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谁的错

陈伟

1

突然下起了大雨，雨水随着风吹进办公室里，我赶紧关闭了窗子，还有办公室的大门。我坐在沙发上，拿起透明的水杯，里面的茶叶已经是三天前放的了，我喝了一口，完全没有茶的味道。我拿起一个员工的辞职申请书看，歪歪扭扭的字，实在让我看不下去，我又喝了一口和这平淡无奇的生活一样早已应该换的茶水。

我实在没有耐心看下去她究竟写了什么，我断想反正就是要离开公司，也就是说她觉得现在的工作她不喜欢，想换个环境，我没有多想拿起笔在辞职申请上写下同意两个字。雨突然就停了，接着出了太阳，污水厂突然挂着一条彩虹，我看到这个辞职离开的员工，骑着彩虹去到大城市，找到自己满意的工作，和一些年轻有朝气的孩子一起努力和奋斗。就在此刻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接了电话，是大哥打来的。他对我说他报考了省二级建造师，要是考过了，每年把这个证在单位挂靠一下，就能得两万元。他和我说这个证不难考，准备下几乎都能过，建议我考一下。我关注到这个证每年能给我带来两万元钱，于是我很快找到网址，完成注册，并报了名，然后网上买了相关的书，并给远方已经定了婚的女朋友打了电话，告诉她我会竭尽全力去准备这个考试，然后每年多得两万元钱，缓解我们的压力。女朋友赵蓝语很开心地说好好准备，我等你的好消息。说句实话，就在上个月我和她在市里买了一套80万的房子，付了首付后一直没钱装修房子，于是我和她的婚礼只能一拖再拖，现在我和她最缺的就是钱。我根本不知道我哪里来的自信我能考过，拿到证书，而且我说话时居然还那么理直气壮。别人说我有一大优点，就是天生太过乐观，即使生活倒霉至极，糟糕透顶，我似乎也不会太过悲伤和难过，也不会睡不着觉，可是在我看来这却是我最大的缺点，因为我似乎别比人要缺少对槽糕生活的预判，或者说假如有一天生活真的那么槽糕，槽糕到完全可以灭了我的乐观，那我该怎么办？

2

我叫陈小驴。

在报二级建造师之前我报过省公务员考试。在报考的最后一天，我查了查我报的岗位，报考人数只有二十八个，我觉得那么几个人，相比几百个人的岗位，我一定可以考得上，于是我立马从当当网上买了教材，还报了一个培训班，立志必须拿下这次考试，从此当个公务员，端着铁饭碗，成为未婚妻眼中最满意的自己。只要我考上公务员，未婚妻就不会说我没有目标天天混日子，就不会说我是打工的。甚至我可以预估她一定会在她的朋友那里自豪地说我的男朋友是一个公务员，好像当一个公务员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而我也知道只要考上公务员，我就和她地位平等，我们结婚的日子就会更近一步。每次看到她期待的眼神，我就覺得我必须努力去复习好好准备不辜负她的期盼。可事实上一切都不如我想的那样，我在考试前一晚才认真看了几个小时的书，之前的无数个夜晚，我要不和朋友出去喝酒，要不就是坐在电脑边打游戏。未婚妻打电话询问我的时候假如在喝酒我就说是工作应酬。玩游戏的时候我会准备一本公务员的书，当未婚妻问我在看书吗，我会理直气壮地告诉她我在看书，并告诉她第几页上讲什么。她见我如此认真心里别提多高兴，夸了我一番，然后传授一些当年她考试的经验给我。电话挂了以后，我又继续玩我的游戏。这就是异地的好处，让我可以规避掉她的监控，可以肆无忌惮地撒谎和浪费时间。考试那天，她提前给我定了市里的酒店，陪着我去考试，亲自为我加油助威。走进考场的那一刻，我握着未婚妻的手说，我会努力应对，不负她的期望。可大家都知道结果是我没有考上，分数连进面试的资格都没有。未婚妻没有在我面前抱怨什么，而是鼓励我不要难过，只是考试失误，我们从现在开始好好准备，时间充裕些，明年准能考上。我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对我充满信心，一双眼睛里全是信任。我握着她的手说接下来我一定好好努力，多花些时间在考试的准备上，明年定能考上，争取能和你在一起上班。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在哄小孩，我说的和真的一样，她居然信了，而且给我留心起其它的考试，在我报考二级建造师的考试之前，她已经给我报考了省事业单位考试，并给我买了相关的资料。

3

由于二建考试在事业单位之前考，她就建议我先看二建的书，考上这个证对我以后的发展还是有利的，她认为我必须为自己的未来去规划了。我在一家小企业上班，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收入也不乐观，但是我就是喜欢这种忙忙碌碌的生活。我从事自己喜欢的污水处理行业，看到进入污水厂的水从浑浊状态变成清澈的，我的内心别提多自豪。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的工作是在造福人类的，每一滴水的价值是硕大的。我也清楚地意识到我的这份工作波动性大，随时都会面临着因公司倒闭而失去工作的风险，或者会因为工作中的失误被解雇；加之我的工作量和工资不成比例，工作量大，工资收入低，以后完全无法糊口，更别谈什么养家。未婚妻认为我必须规划自己的工作，从事一份得体且收入较为可观的工作，这样她才有安全感。未婚妻对我很好，这一点不可否认，我也知道她希望我能给她带来安稳富裕的生活，而不会因为结婚降低了她的生活质量。然而对于二建的考试，我实在不感兴趣，我对很多证书都不感兴趣，要不是因为它可以兑换钱，我才懒得理它。记得就在两年前，公司一个好心的姑娘给我报了注册环境工程师，可是我竟然连考试是哪一天都没记住，于是错过了考试，从那时起那个姑娘就觉得我不靠谱，和我疏远了。也就是和那个姑娘疏远之后，不知道是什么运气，我遇到了公务员的赵蓝语。有时我想她会选择和我在一起，或许是因为她的岁数让她有了想找个人嫁了的冲动，她比我大三岁，奔三的女人了。在我家乡有这么一句话，女大三抱金砖，就凭这句话我的母亲表面上没有反对我和她在一起，但是内心却是希望我找一个比我小三岁的姑娘。她是公务员，一个有着体面工作，又会写小说的女人，毕业于名牌大学，身材又极为苗条。我不大相信这么优秀的女人居然会爱上我这么一个长得黝黑，臃肿肥胖的男人。这种爱情只会在小说里出现，可是却出现在我的身上，我认为是母亲诵经礼佛积下的功德。我跪在月光下桂花树前的空地上，感谢上天对我的恩宠，并暗下决心一定考上二级建造师，每年多拿两万块交给我优秀的妻子赵蓝语。

4

五月四日，我下班后打开了二级建造师考试资料的包装袋子，上面写着市政公用工程管理与实务，建设工程法规及相关知识，看到实务和法规字眼我就失去了兴趣。我打开随手一翻就扔在床头，然后抓起钱包，拿着车钥匙，去了网吧，约了几个朋友打游戏。

我到了网吧，戴上耳机，沉迷在游戏的世界里。大概过了一个小时，赵蓝语给我打了电话，我没接，她又接着打，第七个的时候我接了。

“你在干嘛？”

“我在……看……二建的书。”

我只是随口一说，敷衍她一下，显得极为不耐烦。

她说：“难吗？具体是考些什么？和公务员考试相同吗？”

我说：“不难，我觉得我不看书都可以考上。”

她接着说：“具体考些什么？”

我说：“考……”半天都没有说出个所以然。

她接着问：“你看到哪一页。”

我说：“二三十页。”

她说：“具体讲什么，你念几句？”

我说：“你怎么那么啰嗦。”

她又说：“你究竟在干什么？”

我说：“看书。”

她说：“书的名字呢？”

我说：“你怎么像个神经病，一直问我这些。”

她说：“你在撒谎，你根本不在看书，我前男友是二级建造师。”

我没说话。她接着说：“二建并不好考，你书都不看，哪来的自信可以考过？”

我说：“我相信我自己可以考过。”

她说：“考试时间是哪天？”

我说：“不知道。”

她又说：“你报了名没？审核过了没？”

我说：“报了，不知道审核怎么查？”

她说：“你怎么做任何事都那么不负责，那么轻描淡写，和你在一起好没有安全感。”

我说：“你还有选择的权利。”

她说：“你这辈子有没有为一件事尽全力，我觉得你对待公务员考试估计也是这个样子。”

我说：“是的，我不想去考，是你逼我去的。”

她说：“我逼你去，你的未来你规划了没？”

我说：“不需要你管。”

她说：“你现在在干嘛？”

我说：“打游戏。”

她说：“你就一辈子打游戏算了，我想我们不合适，等你想清楚了我们说一下房子的事。”

她挂了电话，我离开了网吧。

夜里十一点，小县城，我走在昏暗的街上，周围的一切死一般的寂静。我这一生确实没有为一件事情真正地去努力过，包括对待赵蓝语的爱情。她是一个上进的女人，理应得到好的爱情，和好的人，明显我不够格。我做很多事要不就是中途放弃，要不就是自欺欺人。曾经我想写一部小说，可是写了开头，就一直没写下去；我练习钢琴想当一名钢琴老师，才学了一周就因各种理由放弃了；我准备公务员考试那段时间，每天都在打游戏闲聊，却欺骗她我很努力；我每天都说去跑步，控制饮食减肥，可是我每天都睡到很晚才起，暴饮暴食，内心却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我会瘦下去的；我一直想离开白诗县，到大城市去闯一闯，可是我一直窝在这里，不知哪天能离开这里。读书的时候，我一直处于班上中间状態的学生，不好也不太差，很多时候得过且过，没有得到过表扬，也很少得到批评，到现在为止我的一生就像平稳路上的蜗牛，就像被家里圈养的猪，没有生气，没有创造力，没有波浪，没有希望，只有伸手就可以摸到的平庸和琐碎。我从来没有真正地为一件事情去努力过。其实我不想结婚，只是觉得到了这个岁数，为了完成母亲的心愿而去结婚，如今我似乎觉得必须放弃婚姻，给自己一次重生的机会。

我走过那条街 ，转了方向，走进一个小巷子，几个老女人抽着烟，问我小哥做不做那事？我偶尔能听见狗吠声，我加快了脚步，想迅速离开这里，回到我住的地方。今夜我觉得这些出卖身体的女人都比我优秀得多，她们深夜都在为了生活打拼，而我一天都在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生命。早上一起床，八点睁开眼睛，摆在我面前的事实是我得继续把这日子混下去，而且还得装得很努力的样子。我自己都很失望了，那么蓝语对我也已经失望到了极致。她不可能嫁给一个三十多岁还沉迷于游戏的男人，她更不可能嫁给一个毫无安全感的男人。我自己也清楚地意识到了接下来的路要怎么去走，如何去面对这段感情了。我在极深的巷子里暗自发誓我再也不做中间人了。我这次好像是真的下了决心，要选择一次爆发，打破自己二十七年来生活的平静，我知道我必须拿出这一点勇气，要不然我就会在三十岁这一年彻底地死亡。以后的所有年月里，我的状态会比关在笼子里的鸟还要可悲，生活的大鸟笼会把我死死锁在那里，让我一辈子都无法离开这个芝麻大的小县城了。

5

我走过巷子，接着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中国人民银行几个大字，我租的房子就在银行后面的第三栋房子里第十八层。未婚妻每次来我这里住，都说十八层不吉祥，重新找个地方。我没当回事，“十八”多好的数字，为何要和“地狱”连起来呢？然而此刻我想到的是钱，我和蓝语买的新房子，目前装修需16万，假如我有16万，那么那个毛坯房就会变成温暖的房子，里面按照我和她喜欢的样式装修，客厅里一面墙全放上书柜，里面装满书，阳台上养些花，弄个精致的小书房，硕大的厨房。我每天给她烧菜做饭，然后一起读书写作，看看夕阳落日。可惜我没有这16万，如今我的房子只是一件粗糙的物品，毫无艺术之美。我手头上最多还有三万元钱，我看着中国银行萌生了抢银行的冲动，假如我打开一个保险箱，抢到十几二十万多好。我来到提款机面前，四周端详了几分钟，要是此时有个铁锤我一定撬开一个，看看里面有多少钱。我没有那么做，然后回头走出了小房子，往十八层414走去。我打开房间，二建的书睡在沙发上，比我还懒。我打开手机，我留意到了辞职的女同事发的一个朋友圈，炸洋芋：一个两元，两元一个，欢迎路过的人品尝，并付了几张照片，还有一首短诗：首先得削皮，然后切成/无数的小疙瘩般的梦/混合上助凝剂：面粉/然后做成一个小太阳/放进油锅里、炸成/金色的大太阳、每一个太阳/值2元钱，无数的两元钱/汇成了一个久远的梦/当我花掉100元钱/我就花掉五十个太阳/当我花掉五十个太阳/我就会再做五十个太阳/有一天火灭了，梦想还在/太阳从东方照着我的脸/我该起床了，假如梦想/就是炸洋芋。我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报纸，我在一个豆腐块大的地方，看到一个卖肾的消息，给出的价格是26万，只要肾的选型符合，签了协议，立马支付百分之五十的钱。我认真地读了这则消息，觉得十分可靠，我于是有了想卖肾的冲动。把我的肾卖出去一颗，把赚回的钱给蓝语装修房子。想到卖肾，我没有半点难过，相反我十分地高兴，甚至很兴奋，我从来没有觉得生活有那么刺激，那么不可思议。我拿来一个盆，把二级建造师的书给烧了。然后在家里找了半天，找到了铁锤、梅花起子、菜刀、小撬棍。

十天后，我给未婚妻赵蓝语汇了钱，金额是16万，汇款单三天后送到子庄市地方志编撰委员会。我辞了职，带上帽子，背着一大堆药，坐上飞往深圳的飞机。飞机起飞前，我把赵蓝语拉成黑名单，飞机飞起来那一刻，我热血沸腾，感觉自己像是长了翅膀的雄鹰。

赵蓝语看着新闻，说是就在近几天，多家银行的提款机被一个类似机器人的蒙面人撬开，里面的现金全部被抢走，警方正在追查凶手。赵蓝语没有十分关注这个新闻，她关了电视，然后设计着和我去哪里拍婚纱照，婚纱照要拍些古装的，特别是穿京剧服装的，还有结婚度蜜月的行程，就定在法国，并细心地做着计划。

我和赵蓝语领证刚好两个月，原本就要到来的婚姻，就因一场并不重要的也不能决定未来的考试戛然而止，这究竟是谁的错？她现在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