大门靠拢。应该是董小桃被带了出来。但他只能看到一只只后脑勺,向前走几步,仍然只能看到后脑勺。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杜律师又向前走几步,站到墙边一个花坛上。花坛里种的是郁金香,红的、黄的、白的,竟然还有黑的,但他没有闻到花香味。这时候,他看到了董小桃,她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下面套着一条牛仔裤,正由两名女法警搀扶着走进依维柯。杜律师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她脑后梳的是一条麻花辫。他在心里想着,她会不会回过头来?董小桃的身影一闪,车门随之关上了。
杜律师又回到那棵松树下,身体靠在树干上,闭起眼睛想象董小桃在一张特制的床上躺下来……
杜律师睁开眼睛时,人群都已经散去。那辆依维柯开走了,看守所外又恢复了正常,看上去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个时候,董小桃的二姨应该已经赶到殡仪馆,等着接收董小桃的遗体。前天他又去了一次她家,送去了两万元钱,但杜律师知道,她未必会像答应的那样买像样的墓地和骨灰盒。
杜律师向公路的方向走了几步,拨打了陈院长的电话。
“你怎么没到场?”电话接通后,陈院长抢先问道。
“我到场了,看见了你的车。”杜律师说。
“一切顺利,效果很好。”
“董小桃有没有留下遗言?”
“没有。她什么都没有说。”
“有没有留下遗物?”
“没有。”
“临死前,她是什么反应?”
“她流下了两行眼泪。”
“谢谢。”杜律师挂断了电话。
虽然搞不清董小桃的眼泪意味着什么,但却可以证明在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并非无动于衷,这也许就是他得到的最大安慰吧!他的努力并没有完全白费。
一周后,杜律师接到了水岸阳光那个保安的电话。
“杜老师,您能不能过来一趟?”对方的语气显得犹疑不定,就好像打不打这个电话,让不让杜律师过去,他自己心里也不确定,“我们好像找到了点点。”
发现点点的地方在二十层楼顶。
“点点应该是跑进楼道,随后爬了步行梯,所以监控才没有拍到……但铁梯子很陡,我们也搞不清楚,它是怎么上去的。”
杜律师和那个保安走进电梯,对方伸出一根手指先按下20,又飞快地按了关门键。轿厢上行的瞬间,杜律师突然一阵恍惚,以为保安按下的是“注射键”。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横了过来,某种液体缓缓流进血管里,就像是在接受注射死刑。他使劲摇摇头,定了定神,看到那个保安眉头紧皱,似乎正在思考一个天大的难题。
铁梯子在步行梯的尽头,修在墙壁上,又陡又窄,差不多有三米高。从下面向上望去,是一块方形的天空。杜律师手脚并用向上攀爬,想象着点点把身体贴在梯子上,一级一级前进的情景。他也在想象点点此刻会是什么样子——他知道它已经死了,但脑海里出现的还是它活着时的模样。
楼顶上的视野非常开阔,向南面看,新城区的楼盘一直连接到南山脚下。转过身去,大半个老城区映入眼帘。杜律师没看到点点。那个保安带他绕过一架架太阳能热水器,一直向楼边走,在竖立的一道铁栅栏前面停下来。铁栅栏有半人高,大概起到的是防护作用。杜律师仍然没有看到点点。
“您看那里。”
保安向旁边指了指。杜律师这才注意到,左手边的两根铁栅栏之间,挂着一块棕黄色的抹布。仔细再看,才发现并不是抹布,而是一块动物毛皮。
“你是说,这就是点点?”
“我们本来也不敢肯定,看到这个,才给您打了电话。”保安说着话,用一根树棍从毛皮中挑出了一条红绳。杜律师看到红绳上系着一只圆形的铜铃铛,一阵风吹来,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知道点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但很显然,它是被卡住了,进退不得才……这大半年,不止一个人上过楼顶,但谁也没有发现,直到今天上午,几个师傅上来烫沥青,做楼顶防水……”
杜律师缓缓点点头,就像是在认可保安的分析。
他知道点点到这里来只能有一个目的,就是追随女主人,从楼顶上跳下去。点点每次站在十二楼阳台上时,他都会有这种预感。他觉得它一直都在寻找这样的机会。家里阳台的窗子封上了,它就想到了爬上楼顶。它几乎就已经成功了,铁栅栏距离楼边不过半米远,但却成了挡住它的最后一道障碍。
杜律师用塑料袋把点点收起来。他发现点点轻得像一张纸,肌肉、筋腱甚至连骨头都已经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张毛皮。杜律师借了一把铁锹,在小区后面的大堤边挖了一个坑,把点点和那只铜铃铛一起埋了进去。他选的是阳面,就在一棵紫丁香旁边,那是他妻子喜欢的植物。他用一支黑色的記号笔在丁香树根上写了四个字:点点之墓。
杜律师做完这些事,蹲在地上吸了一支烟。站起身来,他做出了一个决定,明天就去事务所办理退休手续,然后给儿子打个电话,告诉儿子,自己要坐火车去他那里,没准还会住上几天。走下大堤时,《蓝莲花》的旋律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你对自由的向往
天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无牵挂
……
责任编辑 林东涵
安勇,男,1971年生,毕业于地质学校,中国作协会员,现居锦州。近年来有小说发表在《山花》《天涯》《福建文学》《芙蓉》《上海文学》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曾获第八届、第九届辽宁文学奖,《黄河文学》双年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