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杰森 刘韵涵
3年前,一件《翁方纲缩雪浪盆铭砚拓—蔡哲夫、谈月色绘雪浪石》的拍品,在北京东方国际拍卖公司拍卖成交。这件拍品的下方由右至左,横排着30个篆体拓字:“苏斋学士缩雪浪盆铭作砚,今藏叶氏平安馆,道光辛巳春月,汉阳叶志诜识(图1)。”
这件拍品的主体是一个字环:字环由二十八楷字组成,拓制而成的字体清晰可见(图2):
图2
尽水之变蜀两孙,与不传者归九原。
异哉驳石雪浪翻,石中乃有此理存。
玉井芙蓉丈八盆,伏流飞空漱其根,
东坡作铭岂多言,四月辛酉绍圣元。
字环内左下,由蔡哲夫、谈月色画了雪浪石(上有雪浪二篆字),右上由蔡哲夫题写了一段文字:
雪浪石归吾南社于覐庐,曾以四面摄景寄余索图。戊午腊八日,谷九峰以芙蓉盆原拓寄赠庐可,即于寿苏会上橅石形入拓本,赵石禅为长句题之。今岁集同社继为斯会,会后得是脱,与比丘尼古溶同缋此石,聊为明年寿苏作供,叟记。庚申除夕。”
字环左侧,有两段题跋:
神物摩挲绍圣前,默参显晦岂徒然。一拳自拔风尘里,百事难争造化先。想见东坡如汝寿,来皈南社得天全。披图尽有飞空意,却辨微吟欲破禅。寒琼仁兄属题,辛酉(1921年)三月滨庐居士沈贲清。
拓画件中有9个鉴藏印:梁鼎芬观(朱)、檀度庵尼(白)、梁鼎芬印(白)、比丘尼古溶(朱)、楮墨嬉(朱)、蔡守寒琼(朱白)、瀛(白)、海客(朱)、诗瘿(白)。
蔡哲夫(叟记)题跋所提供的信息很重要:南社成员于覐庐得到雪浪石,以四个面拍照,把照片寄给蔡哲夫,希望画出图来,1919年1月9日,谷九峰把芙蓉盆原拓寄给庐可,1919年1月20日寿苏会上,蔡哲夫把雪浪石形绘入拓本,赵石禅(赵藩)题上了长诗。1921年1月27日,南社成员又聚集举行寿苏会。会后蔡哲夫得到本拓件,即《雪浪石盆铭砚》拓本,然后与谈月色共同将雪浪石画入拓本,准备为下年的寿苏会作为供品使用。1921年2月7日,蔡哲夫记。
图1
石禅老人赵藩是晚清翁方纲之后,寿苏时间最长,寿苏诗文最多的一位白族学者。笔者在2001年《三苏祠》刊物上发表的论文《赵藩与寿苏集会》,称道赵藩一生“经守其长,权济其变,蜀摄监司,粤总部院,长养人才,训正文献,滇士之魁,清儒之殿(赵式铭语)”,除此之外,赵藩毕生“寿苏学苏”。赵藩“粤总部院”的时间只有3年(1918年10月~1920年10月),时任国民政府交通部长,此期间把寿苏活动带到了广州。1919年1月20日,赵藩到广州不到3个月,即在交通部德有邻堂举办寿苏会,会上他作了四首诗,现将《戊午广州交通部德有邻堂寿苏》之四抄录如下:
牡丹梅菊水仙会,德有邻堂常驻魂。
也学糁羮炊作玉,未闻迓鼓闹成村。
霓香煜爚金莲烛,翠墨团圞雪浪盆。
七客才华标题壁,扫除耿尚旧煤痕。
赵藩诗中的“翠墨团圞雪浪盆”与蔡哲夫把《雪浪石盆铭》拓本“即于寿苏会上橅石形入”作为供品的题跋契合。
1920年2月8日,赵藩在同一地点又举办了己未寿苏会,赵藩又写了二首七言律诗。1921年1 月27日,蔡哲夫精心组织的庚申寿苏会,供品即是《雪浪石盆铭砚》拓本,他以当年赵藩《戊午广州交通部德有邻堂寿苏》之四为韵脚,要求到会社员写和诗。此次寿苏之前,赵藩已经离开广州回云南。但是他在云南,还为此次寿苏会写下了四首诗(图3、图4)。南社许多成员,还和了赵藩寿苏诗(图5)。
蔡哲夫题跋中说谷九峰赠庐可的芙蓉原拓,就是当年流传的《雪浪石盆铭》的拓本,此拓本的来历需要简单说明之。
宋哲宗年间(1093年),苏轼被贬到定州任知州时,在中山后圃偶得一石,此石黑质白脉,白脉似游动的水纹,犹如当时著名蜀地画家孙知微所绘《山涧奔涌图》的水形貌,苏轼便称其为“雪浪石”。苏轼一生酷爱奇石,此石深得东坡居士的喜爱。后从曲阳运来汉白玉石,琢成芙蓉盆,将“雪浪石”放入盆中,并在芙蓉盆唇刻上苏轼的诗句,这就是所谓的《雪浪石盆铭》,其拓本称为《雪浪石盆铭》拓。
苏斋藏原迹《雪浪石盆铭》拓本,拓字字迹已经不很清晰了。原因何在?看一看晚清大学者、书法家翁方纲的解释就一目了然:
翁方纲(1733~1818年)在他所藏原刻旧拓本中,对《雪浪石盆铭》作了如下题记:
“雪浪石盆铭记。苏书雪浪石盆铭五十六字,刻于盆口四周。自上尽字内,至下存字内,从径四尺五寸。自右原字内,至左东字内,横径四尺四寸五分。盆口宽五寸四分,合外内计之,须用圆石径围五尺五寸也。其高未见不能计,然大约亦须数寸或尺许。若选美石可斫盆者,度其直不轻,是以姑用圆研代之,缩临其字刻焉。以原刻之字已被俗人磨去,拓本今存者为珍罕矣,虑折迭易损也,故剪开,稍依其原石弯环势粘于册,时展玩之而并绘此图于后,他日傥能依原石尺寸仿而刻之,更当详加叙说,使焦山瘗鹤之作,不得专美于前尔。盆口宽三寸四分亦可,其实不止此,故并附记。嘉庆元年(1796年)岁次丙辰孟秋,七月二十有二日,北平,翁方纲记于石墨书楼”。
图3
图4
为了抢救《雪浪石盆铭》,翁方纲提出了两个大胆的设计:第一,用美石做成“圆研(砚)”“缩临其字刻焉”。第二,“他日傥能依原石尺寸仿而刻之,更当详加叙说,使焦山瘗鹤作,不得专美于前尔。”
笔者对于古砚收藏有爱好,曾考证了一方明砚(万历年间温州知府卫芳篆砚)。论文发表在《艺术中国》2017第6期,对翁方纲、叶志诜等藏家的某些砚台及拓本的去向也略有研究。限于目力所不及,未知翁方纲设计的此砚台何时已经做成。鉴于本拍品的出现,笔者检索了两种翁方纲年谱,得到如下文献资料:
嘉庆元年丙辰(1796)五月,64岁的翁方纲,为黄易摹《雪浪石盆铭》作赞。“《雪浪盆铭》今毁失,坡公大楷吾谁质?砚池神光霅以帅,庚庚刻画盆口匹。依然老守中山笔,秋笑证宝苏室。七百二年辰戊,方纲续铭仲夏日。”(影12/3165、《文集》13/8B)
七月,先生撰《雪浪石盆铭记》,并摹苏轼《雪浪盆铭砚背铭》。铭曰:“我得坡楷、松屏残字,缩为斯铭,浑伦元气。”“湘潭罗碧泉学士语予,曾奉使道出中山,访《雪浪盆铭》,已被磨毁,因力劝予重勒之。今先摹此砚,并记学士之言,庶与苏迹并传耳。丙辰七月,方纲”。
又据沈津着翁方纲年谱5载:嘉庆二十一年丙子(1816年)84岁,十二月十九日,《以斋中雪浪石盆铭砚拓赠苏静斋题二诗》。
从以上文献中得出结论:最迟至1816年,《雪浪石盆铭砚》已经制成,而且在翁方纲的斋室之中已有该砚的砚拓。可以赠送朋友。
本拍品中的砚拓,使我们第一次目睹了《苏斋学士缩雪浪石盆铭作砚》的拓本(以下简称《雪浪石盆铭砚》)。为此,首先要感谢翁方纲,以他的胆识和魄力,缩临苏轼楷字雪浪石盆铭,其次要感谢叶志诜,他孜孜以求地把《苏斋学士缩雪浪石盆铭作砚》收罗到他的平安馆之中,并加以篆字题识。没有本拍品砚拓出现,我们甚至不知道平安馆收藏了这么重要的一方古砚:它延续了《雪浪石盆铭》之魂魄、保存了苏东坡楷书的基因、实现翁方纲抢救文物之初心、留下了叶志铣擅长的篆字题刻。
笔者夫妇一直不理解,叶志诜在本拍品中的30个篆字题识,为什么以横排拓体字出现?后来在一次罗茨温泉,消寒之浴后突发灵感:叶志诜的30个篆字,以圆形排列的方式,题刻于《缩雪浪石盆铭砚》之背面,抑或题刻于《缩雪浪石盆铭砚》砚盒之盒盖上(但未知该砚有无盒盖)。在拓制的时候,把圆形排列变成横向排列,从拓制技术而言,是可以做得到的。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测,还待实物砚台发现而检验。
最后要感谢蔡哲夫与谈月色夫妇,他们苦心追求到本件拍品《缩雪浪石盆铭砚》拓本之后,把雪浪石补画入拓本之中,并作了如下重要题跋,才可能使《雪浪石盆铭砚》拓本重见天日,使《雪浪石盆铭砚》现出端倪。
图5
笔者认为,《雪石盆铭砚》最迟制作于嘉庆丙子(1816年)年。道光辛已(1831年)年,收入叶志诜的平安馆。后来下落不明。《雪浪石盆铭砚》拓本有两种:一种是翁方纲拓制赠朋友的,另一种是加了叶志铣题识的拓本(如本拍品)。本拓本由叶志诜制作并保存直到1859年他大儿子(两广总督叶名琛),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败亡之后,就流转到梁鼎芬手中。梁鼎芬(1859~1919年),字星海,号节庵,晚清学者、藏书家。光绪六年进士,本拓本中有梁鼎芬的两方收藏印:梁鼎芬观(朱)、梁鼎芬印。梁鼎芬是继叶志诜之后本砚拓的收藏者。己未(1919年)年寿苏会之后,蔡哲夫才得到了梁鼎芬收藏的砚拓,这一年正好是梁鼎芬去世的年份。蔡哲夫急忙将雪浪石补画入拓本之中。还在补图之左边,请沈贲清于辛酉(1921年)年题了字,也请陈海瀛题了字。
笔者猜想:图之右侧,如请石禅老人赵藩再次题写长句,将弥补空缺。可惜赵藩已从广州回云南,悼完副室,又碰上云南政局变乱,蔡哲夫如有以上想法,也一时难于实现。
雪浪芙蓉尽入图,可能傲得两孙无。
物归所好终须致,天与为缘自不孤。
南社长留诗卷在,苏斋好把砚铭摹。
休夸叶氏平安馆,还让词人蔡哲夫。
这是无竞陈海瀛对本砚拓的最好评价。
千年的苏东坡、民族的苏东坡、世界的苏东坡,如知翁砚已制成、砚拓已入供,白族老学者、集南社成员,于兵乱之际,在羊城寿苏,更应含笑九泉。正是:“想见东坡如汝寿,来皈南社得天全”。
笔者与编辑在反复修改此文之时不断思考:《苏斋学士缩雪浪石盆砚》被平安馆叶志诜收藏之后,在园柱形古砚的侧面,即在厚度不是很高的园柱面上,横向绕园柱面刻制“苏斋学士缩雪浪盆铭作砚,今藏叶氏平安馆,道光辛巳春月,汉阳叶志诜识。”30个篆字也是有可能的。但是,叶氏题跋刻在古砚的什么部位:底面?侧面?或者是园形砚盖之上?谁也无法肯定。我们只能期待砚台重新面世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