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藤
摘要:“否定艺术”是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阿多诺提出的一种美学观,他反对传统的“同一性”美学,认为现代艺术以打破传统、消灭美的外观的“反艺术”形式出现,并通过坚持自身的否定性寻求出路。无独有偶,卡夫卡在《饥饿艺术家》中创造出的“饥饿表演”的艺术形式,俨然是一种迥异于传统艺术家生存状态和艺术形式的“反艺术”,而文本的否定性同样揭示出“饥饿艺术家”艺术形象塑造的“祛魅”特点。将《饥饿艺术家》置于现代文化消费的背景之下来考察,凸显的则是现代艺术面临的困境和解救之道。阿多诺的否定艺术观和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的并置对读,能给我们思考当代艺术带来启示之光。
关键词:阿多诺;反艺术;卡夫卡;《饥饿艺术家》;祛魅
卡夫卡的代表作《饥饿艺术家》讲述了一个“饥饿”表演者在人们的怀疑和遗忘中走向悲惨结局的故事。我们可以发现,故事中所有逻辑似乎都在否定和反对绝食艺人谋求自我封闭的行为。这恰如布朗肖评价卡夫卡的作品时所说,它们“皆是从否定作用而来的一种肯定研究……这个超验,正是只能借否定来显示的肯定。它,事实上,是因为被否定,而生存。”[1]当艺术丧失了富有美感的外观,并屡屡遭到非难,艺术便成为了自身的“反艺术”。但在卡夫卡看来,正是这种“否定”揭示了饥饿艺术背后的东西,即艺术家对纯粹艺术的追求、对真理探索的坚守,这是对信仰失落时代的可贵救赎——“反艺术”通过“‘消灭艺术美的外观而使艺术解体”,又“恰恰在艺术的解体中拯救了艺术。”[2]饥饿艺术家的故事具有很强的寓言色彩,当卡夫卡的“饥饿艺术”与阿多诺的“反艺术”理论相遇,资本主义文化工业主导下的艺术所面临的困境正如《饥饿艺术家》所揭示的那样,艺术沦落成一种商品和消费。阿多诺认为,现代艺术或许只有在对自身的否定中才能寻找出路,它应当站在社会的对立面进行抗议和批判,“真正的艺术虽来自现实而又否定现实,通过这种否定而恢复现实已失的人性内容。”[3]这样一来,现代艺术就不可避免地需要承担乌托邦式的救赎重担,然而这又与艺术本身具有的虚弱性之间产生了矛盾,这也正是饥饿艺术家陷入困境的原因。阿多诺的“反艺术”的理论与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作品间的对读,可以更好地帮助我们理解艺术何以变得“不美”、艺术何以“祛魅”、艺术的困境及其超越之路何在。破解这些问题,无疑对我们思考当下艺术的发展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一
“绝食”何以成为一种“艺术”?卡夫卡笔下的艺术为何呈现出衰朽丑陋的姿态?这些问题都指向了20世纪以来艺术的遭遇:它不得不面对高度管理化和物化的时代特性。马克思曾这样评价垄断资本主义时代:“一切所谓的最高尚的劳动一一脑力劳动,艺术劳动等,都变成了交易的对象,并因此失去了从前的荣誉。这时的艺术生产,艺术价值完全由商业价值来估计。”[4]资本的冲击使得社会机制发生巨大转变,这时的艺术不再是反抗外部压力和内在恐惧的一种批判性方式,而是放弃抵抗,选择与商业和解。
在这种情况下,文化工业机器操纵的大众文化应运而生,并在全球范围内高速发展。丹尼尔·贝尔精确地指出了其特點是“通俗的(为大众欣赏而设计的)、短命的(稍纵即逝)、消费的(易忘却)、廉价的、大批生产的、年轻的(对象是青年)、诙谐的、色情的、机智而有魅力的恢宏壮举。”[5]它针对受众的需求而制造,从而进一步掌控受众趣味,在这个过程中注定不会产生意义或者获得超越。随之而变的大众的审美心理使得人们沉溺娱乐消遣的感官之乐、缺乏对思想和现实真实性的认识。人们即将面临一场想象消逝、诗意沦丧和超验性终结的危机。
面对危机,阿多诺认为艺术的存活只有从改变自身寻找出路,而改变只能采取“拒绝”的方式——即成为它自身本质的反题,成为所谓“丑艺术”、“反艺术”。与大众文化不同的是,现代艺术具有着抵抗性、冲突性和不合作倾向,它凭借其破碎和分裂的内质表现人在异化社会的苦难,阿多诺正是想借助这种否定艺术来指出文化与实践之间的差距。阿多诺所担忧的与卡夫卡不谋而合。早在二十世纪初,卡夫卡在他的一些作品中就采取了一种批判和否定的方式表现艺术,借以反映出人们对物化现实缺乏反思的现象。在这个意义上,他在《饥饿艺术家》中对艺术的“两次转向”的揭示,不仅可以说是用寓言的方式描述了艺术的变化与“堕落”,还预言性地表达了这样的“反艺术”将遭遇什么、它自以为是的“拯救”有着怎样的结局。
第一次转向发生在“饥饿艺术风靡”的时代,人们蜂拥而至,欣赏“饥饿艺术家”的表演。但艺术在这个过程中失去了崇高性,脱去了美的高雅的外观,与腐烂的草堆联系在一起。它带来的结果,一方面是审美主客体之间审美距离的消失。以距离为条件的观看在本质上是一种仪式性观看,笼子所起到的作用就是隔开观者与艺术家,从而达到仪式性的目的。而在这个故事中,事物不再是供人膜拜的对象,经理希望通过宣传、庆祝等一系列“类仪式”,使艺术商品化和符号化来迎合观众。饥饿艺术家虽然依然是人群的中心,不过人们的目光不再是面对奇迹的崇拜和艳羡,他的艺术供人们参观和赏玩,并可以随时丢弃和湮没,用本雅明的话来说就是“崇拜价值的削弱和展览价值的加强”[6]。距离的消失不仅影响着观众的感知模式,还脱去了艺术头上的“灵晕” (1)光环,艺术的本真被悬置。另一方面是观众“审美静观”能力被虢夺。观众的静观是一种特殊的感知模式,它由距离开启,由仪式感建立。艺术家之所以呼唤观者的凝神静观,是因为一旦思考的时间被拉长,藏匿于艺术品背后的有关真理的指涉就有可能迎来“去蔽”。然而现实是“大众寻求着消遣,而艺术却要求接受者凝神专注。”[7]这种矛盾是不可调和的。在表演已经到了规定日期该结束的时候,饥饿艺术家发出了疑问,他“尚且还能继续饿下去,为什么他们却不愿忍耐看下去呢?”[8]审美静观是不合时宜的,人们无法理解饥饿艺术的深意,很快便厌倦了饥饿表演,在这种情况下“凝视和沉思已经越来越变成一种落落寡合的行为”[9]。
审美距离和审美静观的变化直接导致了艺术家权威地位的丧失。在第一次转向中,人们不再需要神秘体验,艺术家“天才”光环也消失了,他引以为豪的艺术成就反而成了经理宣传的工具。艺术表演与琐屑的日常相互关联,它切实地展现了源自宗教和艺术的力量在现代商品社会的异化。
艺术的第二次转向是在艺术家“转业”到马戏团之后发生的,它可以说是艺术主动迈向世俗的第一步。然而此时的“饥饿艺术”正如来到马戏团的饥饿艺术家一样,已经成为“一个小小的障碍,一个变得越来越小的障碍。”[10]它在变得愈加无足轻重的同时,竟成了人们走向流行事物的一种阻碍。在这个阶段,人们已经彻底抛弃“静观”,而是热衷于奔赴新鲜的“他物”——笼子里的猛兽。与艺术家不同,猛兽身上体现的是“自由”和“生命欢乐”,“它生命的欢乐是随着它喉咙发出如此强烈的吼声而产生,以至观众感到对它的欢乐很是受不了。”[11]猛兽所代表的艺术是如此鲜明,它轻易地将人吸引——大众需要的正是这样一种直接描写某种幸福和愉悦景象的艺术形式,它不再是像饥饿艺术家那样处心积虑地对苦难进行描述,亦或是追求某种超越尘世的、形而上的理想。
纵观这个过程,随着观众的审美心理的流变,艺术经过了两次转向,从失去“光晕”,到甘愿自我放逐,直到最终脱离神圣,成为了世俗的狂欢。也许在卡夫卡看来,在一个异化的世界里,艺术只能扭曲成丑陋的形象来表达抗议,然而反抗的结局却是悲戚的——饥饿艺术家“饿”死了,反艺术的拯救是相当薄弱无力的。
二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饥饿艺术家的形象所具有的幻象性可以用来批判、否定现实的虚假同一的现象。这个表现性的虚构形象具有“祛魅”的特点,他对艺术曾有的种种幻想进行了一系列的“祛魅”,将艺术从神圣性、高雅等“幻象”中脱离出来,道出了现代艺术的真实窘境。“世界的祛魅”(the disenchantment of the world)是马克斯·韦伯借助席勒的理论来描述西方社会的一种现象,大体是指欧洲由宗教形而上学向世俗化转变的过程。现代社会中,由于信仰丢失,附着在事物表面的神秘主义被祛除,文化以理性的目标为方向,在此意义上,形象的“祛魅”意指形象因失去了神圣的光环而变得世俗,且又通过扭曲和夸张的方式对传统的美进行变形和改造。所谓终极和崇高的价值退出了公共生活,由此孕育的现代艺术不再是不朽的,而是私人的喁语。可以说,形象的祛魅性始终是与否定性联系在一起的。
首先在“饥饿艺术家”的形象设置上具有否定性。我们可以发现,这里的艺术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具有传统意义的审美价值的“雅艺术”(fineart),所谓“艺术家”只是一个被关在笼子里形容枯槁的小老头,他引以为豪的艺术便是“忍饥挨饿”,这一切都竭力表现出艺术的非神圣性。在饥饿艺术还在流行的时候,饥饿艺术家的地位就是耐人寻味的:他的表演场所是一个“被屠夫看守的笼子”;他的观众是“成天守望在小小的铁栅笼子前;就是夜间也有人来观看”[12];他的经理在他表演完成后“两手箍住饥饿艺术家的细腰,动作非常小心翼翼,以便让人感到他抱住的是一件极易损坏的物品”[13]。他看似被捧得很高,实际上却如同动物或者物品那样被对待,不仅如此,在这段“饥饿艺术相当可观”的时间里,艺术家真心付出的艺术仍屡屡遭到质疑,真正使他痛苦不堪的还是那些来自看守的怀疑、观众的戏谑、经理的羞辱的否定力量。
其次,卡夫卡對于饥饿艺术家的行动也持否定态度。饥饿艺术家临终前自白道:
“‘因为我只能挨饿,我没有别的办法,……因为我找不到适合自己口味的食物。假如我找到这样的食物,请相信,我不会这样惊动视听,并像你和大家一样,吃得饱饱的。这是他最后的几句话,但在他那瞳孔已经扩散的眼睛里,流露着虽然不再是骄傲却仍然是坚定的信念:他要继续饿下去。”[14]
尽管卡夫卡赋予了艺术家自由,但是自由始终是有限度的,他甘愿为他追求的艺术所束缚。饥饿艺术家在某种意义上正如本雅明所说的那些19世纪巴黎小资产阶级文人,他们“关心社会,本身却是时代的产物,关心时代,却是以一种玩世不恭、孤芳自赏的姿态表达着这种关心……他们本身就是时代的产物,甚至寄生者,使得反抗成为抽象的‘为反抗而反抗”。[15]而这种激进却又虚弱的反抗在严肃的否定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对行动的否定正揭示了人从群体的“类”意识向个体自我意识觉醒所做的尝试的艰难,紧迫感和使命感折磨着、同时也成就了艺术家。卡夫卡对艺术家的态度具有强烈的认同感,古斯塔夫·亚努赫曾在《与卡夫卡对话》中记录了卡夫卡的话:“艺术对艺术家是一种痛苦,通过这个痛苦,他使自己得到解放,去忍受新的痛苦。”[16]艺术是痛苦的,但同样也是必须的——因为它是通向真理的唯一之路。即便遭遇了失败,也依然无法放弃坚持,正如卡夫卡在日记中所写的那样,“我只是文学,我无法,也不愿是任何他者。”[17]
最后,卡夫卡否定的同时还有经验现实。在他看来,在这样一个物质的罪恶的世界里是无法带着以前的经验生活的,所有尝试接近真理的经验行为都只能是失败的,所谓终极和崇高的价值是虚无的幻想。尽管《饥饿艺术家》是一种否定的书写,经验在此都演变为“异样事物”,但是无论是卡夫卡笔下的艺术家,还是其他诸如K(《城堡》)、约瑟夫·K(《审判》)、甚至是地洞里的小动物(《地洞》)之类的角色——他们都非常认真地在一个根本不存在答案的世界里寻找答案、为超越目前的困境而经营筹划,他们共有的特点就是不能容忍这种荒谬,而是在一个否定经验的世界中尽可能“超验地”生存。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许正是这种“注定的失败”拯救了现实所丧失的人性内容。
《饥饿艺术家》的文本通过对人物形象的神性、人物的行动以及其崇高价值的否定,一步步揭示出艺术形象的“祛魅”性。但是对于“祛魅后的艺术的未来”,卡夫卡只给出了一个无解的答案。他创造了这个艺术家的形象,却又自己用无可避免的失败结局将其否定了。卡夫卡的思考是悲戚而严肃的,他似乎总是忧心忡忡并且拒绝游戏。虽然在他的时代,艺术已经开始紊乱,但它还尚有值得肯定的一面。而到了阿多诺的时代,艺术成了一种无中心的游戏行为,在贴近观众的同时,也因某种“同一性”和“公然宣传性”迷失了自己。主流文化在资本主义文化工业的主导下,与实践和解,这样的和解所描绘出的幸福图景是虚假的,实际上是普遍性对个性的压制,而卡夫卡却拒绝和解,他选择通过否定和冲突的方式忠实于这种图景实现的可能,这是两者的本质区别。阿多诺之所以钟情于卡夫卡,也正在于他这种对苦难的忠诚、放弃身体享乐的欲望的献身特质。
三
也许有人会质疑,饥饿艺术家对和解似乎没有异议,他并不抗拒市场,对于观众他也产生近乎渴慕的态度。但实际上,饥饿艺术家并没有任何物质上的需求,对他来说观众的存在是对他艺术的承认,而他自己的超越努力则是对艺术的完成,两者是缺一不可的。即使是在第二次转向中,他对于抛弃他去观赏兽畜的观众依然抱有感激之情,但是他的失败恰好证明了艺术家的艺术产品(即饥饿艺术)有悖于市场的需要和走向,无论他有多么忠于艺术或是渴慕观众,艺术家在市场中只得不可避免地被边缘化。而卡夫卡看到了这种危机,他试图寻找一种解决之道,虽然失败了,但是他的失败让我们重新思索艺术如何适应时代的问题。
在本雅明看来,“灵晕”消失后,机械复制技术改变了大众对艺术的反应,使得作品成为可供集体享用的东西,艺术便具有某种“同一性”而适合于大众传播,有一定的进步意义。然而艺术由崇拜价值向展示价值的转变,带来人们感知事物方式的变化,即不再尝试深度理解事物,而是沉浸于感官声色的娱乐,这也是阿多诺在与本雅明的第二次论争中所强调的。这种文化逐渐消解了艺术个性并走向某种单一的模式,一旦成为“同一性”的艺术,那么它就放大了意识形态对人的控制能力,从而扼杀人的主体性。艺术如何才能介入社会且不被同化?阿多诺认为:
“……艺术的社会性主要是因为它站在社会的对立面。但是,这种具有对立性的艺术只有在它成为自律性的东西时才会出现,通过凝结为一个自为的实体,而不是服从现存的社会规范由此显示其社会效用,艺术凭借其存在本身对社会展开批判。……艺术的这种社会性偏离是对特定社会的特定否定。艺术只有具备抵抗社会的力量时才会得以生存。”[18]
阿多诺所追求的“否定的”艺术形式也是一种“自律的艺术”,在工具理性泛滥的资本主义时代,自律艺术拒绝任何实用功能,它从日常生活中独立出来,并不寻求直接介人社会,而是与现实拉开距离,追求尚未存在的、具有超越性的东西,形成一种间接的介入,进而影响人们的精神世界和价值判断。在阿多诺看来,艺术有着反映现实问题的责任,所以它必须呈现出同现实的对抗姿态,而对抗的武器则是精神力量:“艺术参与到精神之中,而精神反过来凝结于艺术作品之中,这便有助于确定社会中的变化,尽管是以隐蔽的,无形的方式进行的。”[19]我们可以发现,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追求的便是这种精神的、纯粹的、脱离了物质的更为形而上的艺术,他的行为恰恰印证了“只有一个精神的世界,我们所谓的物质世界是精神世界中的罪恶”,但是《饥饿艺术家》里观众无法接受的恰恰也是这样一种“否定的力量”,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这种追求是偏執而封闭的,饥饿艺术实质上是一种拒绝现实的个人化的艺术。卡夫卡曾交出一份艺术如何适应时代的答卷,但是他证明了其不可能性,他似乎早就预知了阿多诺反抗的虚弱性。阿多诺曾想让“破碎的、变形的、对立的”价值代替“同一的、普遍的、完整的”价值,他的问题就在于对自律性的过分追求使得艺术往往走向精英化,个人化的艺术远离了大众,也就失去了它的影响和实际价值。
艺术怎样在保持独立性的同时又不将观众遗弃,解决之道是困难的。正如伊格尔顿所说:
“现代主义文化的疑难存在于哀怨的、罹难的努力之中,它通过努力转向自律性(审美作品坚持自由的本质)来反对他律性(它的无用状态成为市场中的商品),把它自己扭曲为自我矛盾,也就是在它的内部铭刻上它自己的物质条件。看来艺术必须或者是彻底地破坏自己—先锋派的冒险策略—或者是犹豫不决地筹备在生死之间,挖掉了自己的可能性而成为这种自我矛盾状态。”[20]
《饥饿艺术家》中的灰败色彩也许正是由于卡夫卡深知这种无力感,他清楚地看见了矛盾的存在。饥饿艺术家总是“不满意”,但是若“满意”意味着艺术构建的完成并达到自我肯定的话,那么一旦艺术与这种现实相一致,否定的意义便自然消解了。所以,否定艺术观本身也许就存在悖论性。现代艺术以及阿多诺的否定艺术与现实是不和解的,这种紧张关系在后现代的当代语境下已经消失,后期的阿多诺也承认,批判的目在于和解,在于使文化与实践的区别消失,和卡夫卡如出一辙,他相信这种意义上的和解的可能性,并坚持等待和寻找。即便是在如今的“后机械复制时代”里,虽然人们面对的是网络传媒崛起、文学日益边缘化等文化现象,传媒的话语权还没有到大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大众文化依然存在一块可以互动的场域:毕竟语言不是单向度的、符号的解读是灵活的,在这种情况下,也许含义深晦的否定艺术反而是文化霸权所触及不到的地方。
不论如何,艺术在当代成为商品是一种必然,英国传播学著名学者约翰·费斯克曾提出,在消费社会中所有的商品既有实用价值,也有文化价值。在这种情况下,如何保有其文化价值才是我们需要思考的。但归根到底,塑造媒介的是人,制造生活环境的还是依靠人类自己的智慧和决心。作为创造者的艺术家们,无疑要有一种拒绝被异化的反抗意识。艺术生产并不等同于其他商品的生产,它必须保有一种自主性和精神价值,它不应该一味歌颂光明和美好,它也不可逃避对灾难和伤痕的书写。艺术本身具有的否定与反思的力量可以揭示世界的种种冲突、并使其向一个进步的方向发展,同时,它对于商业社会也具有某种否定力量,这种反思是人类社会不可或缺的。只有当这样的艺术接近大众,我们的时代才有可能避免走向文化的荒原。卡夫卡留下的《饥饿艺术家》无疑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故事中所充斥的悖论性和否定性看似是一个无解的命题,然而实际上,它们展现了艺术拥有的一种独一无二的拯救力量,正如阿多诺所说:“人类的苦痛疾呼着一种艺术,这种艺术并不会减轻或消除痛苦,而是通过厄运的梦境来呈现人性,从而使人性得以苏醒、时刻保持自己并幸存于世界。”[21]
注释:
(1)本雅明的“灵晕”,是本雅明在其著作《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提出的核心概念,即是对艺术所产生效果的描述。
参考文献:
[1][17]莫里斯·布朗肖.从卡夫卡到卡夫卡[M].潘怡帆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121,133.
[2]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212.
[3]蒋孔阳.二十世纪西方美学名著选[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8:429.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486.
[5]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M].任晓晋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120.
[6][7][9]汉娜·阿伦特编.启迪:本雅明文选[M].张旭东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238-239,240-242,259.
[8][10][11][12][13][14]叶廷芳编.引自《卡夫卡全集·第一卷》[M].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225,230,232,226,226,231.
[15]瓦尔特·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M].张旭东,魏文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79.
[16]古斯塔夫·亚努赫.与卡夫卡对话[M].林宏涛译.台北:商周出版社,2014:127.
[18][19]希奥多·阿多诺.美学理论[M].王柯平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386.413.
[20]特里·伊格尔顿.审美意识形态[M].王杰,傅德根,麦永雄译.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354.
[21]Theodor Adorno,Can One Live after Auschwitz?:A Philosophical Reader,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385.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