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出生活的复杂性

从题目《生活π》来看，霍君在写作时应当是非常用心且有鲜明指向的。圆周率（Pi）本身就意味着难以穷尽的复杂性，当它被附加于“生活”之后，則可看出作者给自己设置了不小的叙事障碍和叙事野心。生活当然是复杂的，就像是π的无限不循环，充满了层出不穷的无规律变化。李安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也用到了这个符号，它既是少年的名字，也对应着他遭逢的难以预料、诡谲莫测的海上行旅。

所以，霍君要写的小说必然与“复杂性”密切相关。如何写出生活的复杂，在叙事上可以有多种选择。霍君选择了自己熟悉的地理与人文环境。小说开篇即点明了地域与历史背景：天津。主人公鞋匠老王说着一口“嘛儿嘛儿”的地道天津话，而和他一样会说天津话的是当年留在小城的一批知青。“这批人不像影视剧演的那样，背井离乡拼了命地要返城。他们不是，离家太近了，很多人就把未来许给下乡的地方了。”当地人把这些留下来的知识青年称为“青年儿”。时过境迁，“青年儿”这一称谓并无多少时代的神圣感与荣誉感，反倒成了骂战中的趁手简称。

《生活π》的叙事脉络很清晰：鞋匠老王、电工老张、门卫老赵的故事。他们的生活在“和谐小区”有着交叉和重合，都在这里讨生活，却又有着完全不同的现状与结局：鞋匠老王因漂亮老婆而自愿留在乡下，他以此而自傲，逢人必说老婆好。他一边唱着《我只在乎你》一边摇着小车补鞋，眼含星星点点的泪花；电工老张早已经成为本地人，“褪尽了‘嘛儿嘛儿的津味”。他毫无怨言地接受着本地老婆的吼叫、抱怨和指责，与老婆一起同心协力建设生活，而他老婆最大的乐趣和消遣就是跟鞋匠老王抬杠；门卫老赵多年来毫无存在感，没有人对他的来历和生活感兴趣，但他却在收垃圾费一事上大显身手，彻底制服了老张及其泼辣老婆。

作者可能是有意识地选择了身份、地位、生活层次相去不远的三位主人公。他们都处于社会的底层和边缘，历史的荣光与他们丝毫无涉。在当下这个被资本和金钱裹挟的社会，他们只能以仅存的力气去求得生存的一点点空间，其艰辛与苦楚，令人感同身受。可以看出，作者对现实生活有着相当的熟悉与了解，她写到的职业及其状态，不仅翔实，而且带着她自己的观察与体悟。而主人公一口很哏儿的天津话，也白描式地勾划出了人物的性格特征，为小说平添了风趣生动的气韵。

鞋匠、电工、门卫，作者以职业来指代人物，概括他们的生存形态。比他们的生存更为复杂的是，当他们与生活的艰难、社会的规则等外部秩序劈面相逢时，那一刹那所迸发出来的出人意料的反应。鞋匠老王在被质疑老婆是否真的很漂亮时，他从内心作出了强烈而轻蔑的反驳；电工老张家的垃圾被人塞回家门口，平常很老实甚至很窝囊的老张决心夙夜等待“坏人”并予以“猛虎般”的反击；门卫老赵“纯属是聋子的耳朵——配头”，但他在收垃圾费时从独眼里射出的冷光足以让人胆寒。在我看来，这种种复杂反应里所包含着的，是主人公即使坠入到生活底层，也没有失去的尊严、乐趣与坚持。他们以此来抵御生活之难、命运之难。

复杂性的呈现还来自于作者的叙事姿态。由于她并不对人物进行简单化的批判、同情或鄙薄，而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以平静、平视甚至不乏欣赏的态度，将人物面对生活的反应和盘托出，所以也就使读者从中攫获到了并不单薄的阅读体验。她埋下的草蛇灰线也将复杂性暗暗地延续到了小说结末，从而使小说保持着饱满的叙事力量。一个重要的叙事脉络从头贯穿到尾：有着漂亮老婆的鞋匠老王突然消失了，很久没来，老张媳妇顽强地帮他守着空空的摊位。她偶遇老王的同村人，打听之下，才知道老王老婆漂亮是漂亮，但年轻时就得了类风湿，瘫痪在床好几十年了，现在已经病重。得知此事之后，老张媳妇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惊扰到了正在专心听相声的门卫老赵。你看，一直到最后，作者都不动声色地将叙事的丝缕牵系成网，将三个人、三家人的生活连接在一起。不得不说，她在叙事设置上用了功夫，也用了心思。

这是我愿意看到的写作方式、策略与姿态。短篇因篇幅所限，没有办法用“长度”来抻展叙事内容，因此，只能在“厚度”也就是“复杂性”上做文章。文章做得好，小说的内涵和情绪自然就洋溢出来了；做得不好，便会流于寡淡无味。从这一点来看，《生活π》可以说是成功的。

曹霞，著名文学评论家，现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