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跑鞋

2018-07-20 10:03唐亦政
湖南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云山劲松麻子

唐亦政

建麻子打电话说,他老太爷过几天九十大寿,问我有空去吃碗寿面不?我说,老校长九十华诞,莫说我如今清闲有空,就是没空,我也应该抽空去祝寿啊。建麻子说,那好,你从省城坐高铁过来,到时我去市里高铁站接你。

建麻子大名王建成,建麻子是当年我们给他起的诨名,不过他脸上并没有麻子,麻子似乎是我老家那个地方专门给鬼点子多的人备的别称。一九七八年,我在家乡相邻的乡中学读高中,由于离家里比较远,我就在学校寄宿。当时校舍小,宿舍紧张,我和建麻子挤在一个床铺睡觉,他父亲王劲松老师是我们的校长。记得有一天晚上,已过了学校规定的就寝时间,我起床出去解手,建麻子指使其他两个同学在半敞开的门上放了把扫帚。我还没回宿舍,王劲松校长捧着水烟袋来查房了,手上的白铜水烟袋被门上掉下的扫把砸到了地上,呛鼻的烟袋水洒了一地。结果可想而知,王校长把建麻子等几个一个个从被窝里拎出来训话,时值隆冬啊。我在门外偷看了建麻子几个被冻得鸡崽子一样发抖,捂着嘴巴肚子笑痛了好几天。两年的高中眨眼就毕业了,我和建麻子是班上考上大学和中专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同学之一。参加工作后,我辗转好几家新闻单位,生活似乎有些飘忽不定。而建麻子从师范毕业后,继承了他爷老子的事业,一直在家乡的小学和中学教书。我和建麻子是很要好的同学,但毕业后见面也没几次,多是些书信往来,有了手机后,书信也没有了。这次赴建麻子之约,不完全是因为老校长的九十华诞,也有一些与老同学见面的小激动。

建麻子开着一台如今城里已见不到的老旧汽车来高铁站接我,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也一眼就认出了我。建麻子和我一样,老了,但小时候那些神情,分明还留在他脸上。他还是那么话多,我一上车他就没停过嘴,我几乎没有说话的机会。古董小汽车先是在国道上开了几十分钟,就上了县道,又开了几十分钟,再上乡村水泥路。约摸开了两个来小时,建麻子说,快到了。建麻子告诉我,他爹退休后,他就把乡下老家的房子改建了一下,他爹一直在乡下养老。

离建麻子家还有好远,就能听到花炮轰鸣、人声鼎沸。近了,就见一栋民房的大坪前,有一个高大的红色充气拱门,门上一排黄色大字:“热烈庆祝王劲松老师九十华诞”。这便是建麻子家了。

大坪里摆了十来桌酒席,看得出来,已吃得差不多了,吃完的人刚一离席,杯盘狼藉的桌子就会有人去收拾,再铺上桌布摆上碗筷,准备开第二摊。这是乡下办酒的习俗,至少开两摊,有的还开三摊。

建麻子忙着和人打招呼,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大声喊“唐书记!建麻子!”是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瘦高女人。

我拍了建麻子肩膀一下,“有人喊你呢。”

建麻子回头一看,说:“她先喊你唐书记咧。”

我一愣,我还有如此高端身份?但我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二十多年前,我在省电视台做记者,被派到我读中学时的乡里,挂职过两年党委副书记。见那瘦高女人快步向我们走来,她脚上一双白跑鞋格外引人注目,我脱口而出:“香癫子!”

香癫子大名卢佩香,是我也是建麻子的同班同学,她是一个典型的假小子,性格大大咧咧疯疯癫癫,男同学就给她起了个香癫子的诨名。高中毕业后,香癫子没考上大中专学校,两年后考上了乡镇合同制干部,也叫“背米干部”,意思是不享受国家定量粮食供应,要从家里背米去单位吃。我挂职乡党委副书记那两年,她正在那个乡的财政所工作,除同学关系外,我们还算是同事。当年,香癫子有两个特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是她特别能喝酒,在我眼里,乡镇干部都很能喝酒(当然不包括我这等挂职干部),个个都是半斤八两白酒三五口干了不眨眼,但在我挂职的那两年,我没见过有喝得赢香癫子的乡镇干部;二是她每天都穿着一双白跑鞋,无论寒暑无论晴雨,都是一成不变。当年我就很是纳闷并有点好奇,只是觉得人家这穿着的癖好不方便去打探,便就留下了这个谜团。今天她又穿了一双和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的白跑鞋。这就真有些奇怪了,如今她到哪里找的当年那种款式的白跑鞋?难道一双白跑鞋穿在她脚上能几十年不磨损不破旧依然白亮如新?莫非她是神仙脚?只是踏在祥云上,不要踩在尘埃泥水中。

老同学相见,热闹地打了招呼,便一起前去给老校长祝寿。王劲松老校长端坐在上桌的首席,鹤发童颜的他郎家第一摊就坐在那里,接受过一轮祝寿了。看到我们几个,他郎家执意要我们在上桌入席。老校长身边坐着一位七十来岁的老人,一个小伙坐在老人身边护侍着。我们认出老人是当年教我们体育课的史老师。我们和史老师打招呼,史老师脸上没什么表情,问道:“哪个班的?”我告诉他是哪个班的,他连连说:“好同学!好同学!”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建麻子告诉我,史老师得了老年痴呆,脑子不灵了,记忆没有了,但身板还硬朗,吃得喝得,他身边那位小伙子是他儿子,也是当老师的。

那天我还清醒的时候记得我们已喝了四瓶白酒,寿星王劲松老校長喝了一两多,史老师也喝了两小盅,其余的酒都是我、建麻子、香癫子、史老师的儿子及老校长另外两个学生喝掉的,其中数香癫子喝得最多,估摸着有一斤把。喝了那么多酒,香癫子都没有醉,不过话倒是多了,她那些微醺的酒话里,有一个关于白跑鞋的故事。听完香癫子这个故事,我们才发现,其实,这个故事我和建麻子都是见证人,建麻子甚至扮演了这个故事的一个角色。只是若香癫子不重提往事,我们早把它忘了。

那时候,香癫子家里比较穷,一直到读高中,她都没穿过从商店买的鞋子,平时也没人说什么,到上体育课就出问题了。年轻帅气的史老师原是从省城下放的知青,当地很多女青年喜欢他,他就挑了个漂亮的民办教师成了家,后来也没有回城,他篮球打得好,被安排到乡中学做了体育老师。他可看不惯学生穿着土布鞋上体育课,他要求每个学生都要买一双跑鞋,而且要是白跑鞋。班上绝大多数同学都按史老师说的做了,我还记得当年我也买了一双白跑鞋,不过我平时舍不得穿,只到了上体育课的时候才穿一下。班上唯独香癫子没有买白跑鞋,其实她也很想买双白跑鞋,可她娘不给她买,说没钱,还说白跑鞋好看不好穿,溜滑的奔起来易得绊跤子,穿她做的千层底布鞋还不会绊跤子些。没办法,香癫子只能继续穿着她娘做的土布鞋上体育课。头两回,香癫子挨了史老师横眉竖眼的批评。到了第三回,史老师发大脾气了,他把香癫子从跑步队伍中揪出来,令她脱下两只布鞋,飞起一脚把它们踢到了操场旁的水沟里。香癫子用上牙紧紧地咬着下嘴唇,打着赤脚回到跑步队伍,上完了那节体育课。

那天的体育课是上午第四节,下了课就是午间休息了。香癫子家离学校不远,她每天中午都回家吃饭,下课后她打着赤脚慢慢往家里方向走,脚上没有了鞋子,她在盘算着怎么给她娘扯个谎。经过校门口的商店时,正碰上建麻子打了一壶酒出来。那天建麻子的舅舅来了,他父亲劲松校长给了他五块钱,要他打一斤酒回去。建麻子平时就喜欢撩女同学,看到香癫子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坏笑着说:“香癫子,今天受了史老师那么大的摁,喝口酒解解愁不啰?”香癫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指着建麻子的鼻子说:“你这只小气鬼!喝一口?有本事你壶里的酒都把我喝了。”

建麻子也被香癫子激起来了,说:“今日我就跟你打个赌,你把这一斤酒喝了,我买酒剩下的四块二角五分錢就是你的了。你若喝不完,你就趴在地上做三声狗叫。”

建麻子的话音刚落,香癲子右手抢过他手中的酒壶,同时左手掌张开伸了出去。她一仰脖子,咕咚咕咚,把一壶酒干了。建麻子只得乖乖地把买酒剩下的四块二角五分钱放到伸在面前的香癫子左手里。他拎着空酒壶正在想着回去如何交代时,香癫子嘭地一声倒在地上。建麻子知道闯了祸,一溜烟跑了。建麻子在路上找了根树棍子,把自己的裤口袋捅了一个小洞。回去后,建麻子跟他爹说,买酒的五块钱放在裤口袋里,裤口袋有个洞眼,那张麻大五不晓得掉到哪里去了,找了好久没找着。那个时候的五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我们那地方把一张五元的钞票叫做麻大五。这可气坏了劲松校长,他把建麻子臭骂了一顿,还钉了他两个粟壳崩(方言,即曲着手指用指关节在头上敲)。劲松校长舍不得再花钱去买酒,那餐饭嗜酒如命的建麻子舅舅就没有喝到酒,他满脸不高兴,草草扒了几口饭,放下筷子告辞走了。

商店服务员把香癫子扶起来,用筷子撬开她的牙齿,再把手指头伸到她嗓子眼,让她把肚子里的酒吐了出来。在商店休息一阵后,香癫子用赌赢的四块多钱买了两双白跑鞋,一双立马穿在脚上,一双收进书包。

那次体育课后两个星期,我们就高中毕业了,一班十六七岁的同学各奔东西。后来,我们这班同学干什么的都有,有当农民的,有当工人的,有当干部的,有做生意的。有富得流油的,有红得发紫的,也有英年早逝的,还有坐班房的。更多的是像建麻子、香癫子和我这样默默无闻的。

当香癫子把赌来的那两双白跑鞋快穿烂了的时候,她高中毕业都两年了,这时她考上了乡镇合同干部。她积攒了三个月的工资,共一百多块钱,到商店一下子买了三十双白跑鞋。从此她天天穿白跑鞋。

那天的寿宴上,我和建麻子、香癫子最后还是喝醉了。我只记得王劲松老校长一直笑眯眯地望着我们喝酒,史老师总是面无表情地重复着一句话:“白跑鞋,跑得快,好看。”

看录像的人

那是我作为电视台部门负责人参加的最后一次大型活动,当时领导已找我谈过话,我马上就要退居二线了,只是工作还没有交接,就碰上了省委宣传部组织的走基层采风活动,组团名单里,我的名字赫然在列。在一线风尘仆仆几十年,我早就盼着能过点闲适的日子了。能有这么一次官方大型活动作为我采访制作一线生涯的告别,我觉得自己是蛮幸运的,心里就有了些感动。

遇到老韩是在云山市,这是湘江边上一个古老的县,也是著名的贫困县,不过早摘帽了,也改成市了。云山是我们为期一个月的走基层采风活动的最后一站,我们完成预案的各项任务后,云山市委市政府为我们团举办了一个工作晚宴,如今这样的宴会之类都很轻松了,不奢华不喝酒,没有繁文缛节。简单的工作晚宴结束后,我们正准备驱车回省城。这时,我看到宾馆门口一个头发花白精瘦干练的小老头在向我招手。起先我还以为自己弄错了,我的印象中云山没什么故人啊,我向四周望了望,看看他是不是在和别人打招呼,发觉不是,我便向那小老头走了过去。

“唐记者,你郎家还记得我吗?”小老头知道我姓唐,还知道我是记者,那一定是故人不会错了。可我还是想不起来他是谁。

“我是老韩……”小老头停顿了一下,见我还是一脸茫然,小老头继续提醒,“一九九八年,夏天,大洪水,抗洪抢险……”

啊,我记起来了,那年洪水特大,我们一个小团队到云山等地采访拍片搞了将近一个月。在云山的那一个星期,我接触过的人肯定不少,老韩必是其中之一,我顺着这个逻辑思维去搜索,面前的老韩却总是无法在我的记忆中对号入座。

这时的老韩显得有点羞怯扭捏起来,说话都有点口吃了,“和平乡政府……”

那年我们在云山,可跑了很多乡政府,具体名字都记不住了。

“深夜……”

抗洪抢险的时候可不分白天黑夜,我们的很多采访拍片都是在深夜进行的。

“看、看录像……”

我们拍片后,每天都要整理编辑啊,看录像是常事。

“黄、黄色录像……”

“哈哈哈……”我总算想起来了。快二十年了啊,那一幕,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那一年,长江流域发生了历史上罕见的大洪水。进入夏天,洞庭湖地区持续降雨,水位抬高,加上湘江上游也是大雨不断,使得湘江全线超历史最高水位,汛情十万火急。当时,我在省电视台一个栏目组做制片人,台里派我带一个小分队,我们四个人开着一台越野车,马不停蹄地穿梭于抗洪抢险第一线。灾情结束前的几天,我们到了云山。连续采访拍摄了几天后,一天傍晚,我接到台领导的紧急通知,说是湘江下游大堤告急,为了确保省会城市的安全,省防总决定,明日凌晨在湘江大堤的云山和平乡段炸开一个口子泄洪。台领导特别交代我两点,一是马上向当地防总报到,领取任务,细致全面做好拍摄工作;二是注意保密,炸堤的事不准对外说。几乎是我接到这个任务的同时,当地防总宣传组的同志也找到了我,给了我相同的指令。我们四个晚饭都没来得及吃,开着车就往和平乡赶。

一进入和平乡,我就对两个摄影同事说,从现在起,一刻不停地拍。乡里的群众基本上已经安全转移了,少数民房还有人,那是因为有一些老人死活不愿转移,这些人都有同一个说法,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家屋里。有一些乡村干部在做他们的工作,万一做不通的话,到时会强制让他们转移的。我们的镜头里还有那些一片连着一片的水稻,它们吐着好看的穗子,开着碎碎的白花,散发着一股股好闻的清香。要是不被洪水淹没,不要一个月的时光,这些稻子原本会给乡亲们带来丰硕收成的。还有那些蔬菜、果树、民居……当然,还有一些惊恐仓皇的猫狗鸡鸭,池塘里的鱼儿可能会有好心情,洪水来了它们会有更大的世界,可饲养它们的农户会是怎样的心情?

快半夜的时候,我们到了一栋带围墙的破旧红砖楼房前,见里面一间房子有微弱的灯光,便走了进去。门是敞开的,五个汉子错落地坐在屋里看电视,我们进了门他们全没感觉。我扫一眼电视机屏幕,好家伙,他们居然在看三级片。我干咳一声,五条汉子屁股上似装了弹射器,一下子从凳子上弹了起来,然后木桩子一样杵在那里,呆呆傻傻地看着我们。我的摄影同事小丁倒是敬业,还在一刻不停地拍着。

我走到电视机前把录像关了,五条汉子才有了些反应。其中一个精瘦的中年人对我说,领导,我们几个都是和平乡的干部,看黄色录像犯了错误,千不该万不该,请领导批评教育!其他几个都附和着他,请领导批评教育!请领导批评教育!见我没作声,精瘦汉子又说,我是乡长,都是我的错,他们几个守在堤上个多月没回家了,饭没吃餐好饭,觉没睡个好觉,连澡都是一边抢险一边任由雨水冲洗,堤没崩溃,他们都快崩溃了……我说,别说了。又对拍摄的同事说,小丁,把带子住回倒,将刚才拍的那一段洗了。同事小丁照我说的做了。五个汉子先是面面相觑,稍顷,脸上便都起了些狐疑。显然,他们不相信我们,他们认为我们回去后会找他们的麻烦,他们都清楚这种麻烦的后果。

一个月来对抗洪抢险前线的感知,看着面前在洪水中摸爬滚打了一个月的五个汉子,他们身上那种疲惫不堪的状态,他们脸上那种惊惶不安的表情,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重又打开了录像,对小丁说,我来看一下,你拍上。小丁就把镜头对准我和电视机屏幕。我看了十多秒,小丁也拍了十多秒,我把电视关了。

这下该相信我们了吧?五条汉子对我露出谄媚的笑,谢谢领导!谢谢领导!我说,你们也别说那些肉麻的话了,那都是假的。我车上有干粮有啤酒,我们来吃点喝点。

原定的炸堤时间点前两个小时,上级又发来了紧急通知,省防总撤销了炸堤的命令。那一夜,我们在和平乡喝了顿痛快的啤酒。

想不到,二十年后,我又在云山遇到了当年那个精瘦汉子,他叫老韩。

老韩紧握着我的手说:“唐记者啊,你郎家真是我们的贵人啊!”

我说:“我哪能算贵人呢?”

“你郎家就是贵人哩!想当年呀,本来要炸堤的,你郎家来了,没炸;我犯了错误,你郎家教育并原谅了我,我就改正了错误;你郎家走后,我立马由乡长转任书记,后来又提拔当副县长、进常委,退休前还当了一届政协主席。这些都是因为你郎家带来的福气咧,你郎家真是贵人啊!”不容我谦虚一下,老韩又说:“你郎家今天不走啊,我把当年那几个看录像的人都约齐了,晚上我们好好陪你郎家喝一顿酒。”

我告诉老韩,我要赶回单位去进行工作移交,这次是真没时间了。不过以后我也清闲了,一定找个机会专程来云山喝酒。

老韩说:“一言为定!”又要了我的电话号码、加了微信。我上大巴车時,他还拉着我的手,说:“唐记者,那次看黄色录像后,我就再没干过坏事。”

责任编辑:赵燕飞

猜你喜欢
云山劲松麻子
“猫”忍不住
猫忍不住
云山梅咏
窗边的媒人
一声叹息:越南人未富先老
鸡毛蒜皮的事儿
爱别离
演状元
爱别离
“黑麻子”香蕉能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