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惊梦》看《牡丹亭 》所反映的禅学思想

2018-07-22 03:06黎凤来
戏友 2018年4期
关键词:汤显祖牡丹亭生活

黎凤来

汤显祖的《牡丹亭》甫自问世,便成绝响,直到本世纪初,尚有白先勇先生将其排演出青春版,唱遍了大江南北,甚至是世界各地。且人们对其赞不绝口,称其为风骚遗韵。一部戏何以能历数百年而不衰?一个小曲何以能与风骚并列?有人说,是因其批判现实;有人说,是因其词曲华美;有人说,是因其思想深邃。云其词曲华美者,可谓得其皮;云其批判现实者,可谓得其骨;云其思想深邃者,可谓得其髓。中国自古就有“文以载道”的古训,黑格尔也说艺术是绝对精神的显现,可见不论中西,都认为文艺如果没有思想的支撑便只是一具空壳。《牡丹亭》也正是靠其思想才获得不朽。王思任说,《牡丹亭》的感应相与得易之咸,从一而终得易之恒。将《牡丹亭》与群籍之首的《易经》相提并论,可见其思想价值。但其思想核心究竟为何?虽众说纷纭,吾一言蔽之,曰禅是也。何有此说?且听在下道来。

一、禅,及其与中国艺术

佛教自传入中国始,就与中国文化合而为一,举凡文学、艺术、政治、学术等等,无不受其影响。往往一说中国文化,便会举出儒释道三家,且会说三教合一。佛教之中影响中国文化最深的当属禅宗。相传有一天,佛陀在灵山会上,登座拈起一朵花示众,当时众人都不明所以,只有大迦叶微笑了一下,佛陀当时就说:“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付嘱摩诃迦叶。”从佛祖与迦叶的传法过程我们能看到,禅宗不重文字,贵在心悟。

一直到二十八祖达摩西来,禅宗始传入中国。达摩传慧可,慧可传僧燦,僧燦传道信,道信传弘忍,弘忍传慧能,直至今日,深深影响着中国文化。

那么,何为禅呢?禅可以分为狭义与广义两种。狭义的禅,原名为禅那,汉译静虑,又称止观,禅是简称,是佛教的一种修行方法。世俗的叫法即为打坐,通过静坐而达到对佛教教义的证悟。

广义的禅,范围则较大,大略有三方面:一是佛学的另一种称谓,二指一种文化,三则是一种生活方式。

佛学在中国又称内学,内学即心学(但为了与阳明心学区别,故称内学)。因为佛法的三藏十二部都关乎心,三界唯心,万法唯识,都在心上用功夫,禅直指人心、不立文字的风格也都是关乎本心的。

赖永海说,“隋唐之后,佛教与中国传统文化相融合,成为中国古代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宗白华先生更是说:“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源。禅是中国人接触佛教大乘义后体认到自己心灵的深处而灿烂地发挥到哲学境界与艺术境界。”在此意义上,禅是一种文化,禅更是一种生活方式。六祖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

不论是狭义的属于小乘的禅,还是广义的属于大乘的禅,以及作为文化的禅和生活方式的禅,其核心都是悟。“禅宗主张在普通的、日常的、富有生命的感性现象中,特别是在大自然的景象中,去领悟那永恒的空寂的本体。”空灵,既是禅的体验,也是一种艺术体验,禅与艺术都需悟性与空灵。

自禅宗兴起之后,许多文人士大夫都为其着迷。饶宗颐说:“禅家的生存空间,就是一个艺术空间。四周围接触到的事物,一草一木,一山一石,未尝不可以悟道。一弹指,一扬眉,一呵欠,一咳嗽,无非佛性。饮水、挑柴,都是妙理。禅者已经将自己融于天地之间,在他们看来,无不是禅,无不是艺术。

二、汤显祖与禅

既然唐以后禅艺不分,那么汤显祖是否也是个禅者呢?

其父汤尚贤是个知识渊博的儒士,为明著名老庄学者、养生学家,重视教育,为弘扬儒学,他在临川城唐公庙创建“汤氏家塾”,聘请理学大师罗汝芳为塾师,教授子弟。罗为王阳明的再传弟子,受王的影响很深。王的核心教义是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无善无恶不是不要是非,而是要超越对立,这与六祖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有异曲同工之妙。有人说王学实为禅学,虽不尽然,但王阳明早年曾经学禅却是不争的事实,且以参禅的方式去格物,最后发现外求无用,终走向内心,以为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防,创立明代心学。可以说,阳明心学与禅是相通的,因为二者的核心都关乎本心,最后达到的境界也一致,超越对错,泯除分别,天人合一。罗汝芳为王的得意后学,自然得其心髓。请看其语录一则,问:“今时谈学,皆有宗旨,而先生独无。”曰:“此时我问子答,是知能之良否?”曰:“是知能之良也。”曰:“此个问答要虑学否?”曰:“不要虑不要学也。”曰:“如此以为宗旨,尽是的确,为有矣。”不虑不学而知的即是良知,不虑不学即是一种超越。罗在《寿汤承塘序》中说,“会合天人,浑融物我,德之盛也,寿之极也。”会合天人,浑融物我,这是甚深的禅的体悟,汤显祖从学与罗,自然受其影响,这在其后来的著作中均有体现。

紫柏(1543—1603),俗姓沈,字达观,一字真可,晚年自号紫柏老人,为明末四大高僧之一。主张儒、道、佛一致,不执守佛教的一宗一派,融会性、相,贯通宗、教。与一般禅僧轻文字不同,他认为文字经教是禅僧得悟的先决条件,不通文字般若便不能起观照般若而契会实相般若。紫柏与汤显祖的相遇也颇有传奇意味,二人初遇于隆庆四年(1570),汤乡试后于南昌西山云峰寺题诗,有“虽为头上物,终是云水心”句,紫柏经过此地见到此诗,认为作者颇有才华且志气不俗,有意度化。虽未见面,然紫柏仍称之为初遇。二十年后二遇于邹元标家,紫柏说:“吾望子深矣”,而汤显祖也礼紫柏为师,紫柏为其起法号曰寸虚。三遇于栖霞,四遇于遂昌,五遇于临川。紫柏对汤显祖深为器重,以最上等人望寸虚,二遇时即说十年后要打破寸虚馆。打破寸虚馆,即是要让汤明心见性,尝得禅的真味。且告诉其具体方法:“以四大观身,则六尺可遗;以前尘缘影观心,则寸虚可遗。六尺与寸虚既皆遗之,则太虚即寸虚之身与心也。至此以明为相,以勇为将,破釜沉舟,拼命与五阴魔血战一场,忽然报捷。”汤显祖也依此而行,有诗曰:“厌逢世人懒生天,直为新参紫柏禅。险句天桥馀醉墨,春茶云雾足醒泉。看相有住微成恨,话到无生已绝怜。但得似师缘兴好,烟花游戏往来边。”足见其参禅之用功。除了罗汝芳与紫柏,对汤显祖影响较深的就是李贽了。他说:“如明德先生者(汝芳),时在吾心眼中矣,见以可上人(紫柏)之雄,听以李百泉(贽)之杰,寻其吐属,如获美剑。”

李贽,字宏甫,号卓吾,别号温陵居士、百泉居士等。万历中为姚安知府。后弃官,寄寓黄安、湖北麻城。在麻城讲学时,从者数千人。晚年南北两京讲学,最后被诬下狱,死于狱中。他的思想主张主要为童心说,收在其《焚书》中。何为童心?真心是也。何为真心?“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那这是什么心呢?他在《心经提纲》里说:“心本无有,而世人妄以为有;亦无无,而学者执以为无。有无分而能所立,是自挂碍也,自恐怖也,自颠倒也,安得自在?”李贽在佛法方面修为很高,他在老年时写给友人的信中说,“从此未涅槃之日,皆以阅藏为事,不复以儒书为事。”李贽也自称自己“参禅”,如何参?观照二字。“菩萨岂异人哉,但能一观照之焉耳。”观照即止观,即前面紫柏指点汤显祖的方法,先以四大观身、后以前尘缘影观心、最后与五阴魔大战。可见李贽也是在禅上下过功夫的。汤显祖既然“听以李百泉(贽)之杰”,喜其文字与思想,就不会不受其影响。李贽、汤显祖等不但对禅有义理上的解悟,也有真实的实践。故能有真实的禅的体会,而且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将此体会表现在自己的著作中。

三、惊梦的禅学思想

尤侗说:“一本《牡丹亭》,全与禅理相合。”在尤侗看来,《牡丹亭》是讲禅理的,此点无疑。《牡丹亭》与禅理的关系如何呢?

前面我们说,禅是整个佛法的核心,可以涵盖三藏十二部而无遗;禅是一种生活方式,不离日常万物而独卓;禅更是一种修行,通过修行才能将佛法的智慧融入日常的生活。有一个大禅师讲得好,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我们生活在这个世俗世界,未经思考时,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一成不变。这就是山是山,水是水。等到我们去思考生活的本质是什么时,会觉得现实生活是一个假象。这是不是山、不是水的阶段。经过思考之后,本质就在生活之中,不可在生活之外找到本质。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佛法所讲,实际不外这个话头。

说《牡丹亭》讲禅理,大概也是讲了这样一个过程:杜丽娘日复一日生活,也未曾思考生活的真意,这是第一个阶段,山是山;读到关雎,引发情思之后,开始思考,怎么能这样过一生呢?于是去寻找,结果却是在梦中找到了真情,梦是对生活的反思,原来以前生活在梦中。之后和柳梦梅幽会时,杜丽娘已成鬼,人鬼之情,还是在梦中,非醒非睡、非真非幻,但又是即真即幻。想要结束人鬼之情,成为真正的人间之情,这需要双方的努力,喻佛法的修行,这是第二阶段,山不是山。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回归真实的人间生活,这是第三阶段,山还是山。这是总的情况,接下来我们具体看《惊梦》和《寻梦》两出。

惊梦一开始,旦上,唱绕池游:“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贴)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惊梦本是说杜丽娘游园后春困小眠,被其母亲唤醒。放到全局中,则是山不是山的第二阶段,是对现实的反思。黄莺惊醒了迷梦,实是一个隐喻,黄莺喻关雎,迷梦指现实生活。因读关雎而引起春情,站立庭院,到处都是撩人的春光。春情,一方面是二八少女对爱情的渴望,另一方面也是真我(真心)的觉醒,之前的真我是被蒙蔽的,读关雎后爱情和真我都开始被唤醒。

“全身现”之后是醉扶归:“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这段的文眼是“天然”二字,天然实指禅宗所谓的本来面目。语出《坛经》: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翠生生、茜是衣裳的本来面目,艳晶晶是头簪的本来面目,借事物的本来面目来引出人自身的本来面目。“三春好处”指的就是“天然”、本来面目。禅宗常借寻春来喻参禅,古代某尼悟道后写诗一首: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还有一事,唐代宰相裴休向黄檗禅师问道,久而不悟,一次与黄檗游春,禅师指着树上的花向裴休道:“闻”,裴休一闻而大悟。汤显祖在这里也是借寻春来说参禅这件事。杜丽娘后面有“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的唱词,更是在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春,需要你自己去寻去看去踏;禅,也需要你自己去参去悟去证。不过在修证的过程中,时时不能忘记“天然”,时时不能忘记本心,自然有破参的一天。

正如老尼那首诗: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老尼出外寻春,尽日寻不见,踏遍寻不见,不想归来后却在自家的院子里找到了春。柳梦梅的一句念白是:“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与老尼的悟道诗一致。禅不可向外求,向外求法,终是自迷;须向内求,内求求自性,终可了悟。了悟之时,或许不在远方,就是转身之时。

这,或许就是汤显祖要告诉我们的。

汤显祖在《牡丹亭》的题记里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依此,似乎汤显祖是谈情的,这么认为的不乏其人。汤自己在写给罗汝芳的信中也说,“师言性,弟子言情。”但此处的情,究该做何解?是我们一般认为的男女之间的爱情吗?不一定。钱宜说:“若士言情,以为情见于人伦,伦始于夫妇,丽娘一梦所感,而矢以为夫,之死靡忒,则亦情之正也。”此处以为,这里的情是人伦之情。郑元勳认为,“情不至者,不入于道,道不至者,不解于情。”情与道是相通的,唯有至情,才能入道,唯有解道,才能有真情。这实际上还是在说禅。

禅有三个阶段,最后一个阶段是山还是山,一开始所追求的彼岸解脱,其实就在此岸,唯有在现实生活中能够融入而又超越,才能达到真正的禅境,与万物为一而又普度众生。这样,才能将我们生活的俗世变成人间乐土,实现自我和全体的超越。用汤显祖自己的话来说,即“情灵自高远,浮物任飞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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