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那只蝴蝶的日子

2018-07-17 09:25耿庆昌
地火 2018年2期
关键词:聊天蝴蝶妹妹

耿庆昌

今年农历的六月初六是生活在故乡的母亲八十六寿辰日,因去年母亲八十五大寿时已隆重了一次,母亲坚持今年不要工作距她近四百公里的我和弟弟两家回故乡给她过生日。我却坚持要回去。一个五世同堂的大家庭,我们每年都回去,哪能今年不回?

我知道母亲今年不让我们回去给她祝寿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知道我妻子今年回不去。一个月前,儿媳刚添了孩子。

今年是我与妻子的“珍珠婚”年,我们已携手走过了整整三十年的美满历程。妻子是母亲的“魂”,在我们众多的家庭成员中,妻子是母亲最亲的一位。我们兄弟二人都在城市工作,在十多年前母亲就坚决拒绝了城市楼上楼下的生活,在妻子精心策划和极力推动下,我与弟弟便每人掏出十几万元,给母亲盖了一处全村最好的院落,并建起了前花园,后果园。

每次回去前,我都要给母亲先打个电话。母亲每次第一句都是:“小小他娘跟你一块来吗?”假如我回答是肯定的,母亲就会马上激动起来,喜言悦色地给我说上一通话。假如我是否定回答,会马上感觉到,母亲与我多说一句的兴趣都没有,便立时把电话挂掉。

往年为母亲的祝寿事宜都是由妻子一手操办,既然今年妻子回不去,我就早回故乡了几天。一进院落大门,虽然母亲早就知道我是独行,还是不由地往我身后瞥了几眼,接着便有些失望地说:“不让你回来,你又回来了,你回来干啥?”

我与母亲在房间面对面待了有五分钟,见母亲一直打不起精神,便站起来说了一句:“我到院子里看看您养的花。”

其实,我是出来看那只漂亮而别致的大蝴蝶的。

五六年前,母亲精心侍弄的花园第一次有花开放后,就有一只巴掌大的蝴蝶年年光临我家,从花开至花谢,从春到秋,不离不弃,一直陪伴母亲三四个月的时间。

在走到院子的那一刻,我便打开手机摄像头。许多的蝴蝶、蜜蜂甚至苍蝇塞满了镜头,却唯独没有发现我期待的这只大蝴蝶。又经过一阵寻找,我彻底失望后,便进屋向母亲探寻。母亲说了句,怎么会呢?按说早来了。说着随我走出屋,在院子内转过一圈,母亲回到了屋,坐在原来的位置,没有半点失落感地冲我说道:“没来就没来呗,她不来又管不了咱吃喝,但她迟早会来的。”说完,便望了一眼房顶,一脸惆怅。

知道母亲此时没有心情与我聊天,便又躲避似的回到院子花丛中继续寻找。

这可是给我带来意外荣耀的一只蝴蝶——就在去年这个时候。

那天我正拿着手机对着一朵大而鲜艳的芙蓉花乱拍,这只蝴蝶忽然闯入了我的镜头,并把花蕊当成了餐桌,贪婪地又吸又吞。我打机枪似的不断拍照,并整理出三张,发到微信朋友圈。不长时间,单位一位负责对外宣传的同事便打来电话,把其中一张照片夸得让我有些脸红,也把从没研究过摄影艺术的我捧为摄影家。更让我受宠若惊的是,单位把即将开印用于对外宣传的年历彩页上的一张照片,调换成了我的这张蝴蝶照片,并署上了我的大名,这只蝴蝶也“飞”进了千家万户。许多朋友打来电话说,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蝴蝶,没想到你还是一位摄影家。

而我在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这天早晨,望着墙上宣传画里那只漂亮的蝴蝶,和右下方我的名字,还有妻子忙碌的身影,不由泪水涟涟。

我一九八四年九月参加工作,第二个月在村上当书记多年的父亲查出得了重病,虽经济南、北京、上海的大医院多方治疗,不到花甲之年的父亲,还是于第二年中秋时节永远离开了我们。给我留下了一病不起的母亲,及正在上学的十一岁的弟弟、十七岁的妹妹,还有三间土房及几千元的债务。

这个时期,我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不断有领导和同事给我介绍对象,也正式谈过两个,也都是在正式确定关系前,看到我家的情况后提出了分手。其中有一位我深爱的女友在分手后,让介绍人给我捎来一封信并夹了二百元钱。信里说,你人很好,我很喜欢你,但我没能力与你一起支撑你这个家。我知道这几个月你在我身上花了总共不到一百元钱,我给你捎去二百,算是对你全家今后生活的祝福。

这封信让我哭了大半夜,再想想我这个破碎的家——要不是同宿舍的同事寸步不离,真不知道我现在会在何方。

不久有同乡介绍让我认识了我妻子。见过几次面后,凭她的条件我更不抱希望了,所以也不那么用心,并做好了到农村找一个的准备。凡是不报多大希望的事,处理起来就显得坦荡和自然。我们相处几个月后,便到了临近春节的寒冬时节,城市生城市长向来没在农村过过春节的她,忽然向我提出要陪我回故乡过春节。说,你父亲刚去世,今年春节我陪你回去也让你妈高兴高兴。

我也没多想便写信告诉了家里,很快便收到了妹妹的挂号信。信中指责我怎么还不接受上两次的教训,你真的认为看过这个穷家后会有女人跟你?咱娘也说了,谁再给你介绍媳妇,你就說你没有父母,没有弟弟妹妹……

读完这封皱皱巴巴的信,我不由泪水簌簌。能想象出写这封信时,母亲和妹妹及刚谙世事的弟弟,又哭成何等程度。

离原定回故乡的日期愈来愈近,我在纠结中暗中落泪。家庭条件较好的她,却拿着她母亲特意塞给她的几百元钱,给我母亲及弟弟、妹妹不停地购买过年用的东西。

忽然带着一位漂亮女孩回家,读不出母亲及弟弟、妹妹脸上呈现出的是喜还是悲。了解我家境的邻居们,更是把家中好吃的、好用的自觉拿了来。

第二天起来,望着一脸疲倦做早餐的她,便问她休息得如何?她说:“你说你家条件差,这次我可真正体验到了。与你妹妹聊完天刚想睡觉,墙上掉下一块巴掌大的土块,差点没砸着我。就怕你家这土房子倒了,吓得我好长时间睡不着。刚睡了一会儿,一只老鼠又踩着我头发跑了过去,吓得我再不想睡了,就与你妹妹聊天。我说,农村这结婚的被子真宽真长。你妹妹问,你怎么知道是结婚的被子?我说,你哥说是借的西边你刚结婚的堂哥家的。听我这一说,你妹妹就不停落泪,很少说话了。”

我走出屋门,正好碰到似乎还没擦干泪的妹妹与一脸沮丧的母亲在一起聊天。我问妹妹:“昨晚为啥哭?”母亲和妹妹往外走了几步,妹妹还没回答我,两眼闪着泪花的母亲先开了口:“你咋这么傻?啥话都说,借个东西也告诉人家,要不都不跟你?这个再不跟你,你都二十六七了往哪找去?”

“真诚方能换来真情。”我不记得这句话是谁说的,但让我坚持了大半辈子。在回单位的长途车上,见我家的穷并没影响我俩的感情,我给她讲了许多故乡贫穷的故事。她说:“听介绍人说你父亲当了多年的大队书记,我认为你家会比别人家强一些,我看也不强,甚至不如别人家。”我说:“我爹是个好人。再者,在这个穷地方,想贪贪啥去?”

又走过一段路,我一脸真诚地对她说:“那天介绍人跟你妈说,因我爹是大队书记,去世后上级每个月会给我娘几十元的困难补助。我落实了一下,这是没有的事。富裕的地方才有,在我们这贫困地方没有。”

她羞涩地把头扭向我低声说:“你认为介绍人的话我都信?我早向我们单位的你一个同乡落实了。你们这穷地方根本没有这个待遇。但我最喜欢你的真诚,这比金钱和地位更重要。”

在第二年的金秋時节我们结婚后。妻子给我提出的第一个大的要求,就是把我母亲和弟弟、妹妹从贫困的故乡接过来,与我们一起生活。我说,就这三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哪容得下老少五口人生活?并且几个月后家庭中又要增加人口。经过几次家庭会议,最后决定先解决母亲一大心病——把刚上初中的弟弟接过来。

到今年,我们结婚整三十年,弟弟也在我们身边生活了整三十年。他中学毕业后,顺利考上了大学,工作后成家立业。

离母亲的寿辰日,还有两天时间。日期愈近我与母亲愈显空虚,两个人谁也不想开口说话。母亲似乎不愿看到对家务活笨手笨脚的我,一趟趟往外跑。

我也不愿在屋内待着,而是不停地在院内花园内寻觅。我相信母亲的经验不会错,那只每年都光临我家的漂亮大蝴蝶,今年也不会失约。然而我两天的寻觅,换来的是两天的失望。

这天下午,母亲不知又到哪去了。很少来我家串门的一堂嫂忽然来到我家郑重地问我:“婶子这两天为何光往后面跑?我问她,她说这两天天热没下雨,看看后面地里的庄稼该浇了不。我想,我婶子是不是迷糊了?你家又没地,浇不浇管她什么事?再者起码有一年多了,我向来没见过她到后面来过一次,都是到前面老槐树下,跟一些老人聊天去。”

听完堂嫂的述说,我的眼睛湿润了。母亲是在期待一个人,一个十多年一直陪她过生日,已牢牢长在她老人家心里,并成为她生命中一部分的那个人。

我们村庄的后面是狮子楼至景阳冈,也是阳谷至张秋的一条旅游大道。正对我们村的一个小站,便是全村和附近村庄去北京、上海,或聊城、阳谷上下车的地方。结婚三十年来,我携妻子每年都回故乡几次,多数是坐长途车来回,上车、下车都在此处。在五六年前母亲都亲自接送到这个车站,这些年母亲年岁已高,加之途中有一段坡路,就坚决不让母亲到车站接送了。

再过一天,就是母亲的大寿之日了。读着母亲惆怅的面容及那空落的背影,真想按动我手机通信录中那个排在第一的号码。一想又违常理:跑800里路为一位十分健康的老人单纯过个生日,常规来说不是必须的;而刚出生的小孙子甭说一天,就是一个小时也离不了她。

我虽然天天摆弄手机,还是理智战胜了行动。但就在这个时候,手机上忽然“蹦”出了妻子的名字。妻子说,她后天要赶过来给母亲过生日。我问,你怎么回来?你向来没自己回来过?她说,跟你回去这么多趟了,还能不知道怎么回去?我从总站坐上去济南最早的那趟车,到济南后再坐去阳谷的车,从阳谷坐去景阳冈的车,到你村头下车就行呗。估计,十点就能到你家。我又问,孙子谁管?她说,儿媳把她姑叫来了,替我两天。儿媳说,十多年了,你每年都回去,今年怎能不回去?

放下电话,我并没把这一消息立即告诉母亲,而是继续在花园内等待那只按母亲的预测一定会来的大蝴蝶。

第二天就要为母亲祝寿了。上午嫁到前村的妹妹骑着电动车来了,坐在母亲身旁,也把我招呼到旁边,郑重地说:“我算了一下,明天要来二十多口人,看看该买的该借的,咱今天准备一下。”

妹妹的话音刚落,母亲便站起身说:“过啥生日?不过了!”说完便往外走。妹妹望着母亲的背影,对我说:“看来我嫂子不回来,今年咱娘这个生日是过不好了。”我说:“回来,谁说不回来,明天大约上午十点就能到。”闻我之言,妹妹一下站了起来,说:“你不早说,我去告诉咱娘去!”说完便急促促地走出了屋门。

没多少时间母亲便匆匆地走了进来,刚才走出去时那脸惆怅换成了满脸笑容,这也是几天来,母亲最灿烂的时刻。母亲身后远远地跟着三位常与母亲在一起聊天的大娘、婶子。婶子对我说:“这几天一说过生日侄媳妇不来了,你娘像丢了魂一样,天天拉着脸。我们都安慰她,说侄媳妇每年都来给你过生日,今年肯定还回来,这不真来了嘛。我们过来帮着拾掇拾掇。”

第二天八九点钟,姐姐、妹妹、外甥、外甥女便大包小包地陆续来了,却忽然发现不见母亲了。

经常到姥姥家的一个外甥女说:“肯定在前面老槐树下跟那些姥姥、妗子们聊天呢。我过去看看。”回来后,却是一脸失望,说:“都说今天没见我姥姥,她们还正纳闷呢。”

在我家忙活的婶子说:“不用找她,她一个小脚老太太,还会跑哪去?不知在谁家聊天呢,忘了啥时候了。”正在大家七嘴八舌时,只见母亲在堂嫂和妻子的搀扶下,走进了院门。

妻子先打开她的行李包,拿出了给母亲买的礼物。母亲更是跟孩子一样,在妻子周围转来转去,忽然拿着妻子给她刚买的一身衣服说:“年年来,年年买,我有六身新衣服,没穿过,你还给我买?”妻子说:“来给您过生日,我不能空手来吧。”

妹妹招呼大家坐下点蜡烛,母亲瞥了一眼满桌的佳肴及妻子带回的摆放在佳肴中间经过三层精心包装的大蛋糕。妻子搀扶着母亲欲往正座上走,在卧室门口母亲忽然停下,说:“她不想先吃饭,想躺一会儿。”妻子便扶母亲拐进卧室,妹妹先跟了进去,片刻后,我也走了进去。只见母亲侧躺在床上,双手紧握着妻子的手,满脸泪水。

外面正欲点蜡烛、唱歌祝福的外甥、外甥女们,或站或坐,不知所措。有的想进去看看。从外面走进来的姐姐,大声说:“让你姥姥躺会儿,都别进去,外面那只大蝴蝶回来了,要不都到外面看蝴蝶去!”

姐姐的话音刚落,我第一个走了出去。只见这只迟到的更显靓丽的大蝴蝶,正毫无顾忌贪婪地在一朵鲜艳的鸡尾花上狂吞乱舞。我拿着手机,对着它猛拍一气。

此时,外甥招呼我进屋吃饭,进屋一看母亲已端坐在正座上,满脸堆笑的脸上仍印着明显的泪痕。

我也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相册,却发现十几张照片中没有一张清晰的,都是因手颤抖造成的模糊,在过去却从无此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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