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东南角,有一道死而复生、用心造旧的古城门,叫赤门。
赤门东南,古运河在那里一拐,就从麦城拐向稻城,从一个天堂拐向另一个天堂。拐角上有座拱桥,是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垒起来的,古人搭积木一样造桥,感觉造桥就是玩游戏一样好玩。现在,这座桥的每块石头缝里都长着树,长着草,草有开花的,也有不开花的。桥是单拱石桥,官船、商船、民船都要从桥下过,桥上桥下曾经穿越过历史上很多大大小小的人物,这座桥就这样成了历史的见证人。但它中看不中用,在现代交通网络中有点不识抬举,它傍在与它同名的新桥边,它叫觅渡桥,也有人叫它灭渡桥。据说那座桥是一位大德高僧所建,大德高僧的铜像就在桥附近的广场上。高僧左手原先握着一根禅杖,右手拿着一个化缘的钵盂,前不久,禅杖和钵盂不翼而飞。没有了禅杖的高僧大失威严,正面瞧他,显得有点滑稽可笑。高僧的面颊也不知被谁敲了一个瘪窝,看来有人曾经想过要取他的脑袋,最后,也不知是佛祖保佑,还是因为盗亦有道,终是留下了高僧的首级。从一侧看高僧,那个瘪窝成了一个甜甜的酒窝,高僧显得活泼可爱,欢喜得很。
桥是一个道具,花枝招展的姑娘,贴着桥栏,作飞翔的姿态,可以创作成堪称经典的油画。新人们穿着古装,上桥下桥,拍一组琴瑟和谐的婚纱照,可以玩一次穿越。
有一个摄制组今天在桥上拍电影,镜头中要求一个演员从桥上往河里跳。春天,莺燕全无,百花乱语,天地热气腾腾的样子,但要从桥上往河里跳,桥高,看了心颤,身体也会发冷。演员毕竟是演员,穿着戏服上桥、下桥,像模像样,来真的,当然不能接受。这时候,必须有一个群众演员来做替身。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是导演突发奇想,要人物跳河呢,还是因为分镜头里本身就有这个情节?只是群众演员还没找到,现在要临时招募一个群众演员。
跳一下300块钱。
桥是很高的拱桥,横跨在大运河上,离水面大概有十多米。把一个冰箱送到10米的高处,差不多三层楼吧,市场价大概是150块。一个人从10米高处落到水里,300块,一点都不吃力的,是很合算的,摄制组的工作人员跟围观的群众这么解释。
有人探头看了看运河的水,摇摇头说,我从来没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跳过,吓都吓死了。有人说,跳下去,身体吃不消的,得了伤寒,医药费都不够花的。有人提出来,这样的镜头,夏天拍的话,一定会有人跳的,现在是春天,天热,水冷的,吃不消的。
其实蛮合算的,跳下去,“扑通”一声,你就上电影了,不是谁都可以上电影的,摄制组中有一个人说。
这时人群中出现了一对父子,父亲穿的那件灰色的西装缺两个纽扣,一个纽扣反而显得多余了,西装永远不需要扣起来了。孩子一脸的酱油色,头发微卷,眼睛特大,黑的黑,白的白,清清爽爽,整个人好像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
这个孩子刚从附近的民工子弟学校放学,父亲这两天工地上没事,闲着也是闲,就去学校接儿子了。儿子看过电影,但从来没见过拍电影,父亲把助动车停在觅渡桥下,他要让儿子长长见识。
300块钱,跳一次,谁跳?孩子很好奇。桥上的人很多,父亲怕孩子一不小心被挤到河里去。
300块,父亲看了看。桥太高了,这气势和斜对过新修建的赤门一样霸道,只是今天的水好像很平静。
有人说,不好跳的,那么高,运河也深,说不定水底还有暗流,跳下去有了钱,人就半死不活了,如果被暗流冲走,就没命了。
父亲拽着孩子,又朝桥下探了探,有三层楼高。在他看来,这不算太高,他工作的脚手架有20层、30层高,这一点都不算高。孩子拽着父亲的手,一刻都不肯放松,父亲的手背有一条伤疤,像是爬着一条蜈蚣。
关于这条蜈蚣的来由,父亲是这么跟初到城里的儿子说的。他说,那蜈蚣是他请人绣上去的。父亲还说,他本来是要锈一条龙的,可是那人的水平太差劲了,结果龙就变成了蜈蚣。孩子听了父亲的解释就“咯咯”地笑出来。
因为这条蜈蚣,孩子觉得父亲的手特有力量,孩子认为,龙就是有力量的。
父亲:我跳!300块,我跳!孩子拽着父亲的手,听到父亲的声音,手心都出汗了,他不同意。他刚才听见那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跳下去,有钱了,人就不死不活了。
终于有人愿意跳了,大家都期待着,因为看人从桥上跳下去,比看电影好玩多了。可是那个孩子却不肯了,这个一年级的小朋友终于觉得,看拍电影不太好玩,他不想长这个见识了。他在拱桥上,在人群里拉着他的爸爸想赶紧离开,父亲手上那条像蜈蚣的龙,没有给孩子自信。
摄制组的人都是文化人,他们也许认为,爸爸应该属于孩子的,一个男人具有爸爸的属性,他应该是孩子的私有财产。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一个贩鹅的鹅贩子愿意做替身。鹅贩子挂在电摩后的两笼鹅在桥下“呱咚”“呱咚”地叫,因为围观拍电影的人太多了,对过赤门城墙上的好多游客也跑过来。戴鸭舌帽的导演看着贩鹅的,贩鹅的长着两把胡子,左右成簇,白里带黄,是被烟熏黄的,要是剃掉那两把胡子,脸的造型倒有点相似。但此人身体矮小粗壮,离剧本中的人物相去甚远。他回头看看那个孩子的父亲,觉得孩子的父亲才是最好的替身。
孩子的父亲发现,有人也想做替身。孩子依旧抓着父亲的手,手心都出汗了。父亲对孩子说,你看,现在有人要跳了,我就不用跳了,我们就去长长见识。
孩子想,既然爸爸不跳,鹅贩子决定跳,他就不妨看看。
父子倆回到桥上,一个女人正在鼓励鹅贩子往下跳。女人胖得很,水桶的腰,大象的腿,手却小得可爱。
胖女人说,你这个痴子,你贩两笼鹅,能赚300块吗?你不老是吹牛说,你是《水浒》里的浪里白条吗?
谁说我是吹牛的?我现在就要跳给你看。
你舍得你两簇胡子吗?摄制组的一个年轻人问他。
胡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胖女人说。
围观的一个老太说,错,钱才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活着带来,死也要带去的。围观的人听老太一说,哈哈大笑。
胖女人不管见摄制组的什么人都叫导演,她说,导演,导演,就这么决定了,就让他跳,“扑通”一声,天也不早了,你们就可以歇工了。
你是什么人?我们这里只有一个导演,你为什么要让他跳?
她是我老婆,不是她让我跳的,是我自己要跳,再说我也能跳,别说10米高,就是20米高,我也能跳。鹅贩子用他的手比画着20米的高度,一朵鹅的绒毛从他的头顶飞了下来,白色的鹅绒让蓝天变得斯文而圣洁。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人群里有人说。
喔呦,说得我们好像是要钱不要命一样的。下面又不是火坑喽,下面是水呀,“扑通”一声也就完结了。胖女人说。
不能跳的,他的形象离主角的形象还是太远了,这一跳会跳出破绽来的。
现在大家明白了,这一跳是替主角往河里跳。
我有什么问题喽?鹅贩子问。
你腰太粗,臀也太大,我们的主角有点像书生。
鹅贩子立马说,我读过书的呀,我会背《桃花源记》,要是我父亲小时候不让我给生产队看牛,我说不定就是大学教授了。现在我赔掉这把胡子,就有点像书生了。
胖女人说,刮掉两簇胡子,再洗洗干净,我老公就像一个书生。
我来,我来跳,我的腰不粗,屁股也不大。人群里有个脸干瘦的中年人说。
你是谁?摄制组的人问。
你闻闻就知道了。
是厨师,附近酒店的厨师。
我觉得你像爆炒米花的。
你說得有点道理,我以前在老家就是爆炒米花的,我比较好学,现在在酒店里做烘焙师了,一天也就80块钱,现在,我往下面一跳,就是300块,这钱不赚,我太傻了吧。再说了,这是替主角往下跳,千载难逢呀,什么时候,主角得了个什么大奖,拿了个小金人,不也有我的一点功劳吗?为什么不跳,跳!
烘焙师又说,你不要看我们小人物没有文化,其实我们也有文化的。就这一跳,对我而言是重要的,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想留下点什么。留下个孩子;谁没有一个孩子留下来!钱、房子全留不住的,将来我死了,我可以留下这一“跳”。我不知道这叫不叫文化,我不知道你们理解不理解我。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导演,将来你百年之后,你拍的电影还留着,你不就永垂不朽,流芳百世了?跳,为什么不跳?
想不到,真想不到,这个烘焙师那么有文化,比北大、清华的教授有文化多了。那个戴眼镜的小伙说,说得我也想跳了。
这世界这么现实,居然还有这样的傻瓜。这年一过,咱麦城的房价“噌噌噌”往上长,那些房产开发商脑子如果都这么傻,这世界就有文化喽!拎着一马甲袋青菜的老人颤抖地说。
你就是某某某说书先生,人群里有人依稀认出了说话的老人,我以前很喜欢听你说书的,你说的是大书,阿对?我在光裕书院里听你说过书,我现在还能背出你说书的几句精彩的台词。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过去了,过去了。说书先生说,现在我不说书了,现在过日脚越来越像说书了,再上台说书,真咯有点多此一举了。
你可以往下跳的,你跟那个主角很像的,年轻一些,就跟主角一模一样的。
我往下跳,真咯说书哉,我这副身板跳下去就浮不起来了。我年轻说书那阵子往下跳是完全可以的,现在不行了,不行了,说着就走下桥去,他对拍电影好像一点都不感兴趣。
戴着鸭舌帽的导演,对那个干瘦的中年人不满意,首先是不满意他的样子,还不满意他的精明。导演还是没物色到替身,他跟剧组人员指着那对父子,其实还是这个人最合适。
鹅贩子说,我来跳,一跳“嘀嗒”几秒,不会有破绽的。
哪个十三点会在银幕或荧屏前会关注这“嘀嗒”一秒的破绽呢?胖女人说。
我们会,剧组人员给胖女人解释,他们显然对那个胖女人说话的口气有点生气。有个小演员说,现在就是你自己倒贴300块钱,我们也不会让你跳一下的。
胖女人很失望,这时停在桥下的两笼鹅“呱咚”“呱咚”的声音提醒了她,她转身对鹅贩子说,你啊,注定没啥屁用的,快点去横街吧,那些鹅屎拉完了,看你还能赚点啥?你还浪里白条呢,你就去赚那点屎钱吧,我真是瞎了眼了。
鹅贩子是惧内的,他马上下桥拖着两笼鹅走人,胖女人还留在觅渡桥上,她想看看最后是谁往下跳的。
这时,孩子和父亲下桥站在桥头河边,看一树樱花。三月的樱花在桃树和梨树间开得格外惹眼,父亲跟孩子说,樱花是日本的国花,假如你将来书包翻身的话,可以到日本的北海道去看樱花。孩子说,我们一家子一起去北海道。父亲跟孩子说话是心猿意马。
父亲想,他如果跳一回,至少可以让妻子迟一点做决定,他不想让小他三岁的妻子到这里的大饭店做服务员。他听说,有时候客人会和服务员开一些没有分寸的玩笑,有时甚至硬要服务员喝酒。他还知道,有些服务员在饭店里干的时间长了,突然就成了食客的小三。他知道妻子想找点活干,也想为这个家分担一下,可他爱他的妻子,他把妻子看成是自己的妹妹,他只要想着她可能受到的一点委屈,他也不能忍受,更无法原谅自己。他不是皇帝,但他的家就是一个王国,妻子是女王,儿子是王子。
300块,就跳一回,为什么不跳!
他想着,就不由得拉着孩子来到剧组。他跟剧组说,让我跟孩子说几句话,我们父子俩要商量商量。
父子俩就在一棵樱花树下商量,樱花树就像一个美丽的姑娘在听他们说话:
父亲:上周工地上李叔叔从二楼摔下来,没事,是不是?
孩子:是的。
上周妈妈带你到新华书店,你闹着要买学习机,妈妈拒绝了,是不是?
是的。
爸爸一天在工地上干活,从早干到晚,挣80,是不是?
是的。
爸爸的工资在老板那里,老板有两个月没发工资了,是不是?
是的。
爸爸和叔叔们也不能随便问老板要工资的,要了,老板就不要我们干活了,因为想干的人多了去了,是不是?
是的。
爷爷、奶奶在乡下给人种地,每天15块钱,他们看病得花钱,是不是?
是的。
爸爸如果往下跳,一个“嘀嗒”,最多两个“嘀嗒”就有300块钱了,是不是?
是的。
你看看,河里有好多船歇在边上,爸爸跳下去,马上会有人捞的,是不是?
是的。
爸爸被捞起来了,我们马上就可以去买学习机了,是不是?
是的。
可是爸爸,水很冷的,会抽筋的,怎么办?书上说,水里有水怪的,怎么办?还有,刚才那个老奶奶说,春天跳到水里要得伤寒的,怎么办?还有,那些打捞的,如果慢了,怎么办?
爸爸跳下去就能浮起来的,从小到大爸爸没骗过你,是不是?我跳下去,你数到10,爸爸就浮起来了。骗你,爸爸就是小狗。
可是,爸爸……孩子酱油色的脸把眼睛衬得格外明亮,亮得闪烁着光芒。
孩子还想说,父亲就伸出手给孩子看手背上的蜈蚣,儿子,那是什么,那不是蜈蚣,是一条长了翅膀的飞龙,上天不怕,入水不怕,这就是飞龙。
孩子拉着爸爸的手,爸爸的话渲染着孩子的脑袋,孩子的眼睛黑白分明,他的眼睛里看见他爸爸就是一条飞龙,在云里,在水里,在火里,来回穿梭,他看见那条龙飞到太阳里,我的天哪,我的爸爸变成了一匹会飞的马,一匹无所不能的龙马。
此刻的父亲真心感谢给他留下那道疤的工友。
父亲的工友是个无赖,他跟老板要薪水,三番五次,五次三番都要不到。有一天,他喝了点酒,看见马路上一对母女,女孩五六岁光景,蹦蹦跳跳地唱着歌,像一只梦里才能见到的蝴蝶。那对母女快乐得像是飞在天堂的路上,她们怎么也想不到横里会冲出一个举着砍刀的无赖。孩子是天使,无赖一刀砍去,上帝保佑,落空。第二刀砍过去,上帝把天使看得好好的,还是落了空。第三刀,直追孩子的脑门,上帝让一只神奇的大手挡了一下,那只大手的手背鲜血直流,吓得孩子的母亲当场晕了过去。
上帝是神奇的,在孩子父亲的手背雕刻了一条飞龙,这条飞龙给了孩子生命,也给了孩子勇气。
于是父子两个人,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样。
孩子拽着父亲的手,父子俩走上桥,终于来到摄制组。他们答应,跳一回,只一回,就一回,孩子做了个“1”的手势。
孩子的父亲穿上了主角的衣服,有人说,他跟主角真没多大区别。
好,现在清场,各色无关人员,全都下桥,各机各位,随时准备。
导演走到孩子的父亲身边,关照了一下。
护城河边,桥下,远处赤门的城墙上,到处都是看客,他们蚁旋着,寻找看替身跳水的最佳位置。
各机位,开始,预备——跳!
孩子的爸爸就跳了下去,孩子那一刻被抱在摄制组一个女演员的手里,女演员说,就一个“嘀嗒”,不用怕的。
“扑通”一声,孩子挣脱女演员的手,在蚁旋着的人群里高喊。
爸爸,爸爸。孩子的父亲落水的时候激起的水柱很高,孩子高声喊着,心里默念着1——2——3——4——5……
孩子默念到10的时候,他的父亲还是没冒出来。孩子发现歇在岸边的船,一点动静都没有……过了一会儿,水里冒起来的居然是一条鱼,一条很大的青鱼,有人居然说,这条青鱼大得像妖怪。
有人叫起来,水里有暗流的,河底的水冰冷激骨的,呀,要钱不要命了!
看着这个狼狈的孩子,善良的老太,念阿弥陀佛。异国的老外,一口My God!就连那个鹅贩子的胖女人,也摸着胸口,在说,上帝保佑。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慢得很是煎熬,根本就不是几个“嘀嗒”的问题,孩子数到15已经热泪盈眶,那个女演员追着那个孩子,怕孩子不慎被挤到水里去。
父親的脑袋终于冒了出来,上帝啊,这个父亲根本就不会游泳,又沉了下去。孩子说,我爸爸会游泳的,我爸爸会游泳的,爸爸不会骗我的,爸爸不是小狗。
小玉快救我——父亲终于冒了出来。
小玉快救我——父亲终于又冒了出来。
爸爸,我来救你!孩子狂奔着,如果没有女演员看着,孩子就往下跳了。
好!导演的麦克风高喊着,那是胜利的呐喊。
岸边的人说,小玉是谁,是孩子的名字?
你们真傻,小孩的爸爸喊的是一句台词。有人笑着说,我的上帝啊,是那条像妖怪的青鱼救了他!
小孩也相信,是水里的妖怪救了他爸爸。
作者简介:
徐凰,生于苏州,教育硕士。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三联生活周刊》《太湖》《意林》《文艺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