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永江
无法选择,亦无法决断,当图纸上的那个点涂亮之后,被经度、纬度锁定的位置跨越时空地挪移到两山之间的峡谷之中。时值7月,一侧是以热而著称的连绵延长的火焰山,一侧是库木塔格沙漠隆起的“沙山”。自然的造化将两侧提拉出巨大落差之后,便将沟谷置于其中。这样的自然环境,不仅容易聚集热量,也易于保存持续的温度。曾经巍峨甚至冷峻的井架,在这样的山体与温度中略显焦灼,好在它一直是挺拔的姿态,再加上一台台的设备设施环绕,一栋栋房子排开,就让这个叫做钻井队的环境形成自己所特有的“势”。
清晨的微曦首先将沙漠染红,由风所形成的波浪在这样的光影中成为绚烂的“红海”,画面的美感以凌厉之势侵入内心。当光亮逐渐抬升,沙漠的形状完全显现,那最早的一束光也触摸到了火焰山的顶部,整个天空不经意中瞬间明亮起来。昨天的温度还在,但暑热已经消退,沙粒与山体上的岩石在每天的温度变化中,膨胀与压缩相互交替的磨练,使沙更坚更圆,使山体的色泽更加厚重。山体与沙漠的巨大体量,让它们吐纳着足以能够燃烧的热量,所以这里的早晨从30摄氏度开始起步。无遮无拦的阳光,不仅是明亮,还足够灼热。这时的工装,不仅是工作的需要,也是避免身体被灼伤的防护,脸颊的两侧,安全帽带遮挡出的白色印记便是阳光所赋予的鲜明色彩。
在无边且无形的自然面前,我们的力量有时显得极为苍白。也正是如此,尊重并顺应自然成为生存与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同样我们还需足够的智慧认识自然间的规律,以在动态的、变化的规律行程中顺流而行。有时看似退后或是迂回,其实也是向前的一部分。气温随着太阳的抬升而增高,让处于阴凉处温度计的红色汞柱格外艳丽,这样的标记不仅是记录,也是对大家的一个提醒。只是上午时分,气温还处于行进的过程中,钻井队此前已经做了详尽的工作计划,以充分利用白天中这段“最佳”时光,避免下午时分从事重体力劳动。设备的检查、维护与保养,钻台上的卫生清洁,场地上钻具丝扣的清洗,虽然铺有沙石但车辆经过之后沟痕的平整,还有需要重体力才能提升的钻井液密度。每一项都是日常的、重复的、繁琐的,甚至是繁重的。这需要足够的耐心,还有对岗位的一份责任。只有把应该保养的设备按时进行了保养,心里才会塌实,这时你会对它有足够的把握与信任,完全掌控其中的样子;只有把那道并无大碍的车辙予以平整,内心才会抚慰。这些具体的、琐碎的事项看似没有什么意义,却是对当下时光的最好充实,是对整体工作的完善过程。任何一项工作的缺失都可能对整体工作造成损害。而每一件事项的完成,都像已经阅读的一份册页,手工操作的过程在无意中印于内心深入,增加着自己的厚重。虽然不会对逐渐升高的温度时时进行监测,但身体的感受最为直接,躬起的脊背已有灼热之感,皮肤的孔隙已经张开,汗水由点到线地涌流出来,被打湿的面颊,让眼睛有灼痛之感。红色的工装湿迹从衣领向下蔓延,将整个后背绘成复杂的图案。这时,他们都要自动地歇息一下,补充一些水分,不能脱水、不能中暑是对自己的基本防护。
每向下一百米,地层温度就会升高三度。已钻至三千米的井深,即使泥浆返至地面也有七十摄氏度,净化罐上的温度与明晃晃的阳光交织在一起,让整个罐体变成开放型的烤箱。厚且硬的鞋底此时变得绵软,随时有融化的可能。上烤下蒸的热浪让身体膨胀,并有短时扭曲的幻觉。不过还是需要定一下神,让惯有的思绪掌控着身体将25公斤的处理剂倒入搅拌器中,注入清水,搅拌均匀后打开阀门,让这种特殊的药液在泥浆中将粘土或是沙粒絮凝起来,以让筛网过滤出去。此时的钻井泵、柴油机都处于高温运转之中,对设备的正常巡视与查看变得艰难,难以靠前。虽然设备依然正常,内心还是出现疑虑,生怕某个胶垫耐不住高温而爆裂开来。如果钻井泵出现故障,就先用清水进行降温,让易于吸热的钢铁降至让手掌能够接受的程度。
温度不断向上攀爬,至下午4时汞柱刻度定格至50摄氏度,操作室内的空调“咚”的一声停止了运转。司钻小齐抬起头来,看一眼耀眼的阳光,随手用遥控器把空调的电源关掉。复又注视着眼前的仪表,感觉着钻头在地下的转动状况。只一刻钟的时间,原来凉爽的操作室就已热气蒸腾,小齐自上至下已湿遍全身。他把两侧的门全部打开,等待气温下降之后再次启动空调。
自然以其不同的地理地貌创造着不同的环境与景观,这是它的特性,也是自然中的自然。作为闯入者,我们只有在自然与人为中找寻到一条适合自己的夹缝,适应而且生存。尽管空间狭窄,我们还是完成了一口又一口的油井。每一口井的成功都是一種荣誉,都是对辛苦工作的回报。人生的精彩,不在于外在世界的繁华,而是内心世界的丰富。当我们能够沉浸于自己的工作,并能够进入由繁至简或是由简至繁的行程中,工作的欣慰与喜悦便如泉水一般汩汩而出。
平凡的智慧
汹涌激荡之后都会复归平静,就像红山口持续半年之久的季风,在进入冬季之时,为迎接这个充满寒意的时令,它一反往常的狂躁,以静心的姿态予以等候,甚至让这里的戈壁、山丘、井架成为一幅静物,如同画布上错落摆放的苹果、草莓,还有浅装红酒的杯子。这样的静然,让人有些迟疑或是怀疑,但轻洒的阳光,斜向的阴影,无不处于安静之中。
每一种环境都有与之相协调的色彩与语言。带有油污的红色工装,起皮的工鞋,蓬乱的头发,久经风尘的皮肤,与古朴沧桑的戈壁,带有锈色的钻杆,鸣响的钻机形成不可分割的整体。网络时代,广漠的戈壁虽阻挡不住外界的消息,但我们的意识中有着强烈的主次之别,再轰动的新闻,只在看到触到的几秒之内掠入大脑皮层,却远不及自己所经历的任何一件普通事物来得深刻。这样的环境,所有的话题也只与钻井有关。被人为标注的地质年代,不只是字面意义这般简单,它们深藏地下,看似有层位的划分与走向,大多时候它们破碎、零乱,有时还会不着边际。所以会有垮塌、有裂缝、有疏松的煤、有坚硬的石。地下那些未知的、充满变数的,随时都在逾越原有的规律,而使地层变得更为复杂。掌握这些规律需要学习,更需要实践。那个言语粗俗、皮肤粗糙的人,有过几十口、几百口井的施工经验,他已掌握钻井施工的每一个环节与细节,什么样的地层使用什么样的钻具结构、钻头型号都已尽在心中,他的意识随时都会深入地下,感知各种地层的厚度、硬度、颜色,甚至可以听到钻头切削地层的破碎声。为此,他会与同事产生争执,双方各摆观点与理由,都在为未知做着自以为正确的判断。这时的真理并不明晰,更不会轻易显现。在争执的过程中,他们会逐渐发现在不同之中的相同及其互补性,这会使方案更加地完善。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朝着预期而发展,原本预想困难而复杂的层位被轻易穿越,而下面本应坚固的地层却出现了裂缝,这使漏失、垮塌一发而不可收拾。这时他会调动自己的所有经验,它们的集合自动输送着相关信息而形成新想法与方案。从方案到实施还有着很大的距离,这是一个可长可短的过程,不管怎样,他都会参与其中,感受方案与现实是否契合。这个过程异常复杂而繁琐,不仅需要想象力,还要有足够的体力来支撑。因为专注,他会暂时漠视外在环境,感觉不到戈壁的存在,感受不到寒冷,外界的事物似乎已被排除在外。这样的专注,深度延伸着他的想象,让他的思维成倍增长与扩大,进而有着超常的思维与意识。但我们的精神与身体都会有承受的极限,这也是不可逾越的规律,所以他也会有疲惫,有不可承受之重,有过要放弃的想法。一夜之后,他都会重新振作,再次构想方案与设计,再次进行实施,直至将问题彻底解决。
一口井的结束,不管有怎样精彩的过程、怎样曲折的经历,最终都会封存于地下,等到井架拆除、设备搬走,只剩下一个直径三十几公分的封闭井口,曾经的一切像没有发生一样,安静地融入戈壁之中,等待着下一步作业的到来。有些人用智慧与力量改变着世界,而我们只有通过改变自己来顺应自然,在不断地起点与终点之间完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