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白
今年过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起以前的事。大年三十那天下午,拜祖礼毕,一家人在老屋的厅堂里吃饭、聊天。几桌子的人叽叽嘎嘎,跟菜市场差不多。中间那桌,坐着以伯父为首的男性长辈,左边一桌是伯母等女性长辈,右边两桌是小辈们。小孩子难得热闹,不甘心老老实实吃饭,窜来窜去,引得父母们的骂声此起彼伏。看着熟悉得有些陌生的面孔,不知不觉,“过年”“那些年”这些字眼,就在心里泛动了,以至后来躺在床上,在连绵不断辞旧迎新的鞭炮声中,也惦记着。真是奇怪。终于到了大年初二,在盐坡尾村舅舅的龙眼树下,我用手机,以《过年,那些年》为题,写成了一首诗,这才像把一件压在心头的事,卸了下来。
大年三十,回到老屋门前,我和儿子站在水星街的石板路上看别人放鞭炮。我俯身告诉他:“爸爸小时候过年,没钱买鞭炮,天没亮就和你强叔去拾炮仗玩了。”这样讲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话有些莫名其妙。我要告诉他什么呢?让他知道我们小时候没钱买鞭炮,又想玩,觉也不睡去捡?儿子显然听不明白我讲什么。他虽然一脸迷惑,但还是鲜有耐心地仰着脸听我讲完。但是,很快,他撇撇嘴,转身就跑回屋子里找表哥表妹们玩去了。
小时候过年,捡鞭炮、拍纸牌、猜灯谜、弹玻璃球、看篮球赛……玩的差不多都是不花钱的娱乐。那年代也没钱可花。我父母都是老师,收入微薄,给我和弟弟的压岁钱最多也就是三角五角,要留着买书,舍不得花!当然,一起长大的同龄人也好不到哪去。那时,大家都穷。穷人只能有穷人的玩法和乐趣。我跟儿子讲小时候捡鞭炮,他当然不懂。他看到天上的烟花明明灭灭,想玩时,奶奶一点“原则”也没有,好,去买。拍纸牌、猜灯谜这些,他除了从电视里看过,当然没玩过。儿童时期没有机会经常翘着屁股,趴在地上,玩成泥猴,不知道是该为小子他们这代人庆幸还是遗憾。
但是三十年过去了。三十年的时间,从过年到处捡鞭炮到想放烟花就放烟花,有谁会觉得不是理所当然呢?我只是觉得,在这三十年的时间里,有些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失了,不复存在了。
回家过年那几天,我天天一个人在乾江街上走来走去。走着走着,突然就想起了二十几年前,我的三伯父去台湾四十年后第一次返回小镇那阵儿的情形。那些天,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天刚擦亮,他就推开门出去,先是去菜市场看看热闹,然后转到木栏街看人家下一会棋,之后从木栏街拐到大街,一直往东,走到小镇东的牌坊下,望着近处的稻田和远处的山坡发呆,之后,才从塘底路走回到新井,拐回家。后来他跟我讲,他1949年出去,四十年后回来,发现小镇几乎没有变化,走到那里都像看到旧时模样,都能想到年轻时的事。二伯父告诉我,往事是最重的担子,能压死人。以前我不懂他的意思。今年回小镇过年,当我来来回回在街上走了多次之后,我好像明白他滿怀伤感的话了。明白他话的同时,“是不是我老了”这个念头瞬间升起。这个想法让我吓了一跳。虽然我被自己吓了一跳,但是很快又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逗乐了。老了就老了,老了也很好,老了又怎么样呢?不值得大惊小怪。
在乾江街上走来走去时,我想我真的是一副满怀沧桑的老人模样。有一天,我像二伯父一样,沿着水星街去了菜市场。那里是小镇的中心。我生平第一次在小镇一家米粉店坐下来,要了一碗米粉。女老板我不认识,听口音,像是从别的地方嫁过来的。煮粉,收钱,擦桌子,收碗碟,她的手一刻不停。小时候,小镇没有米粉店。谁会在外面吃粉呢?天还没亮,父母已煮好清简粥了。我一边吃一边和老板娘聊天,想不到她竟然是我小学同学的老婆。
粉店右侧是天后宫。小时候,天后宫是百货商店的仓库。里面堆满了化肥、日杂、农具等。捉迷藏时,我进去过,那里面阴森恐怖。那天我又走了进去,里面却光明亮堂,完全没有少年时看到和日后想象的那样昏暗,而且出乎意料的宽敞。古旧的横梁、砖瓦、地板、走廊等已整修好,像一座“宫”,更像一处小型古建筑群。妈祖慈祥地坐在正厅,享受香火。几个老人坐在天后宫大门聊天。我认识他们,父亲在世的时候,他们没少在我们家后院里饮茶、喝酒。
在菜市场的水果摊前,我碰到了我们班班花,她已长成一个肥胖大嫂。她非要把两个苹果和一袋橘子塞给我,给钱也不要。在她的水果摊旁,是一个猪肉摊。猪肉摊前,提着剔骨刀的,是我初中的同桌。这家伙当年胖得像猪,现在却瘦如泥猴。读书时的星期天,我和他经常结伴去离小镇两三里外的汉墓群扒草、砍柴,有时候放了学还不想回家,我们俩会跑到学校鱼塘边的草坪上躺着望天。我一直记得他某天躺在草坪上讲过的一句话:“我要当兵,如果不能当兵,我就去死!”那时,我甚至为他对理想追求的斩钉截铁而热血沸腾,他是多么有主见的一个人哪!但是,他到底还是没当上兵。他太胖了。等他把体重降下来之后,年龄也超了。
每次回小镇过年,看着我们家老屋,我心里总会隐隐地泛出些遗憾。我们家老屋在水星街上。水星街是乾江小镇最古老的街道。街道上的房子建筑年份普遍在100~200年间。我们家老屋建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是一幢两层的楼房,当年是乾江第一高楼——那时整个小镇都没有两层以上的建筑。我们家对门是北部湾地区有名的中医世家。他们家的房子可以用“连绵”来形容,几乎半条街的青砖瓦房都是他们家的。这家人由于数代富足,读书人出得特别多,这在轻商重教的乾江街上,便有了足够的资本在小镇人面前显耀、威风了。我们那一带,第一个留洋,去日本早稻田大学读书的人就出自他们家。我父亲告诉我,爷爷白手起家做生意,后来虽然在小镇上也开了几个铺面,一家人衣食无忧,但和对门人家相比,显然不可同日而语。人家甚至经常嘲笑爷爷“一分钱看得比牛眼还大”。这话很伤人。爷爷于是穷尽毕生积蓄,建起了我们家这幢楼。你们家房子多,我们家房子比你们的高!这是我爷爷建楼的初衷。爷爷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家伙。可惜在我父亲年少的时候,爷爷就辞世了,否则有幸跟爷爷聊聊天,应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回家过年,吃年夜饭的时候,我们照例给三伯父打电话。他曾在朝鲜战场上打过仗,后来被安排到湛江市电白县一个农场工作,几十年来,当过支书、场长、农场学校老师、会计、小队长等,现在年纪老了,走不动,回不来了。电话放免提,大家每年都听得到他在那边哽咽。以前也会打电话给二伯父。1949年,二伯父被拉差去了台湾,我父亲他们兄弟几个受他连累,没有一个能上大学,现在他听不了电话了,大家只能遥祝他安康。还会打给大姑,大姑高寿到94岁,几年前已辞世。年逾八旬的三姑习惯在我们吃饭的时候打电话来,她的话不多:“拜好了没?得吃了没?”大概就这几句,然后“我们也要开始吃了”,就把电话挂了。三姑是我们这些后辈的“领导核心”,红白喜事,得她拍板。
过年时,在水星街上走着,看满地的红纸屑,我有些惆怅。这个年,于我来讲,好像是一个伤感的年。石板路两边的老房子,依然旧时模样。那斑驳的门,一扇接一扇,像一个个老人站在门口,他们对外界已经失去了当初的激情和向往。他们似乎更乐于和外界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靠着岁月,淡定地站在这个小镇的深处。
现在,我也站在这些门板中间。当我仰起头寻找那些啾啾飞过低矮屋顶的燕子时,我似乎看到岁月的云烟中,爷爷和父亲他们从天上走过。
到单位放好电瓶车的时候,街上的路灯还亮着,一看时间,才六点五十八分。太早了,这个点上五楼的办公室,至少要开六盏楼梯灯。不太好意思,又不是领导,开那么多盏灯,好像是成心要占公家的便宜一样。于是,走出单位大门口,走一走,先浪费一些时间。而且这走一走,也等于是运动,算一举两得。我坐得多,运动量太少,以致不但体重日益见长,腰椎间盘也突出了,不运动,身体的问题会越来越大。
今天之所以比平时早了十分钟,是因为小子今天早餐想吃煎饼馃子,他喜欢的煎饼馃子摊是他们学校侧门外的那一家。学校边,校车、小汽车、电瓶车、单车,川流不息,行人也一如既往多,上学的、散步的、上班的都有。这里离幸福市场近,不时也有运肉的、搬蔬菜的、拉水果的加入到流动的人群,形成了一个喧哗的人群漩涡。我家小子吃东西,比我还固执,他的口味乏善可陈,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成不变。他早上喜欢吃煎饼馃子,从小学二三年级开始,一喜欢就是几年。中午和晚上,如果有牛排和紫菜蛋花汤,他会觉得是天下至美之味。有一段时间,家里只有我们俩吃,我连续几天都是牛排和紫菜蛋花汤,他竟然顿顿都吃得津津有味。如果不是我觉得不好意思,估计他难有异议。有时,我跟他讲《射雕英雄传》里洪七公吃的那才是天下至美之味,洪七公是对吃有追求、有境界的人,我们应向洪七公学习。他不以为然,认为洪七公经常偷吃,算不上光明正大,而且叫化鸡不新奇,还老吃蜈蚣,太恶心。我启发他,问,《红楼梦》里写的菜和美味,算不算?他果断否定:小说里写的,能当真?
单位大门右边通往北京路,那是连接小子学校和单位的来路。我准备往左拐出去。大门左边有一间小卖部,我经常在这里买烟遇上同事敏哥。有一段时间没遇上他了,问他怎么没去买烟了。他讲,戒了。想想,他好像是戒了,好长时间没见他叼着烟在厕所里进进出出了。只是昨天,他到我办公室要了支烟,讲“应应急”,这应应急是什么意思呢?挨着小卖部的是理发店。这街上,有美容院,也有理发店,美容院里的美容师是年轻的美女帅哥,理发店里的理发师都是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太。我进美容院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主要是因为我从小就喜欢让老头给我理发,觉得自如,习惯成自然。再说,像我这样的长相,底子不好,“美容”又能美出什么效果?看到理发店,我就想起我们小镇上的理发师阿九。他是个哑巴。在我小时候,他就那么老了,去年回小镇见到他的时候,他的样子没变得更老。见到我,他先是兴奋得“啊啊啊”地叫着,然后一个箭步跳过来,抱住了我的双肩,让我看他理发店东墙上贴得密密麻麻的钢笔画。那是他多年的作品“海上丝绸之路始发港”系列,画的都是乾江小镇人文景物。我不懂画,但是他画的,我都看明白了,知道画的是哪里。我在长青东路这家理发店理发有四年了,自从到这条街上工作之后,我就将脑袋交给了他们。准确地讲,是交给了这家理发店一个曾做过民办老师的理发师。民办老师什么时候都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头发一丝不苟,讲话慢条斯理。没有人光顾时,他有时会拉二胡,估计是“文革”期间跟文艺宣传队临时学的,虽然拉得断断续续,但还是可以猜得出拉的是什么曲子。我理发的习惯一直没改,好长一段时间里只愿意给一个人理发,除非那家理发店搬走了,那个理发师找不到了,或者我因为各种原因,远离了那家理发店,才会换人。这个前民办教师理发师,我是第一次给他理发后,就认定他了。他理发时几乎是沉默的,我喜欢这样的风格。有一些理发师一边捏着剃刀一边聊天,虽然我相信他们的专业水准,但是也确实有些吓人。第一次理发,他就少收我两块钱,之后,一直按最初的定价。熟悉了之后,问他为什么少收。他的理由是,我没什么头发。我是少白发,年轻时满头花白头发,让我自卑了好多年,那时我剪头发,也染过。后来觉得白发也没什么,既不影响吃,也不影响睡,更不影响交朋结友和干活,人过四十后,脸皮皱了,腰不笔直了,还把日渐斑白的头发弄得黑光闪亮,脑袋就显得太假了。于是干脆贴着头皮,把头发理了个准光头。虽然照镜子时,看起来像做了什么坏事刚被放出来一样,但自从准光头之后,觉得自己胖胖的身体似乎轻了不少。这一点,对一个减肥减不下来的人来讲,真是一种安慰。
理发店右边是卖早点的。这家是连锁店。我曾在北部湾西路和广场西里都见到过它们的牌子。服务员穿统一白大褂,脑袋上都挂有一个塑料口罩遮住嘴巴,不影响讲话,但可以拦住唾沫星子四下飞溅。虽然有时服务员也把塑料口罩搁到前额上,看起来像个飞行员,但整体而言,他们还是比其他店的店员略有讲究。可能因此,加上他们这里早点品种多,包子、花卷、米糕、粥、油条什么都有,每天早上,前来选购的人络绎不绝。我经常在这里买玉米馒头,他们家的馒头虽然看起来颜值不高,但味道好,淡中带甜,甜中带香。我一般买四个,然后把这四个颜值不高的馒头帶回五楼办公室,放下馒头,先煮水,然后泡茶,茶水温度降低到可以喝了,才开始慢慢吃馒头。后来听说这种吃法是老人的吃法。我于是很高兴,顶着白头混了那么多年,终于名正言顺成为老人了。我同事老黄,早上也喜欢吃馒头,但是他的吃法和我不同。多年来,他天天早上都是冲咖啡吃馒头。在我的理解中,茶中国化,咖啡西化些。我于是认为老黄西化,老黄死不承认。不承认也有道理,天天叫嚣“夏至荔枝,冬至狗肉”的人,似乎也不太像西方人。
早餐店右侧是药店,我在店里买过感冒药和广东凉茶。有一天,我听从一个朋友建议,想到那里买点枸杞泡水喝,正在找,听到店员在后面问我,“身体虚吗?到我们这年纪是得补补了。”我扭头一看,是熟人——一位老师的老婆。这样的见面方式,让我有些尴尬。买些枸杞怎么就身体虚了?她讲“到我们这年纪”其实有些不符合事实,我算得上到了一定的年纪,她可不算。她是还没到四十岁的人。多年前,我们几个朋友听说老师重新组建了家庭,就相邀去他家里探望,以示祝贺。当他们家铁门“咣当”打开后,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看起来五十出头的妇人,她问我们找谁。我正要问候师母——我以为她是我们的新师母,并想告诉她,我们要来祝贺他们。这时,老师瘦小的脸从她脑袋后探了出来,介绍说:这是我岳母。那天我们聊了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新师母是我们要告辞的时候,才被老师请出来跟我们打招呼的。新师母比老师的小孩大两岁,听说很会泡茶,只是我们没缘品尝。
药店在长青东路和北京路交叉处,沿着人行道往左拐,是一家小炒快餐店。这家早餐店听说是一家老店,他们家做的皮蛋瘦肉粥很好吃。有时早上我也到这里安抚自己饿了一晚上的肚子。这家店的对面是大家都知道的桂新大厦——老年人喝早茶的聚集地。因为这个交叉处,我写过两首诗,记录吃早餐时的见闻。一首是《甲午年初冬的早餐》:
我决定今天郑重吃早餐/在桂新大厦对面的早餐摊/我先要了一碗皮蛋瘦肉粥/然后要了一根油条/再想想,又要了一只青菜包/味道都很好/和清晨街头的味道一样//一个同事在安静的寒风中/低头走了进来/感谢这个熟悉的人/让我吃回己酉年的味道/也感谢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纷纷从洒满阳光的街头走过/他们在这个甲午年初冬的清晨/携带冷漠/又包含温暖。
面对一杯米酒,他神情淡定/手不动,嘴也不动。他对她讲/今日停工才敢饮一点/现在抓得厉害。我被抓过一次/后来找熟人才拿了驾照出来//一双筷子架在炒粉碟上/端正得像拜神/他对她讲,多吃辣椒不好/我常在租的房子里自己煮饭/吃清淡的/有一天还请了一个越南婆/她讲比越南所有菜都好吃/吃了饭就一起睡了/他又抿了一口,然后终于拿起筷子/伸向炒粉的同时,低头讲——/生活就这个鸟样/闭上眼,世界就大同了
接着是连着的两家小卖部和一家文具店。我在这两家小卖部都买过烟,在文具店买过胶水、毛笔、笔记本、永生牌钢笔,上星期还在他们店买过一支“PO”牌钢笔和一瓶“英雄”牌高级碳素墨水。我喜欢用钢笔,这支钢笔质量不错,出水流畅,不粗不细,笔尖不刮纸。我已用这支钢笔写了两三千字了,只是昨天返回合浦参加一位长者的新书分享会时,送给他签名了,得重新买一支,我有些好奇“PO”是什么牌子。
一路走过去是家电商场、牙医诊所、地震局、装潢材料店、命理中心、海鲜大排档、幼儿园、正新鸡排、窗帘店、中信通信,再过去是已没有体育设施的体育路和广东路的交叉路口,路口正对面是以卖生猛海鲜及批发低档衣服出名的南珠商厦。沿着体育路往西会通往北京路,北京路向南,通往北海大道,再一路往南是大润发、火车站,在火车站处往东拐到广东路,往西拐到四川南路,不论是广东路还是四川南路,往南,都可以到海边,到一望无际的大海边,大海那边是海南、南沙、西沙……沿着广东路往北走,是北部湾西路,沿北部湾西路往西可到市中心的北部湾广场,一直往西会到国家森林公园冠头岭。沿着北部湾西路往东可通往合浦方向,经过合浦,可去南宁、武汉、湛江、广州、北京、上海。
一个朋友在深夜打电话给我,希望我帮他一个忙。他说他的朋友在我曾服务过的公司当船员,他朋友的女朋友原来在深圳的游船上工作,是他同学。为了两个人能在一起,他朋友的女朋友放弃了深圳待遇不低的工作,应聘到男朋友公司的游船上工作。一开始,女朋友安排在一艘天天晚上可以回家的船上工作,两个人因此特别高兴。后来,女朋友休假之后,重新上船工作,便被安排到了一艘有着两天航程的船上工作,由于工作性质的关系,两个人不但不能天天在一起,甚至有时一周、半个月都不能在一起了。这样的遭遇,对于热恋中的人来讲,想起来是有些残忍。为了和女朋友在一起,他找到了我的朋友,希望能调回原来工作的航线。我的朋友很感慨,一对恋人,几天,甚至一两周都不能相见,真是太惨了。他觉得,她放弃了高薪的工作,调到男朋友一个公司还不能经常在一起,真是难以想象。
我安静地听朋友把这个“悲惨的故事”讲完。我没有安慰他,但是答应帮他去问问。我曾在那个公司工作,对船员的工作性质略知一二。实际上,这样的调动,最正常不过了。朋友把这件事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我只能自己对自己微微一笑,他不知道其中原由,有这样的看法,也正常。这让我想起自己多年前,想起少年时候,也面临过这样的“生离死别”。我们一帮同学也都面临过类似的遭遇,比他们的时间长,长得多。那时,谁没觉得是大难临头,怎么也过不去了呢?但是后来发现,“大难”总是悬在头顶上方,天没塌下来,地也没陷进去。而且,“大难”在不知不觉中,就消失了,忘记了。而且,我的那些同学,不是那个时候面临这样的“生离死别”,他们中不少人,从那个时候起天天得面对,如果不出意外,他们至少得面对到退休。
可能面对诸如此类的“生离死别”多了之后,所谓的“生离死别”也就不那么严重了吧。不仅是这样的离别,其他很多的离别,不也差不多吗?很多当时“过不去”的往事,往往得在某次巧合中,才想起。而当初,那些事,曾让我们度过了多少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
时间真是一块无坚不摧的抹布,而我们每一个人都曾经是崭新过的木头桌子。多年过去,木纹清晰的崭新木头桌子,纹路模糊了,虫眼消失了,桌子的脚少了一根,当年敲起来谷谷有声,现在敲起来咚咚作响了。时间悄然無声滑过去之后,很多仇恨消逝了,很多认识的人不声不响死了。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又秋声。”时间如流水,而我们还活着。
到了这样想的时候,年龄怎么也“一打”了。这个时候,其实是不得不明白,这世间哪来那么多生离死别。即使是要经历过很多生离死别,那也只是经历过而已。否则还能怎么样?人哪怕再强大,也改变不了大海波澜起伏、人生悲欢离合的客观规律。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少年时,我想不通为什么有一些老人特别喜欢沉默寡言。他们就像蹲坐在门口的一块石头,整天一动不动的,好像对世事了如指掌,又漠不关心,却又像一直在专注察看着。虽然现在我还没到他们那个岁数,但似乎明白了。
去年三月,我因时光流逝写过一首诗,题目就叫《三月》:
去年的三月,常在公园路口/一起吃猪脚粉的朋友远走北美/住在公园路口的老师去了天国/去年的三月,一个写诗的兄弟从成都来看我/我们先在海边一人啃了五条秋刀鱼/然后喝酒,然后在老街上奔跑/一边跑一边手指苍天,大声喝骂/骂了一晚。也见过很多好人,讲过无数废话/似乎爱过,也恨过……/去年的三月,拐过公园路后,就是多年前的事了//今年的三月,桃花夭夭,夏天仍旧转眼要来/今年的三月,阳光灿烂,好像世间风雨已褪尽
我经常把这首诗翻出来读。这种情况于我,比较少有。我很少读自己写的诗。但是这首诗,不但经常读,而且每一次读,都有新的感受。不是对诗有重新的发现,而是让我对往事再次回望,想起一些久远的往事,记起一些以为已忘记的人。这样的回望,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说是好事,那还不如说是一种折磨更准确些。
大巴滑出车站后,车厢里安静了。当然也不是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动机发出嗡嗡的声音,时高,时低,甚至偶尔还发出些歇斯底里的喘息,车身突然抽搐一下,跳起来,或者就要停住一样。但是,总体而言,还是相对平静的。
这时,车上的乘客,路途的惫乏还没有开始,行李又已陆续安顿好,也都找到位置坐下了。有人便开始閑聊,也有人已随着车装视频播放的碟片进入兴奋或者悲喜状态,还有小孩的嘈杂、挨骂声,以及不时突如其来的手机响铃声。一切好像都是编排好的程序,渐次进行。我很快也习惯了车厢里的环境,刚上车时拥挤的不适感已消失,一种随遇而安、无缘无故的闲适,渐渐涌起。
人习惯环境的能力和对环境的妥协,是多么简单,多么不像臆想中那么慢,那么困难。
大巴从车站开上高速公路后,眼睛转向窗外。这于我,是习惯。
窗外是南方高低起伏的丘陵和丘陵上的绿色植被,它们依然长青,经年如此。我看到甘蔗、竹子、香蕉、稻谷、豆子、蔬菜瓜果,在路边,在山坡上,排列整齐。车驶过这里,是这样,车驶到那里,也是这样。不仅是南方的土地,和北方的土地一样,大多已经被土地的子民们规范得秩序井然,如人类所愿,而失去了土地本来的野性。不时有建筑物晃过,加油站、工地、民居、学校、收费站、餐馆……虽然样式各异,高矮不一,但是建筑物的颜色就像商量好了一样,大多灰暗泛白,无聊、乏味。也会看到田野里的人和耕牛,池塘里的鸭,屋边的鸡,路边的猪,还有一些分辨不出种类的动物。
它们在车窗外是静止的。
目光自然而然慢慢收回到公路两侧了。骨架清晰的树木,该青绿的青绿,该枯黄的枯黄。有的一枝独秀,有的纠缠不清,更多的是排列有序,层次分明,顺应地势起伏而起伏。眼前像有一副彩绸飘动,睡意渐起……睡意蒙眬中,一些花朵出现了。
就像戏到了高潮,关键人物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
睡意渐浓中的花朵,在平行于车窗或稍高于车窗的位置,咒语一样浮现。
窗外,那些饱含万千颜色的娇嫩,依旧和我在世事中看见的那样,我分不清楚它们的数量、颜色、大小、种类。它们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摇晃着,植入我的梦里。
人一生,送别无数。
送小孩去学校,看着他稚嫩的身躯上压着沉重的书包,一步一步走进学校大门,不禁有些心旌摇曳,想起小时候的早上,父母也这样看着我们,背着书包,踩着青砖石板路,拐过街角去学校;曾在不同机场、火车站和汽车站送别朋友,朋友也送我,身边是大同小异的播音腔、喧哗的声音、匆忙的脚步、沉默的座椅,以及一晃而过的欢笑与悲伤;酒店、马路边、大树下、商场门口……拥抱、握手、挥手致意、欣喜或言不由衷的言语、惊喜或麻木的眼神,幻化出千般百样又一成不变的离情别意。
在我还不算太大的十六岁,经历了真正的离别。父亲心肌梗死,突然间就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母亲和我们撕心裂肺的哭声,打破了凝重的黑夜。但是无论怎么样,谁也无法拦阻父亲远行。有一个朋友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一个人即使活到六七十岁,父母健在,他仍然是孩子。然后这个朋友这样评价我:你这种情况,是从少年一下子就跨进中老年。我竟然无言以对。
我十八岁那年,随船首航,第一次离别我们这座城市。当清晰的港口建筑和港口里穿梭如织的小船在眼中远去,逐渐消失,一种无法言说的滋味,从心里缓缓而出。那时候还没有几个外地的朋友,没有手机,也没有QQ、微信,少不更事更兼独在异乡为异客,除了被浓浓的莫名其妙的所谓背井离乡的愁绪浸泡着,实在没有别的事情可想,也还不会想太多别的。那一年的中秋,是我第一次不在家里过中秋。中秋节前几天,趁船靠岸时,我给母亲寄了一张明信片,不知道她收到了没有,没见她提起过,我也没有问。
时光流逝,此后和其他人一样经历了更多的悲欢离合,人在江湖,一个人的风云变幻逐渐日常化,人便有些麻木,心里面的沉浮和伤感,也便慢慢平静了。有时,离别甚至还能带给我们一些轻松,甚至是欢快。这是怎么了呢?是我们不需要离别还是离别影响不了我们,是对情谊冷淡了还是不重感情了,是坚强了还是更脆弱了呢?是,也不是。
于是,也想起别人的离别。比如古代的。古代,远方朋友间的每一次“劝君更尽一杯酒”,几乎都是生离死别。“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杜甫和李白的离别,王勃和杜少府的离别,伯牙和子期的离别,都是“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此后虽然“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毕竟“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江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有;沧海变桑田,物是而人非,更多。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离别,让人百感交集却也无可奈何。
里尔克这样写过:“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
想来,珍惜当下,至理名言。
但有多少人能真正理解,把握得住呢?做不到,当尽力而为吧。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