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气”的“书癖”与超然的哲人——谈杨绛笔下的钱锺书(下)

河北｜田建民

钱锺书“痴气”的第二个方面的内容和特点就是善于想象和联想。想象和联想是文学创作中一种非常重要的形象思维的形式。杨绛谈到想象在文学创作中的重要作用时说：“经验好比点上个火；想象是这个火所发的光。没有火就没有光，但光照所及，远远超过火点儿的大小。……想象的光不仅四面放射，还有反照，还有折光。作者头脑里的经验，有如万花筒里的几片玻璃屑，能幻出无限图案。”①所以想象是一个优秀的作家所必须具有的一种才能。钱锺书具有想象和联想的天赋。据杨绛记述，钱锺书小时候最喜欢玩“石屋里的和尚”，玩得很乐。“所谓‘玩’，不过是一个人盘腿坐着自言自语。小孩自言自语。其实是出声的想象，我问他是否编造故事自娱，他却记不得了。”②夜间一个孩子披条被单津津有味地在帐子里独坐，显然是沉浸在一个想象的世界。这种善于想象的天赋是钱锺书的“痴气”的又一方面的特点和内容，大致属于刘勰所谓“才有庸俊”中的“才”，即先天的“才能”。钱锺书性格上另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喜爱深思明辨，这是他的“痴气”的第三个方面的表现和内容。不过，他的“深思明辨”的外部表现却是“大事清楚，小事糊涂”，是一种清楚和糊涂，睿智和痴愚的对立的统一。伯父最初为他取名“仰先”，字“哲良”，父亲因他爱“胡说乱道”，为他改字“默存”。钱锺书自己说他“喜欢‘哲良’，又哲又良”。小时候他看完从书摊上租来的小说，他会纳闷儿“一条好汉只能在一本书里称雄。关公若进了《说唐》，他的青龙偃月刀只有八十斤重，怎敌得李无霸的那一对八百斤的锤头子；李元霸若进了《西游记》，怎敌过孙行者的一万三千斤的金箍棒”③。表现出他深思明辨、善于比较联想的个性特点。不过，他的深思明辨的睿智却又和令人发笑的痴愚同时集于一身。他是大事清楚，小事糊涂。杨绛说他总记不得自己的出生年月日，穿鞋走步总不分左右脚，穿内衣或套脖毛衣往往前后颠倒。但却喜读“精微深奥的哲学、美学、文艺理论等大部著作”④。他的清华同学说他“中英文造诣很深，又精于哲学及心理学”。其实他是沉于哲理的思辨而根本无心理会穿鞋穿衣、出生年月日种种琐事。所以他的深思明辨和令人发笑的痴愚，他的睿智和糊涂并不矛盾。以上三个方面，即俏皮幽默的心态，善于想象与联想的才能和深思明辨的性格，这是钱锺书创作个性中先天禀赋的成分，即刘勰所谓“才有庸俊，气有刚柔”的“才”(才能)和“气”(气质)。

除先天因素外，刘勰认为后天的陶染对作家的创作个性也有重要影响。他说：“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重视后天的“学”(学习)与“习”(习染)对作家创作个性的影响。虽然刘勰的“学”和“习”有着特定的内容和对象，主要指的是“体式雅郑”，即“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骚命篇者，必归艳逸之华”⑤。但是，放宽来讲，即把他的“学”与“习”当成普遍的学习与陶染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学识的深浅直接影响着事义及征引与用典的浅深；作品的体式，行文的风格与作家的习染密切相关。我们先来看“学”。钱锺书学识渊博已是大家公认的事实。“博”是一个大家的必要条件。博者不一定都能成为大家，但大家却都必须得博。王充说：“能说一经者为儒生；博览古今者为通人；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者为鸿儒。”⑥可见，只限于“一经”者无论多么“通”只是一个“儒生”而绝对成不了“鸿儒”。钱锺书幼承家学，十岁前在学《诗经》《尔雅》之余已把《西游记》《说唐》等中国古典小说记得烂熟于心，十一二岁时两箱《林译小说丛书》又引发了他对外国文学的浓厚兴趣，清华大学时又“横扫清华图书馆”，后又留学英、法，在牛津大学图书馆的“饱蠹楼”和巴黎大学图书馆埋头苦读，就像书虫那样一心“饱蠹”。据杨绛先生记载，他们“文革”期间被下放河南息县五七干校时，杨先生指着干校菜园的窝棚问钱先生说：“给咱们这样一个棚，咱们就住下，行么？”钱先生认真想了一下说：“没有书。”杨绛先生说钱先生“什么物质享受，全都罢得；没有书却不好过日子。他箱子里只有字典、笔记本、碑帖等等”。可以说，钱锺书先生一生耽于读书。是陆游所谓“人生有病有已时，独有书癖不可医”的“书癖”。旅行期间带一本英文大词典也能读得津津有味。他学贯中西，融贯古今，经史子集无所不读。有人统计，《管锥编》征引的作者达四千人，典籍近万种。其中西方学者和作家达千人左右。著作一千七八百种。⑦《谈艺录》征引历代各家诗话达一百三十余种，中国诗话史上的主要著作，几乎都被论列或引述。我们只要看书中评黄庭坚诗时，对宋代天社、青神(任渊、史容)注释的《山谷内外集》竟然挑出错注、漏注达五十九处之多，就能看出钱锺书读书的渊博和对古籍的熟悉。他的创作是以深厚的学养为基础，所以写来旁征博引，用典巧妙自如。这是后天的“学”对他的创作个性的影响。

我们再来看刘勰所说的“习”，即后天的“习染”对他创作个性的影响。钱锺书生于书香世家。据杨绛记述，钱锺书上中学时“常为父亲代笔写信，由口授而代写，由代写信而代作文章”。商务印书馆出版钱穆的一本书，上有钱基博的序文，据钱锺书说，“那是他代写的，一字没有改动”。他“写客套信从不起草，提笔就写，八行笺上，几次抬头，写来恰好八行，一行不多，一行不少。钟书说，那都是他父亲训练出来的”⑧。这种从小的训练习染对他的创作个性自然会产生重大的影响。以上我们依据杨绛先生对钱锺书先生的记述，从“才”“气”“学”“习”四个方面论述分析了规定钱锺书作品风格的关键性因素，即作家个人的天赋、气质、性格、才能、学识等只属于自己的主观因素。也就是库柏所谓从作家身上剥去“所有那些为他和别人所共有的东西之后所获得的剩余或内核”。具体表现为钱锺书先生俏皮幽默的心态，善于想象与联想的才能，聪颖睿智、深思明辨的性格，渊博的知识与雅正的训练。这几个方面共同形成了钱锺书基本的精神风貌和创作个性。俏皮幽默的心态形成钱锺书作品幽默嘲讽的主调；聪颖睿智、深思明辨的性格特点，决定了他喜欢对一些抽象的观念理论问题进行理性思辨，得出一些令人难以逆料而又合情入理的解释；学识渊博反映在他的学术著作和创作中就是旁征博引，说理深刻及各种中外典故的巧妙运用；善于想象和联想的天赋表现在作品中就是那众多的令人叹为观止的新颖奇特的比喻。由于时间的关系，这里我们无法对形成了钱锺书基本的精神风貌和创作个性的这几个方面逐一进行分析和说明。我们仅就其俏皮幽默的心态所形成的钱锺书作品幽默嘲讽的风格做一简要论述与分析。

杨绛先生笔下所描述的钱锺书先生的“痴气”，说到底就是钱先生俏皮幽默的心态与善于想象与联想的天赋，这也是形成钱锺书作品幽默嘲讽风格的最重要的因素。

钱先生在《说笑》中说：“幽默至多是一种脾气”，“一个真有幽默的人别有会心，欣然独笑，冷然微笑，替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幽默减少人生的严重性，决不把自己看得严重。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对于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对于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也就是说，钱先生认为幽默是一种脾气、性格或心态。具体说来有两种心态：一是“别有会心，欣然独笑，冷然微笑”的具有高深修养和了悟世事人生的超越感或优越感的哲人心态；二是“减少人生的严重性”，“替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并“能反躬自笑”的对人生和命运采取“一笑置之”的“游戏”或“自嘲”的态度。高深的修养加上了悟世事洞察人生的能力，就能产生出“笑的哲人”的悠然泰然的“超越感”和“优越感”，以这种“超越感”或“优越感”来看旁人的蒙昧无知或荒谬，于是“欣然独笑”，“冷然微笑”。而钱先生所说的幽默“替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能减少人生的严重性”，“决不把自己看得严重”，“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这些思想是吸收了西方的“游戏说”“自由说”和“自嘲说”。西方“游戏说”的代表人物是伊斯特曼。他认为人有幽默的本能，所以能拿游戏态度来看待事物。只要用“一笑置之”的游戏心态来对待事物，就是失意的事也可以变成快感的来源。朱光潜很欣赏伊斯特曼这种观点，引了他的一段有趣的话来说明这种“一笑置之”的游戏态度：“穆罕默德自夸能用虔信祈祷使山移到面前来。一大群徒弟围着来看他显这本领，他尽管祈祷，山仍是巍然不动，他于是说：‘好，山不来就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就去就山罢’。我们也是同样的竭精殚思来求世事恰如人意，到世事尽不如人意时，我们说：‘好，我就在失意中寻乐趣罢!’这就是诙谐。诙谐就像穆罕默德去就山。它的生存是对于命运开玩笑。”⑨和“游戏说”相接近的是彭约恩(penjon)、倍恩、杜威和克来恩(kline)等人主张的“自由说”，在这一派看来，人们生活在法律规则，道德习俗，宗教礼仪等等政治文化的约束之下，甚至现实世界和实际生活都是对人生的一种约束。笑就是暂时脱去了人的假面而使自然本性得以自由流露。这种“自由说”很接近精神分析学派的“移除压抑说”。精神分析学派认为人的“本我”通常都要受“超我”这个代表道德礼俗的“检察机关”的压抑，幽默就是由“本我”遵循“快乐原则”以特殊的方式对“超我”这个“检察机关”的反叛，从而“移除压抑”，得到快感。钱先生的“幽默能减少人生的严重性”，“替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的说法，与这些“游戏说”“自由说”和“移除压抑说”都有某些相通之处。钱先生认为幽默的人“绝不把自己看得严重。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否定性的幽默嘲讽的目标决不仅仅是别人，而且包括幽默家自己。这是西方流行的“自嘲说”。认为“自嘲”是一种高级的幽默。车尔尼雪夫斯基说 “幽默却是自我嘲笑”⑩；巴瑞摩尔说：“第一次嘲笑自己之时正是你成长之日。”正是这种“反躬自笑”的幽默观，形成钱锺书作品中的一类“自嘲型的幽默”。而他的“欣然独笑”“冷然微笑”的幽默心态又使他作品中的幽默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超越感，这种“自嘲”精神和“超越感”形成他作品独特的幽默讽刺风格。

钱先生俏皮幽默的心态与善于想象与联想的天赋及他对幽默的理性认识，决定了他创作中的几种主要的幽默类型。

哲人的微笑——机智型幽默

钱先生的幽默超越了“传统的‘说笑话’和‘讨便宜’”的浅俗的“滑稽”而进入哲理层面的有会于心的微笑，形成一种“机智型的幽默”。以“含笑谈真理”(贺拉斯语)的方式无拘无碍地不着痕迹地在艺术和幽默的王国中信步漫游。对钱先生而言，幽默就是出于一种对审美创造中的智慧的欣赏。具体表现是：

1.“化异乱同”式的机智型幽默。如：“晚清直刮到现在的出洋热那股狂风并非一下子就猛得飞沙走石，开洋荤当初还是倒胃口的事。”⑪把抽象的“社会风气”的“风”坐实为自然现象的“风雨”的“风”，形象风趣，造成幽默的效果。再如：“找遍了化学书，在炭气氢气以至于氧气之外，你看不到俗气的。这是比任何气体更稀淡、更微茫，超出于五官感觉之上的一种气体，只有在文艺里或社交里才能碰见。”⑫“……只有爱尔兰一位散文家所谓马蹄似的手指，能够笔不停挥，在又光又白的稿纸上日行千里。”⑬“在国外的友谊，在国外的恋爱，你想带回家去么?也许是路程太远了，不方便携带这许多行李；也许是海关太严了，付不起那许多进出口税。”⑭例(1)把抽象的“俗气”概念和自然存在的“炭气”“氢气”“氧气”等具体实在的气体概念相混同；例(2)把“马蹄”与“手指”相混同，给“手指”赋予修饰语“马蹄”的功能而能“日行千里”；例(3)把抽象的“友谊”“恋爱”的概念与实体性的概念“行李”货物相混同，说它们“不方便携带”，付“进出口税”等。作者就是利用机智，巧乱同异，故意在概念上犯点“事出有因的错误”，以达到幽默风趣的效果。杨绛先生的作品中偶尔也有这种巧乱同异的写法。如：“她(宛英)……初次见到他(余楠)对某些女客人的自吹自卖，谈笑风生，轻飘飘的好像会给自己的谈风刮走，全不像他对家人的惯态……”⑮把抽象的谈话的“风格”的“风”混同为自然现象的“风雨”的“风”，造成谐趣。

2.巧语释义式“机智型幽默”。钱先生运用机智的思辨对事物进行巧妙的解释，或是违反正常的思维规律造成读者“心理期待的扑空”；或是说出人们意想不到的大实话；或是把看来毫不相干的事物联系在一起揭示出它们之间的联系或所含的道理等，造成谑趣。如：（1）“甲板上只看得见两个中国女人，一个算不得人的小孩子——至少船公司没当他是人，没要他父母为他补买船票。”(《围城》)（2）“(鲍小姐)她自信很能引诱人，所以极快、极容易地给人引诱了。”(《围城》)以上两例的解释都带有康德所谓心理“期待的扑空”或周谷城所谓“预期之逆应”的性质。钱先生用有违人们正常思维规律的机智巧妙的解释，造成人们“心理期待的扑空”。“算不得人的小孩子”，人们期待的是从年龄上所做的说明，而作者却从船公司没让他补买船票的角度解释；“鲍小姐自信很能引诱人”，人们期待的是看她怎样引诱人，而作者却说她极快、极容易地给人引诱了。出人意料而又合乎情理，幽默之感也自在其中。再如：亲家相恶，他解释为“两家攀亲要叫‘结为秦晋’：夫春秋之时，秦晋二国，世缔婚姻，而世寻干戈。亲家相恶，于今为烈。号曰秦晋，亦固其宜”(《围城》)；对“送礼”，一般人们往往从送方考虑问题，而钱先生却从送和收双方考虑问题，解释说：“送的人把礼物当成钓饵，收的人往往认为进贡。”⑯有人叩头成癖，钱锺书解释为：“因为猪头、牛头、羊头全有买主，只有人头送给人都不要”⑰等。这些机智而巧妙的解释，“先后也许彼此矛盾，说话过火”⑱；也许有不合实情或有违逻辑之处，但它确实使人们在习惯的思维规则和伦理道德规则束缚下的思想获得片刻的自由，于是人的自然本性在摆脱文化的庆贺中爆发出自由的笑声，“替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

3.隽语加形象式“机智型幽默”。钱锺书在创作实践中把理智的思辨和形象的表达技巧结合在一起，机智的格言警句加上形象化的描述作为补充，形成一种隽语加形象式的“机智型幽默”。如：“人对于自然的胜利，窗也是一个。”这种警语之后跟上一句形象化的描述说明：“不过，这种胜利，有如女人对于男子的胜利，表面上看来好像是让步——人开了窗让风和日光进来占领，谁知道来占领这个地方的就给这个地方占领去了。”⑲哲理以形象说明，深警以幽默出之。再如，“弄饭给我们吃的人，绝不是我们真正的主人翁”，“只有为他弄了饭来给他吃的人，才支配着我们的行动”。警语之后用一个比喻加以描绘说明：“譬如一家之主，并不是赚钱养家的父亲，倒是那些乳臭未干、安坐着吃饭的孩子”⑳。深警的哲理用通俗的比喻来说明并且道出了人们没有注意到或不甘承认的大实话，显示了机智和风趣。又如“能自知的人根本不用照镜子；不自知的东西，照了镜子也没有用——譬如这只衔肉的狗，照镜以后，反害他大叫大闹，空把自己的影子，当作攻击狂吠的对象。本来，狗一类的东西，照什么镜子!”㉑警语之后以风趣形象的比喻说明，达到深永幽默的效果。

笑傲天下——讽刺型幽默

钱先生俏皮幽默的心态与善于思辨的哲学头脑恰好符合理性的旁观和玩笑的调侃的喜剧精神的两大特点。在创作中他纵情地发挥了其幽默和讽刺的天赋与个性。在他的作品中，上至尊严的上帝，下到一般人的弱点和缺失都无拘无碍地成了他幽默的对象和讽刺的目标。如在小说《上帝的梦》中，他把西方人奉为至高无上的万能的上帝写成时而是虚弱无知的懦夫，时而是狂妄虚荣的蠢汉，时而又是一个专制暴戾的君主。他为排遣寂寞和满足虚荣而造出一男一女，而男女的亲昵又使他妒忌，最后造出毒蛇猛兽、微生虫等，终于使人毁灭。这篇作品完全是以游戏的态度写的一篇类似寓言故事的小说。这里的上帝无知而狂妄，居然把太阳的升沉看成是服从自己的意志，自鸣得意之态作者用高视阔步的公鸡来比：“从前公鸡因为太阳非等他啼不敢露脸，对母鸡昂然夸口，又对着太阳引亢高叫，自鸣得意。比公鸡伟大无数倍的上帝，这时候心理也就跟他相去不远，只恨天演的历程没化生出相当于母鸡的东西来配他，听他夸口。这可不是天演的缺陷，有它科学上的根据。正像一切优生学配合出的动物(譬如骡)，或者至高无上的独裁元首(譬如希特勒)，上帝是不传种的，无须配偶。”㉒表现了作者对上帝及一切狂妄的独裁者们的轻蔑和嘲讽。读来令人发噱。同样是以游戏态度出之的短篇小说《灵感》，在对一个粗制滥造的作家讽刺的同时，也戏谑地写地府的阎罗王新改任“中国地产公司”司长，读来幽默风趣。在其他较为严肃的作品中也时常用游戏的笔调来对真理、宗教、艺术、政治等进行调侃。比如《围城》中把衣着裸露的鲍小姐比为真理；把接吻比为那些“信女们吻西藏活佛或罗马教皇的大脚趾，一种敬而远之的亲近”；把眼睛比作“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围城》)等。再如，联系天文学家仰面看星相失足掉进井里的事讽刺谀上欺下的官僚政客：“只向高处看，不顾脚下的结果，有时是下井，有时是下野或者下台。不过，下去以后，决不说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只说有意去做下属的调查和工作去。”㉓嘲笑人类虚假嫉妒的心理：“上帝要拣最美丽的鸟做禽类的王，乌鸦把孔雀的长毛披在身上，插在尾巴上，到上帝前面去应选，果然为上帝挑中；其他鸟类大怒，把它插上的毛羽都扯下来，依然现出乌鸦的本相。……这只乌鸦……便老羞成怒，提议索性大家把自己天生的毛羽，也拔个干净，到那时候，大家光着身子，看真正的孔雀天鹅等跟乌鸦有何分别。这个遮羞的方法至少人类是常用的”(《读伊索寓言》)；嘲笑人类不愿承认缺点而总是为缺点寻找理由和安慰的心理，联系母蛙鼓气和牛比大小的故事，作者说：“她应该跟牛比娇小的。所以，我们每一种缺陷都有补偿，吝啬说是经济，愚蠢说是诚实，卑鄙说是策略，无才便说是德。因此世界上没有自认为一无可爱的女人，没有自认为百不如人的男子。”(《读伊索寓言》)看，作者是以一种超越的精神和游戏的心态来嘲讽这些人类所共有的，带有普遍性的弱点或缺失，使我们在嘲笑别人的同时也有一种反省和自嘲的意识。

反躬自笑——自嘲型幽默

自嘲是向别人坦露心扉显示真诚求得理解和交流的一种艺术手段。钱先生主张幽默的人“决不把自己看得严重。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这也决定了他的幽默有时带上了一种“自嘲”的性质，形成一种“自嘲型的幽默”。钱先生是世人景仰的学者与作家，许多人都以能和他见面交谈为荣，特别是海外一些文人学者，来华访问以能见一下写——《围成》的钱锺书为一大心愿。但钱锺书并不把自己看得严重。一次他在电话里对一位求见的英国女士说：“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㉔当一景仰者在钱锺书的一位朋友的带领下用“突然袭击”的战术出现在钱锺书家门口时，钱锺书对这不约而至的客人不是表现出一脸严肃或不快，而是笑哈哈地说：“泰昌，你没有引蛇出洞，又来瓮中捉鳖了……”㉕一个学贯中西、名满天下的大学者，很随便地把自己比作“母鸡”“蛇”“鳖”，这需要有自嘲的勇气和幽默的才能。钱锺书的自嘲，不仅用在普通的生活和日常人事交往中，而且用在隆重的场合或学术著作中。比如：1980年11月20日钱锺书在日本早稻田大学文学教授恳谈会上演讲时，开场就自嘲说：“我是日语的文盲，面对着贵国‘汉学’或‘支那学’的丰富宝库，就像一个既不懂号码锁，又没有开撬工具的究光棍，瞧着大保险箱，只好眼睁睁地发愣。但是，盲目无知往往是勇气的源泉。意大利有一句嘲笑人的惯语，说‘他发明了雨伞’(ha inventato L'ombrello)。据说有那么一个穷乡僻壤的土包子，一天在路上走，忽然下起小雨来了，他凑巧拿着一根棒和一方布，人急智生，把棒撑了布，遮住头顶，居然到家没有淋得像落汤鸡。他自我欣赏之余，也觉得对人类作出了贡献，应该公诸于世。他风闻城里有一个‘发明品专利局’，就兴冲冲拿棍连布，赶进城去，到局里报告和表演他的新发明，局里的职员听他说明来意，哈哈大笑，拿出一把雨伞来，让他看个仔细。我今天就仿佛那个上注册局的乡下佬，孤陋寡闻，没见过雨伞。”㉖这真是上乘的“自嘲型幽默”，用在那种在同行面前讲学的场合，真是再妙不过。不但表明了对同行的尊重和自己的谦虚，而且也让人们感受到了他的渊博的知识和幽默的态度。

钱锺书另一类“自嘲型幽默”表现为他小说中的主人公具有“自嘲”的态度。比如《围城》中写方鸿渐因苏小姐从中破坏而被唐小姐甩了，又因为没满足周太太的好奇心而被挂名岳丈周经理辞退了。这时方鸿渐也只能以“一笑置之”的态度来对待这接踵而来的失意事儿了。他自嘲道：“好!好!运气坏就坏个彻底，坏个痛快。昨天给情人甩了，今天给丈人撵了，失恋继以失业，失恋以致失业，真是摔了仰天跤还会跌破鼻子!”此外，像赵辛楣失恋之后给方鸿渐叫“同情兄”；孙小姐说方鸿渐从来不会买东西，方鸿渐说“因为我不能干，所以娶你这一位贤内助呀”等，都带有自嘲性幽默的味道。

移除压抑——亵戏型幽默

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亵戏可以移除压抑，节省维持压力所费的心力，被节省的心力自由发泄，于是形成“移除快感”(removal pleasure)，见诸颜面而为笑。美国心理学家西尔瓦诺·阿瑞提与弗洛伊德看法相近。他认为“有些倾向是要靠俏皮话来寻求满足的。其中最常见的就是性本能的倾向。……与性有关的玩笑特别多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性冲动由于社会的约束而受到了抑制”㉗。钱先生也有与此相近的认识：《金瓶梅》第六七回温秀才云：“自古言：‘不亵不笑’”，“不知其‘言’何出，亦尚中笑理；古罗马诗人云：‘不亵则不能使人欢笑，此游戏诗中之金科玉律也’。”㉘钱先生在创作中也常常以游戏的态度委婉地道出“事物之亵秽鄙俗者”，形成一种亵戏型幽默。如(1)“看文学书而不懂鉴赏，恰等于帝皇时代，看守后宫，成日价在女人堆里厮混的偏偏是个太监，虽有机会，却无能力!”㉙（2）“专学外国语言而不研究外国文学，好比向千金小姐求婚的人，结果只跟丫头勾搭上了。中文可不是这样轻贱的小蹄子。”㉚(3)“烤山薯这东西，本来像中国谚语里的私情男女，‘偷着不如偷不着’，香味比滋味好；你闻的时候，觉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过尔尔。”(《围城》)（4）“女人的骄傲是对男人精神的挑诱，正好比风骚是对男人肉体的刺激。”㉛再如《纪念》中才叔盘问表弟天健那天跟他一起逛街的女孩子的情况。天健解释说那是房东的女儿，长得还漂亮。并且说他们航空学校同人跟她来往的很多，不仅是他。于是曼倩嘲笑那女孩子说：“那位小姐可算得航空母舰了!”㉜再如《围城》中讽刺鲍小姐的放荡时说：“有识见的男人做了这种相貌的女人的丈夫，定要强她带上外国古代的‘贞节带’(Cingula castitatis)，穿上中国古代的‘穷裤’，把她锁在高墙深层的铁笼子里，雄苍蝇都不许飞进去。”钱先生这类幽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用亵戏性的比喻来说明道理，重在“明理”，而亵戏只不过是一种既令人放松而又刺激人记忆和思索的活泼幽默的手段和方式而已。亵戏但不粗俗低劣，而是雅俗共赏。可以说，钱先生的幽默无处不在，特别是他利用各种修辞技巧形成的幽默在其作品中更是俯拾皆是。

以上我们谈的是杨绛先生笔下“痴气”的钱锺书，并简略地分析了这种“痴气”形成的钱锺书的独特个性及作品的幽默风格。总之，杨绛先生笔下的钱锺书是一个“痴气”的“书癖”与超然的哲人。

今天我就讲到这里。不好意思，耽误了大家很多宝贵的时间。

谢谢大家！

①杨绛：《关于小说》，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9页。

②③④⑧㉔杨绛：《杨绛作品集》二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46页，142页，第149页，第147页，第128页。

⑤刘勰：《文心雕龙·定势》。

⑥王充：《论衡·超奇》。

⑦张文江：《〈管锥编〉的四种文献结构》，《上海文论》1989年第6期。

⑨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一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276—277页。

⑩车尔尼雪夫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90页。

⑪钱锺书：《汉译第一首英语诗〈人生颂〉及有关二三事》，《钱锺书论学文选》第六卷，花城出版社1990年版，第185页。

⑫钱锺书：《论俗气》，《大公报》1933年11月4日。

⑬钱锺书：《游历者的眼睛》，《观察》第三卷5期，1947年9月。

⑭钱锺书：《谈交友》，《文学杂志》第一卷1期，1937年5月。

⑮杨绛：《洗澡》，《杨绛作品集》第一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20页。

⑯钱锺书：《钱锺书论学文选》第六卷，花城出版社1990年版，第185页。

⑰钱锺书：《游历者的眼睛》，《观察》第三卷5期，1947年9月。

⑱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序》，开明书店1949年版。

⑲⑳㉑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开明书店 1949 年版，第14页，第30页，第37页。

㉒㉛㉜钱锺书：《人·兽·鬼》，开明书店 1946年版，第4页，第125页，第138页。

㉓钱锺书：《诗可以怨》，《钱锺书论学文选》第六卷，花城出版社1990年版，第160页。

㉕林湄：《“瓮中捉鳖”记——速写钱锺书》，《明报》1986年6月20日—22日。

㉖钱锺书：《诗可以怨》，《文学评论》1981年1期。

㉗钱岗南译：《创造的秘密》，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52页。

㉘钱锺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143页。

㉙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开明书店1949年版，第55页。

㉚钱锺书：《谈中国诗》，载《大公报》综合第十九、二十期，1945年12月26日，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