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飞雪
唉——
母亲长长叹了口气,宛如棉花蒂落,在空中飘摇,震颤到地面,溅起满地烟尘。母亲躺在病床上,我陪护在病床边。母亲的姿态,让我心里布满灰色尘埃。
去——晒太阳。母亲迷糊中挥动着手,催促道。吊瓶的液体在白色病房里缓缓滴落,输液管缠绕着母亲左手,母亲只有左手能输液,右手摔断已无法动弹。输液管、氧气管像一条条纠缠不清的蛇,把母亲捆绑在病床上。母亲住院两个月以来,只晒过三次太阳,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叫唤。阳光对某些人群而言,是极珍贵的奢侈品。我没预料到,这天的阳光,成了母亲生命的最后一抹暖阳。
初春,午后的阳光很单薄,晃几眼很快就消失在迷蒙的云层里。我让嫂子赶紧去护士站推轮椅,我开始为母亲梳洗穿戴,做好防风保暖工作,再把点滴瓶和输液管整理好,准备转移安置到轮椅上。
穿戴齐整的母亲疲惫地倚着墙,闭着眼,口里喃喃自语,说些烦躁的话。母亲输液以来,肾脏衰竭,全身浮肿,眼皮耷拉,盖住眼睛,看不见眼前事物。但为了止住她身体的巨痛,输液仍然继续,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问:妈——,您在说啥呢?母亲眼皮上的皱纹牵扯了一下,大概是斜着眼神,对我说:你嫂子去拿椅子,人家不让给。不要嘛,有啥了不起?我当她说胡话,继续忙碌着备开水、纸巾、软垫、围巾等物。
一会儿,嫂子回来了,空着手,没有推车。嫂子解释,找车找到一楼,有位急诊病人要去检查,所以没取到推车。我惊讶万分,把母亲刚才的胡话转告给嫂子,嫂子悄悄吐了吐舌头。母亲怎么知道嫂子刚才取车的遭遇呢?急诊科设在一楼,母亲的内科病房在三楼,即使同楼层隔墙,母亲病弱的耳朵也不可能有穿透能力。难道母亲的灵魂脱壳在游荡?巧合罢了。我来不及多想,冲出去,发现电梯门口正停一辆轮椅,便不分青红皂白,做贼似的偷偷推了过来,迅速推到母亲跟前。
医院病区矗立着一幢幢新盖的崭新楼房,所有病诊楼都坐北朝南。住院部背后是一片绿化带空地,绿草如茵,铺着暖融融的阳光。我想把车推到这北面安静处,但母亲摆了摆手,表示不去后院。前与后,南与北,阳与阴,母亲选择的是正面向阳处,富有生命能量的楼房正面。这是一个垂危病人对生命的积极留恋。
我和嫂子把母亲推到住院楼前面,停在背风的地方晒太阳。远房叔、婶,还有妹妹,大概去病房探望扑了个空,正从大楼门口穿出来。叔走在前头,走过了过道;婶和妹妹掉在后面,刚穿出门口,他们仨拉开一段长长的距离。母亲嘴唇嘟哝着,清晰叫出了他们仨的名字。我和嫂子对视一眼,再次讶异母亲的行为。母亲的脸朝向路口,但他们仨走在母亲侧边,没有一言一语,母亲的眼皮难以抬动,即使微抬,也难以扫描出他们三点一线形成的长长距离。难道,真是母亲魂儿在游荡?
叔叔聊了两句,眼眶泛红,捂起嘴巴默默走开。婶和妹告别母亲时,母亲无法应答。她闭着双目,褐色的脸庞憔悴极了,像一朵风干的康乃馨,失去色泽,枯竭在阳光里。
他们仨走后,母亲的身体开始疼痛颤抖起来,像有千万只蚂蚁,黄蚁、黑蚁、白蚁,尖细的利齿啃噬着骨头,母亲疼得擂胸顿足。母亲的疼痛间歇,只有一辆手推车摇动百米的距离。母亲生命的最后一抹阳光,真的可以用尺丈量。
我和嫂子急匆匆地把母親推回病房,母亲打了吗啡止痛针之后,稍稍安静下来。她仍在病床上小声哼哼:黑呀,黑洞洞的,啥也看不见。
又哭:迈不开脚步呀。
此时的母亲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独自摸索。那个世界黑暗、阴冷、深远,无边无际。我亮起房间所有的灯,制止说:妈,不必迈开脚步,哪也不要去。医生已经暗示过母亲仅剩的有限时日,母亲生命的最后征兆,与医生的提醒吻合。我竭尽一切办法,安慰着母亲,扫除她内心深深的恐惧。
母亲说:那个穿蓝衫的高个子站在门口干吗?不要进来,不要进来。
她的种种幻觉都是吗啡引起的麻醉反应。但跨过生与死之间的那道门槛,活着的人怎么能懂?只有垂死之人试探着脚步,挣扎着苦苦穿越。那跌入深渊的无边黑暗,迈向旷野的无边冷寂,只有徘徊的魂灵在孤独承受,谁也无法料想无法分担。谁也不知道经历死亡的程序,是否真有天国之路在遥遥引领着?真有地狱之门在前方敞开着?衰老的母亲像婴孩一样惧怕,我像呵护婴儿一样呵护着柔弱的母亲。我抄起为母亲捶背揉肩的按摩棒,在四壁空空的空气中横竖乱舞一通,如法师驱逐妖魔。如果冥冥中安排着一种仪式,庄严等待着母亲通往另一个世界,为了母亲不在这个春天早早遗失,我宁愿得罪那些前来迎候母亲的鬼神。
我八岁那年,正上小学一年级。学校集中大规模劳动,全校上下师生,不分低年级、高年级全部赶往田野,去收割稻谷。我没有拿过镰刀的手,在稻秆与镰刀的厮磨间充血,起了泡泡。烈日当空,田野的热浪灼气滚滚,我戴在脑袋上的小草帽不知被哪位老师摘走了。在你哄我抢的田野上,我双腿发软,两眼直冒金星,不知被谁背回了家。母亲为我退烧,又为我降暑,在我身边守护了整整三天三夜。三天时间里,母亲破口大骂校长和老师离谱的举动,全然不顾一位家长应有的修养。那个时候,校长和老师是母亲心目中的神呵,为了女儿,母亲不惜得罪她心中的神。
等到母亲身体的浮肿慢慢消落,能睁开眼睛时,母亲再也不愿合上眼睛。她瞪着眼,嘴巴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我劝说:妈——,休息一会儿吧,小睡一会儿,您叨得没力气了。
母亲夜不成寐,疲乏至极,但还是奋力睁开眼:不敢睡呀,睡了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劝:就睡半小时,半小时后我唤醒您。
母亲说:半小时太长了。
我说:就睡五分钟吧,每隔五分钟,我叫醒您一次。
哪怕短短的五分钟,也像亿万年一样久远,母亲还是不敢合眼。
母亲已经预感到生命临终的时刻近了。其实她睁开眼眸,瞳孔渐渐放大,啥也看不见。我几次撑开手掌,试着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大脑的意识维持着神经,嘴里不停地叨念着、胡话着。
我下决心让母亲回家。母亲舍不掉氧气管和输液。母亲的意识清醒地寄托在这些没有任何作用的输液管和氧气管。卸掉这些瓶瓶罐罐的依托,她的呼吸可能分分秒秒就会被终止。哪怕生命多延续一分一秒,痛苦也多膨胀一分一秒,母亲也不愿放弃。我和先生紧急地架起氧气袋和输液瓶,护送母亲回家。
那时,天空没有太阳,飘着毛毛细雨。轻飘飘的毛毛雨像是从云层筛落下来的绵密针尖,一枚枚扎疼我们行走的足迹。一个人撑伞,一个人推车,一个人举着输液瓶,一个人手托氧气袋……避开有台阶的蜿蜒小路,穿过平坦的大道护送母亲回家。千百回,我走过大路走过小路急匆匆地赶回家,家里始终有母亲温暖的饭菜和慈祥的微笑等候着,从没设想过母亲不在家的时候,空气会变成怎样的清凉?
这是母亲最后一次返回家门,母亲无数次走出家门,逛街、购物、买菜、走亲、访友,总有一次次回归。但这一次返回家门,却将永久地远行。汽车、摩托车、自行车、行人……一阵阵风似的从身边掠过,我推着母亲仿佛行走在坎坷不平的古道上,瘦马、战车、饥荒的人群,逃难似的从身旁漂泊而过。是的,在经行之路上,我正面临一场离乱,一场割舍亲情、骨肉分离的人生离乱。这场离乱悲痛无声,水流一样缄默在心底,从头顶荡涤到脚跟,从我的内心深处冲刷出一条空空的河床。
母亲并不想从正门进入小区。她一直是个体面人,不愿意容颜憔悴地遇见邻里,被熟人问候着病情,脸上关注着悲悯的表情。我推着母亲,一路绕道穿进小区后花苑。寻常不到十分钟的返家路径,这趟缓缓走了近一个小时,每一步如在风沙之路上慢慢跋涉、慢慢煎熬。
回家后的母亲安详了半日,或者说,那小半日母亲处于沉睡的昏迷状态,暂时忘了痛苦忘了黑暗忘了孤单。第二日,母亲身体的剧痛又发作起来,仿佛巨浪从母亲的头顶一遍又一遍覆盖而过。母亲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氣,发出嗷嗷的叫声,像溺水之人拼命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我眼睁睁看着母亲在漩涡里挣扎、打转,却束手无策、无能为力,泪水从脸颊上默默流淌。
我清晰听见母亲留给这世界的最后一句声音,好像在呐喊:要走——,快点吧!
那是从柔弱的病体内爆破出来的声音,粗重有力、响亮清脆,带着沉痛、愤懑、呵责,全然不似往日的平静温和。母亲从来没用过这种语气斥责过我们;也从来没用这种声调和世界对抗过,但母亲与死神最后抗争时,用全身心的力量痛斥死神,面向死亡,走向死亡。
凌晨时分,母亲的气息微弱,仍是睁着眼,吐出最后一口气。
母亲不再呼吸,不再言语,不再疼痛。当兄长的手安抚地为她合上双目时,我忽然觉得天地好遥远……
我屈下双膝,再也跪不到母亲了;我拉长耳朵,再也听不到母亲了。我宁愿听见母亲继续呻吟着、絮叨着、胡话着,喘着粗重的呼吸,疼歪了嘴巴,睁着茫然的双眼,只要母亲的呼吸在,世界仍然有声音,爱可以和世界永恒,我愿意日夜无怨无悔地陪护着母亲。
母亲挣脱了痛苦,撇下我们,再也不需要儿女照料。我的时间一下子空余出来,无聊而没有意义。
细心地为母亲最后一次擦洗;细心地为母亲最后一次穿衣;细心地为母亲最后一次佩戴首饰。母亲穿戴齐整后,突然双目再次微睁、嘴唇微启,面带微笑,恢复她年轻时的美貌模样。
这种回光返照的呈现,让我看见了母亲的年少时光。少女时的母亲面容姣美,性格贤淑,在油菜花芬芳的田野上快乐奔跑着,碎花裙子在春风中飘扬,她像只美丽的蝴蝶歌唱着、欢笑着……少女母亲遇见父亲时笑容灿烂、满脸阳光,带着青春的活泼、骄傲的歌声,远嫁给异地父亲。此后,漫长的岁月里,父亲是她的天,广袤的原野,她在丰沃大地上培植着心爱的作物,精心耕耘,让作物发芽、开花、结果。等到一株株作物根深叶茂,枝叶婆娑,在暖风里哗哗歌唱,母亲的身影渐渐瘦弱下去,变轻、变淡、变远,烟尘一样慢慢散去……
母亲最后一抹粲然的微笑,成为永恒的春光,植株一样植进我心灵。我生命的风雅篇章,在母亲的微笑中悄然翻开:经受再多的磨难,再大的痛苦,再狂的风浪,面向远方,保持永远的微笑……
那一抹微笑,仿佛佛国的鲜花迢迢接引她,仿佛天国的光亮轻轻召唤她。
四月春风,我在停放母亲灵柩的灵堂里,默默诵经,静静焚化纸钱。灵堂里香烟缕缕,烛火摇晃……却引来黑色斑纹蝴蝶翩翩翔飞,翠鸟停立,时时啾鸣。这一奇特的生灵迹象,让我想起佛经里的一句话:万物有灵。宇宙自然的生命精神,并不随着生命姿态的陨落而萎谢凋零,它们依附着花草、树木、虫鸟、蜂蝶、川流、海滩,重新自由自在地轻盈飞翔。自然生物潜在的能量、精神、气场,可以相互转化、相互吐纳、相互影响。当春光里跋涉的脚步流连山间,呼吸着枝叶斑驳的花木散发出袅袅清香,自然美妙的清音,通过鸣蝉、翠鸟、流水、清风,在空气中流转,轻灵的万物声音也一样轻轻唤醒前行者内心的愿望。
我由衷地敬爱大地上的生灵,希望草木葱茏,花鸟茂盛,愉悦的声音四季飘荡……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