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少女成长记

刘继荣

一个人的长大，是这样繁复曲折，又是这样美丽有趣。

老师发来消息说女儿今天又没穿校服。反了她了，国有国法、校有校规，她屡屡挑战学校的规则，真头疼。

我飞快地打字：老师，请您罚她值日，罚她抄写班规，罚她跑800米，让她知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写好了又删除，删除了再写，最终仍是长叹一声，没有发出这段大义灭亲的狠话。

我疲倦地抱住头。还是读小学省心，老师说一不二，妈妈说二不三，乖乖的惹人爱。如今上了高中，忽的长高了，连球鞋都要穿37码，开始对老师的管理颇有微辞，嫌妈妈唠叨，嫌校服颜色丑，把整个世界当假想敌。

你看她身长五尺，高晃晃打你眼前过，你心生慰藉，以为她已长大成人，不不不，醒醒吧！生物学家说，青春期里，负责情绪的杏仁核迅速发育，但负责自我控制的前额叶又发育较晚，二者不相匹配，导致行为冲动。

所以，我女儿已经高二了，却还在为校服的颜色怄气。

蓝这个颜色

校服是矢车菊蓝，清爽、悦目，尤其是用料足，走线均匀结实。穿上可跳跃、可奔跑，上衣装得下整个夏季的风，两个裤角打一个结，能装五六十斤大米，多好。但女儿说，最恨蓝这个颜色，中规中矩，男女老幼皆宜，温吞吞全无个性。

我好言相劝：“蓝色干净又温柔，将亚洲人皮肤衬得白皙，居功至伟。”她向往地说：“白色最明媚，初夏穿起来，像去年的雪全落在衬衫上。黑色高贵又神秘，是时装界的宠物。”我说：“白衬衫的记性特别好，喝了可乐会记住，吃了火锅会记得，连那么透明的眼泪也能留下一个印记，得有专人侍候才行。至于黑色，108歲也可以穿，何必着急。”她不听，只管一力地诽谤蓝色。我谆谆教导：“蓝这个颜色，可入诗、可入画。你看古诗词里，春来江水绿如蓝，揉蓝衫子杏黄裙，美极了，我劝你明天还是穿上校服。”

“不穿不穿不穿！”她掩耳摇头。当时我以为是撒娇，结果她胆大包天，真的不穿。现在，我只得耐着性子，前往学校送“战袍”。见到我，她先一喜，眉头松开，到底是小孩儿，还是忌惮老师的。可在亲妈面前，又想输人不输阵，嘴硬道：“罚就罚好了，你干吗送来？”说话间，已抖开校服，横披在身上。我气得笑起来：“我知道，有些明星街拍时会这么穿，衣领斜斜松散着，锁骨隐隐，香肩微露，有1001种风情。可你，这么横披一个褂子，像是范进的老丈人胡屠户，随时要去抽发疯的女婿一个嘴巴。”此言一出，女儿怒极，将校服掷还给我：“妈妈和老师一样讨厌！”她转身跑开，脚步咚咚，每一步，都似踏在我心上。我立在原地，气得手脚冰凉。会否有一日，她长大成人，向我忏悔今日所为，抱住我膝，眼泪堕在我衣角，答应从此不惹我生气。

慢着，我也不是什么慈母，刚才那几句话比刀子还利，随便一个女孩，都能被气到尖叫，难怪她要跑掉。我自己内心尚且燃着360朵小火焰，如何能劝得他人清凉自在？以后得见机行事，不可一味逞口舌之快。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女儿放学了，黑眉黑脸，掷书包，很大声音地换鞋子。仿佛马上就会揭竿而起，去梁山泊啸聚山林。我不闻不问，等她自己说。果然，她憋不住，叽叽歪歪，开始抱怨班主任：“她是牢头，她压抑我们个性，根本不懂得教育学和心理学。她也不懂审美，从不化妆，每天顶着枯焦的眉毛上课，甚至穿绣着牡丹花的羊绒衫。”你看看如今的学生，连一朵牡丹花都容不下，真难教。

抱怨在升级：“她推荐的书我们都不爱看，她讲课一点儿也不幽默。”我暗自腹诽：怎样？难道要莫言推荐书目，要周星驰给讲语文课，邀请屠呦呦给批改生物作业，叫霍金来出物理试卷，好不好？但记着教训的我，嘴里说的却是另一套：“可不是，教师理应幽默博学，否则就应当去卖红薯。”女儿眼睛一亮，似找到知己，用胳膊绕住我颈，待我如姐妹。她给我倒果汁，替我按摩肩膀，我闭上眼睛，非常享受。

女儿央求我：“妈妈，你去教务处告一状，把我们班主任换掉。”我吓了一大跳，赶紧抖落她的手。你妈是什么人，半生磊落，连八卦都不肯参与谈论，居然要去告一个尽职尽责的老师的黑状？开玩笑！

见女儿眼神殷切，状如求救的小猫小狗，我忽然间就有了主意。叫她安心做功课，为娘的一定会鼎力相助，决不含糊。得我应允，她满脸放光，开开心心写作业去了。我告诉她，我会先写邮件投递到教务处，如不见效，则亲自面呈。但这段时间，你要乖乖穿校服，她同意了。

一周后，女儿告诉我，班主任给调到图书室去了。她郁郁不乐，看样子甚为难过。我讶异：“那不正遂了你心愿？”她蹙眉说：“妈妈你不懂，如今是副校长来代课，虽也满腹经纶，但根本不了解学情，很难像班主任那样因材施教，班里肯定会变得乱哄哄。”

这小孩儿原来不傻。我故意笑道：“但你可以不穿讨厌的校服了呀。”她摇摇手，说校服不校服的都是小事，那是因为平时学习压力大，找个发泄口而已。她极为沮丧，不住叹气，像是要把18岁以前的气都叹完。

女儿忽然想起什么般翻脸指责我：“妈妈，我没想到你的告状信那么灵验，你当时为什么不乱写一下子？”她眼眶红红，状甚无辜。面对此情此景，我不知该大笑三声，还是该大哭三声。

矢车菊开过的夏天

我给女儿看邮箱，我根本没有发出那封告状信，它从未被任何领导审阅过。女儿如同受到巨大愚弄，她睁大眼睛：“妈妈，你怎么是这种人？我一向以为你坦诚，你居然欺骗我！”我苦笑，我从前亦是个好人，自从做了这个高中生的妈妈后，我阳奉阴违，见风使舵，什么不干？！

现在，女儿求我帮忙，叫我写一封挽留书，希望学校能将班主任留任。我起草的时候，拿出大爷的做派，要茶要水、要糖果、要饼干，甚至要她擦一擦地，女儿忙得团团转。看来，她对班主任是真心的。

听说教务处收到了几十封挽留书，言辞恳切。隔一周，老师顺利回归。重登讲台的那一刻，老师哽咽，说没想到大家待她如此情深，她会加倍努力，做得更好。才散漫了两天的调皮鬼们，悚然心惊，表情复杂。

到了年末，事情特别多，有各种赛事，又有会考，女儿忙得焦头烂额，整天噘着嘴，动不动就想发火。对老师的深情消磨尽净，又开始抱怨，一切回到了老样子。

有一日，女儿回来，动也不动，坐着看窗前的树。我安慰：“再不喜欢老师，也请暂且忍耐一下子，明年就考大学了。”她淡淡地说：“没有不喜欢。老师当时调到图书室去，并不是因为谁告状成功，是她怀孕了。”

我颇为震动，这世间，有人非真金白银不能打动，也有人肯为一段天真烂漫买账，沉默如黄牛。女儿一副要哭的样子，但忍住了。一个人的长大，是这样繁复曲折，又是这样美丽有趣。

自那天起，女儿天天穿着校服。放学的时候，夏风吹过，校门前似矢车菊盛放的原野。将来有一天，女儿会不会记起，为了蓝这个颜色，她曾伤心落泪，也曾激烈反抗，但最终慰藉她心的，仍然是蓝。

端午过后，天气特别热，女儿才上初一的表妹来了，与姐姐喁喁细语，抱怨这抱怨那，嫌老师管头管脚，好不烦恼。女儿老模老样，劝说表妹：“哪里没有纪律，幼儿园上操要喊口令，就算花果山的猴子，也需要一个美猴王来管束……”

咦，女儿长大了！我忍不住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