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创作实践中的“《奔月》现象”

2018-07-23 12:48
艺术评论 2018年5期
关键词:首演山海经歌剧

明 言

2018年3月16日至19日及其后的一个时段,可谓是当代中国音乐创作与批评的一个重要的历史时刻。之所以如此表述,是因为这个时间里由中央音乐学院院长俞峰担任出品人、宝玉作曲、周海宏编剧(制作人)、李丹丹导演、陈冰指挥的联套歌剧之二《山海经·奔月》,在新近落成的中央音乐学院的歌剧厅举行了世界首演。按照常态,我国每年新创的歌剧不下百余部,为何将这部新作品的创作、表演、社会传播等系列实践独称为一种现象呢?

如此话来,其内自有其妙哉。以下不妨一一罗列开来。

一、从当代中国文化建设工程的层面看

联套歌剧《山海经·奔月》于2017年申报国家艺术基金项目经费的支持,并最终顺利获得大型舞台剧和作品类项目资助。此乃当代中国音乐创作实践中,第一批(此前有上海音乐学院)由专业音乐学院完全依靠一己之力完成创作、首演综合工程,并产生广泛社会影响的国家艺术基金大型舞台剧。根据笔者的观察,这部演出时间长达四个多小时、体量巨大的原创歌剧,从构思、创作、排练、首演的全过程,以及相关的歌剧创、排、演的各个环节,基本上都是依靠中央音乐学院自有的艺术人力资源完成的。这是专业音乐院校立足学科自有资源,积极发掘中国传统文化资源用以开展音乐艺术创作,努力参与国家当代文化精品工程建设的一个极具文化自觉与艺术自信的行为。作为专业音乐教育龙头的中央音乐学院,在当代中国文化建设工程的实践中不能缺位,更应起到引领、示范的作用。通过此剧的创作实践与社会传播的观察,可以认为:中央音乐学院在这个当代中国文化建设工程中不负众望。

歌剧《山海经·奔月》剧照 摄影:贺小乐

二、从专业院校专业学科建设的层面看

专业音乐学院的基本职能就是“教书育人”,这是高等教育的基本属性所决定的。专业院校的专业课程,就是在课堂上对中外既往经典曲目的传授和对这些经典作品的舞台演出实践。与此同时,专业教师、学生还必须对新创作品进行必要的艺术诠释和社会传播,这也是专业院校艺术教育的基本职能所在。即便如此,立足于本院创作资源开展大型原创歌剧的创作、演出与社会传播,在国内外的专业音乐院校的专业与学科建设实践中尚不多见。故此,笔者以为《山海经》系列歌剧的创作与演出活动,对于中央音乐学院的实践教学、社会服务、专业发展、学科建设等,都会产生重要的现实影响和深远的历史影响。体量巨大、演出时间长达四个半小时的《山海经》系列之二《奔月》,对管弦乐队与歌剧演员、合唱队来说,都是体能与艺能的极限级的考验。管弦乐队复调进行的丰满织体近乎(除了几个无伴奏合唱外)贯穿始终,多调性的复合音乐织体与歌唱演员的歌唱旋律形成纵横交错的复调进行态势,对于长期习惯于乐队伴奏的歌唱者来说,音准问题就是一个现实难题;几个演唱时间长度达到十几分钟的宣叙调和咏叹调,被歌唱者誉为“死亡唱段”,成为考验歌唱者歌剧演唱功力的“试金石”。从几场全部是由该院青年教师和学生演绎的现场效果看,年轻的歌唱家们经受住了极限作品的考验,通过本次的歌剧首演,锻炼了歌剧表演队伍,丰富了当代教学剧目。正如该项目出品人中央音乐学院院长俞峰所言:“歌剧在音乐文化艺术领域已经是事实上的具有世界通行性的体裁平台,也是衡量一个国家舞台艺术创作、表演总体水平的重要标志。”诚如此言,歌剧这个综合性最高的艺术体裁形式,具有乐、剧、导、演、美等,各类视听觉、时空间艺术的混生性特征。如何在呵护各方艺术创作自主性的基础上,协调各方的艺术创作独创性,实现作曲家音乐构思的总体要求,是一个高度复杂的艺术创作协调系统工程。通过一个剧目的创作实践的系列操作实践,可以在学科建设层面起到“纲举目张”的效果。

歌剧《山海经·奔月》剧照 摄影:贺小乐

三、从世界歌剧历史体裁结构的层面看

“客串”剧作家的音乐美学家、心理学家、教育家周海宏教授,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在国内外的音乐学界首次提出了“联套歌剧”的大型歌剧结构体裁概念。这个结构概念的提出,是对中国传统音乐曲体结构中“曲牌连缀”“大曲”的思维和瓦格纳大型歌剧(乐剧、三联剧)结构思维的继承与创新性发展,也是对中国传统戏曲结构中的“连台本戏”(一部戏剧由内容各自独立的几部戏构成)的现代性诠释。他试图“创作一套歌剧,而不是一部,因为要把在世界文化史上中国唯一能与希腊神话地位比肩的《山海经》放入歌剧载体,要在歌剧这个世界语言的平台上讲中国故事;因为希望中国能有与《指环》并立的联套歌剧”。这是一种基于文化自觉的艺术体裁创新的主体意识高扬的思维行为及其实践,是对人类已有歌剧体裁形式的完善性艺术创新实践,也是对歌剧艺术本体的深入认识与理论阐释。

四、从中国传统资源创造性发掘层面看

该作取材于中国传统的经典神话典籍《山海经》。《山海经》被著名史学家顾颉刚先生认为是中国传统经典中侥幸躲过儒家修改、删节的中华文化原典(历代大儒均有一个“删诗”、改典、修史的“嗜好”),故此也被当代文学批评家刘再复先生评价为“中华民族最本真、最本然的历史”“真正的原形文化”。完全是以“玩票”心态的“客串”编剧周海宏,以一种自觉的历史感悟与本然的艺术直觉,抓住了《山海经》这个存在了数千年却一直未被当代歌剧创作“染指”的“漏网之鱼”。“业余”“玩票”,搞起了《山海经》系列歌剧的创作实践活动。“把《山海经》连成有逻辑线索的歌剧素材”。在剧本里,“不务正业”的“客串”“剧作家”以自己的想象力,“把中国文化的根脉前移到神话时代”,将互不交集的“片段化的文化遗因”(故事与人物),按照现代人的戏剧逻辑整合到一起,使得原典神话具备了现代戏剧逻辑属性和适于大众阅读理解的文学特征,还“要赋予玄秘性的神话以人性终极关怀的主题”。艺术创作界有一句俗语:“剧本、剧本,一剧之本”。这一戏剧构思,为作曲家的二度创作,搭建了一个坚实、可操作性高的戏剧音乐脚本平台。

五、从当代中国歌剧创作规范的层面看

对于歌剧艺术的本质,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歌剧艺术是一门立足于音乐本体的综合性艺术。在这里,作曲家居于毋庸置疑的中心地位。但每每进入到歌剧艺术的创作层面的时候,各种违背歌剧艺术规律的观念和行为纷至沓来。《奔月》创作团队为了尽可能地使自己团队的创作基于艺术、本于艺术,针对歌剧创作实践的评价标准问题,向当代中国音乐史学界明确提出了“让歌剧创作回归常识”的口号,并在实际的艺术创作合作中努力践行着这个口号。对此,制作人兼编剧周海宏是这样表态的:

歌剧的音乐要以服务于戏剧主旨与精神内涵为第一要务,而不是以服务于听觉审美需要为第一要务,特别是歌唱部分,要以揭示人物的精神世界与内心情绪状态为目标,而不是为了演员好唱、观众爱听,“歌剧”不是“歌儿剧”,不能有太多即时的听觉满足;要排除一切非审美因素对作曲家创作的干扰,一切为戏剧、为情感服务,凡偏离戏剧与情感轴心的因素均要摒弃;一切要以作曲家为核心。

作曲家宝玉是这样坦言的:

在我们确定合作之后,周海宏首先主动跟我签订的是一个委托创作协议书。上面明确地授予了我宝玉对他的剧作有着“删、改、拼、挪”的绝对权力。对于这个事情,我当时的反应是较比激动的。但现在想来,这其实只是作为编剧加制作人的周海宏率先回归到了一个艺术常识而已。实际上他就是做了一件常识性的事,跟我调侃他“高风亮节”无关。当下中国文艺不像经济那样兴盛,部分原因是很多时候由于行政体系的问题而导致艺术创作的路径是错乱的。比如说:领导说了算、导演说了算。我觉得这都不是舞台剧创作的规律与常识。舞台剧的创作规律其实是该作曲家说了算。但常识是,这个说了算是以音乐的合理性为前提的。

即便如此,创作团队中的各功能环节之间,也时不时地会“爆发”出来一些相互抵牾、掣肘的“尖锐矛盾”来。如何解决?于是乎便产生了周海宏起草、大家都认可的《到底谁是老板?!——来自〈山海经·奔月〉制作人给作曲、导演的公开信》,并在这一“公开信”后附了《联套歌剧〈山海经〉制作中主创人员权力分配方案》。这个方案的制定初衷是:“每个人应该充分倾听它人的意见,绝不把个人面子、情感、利益与学术和艺术的问题讨论、争论挂钩;不能因艺术、学术争论而伤感情,伤友谊”等等。

六、从项目策划与社会营销传播层面看

从文化产业与管理学的社会营销策略上看,一个投入巨大人力、物力与财力的新创剧目的当务之急,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尽可能大的社会关注度和尽可能广泛的社会影响力。对此深谙社会心理学的制作人周海宏教授,自然是不会无视与放弃的。在《奔月》成功获得国家艺术基金的大型舞台剧项目支持之后,创作团队便启动了项目的策划与营销工作,并为此专门建立了微信公众号,并联系了其他业内的微信公众号配合开展项目传播工作。之后,便即刻将团队的创作理念向社会传播:“要避免话剧、电视剧的‘情节布局、对话填充’创作思维,防止剧本结构给音乐创作造成蹩脚的障碍,要代之以‘情绪布局、音乐填充’的歌剧剧本结构原则;戏剧性的本质是内心的冲突而不是事件的矛盾;神话剧中的人物不是人,而是抽离了人的个性特征、社会化属性的精神理念的象征”。事实证明,项目的社会传播实践是一个非常成功的艺术项目营销案例。早在首演的一周之前,15日下午的彩排演出,16、17、18日晚上的三场正式演出票,就已经告罄。全国各地的业内人士与爱乐者,“打飞的”、坐高铁来京现场观摩者不乏其人。与此同时,还在新歌剧首演历史上首次开启了网络同步直播的传播模式,每场演出都有上千网友观看同步直播。这些做法这在当代中国新创歌剧的首演实践中,都可谓“前无古人”。

七、从创作团队与音乐批评互动关系看

繁荣创作的前提是活跃批评,活跃批评的基础是尊重批评,尊重批评的条件是被批评者具备虚怀若谷的接受心理。在这一点上,《奔月》的创作团队做出了表率。在首演之前,作为编剧与制作人的周海宏就将创作团队在创作过程中的“争端”公诸于世(《到底谁是老板?!——来自〈山海经·奔月〉制作人给作曲、导演的公开信》),在此前公开发表的《让歌剧创作回归常识》的热点持续的基础上,《到底谁是老板?!——来自〈山海经·奔月〉制作人给作曲、导演的公开信》当天的阅读量就达到2000+。这样的首演批评热点营造活动,为首演后正常、健康、坦诚、热烈、火爆的批评互动,开启了“绿灯”。微信公众号《爱乐评》为了将首演后的业内研讨推向深入,在3月20日发出了《〈山海经·奔月〉研讨会“开庭”通知》,邀请主创团队与21日20点30分“到庭”接受关注该剧创作情况业内专家的“审判”(批评)。为了配合这个学术批评活动,在24日、26日连续刊发了两期共计四万余字的《〈山海经·奔月〉爱乐评论坛“审判”实录》。先后有二百余位业内各路专家与爱乐者加入爱乐评论坛群,参与(或观察)了连续数天的创作学术批评过程。正如主持人汪静在导言中借用李明辉提出的“对艺术最大的尊重是坦诚相待”那样。批评者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坦诚批评,被批评者的虚怀若谷敢于接受诤言的勇气和胸怀,在这场“没有法官”的艺术创作学术批评的思想博弈中获到最大程度深入,和极为自由的展开。这样开诚布公、面对面地开展批评与反批评,对中国音乐艺术的长足发展与繁荣昌盛极为有利。

正如周海宏所言:“在国家大力支持歌剧创作的大环境中,在歌剧作品如雨后蘑菇一样产出的时候,对《奔月》的深度讨论本身,既是顺应时代的需要也是创造历史的事件”。一部新作品的创作,在当代中国音乐历史上能够沾带着如此多的与众不同的艺术社会学现象,仅此便可以引起我们从事当代史学、音乐批评与创作研究的业内同行的高度关注与深入思考。因此,围绕着《山海经·奔月》的创作、首演的争论,应当成为我们当代音乐史学从业者记录、整理与研究的对象,以期供后人回顾、玩味与借鉴。尽管该剧在艺术上尚有许多需要进一步修改与完善的空间,能够产生如此多的现象本身,就是该作品的成功之处。

再次向中央音乐学院的《奔月》创作团队致贺!

注释:

[1]关于《山海经·奔月》俞峰院长有话说.微信公众号《联套歌剧山海经》,2018-1-25.

[2][4]周海宏.我为什么要写《山海经·奔月》——回应宝玉《一部与鸽子有关的歌剧》.微信公众号《联套歌剧山海经》,2018-1-29.

[3]刘再复.原形文化与伪形文化[J].读书,2009(12).

[5]汪静、宝玉.让歌剧创作回归常识——作曲家宝玉博士歌剧《奔月》首演前访谈.微信公众号《爱乐评》,2018-3-5.

[6]周海宏.到底谁是老板?!——来自《山海经·奔月》制作人给作曲、导演的公开信,微信公众号《爱乐评》,201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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