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梦,加勒比海

2018-07-14 14:15关守中
北方文学 2018年13期
关键词:斯塔尔阿帕奇刘星

关守中

纽约曼哈顿的码头上,停靠着退役航空母舰“大无畏号”,这艘航母在二战期间功勋卓著。母舰长度277米,乘员3300多人,从甲板到顶层雷达有6层楼高,可谓庞然大物。

停泊在它旁边的邮轮“海神号”全长360米,船体高度超过16层楼。相比之下,“大无畏号”就显得瘦小、单薄了。5000多名游客们陆续登上“海神号”,巨轮披着落日的余晖,在自由女神的火炬辉映之下,静悄悄地离开纽约,水面上劐出一条银光闪烁的玉带。

大西洋上漂来了一座城。

伴随巨轮出港的海鸥,以健美的舞姿陪衬这座豪华、壮丽的城池。

我住在第8层,舱内面积不大却雅致舒适,写字台、浴室、冰箱、电视机应有尽有。阳台面对波澜壮阔的大海,夜阑人静,皎洁的月光辉耀洋面,波光潋滟,令人心潮荡漾。王维诗云:“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我却是“独在异乡为异客,每当享福倍思亲 ”。望着席梦思大床,望着阳台上的两把藤椅和流线型化妆台,不由想起我最亲最爱的人,她叫刘星。

天底下有不少人名叫刘星,但不会跟她有相同的经历。1943年日寇轰炸重庆,刘星的父母遇难身亡。她被圣约翰孤儿院收养,在北平圣心中学卒业。刘星从小到大一直由英美教师教课,听力、口语表达能力特强,考进北京大学西语系不久,系主任就让她跳到二年级;没过半年,又认定“刘星的learning potential(学习潜力)超群,不要用传统模式束缚她,让她直接读研究生,使其知识不断增值” 。

1964年开春,刘星在前往图书馆的路上,取出保温杯漱口,雪堆上留下一片殷红。

我追上去问:“刘星,要不要我陪你去看校医呀?”

她纳闷儿地反问:“我没病没灾,看什么校医呀?”

我指着那片红雪说:“你口吐鲜血啦!不难受吗?”

她笑得直不起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绛红色的果子说:“我吐红水,是因为吃了血头果。这东西营养丰富,含钙、磷、维生素……噢,小杨老师,谢谢你的关怀!”

“唉哟,可别叫我老师,我这个助教,才比你高一届呀。”我这才注意她的相貌,乍看不咋样,越看越好看!

小小的血头果成了媒介,她很快就给我写来情书。我立马复信“鄙人才疏学浅,不会有啥出息;加之性格古板,毫无浪漫气息,爱上我你会后悔!”她说:“我不管你的前景是否辉煌,我爱的是你这个人!”从此我俩难解难分。

盛夏,西语系师生在颐和园联欢,校长杜平应邀参加。他离老远就向我招手。刘星甚是惊讶:“陆校长是副部级的大官儿,怎么会认识你?”

“我爸爸跟陆校长既是长春老乡,又是老战友。十二年前,陆伯伯在哈尔滨铁路局当局长,我爸是他的副手。我这个名字还是他给起的呢。”我一边说一边拉着刘星跑过去,想把对象介绍给陆平。

“不用你介绍。我早就知道她是西语系的高材生。”陆平问:“刘星,杨子龙这个助教水平怎样?能够辅导你吗?”

“不行。”刘星直率地回答,“他的英语发音有一股俄罗斯味儿。”

陆平哈哈大笑,让我俩坐在他的两旁。他说:“哈尔滨考进北大的学生,都是俄语打底儿。子龙,你和刘星相爱,我很高兴。我送给你们一句古语:‘以金相交,金耗则忘;以权相交,权失则弃;以情相交,情逝人伤;唯心相交,静行致远。子龙,刘星,你们要真心诚意地相爱,不许见异思迁!”

我俩向校长保证:“坚决照办!”

那年月,中国还很穷,但是“同志加兄弟”有求必应,越南是我国援助时间最长、付出代价最高的国家。1965年正月,国务院援越办公室通知北大,选拔五名高水平的英语翻译,前往越南前线去完成神圣使命。刘星积极请缨,立即获准。欢送会上鼓乐喧天,群情激昂,校长陆平亲自为刘星等人披红戴花。刘星打开笔记本请校长题字留念,陆平写的是:“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足矣。”

欢送会后,我俩跑到未名湖畔的六角钟亭,她紧紧地搂着我说:“子龙,美联社描写越南战场是绞肉机、活地狱。我此去凶多吉少,也许回不来啦!”

我连忙捂住她的嘴说:“不!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一辈子!”

刘星从怀里掏出一对红蜡烛,点燃之后摆上父母的遗像,拉着我跪在铜钟下一同發誓:“二老英灵在上,今生今世,我俩永远是恩爱夫妻!”

刘星激情满怀,宽衣解带。我按住她的手说,分别之前只能亲热不能出格,你我血气方刚,怀上孩子可不得了!她说,怀上孩子是爱情的结果,是咱俩生命的延续……难怪诗人说,女人真正动了心,就不顾一切了!

半年之后,总参谋部派人来到北大校部,沉痛地报告了刘星的牺牲经过:3月初,越南南方民阵游击队潜入岘港北部的红滩,捕获了美国海军陆战队第9师第3营的两名军官。我军援越前线指挥部传令:“速派翻译前往游击队营地,协助审讯,摸清敌情。”刘星等人乘坐美式吉普车,怀揣“中华民国援越特种兵机要员”的证件,顺利通过南越驻军阵地,驶入双方拉锯地带。不料,吉普车触碰了地雷,被炸得七零八落。民阵游击队接应小组赶到现场,在血腥的碎尸中只找到刘星的一截断腿……

深秋时节,我到西山八大处去看红叶。灵光寺老禅师见我愁眉紧锁,失魂落魄,问我何以至此?我说爱人在战地死得惨烈,使我痛苦难熬!禅师耐心开导:“佛要众生放下万缘,悟透‘缘聚则聚,缘散则散,则能振作精神,重获生活乐趣。失,是一种痛苦,但是只有失去,才能用空下的双手,重新拾起幸福。”

老禅师言之有理,却不能取代刘半农的一句诗:“教我如何不想她?”

“海神号”沐浴着灿烂的星光破浪夜航,船身微微摇晃。朦胧中,刘星身穿一袭白纱长裙从浓雾中飘逸而出,宛如仙女下凡。她眉开眼笑地跑上甲板,我俩手拉手一同观赏这座“海上超级度假村”。嗨,傻丫头,你知道吗?这艘邮轮比轰动全球的“泰坦尼克号”大三倍多;它拥有16层甲板和2000多个客舱,有大型购物商场,还有美术馆、舞厅、儿童游乐园、电影院、图书馆和赌场。我俩登上顶层,走进宽敞的健身房、游泳池、滑冰场、高尔夫球场和攀岩墙,她样样都要试巴试巴!刘星从小受苦,肚子里没有油水,特别馋!这艘邮轮上有20多个餐厅和酒吧,厨师们精心炮制欧、亚、美各种风味的珍馐佳肴,刘星啊,咱俩可以天天摆宴席,顿顿下馆子……

天光大亮,耳边响起空灵、悦耳的乐曲,我睁开眼睛走出梦境,不由仰天长叹,越南战争把刘星变成了流星,溅落在异邦荒野,永远享受不到这种神仙过的日子啦!

清晨,船上广播通知:“阿帕奇船长和他的助手,将于今天上午9点,在14层前端大舞厅与乘客举行问答会,敬请各位踊跃出席。”船上电视节目一开始总是《船长问候你》,这位船长年轻英俊,气质不凡,袖口上绣着三细一粗的金杠,俨然像个将军。他有一种魅力,让我产生不可名状的亲切感。隔壁旅伴说:“老哥,这位船长的相貌有点儿像你,八成是你的儿子吧?”我苦笑着回答:“咱可没那个福分。你没看见《邮轮快报》上介绍吗?‘小龙·阿帕奇船长是印第安人杰出的后裔呀!”

我走进舞厅,一看座无虚席,主持人看我年老,把我让到前排沙发上落座,并递上一杯威士忌。我说:“谢谢,我不会喝酒,看见酒幌都醉。”主持人笑了,她的笑容甜美,活像主演《魂断蓝桥》的大明星费雯·丽。

钟打9点,三位身穿白色制服的男子步入舞池中央。主持人向大家介绍美籍船长阿帕奇,德籍总机械师弗朗兹,法籍客服部门总监瓦尔德。掌声响过之后,他们分别回答乘客一连串的询问,诸如“‘海神号的航行速度为什么赶不上‘合众国号?”;“航行十几天,船上的乘客加船员,有7000多人用餐,如何保证食材新鲜”等等问题。坐在我身旁的红鼻子大佬抢先发言:“报纸上夸耀‘海神号是不沉的五星级酒店,那你们何必还要组织乘客,进行抗灾训练?”

船长耐心解释:“俗话说,‘骑马乘船三分险。本世纪以来,已经有十几艘大型轮船在海上罹难,损失惨重!请大家参加训练,有备无患。大家放心,我们这艘邮轮,有着先进的电子导航和监控系统,2000名乘员,来自60个国家,他们有高度责任感,绝对不会发生‘泰坦尼克号那样的悲剧。”

一位黑人起立提问:“船长,您姓阿帕奇,很奇怪,为什么跟武装直升飞机相同啊?”

船长说:“我的姓和阿帕奇直升机同样,来源于印第安语,意思是‘骁勇善战。”

那黑人紧接着说:“阿帕奇先生,看上去你很年轻,是咋样当上的船长?可以公开你的简历吗?如果不是秘密。”

阿帕奇说:“不是秘密。1965年我出生在圣汤玛斯岛,高中毕业后在海军舰队服兵役,退伍后考入麻省理工的船舶及海洋工程学院,取得硕士学位,在轮船上当过机械师、大副、副船长、船长。”

一位法国女士走近阿帕奇说:“我反复观察阁下的尊容,结论是你在浪费资源。知道吗,美国并不缺少船长,而是缺少大明星阿兰·德隆!”

乘客们跺脚欢呼,有人甚至吹起口哨。主持人挥动双手说:“女士们、先生们,肃静!作为阿帕奇的妻子,我声明,宁肯让他在船上刷洗甲板,也不让他跳进演艺界那个大染缸!”

接着,有更多人争先恐后地举手,“费雯·丽”却把话筒递给我说:“老先生,我看得出你想发言,请吧。”

我说:“谢谢。我对船上的各种服务项目非常满意。遗憾的是你们的电视节目,仅仅提供英法德意西五种语言,没有中文。这使我想起前年在巴黎参观卢浮宫,到场的中国游客比日本人多几十倍,但是说明书上却有日文,没有中文。尽人皆知,中文跟英语同样是联合国的工作语言。请问,你们是不是跟卢浮宫达成默契,采取一致步调,故意歧视中国人呢?”

“我不敢。”船长站起来说,“因为我的妈妈是华裔,如果我歧视中国人,她绝不答应!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船上的电视编辑相沿成俗,没有跟上时代的变化。”船长特别用汉语对我说了一句:“老先生,谢谢您的提醒!”

当天晚上,邮轮电视上便出现了中文节目。哦,小龙真是雷厉风行!

航行十来天,“海神号”先后在圣克洛伊岛、巴巴多斯和圣基茨岛停靠。几乎每到一处都要乘坐游览车到白色沙滩去玩水。加勒比海浪涛汹涌,水质清澈,我们披挂全副装备在浅海潜泳,观赏五颜六色的鱼群、水母和海星,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这时,来了几位“海女”,她们不带任何供氧装置,潜入海底捕捞海产品。嗨,刘星如果在这儿,肯定会跟海女们比试潜泳的功夫。

1964年夏天,我倆在颐和园的昆明湖游泳,她给我表演“鱼翔浅底”。过了40秒钟还没露头,可把我吓坏了,我正在东张西望,搜索水面,刘星在150米之外,来了一个“鲤鱼跳龙门”跃上了石舫……

有人拍我的后背,打断了我的冥想。一个蓝眼珠女孩问我:“老爷爷,海里没有镜子,花斑鱼知道自己漂亮吗?”

我说:“知道。它看看伙伴们的身姿,就知道自己多么美丽啦。”

比潜泳更有趣的是游览“热带天堂”。这“天堂”在圣卢西亚,一个面积很小的岛国不惜重金,在陡峭的山峦中竖起一排排钢铁巨柱,辅以大号钢丝绳连结成架空索道,为游客提供了一个令人着迷的冒险世界。到场的勇敢青年们佩上吊带在热带雨林中凌空飞翔;多数人跟我一样,乘坐八人一组的空中缆车,迎着和煦的微风,俯首观赏椰树、伞葵、凤凰木、罕见的蕨类和艳丽的山花。

此刻,刘星似乎就坐在我的身旁。她在出国前已经是硕士研究生,却保留着念小学时的习惯——剪下好看的树叶和花瓣夹在笔记本里。如果她看到这片热带雨林中的奇花异草,肯定欣喜若狂,掏出笔记本……

在我的身后坐着一个豁牙子男孩,他在缆车运行中极其兴奋,一会儿把腿跨在缆车护栏上,一会儿伸出手臂去抓树冠上的爬虫。缆车到达终点,大家陆续走向归程。小豁牙子没玩够,还要乘坐下一班缆车,被拒绝后撒腿就跑,妈妈呼哧带喘地追进密林……

红日西沉,雀鸟归巢。上岛游玩的乘客们相继返回船舱。乘务员们正要撤回伸缩式的登船桥,船长挎着望远镜跑来大喊:“等一等,还有人没上来!”他跳下船,以跑百米的速度奔向验证口。保安主任在望远镜中看到,在出入境验证岗亭前,一个年轻女人左手摇晃着乘船卡,右手拽着一个躺地打滚的男孩。船长跑到女子身边,验明证件,立即像抓猪崽一样把男孩拦腰抱起,夹在腋下快步回到登船桥上,那个豁牙子男孩依然脚蹬手刨地叫嚷:“我不上船,我要坐缆车……”

晚餐前,我在《航行活动表》上看到预报:“今晚8点,两位波兰国宝级明星将要表演空中飞人。他俩既有芭蕾舞的轻柔优美,又有令人回肠荡气的空中绝技,还将穿插诙谐的哑剧片段。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赶紧到自助餐厅拿几块点心,端一杯咖啡走进宽敞华丽的大剧场,刚刚坐下便想起跟刘星一块儿看戏。刘星说:“难怪鲁迅先生不欣赏梅兰芳,你看他主演的《霸王别姬》,用假嗓演唱,音色不透亮;腰太粗,舞剑姿势笨拙”;还有马连良,刘星说他演出《空城计》慢条斯理,不卖力气。我说:“外行啦不是?如果马连良放开嗓门,动作豪放有力,那他就不像仙风道骨、临危不惧的诸葛亮啦……”

舞台上灯光大亮,小龙船长从侧幕走上台来,他朝上挥手,舞台顶端徐徐降下一束带吊环的索带,他让四名员工扯着吊环大起大落,测试索带的承载力;随后又查看两边侧幕条之内是否有突出的硬物,直到满意才走下舞台,来到我的旁边问道:“老先生,您对中文节目还满意吗?”

我说:“周围的华人都非常满意。”

船长看了看表说:“演出之前还有点儿时间,咱们聊聊。”

剧场旁边是“威尼斯酒吧”,他要了两杯橘汁,跟我坐在雕花茶几的两侧,微笑着说:“我很愿意跟您谈话,愿意倾听您的批评。”

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你身为一船之长,肩负重任。检查吊索之类的事情,可以责成舞台监督和安全部门去落实,没必要去管这类细小琐碎的事情;包括你跳下船去接回那个豁牙子男孩……”

阿帕奇喝了一口橘汁说:“老先生,你可能不知道,纽约大舞台有一次演出空中飞人,索带突然断裂,把演员甩上天棚,当众摔死了,因此我不敢掉以轻心。还有,那母子二人如果掉队,船开走了,他们怎么返回纽约哇?”

“噢,你的责任心很强,显然你是对的!”

“这是因为我在上任之前,妈妈让我牢记:心怀感恩,大爱无垠。”

“小龙船长,你一再提到你的妈妈,看来,她对你的影响很大呀。”

“我是妈妈生命的一部分,妈妈主宰着我的灵魂。”小龙深情地说。

“那么你的父亲呢,难道他对你就没有影响吗?”

我的提问,打开了小龙记忆的闸门——

我父亲丹尼·阿帕奇,是圣汤玛斯海军基地医院的院长。在我三岁那年,他到外岛军营巡诊。归途中发生海啸,快艇被巨浪凌空推起,跌落在礁石上砸得粉碎!政府发放的抚恤金,只能维持平民生活水准。所以妈妈总是在教堂义卖的时候,给自己购买旧衣旧鞋旧铺盖。可是为了我,她从来不在乎花钱,需要就买。妈妈还是我的启蒙老师,我刚满四岁就能背出100多个国家的首都,认出他们的国旗。您知道,世界上有13面国旗中间都是大十字,就连成年人都很难区分清楚。所以人们都叫我神童。妈妈从来不夸我聪明,反而警告我,历史上有许多神童,长大之后表现平庸;可是有不少被骂为笨蛋的孩子,却成了杰出人物!那天,我跑下船去抱回的那个豁牙子男孩,让我看到了自己的童年。我小时候,是个调皮鬼,经常把妈妈气得大哭。

六岁那年,妈妈告诉我,路旁树冠下的一种植物叫海芋,又名滴水莲,含有巨毒,离它越远越好。我却跟邻家小胖玩起了摘掉海芋叶子比赛长短的游戏。为了取得第一,我偷偷把小胖的葉子咬掉了一截儿。不大一会儿,我的脸色发青,直冒冷汗,嘴唇麻木肿胀,妈妈立刻把我送到了医院抢救。一周后才恢复正常,医生说:“幸亏及时发现,小龙捡了一条命!”

“七岁八岁讨狗嫌”,一点儿不假。小胖家养了一条大狗,壮如牛犊,行动敏捷。小胖说:“斗牛梗优雅、和善,对人没有恶意;但是谁敢招惹它,它翻脸不认人。”我偏不听邪,效法唐·吉诃德,挥动木头刀向大狗挑战,斗牛梗瞪大眼睛纹丝不动,忽然蹦了起来,一口咬住我的鸡鸡和睾丸不肯松口。小胖他爸把狗嘴掰开,狗牙被血水染得通红。

大夫医术高明,手术过后对妈妈说:“谢天谢地,若不是隔着牛仔裤,大狗就会把他的鸡鸡和小卵儿咬掉,咽进肚子里!这下好啦,你不会断子绝孙啦。”

我念六年级的时候,一个白孩子骂我是“黄狗”,一个黑孩子也跟着骂。我立马反击,骂他俩是“白狗加黑狗”,于是三狗大战,打得破头烂齿。全班变成拉拉队,齐呼“加油加油”。班主任把家长找来,蛮横地斥责我是“野蛮的黄种人”,让我“赶快滚回中国去”。妈妈当着校长的面厉声反驳:“在这个岛子上,印第安原住民才是主人,其余全是移民、外来户,要滚大家都滚!”校长让班主任向妈妈道歉,否则炒她的鱿鱼!

回到家里,我以为妈妈会表扬我“不惧强悍对手,敢打敢拼”,结果她却抡起木棍打我屁股。一边打一边莫名其妙地骂我:“臭小子,你越来越像你那该死的亲爹,丝毫不能分担我的忧愁!”我火啦,声明:“我爸爸因公牺牲了,你再咒骂他,我就远走高飞”。妈妈指着房门说:“那你就滚,永远不要让我再看见你,滚!”我快步跑出房门。十几分钟后,妈妈推开房门,发现我坐在门外楼梯上。她问我:“为什么不跑?”我说:“我若是跑了,你找不着我,还不得疯啊?”

妈妈扑了过来,紧紧地搂着我,一边捶打我的后背,一边儿哭着说:“小龙,世上所有没爹的孩子都很懂事,可是你正相反,简直是上帝打发下来的催命鬼!俗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一个不孝顺妈妈的孩子,未来一定会变得很坏!”

母亲的眼泪流进我的嘴唇,我品出了单身母亲的辛酸滋味,理解了什么叫“不孝有罪”。从此以后,不论我当兵还是上大学,处处以妈妈为榜样。她虽然是安装着假肢的残疾人,却自强不息,不向命运屈服……

“你妈妈是哪年来到美国?她是在哪儿受的伤?”

“妈妈说她从小住在关岛。1965年大地震,房倒屋塌,砸断她的一条腿和两只脚。是爸爸给她做的手术,替她安装了假肢。爸爸那憨厚、忠诚的品格,使妈妈对印第安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爸爸去世后,她承担着繁重的家务,却总是抽出时间,走访维尔京各个岛屿的印第安原住民;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挑灯夜战,整理一摞又一摞采访笔记。我到海军服兵役那年,妈妈已经四十多岁了,还考进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美国印第安文化研究中心做博士研究生。她敞开了视野,走遍美洲印第安故地,访问了印第安各族的代表性人物,出版了论文《印第安杰出人物考》《印第安大迁徙的足迹》。她编写的《印第安神话故事》被好莱坞买断,制作成多种语言的动画片,孩子们特别喜欢。”

“是啊,你有一位了不起的妈妈。但是你自己如果不努力,也进不了麻省理工!”

“不,任何名校,都比不上妈妈的言传身教……”说到这儿,阿帕奇停下来问我:“老先生,从上次问答会到这次谈话,您总是不停地做笔记,您是不是要写东西呀?”

我说:“是的,我是《Today's World》(《今日世界》)特约撰稿人,每次出游都得交卷子。只是老眼昏花,视野狭窄,恐怕很难写出有分量的东西。”

船长粲然一笑说:“好吧,您只要不把我小时候那些囧事儿给抖搂出去,我就助您一臂之力。”随即从兜里掏出一枚卡片说:“您可以随时到11层的这间屋子里去,在那里可以纵览全局……”

船长的手机响了,他听过之后神色略显紧张,他说:“老先生,天有不测风云!‘炸弹气旋突然接近我们的航线,我得马上去布置应战。”说罢迅即离去。

我赶紧奔向11层,进入A4号房间,这是给航运公司专员、媒体记者和特约嘉宾准备的观察室。与驾驶舱隔着一扇大玻璃窗,可以清楚地看见船长、大副的作业台面,看得清电视监控系统——摄自全船近百个部位的图像,在监视器上分组轮流显示,可以对全船状况了如指掌。

我戴上耳机,听到船长正在向各部门做应急部署:“一股冷空气团与海洋上的暖湿空气相遇,形成的‘炸弹气旋来势虽然迅猛,只要我们严阵以待,各司其职,就不会造成大灾大难。要知道,当年意大利邮轮‘协和号并没有遇到惊涛骇浪,却由于船长和大副玩忽职守,操作不当,使邮轮触礁搁浅,船体破裂,伤亡多人,酿成震惊世界的严重事故!它提醒我们要高度警惕,尽职尽责,不要给自己的航海生涯留下任何污点……”

一个多小时之后,电视监视器上的画面由平静转换为动荡。海上狂风呼啸,暴雨倾盆,大粒冰雹拍打玻璃舷窗,如同乱槌击鼓;惊涛骇浪从四面八方冲击船体,海面上卷起高达8米的巨浪,海水扑进各层甲板,船舱开始进水;船身大幅度晃动,东西从架子上坠落,地板上浮搁的物件来回滑动。许多乘客不得不跑到邮轮上层的走廊去过夜。大厅、过道内挤满了人,很多人因为邮轮摆幅太大呕吐不止,很多家庭紧紧围在一起,哭泣声、叫喊声此起彼伏——

“太可怕啦,世界末日来临啦!”

“天哪,这辈子最恐怖的时刻开始啦!”

“完啦,我们也要变成泰坦尼克的冤魂啦!”

“上帝呀,行行好吧,我们要崩溃啦!”

有几名乘客不哭不叫,匆忙地到各楼层串联,成立起“抗议委员会”。为首者是那个红鼻子大佬。他领头用铁棍子叮叮当当敲打船长办公室,要求立即谈判。

保安主任说:“你们不放下铁器,他不可能接见你们!”

船长推开房门说:“诸位先生过于激动,举止失常,可以理解,因为你们没有当过水兵,一旦看见铺天盖地涌来的浪涛,难免惊慌失措,精神紧张。”

红鼻子捶胸大喊:“我们的紧张是你造成的!你身为船长,不要回避残酷的现实,客舱进水啦!轮船倾斜啦!乘客惧怕啦!精神受到刺激啦!所以,我们代表全体乘客要你立即签字,保证在返回纽约之前,全额退还旅客购买船票的美元!”

這时,大副阿苏跑进来,兴奋地向船长报告:“迈阿密国家观测中心发布的云图标明,‘海神号已经穿越风暴范围,气旋的余威正在减弱。船长啊,您可以宣告,危机解除了!”

在场的“抗议委员会”全体成员鼓掌欢呼,有人大喊:“感谢船长!我们下次旅行,还要乘坐‘海神号!”船长表示“热诚欢迎 ”,跟大家一一握手,众人兴高采烈地散去。船长对我说:“老先生,您也熬了一天一夜,很辛苦,赶紧回舱睡觉!”

人哪,不服老不行,确实不抗折腾了。这一觉睡得一塌糊涂,昏天暗地。待我醒来才知道,“海神号”在圣汤玛斯岛码头上已经停靠三个多小时了,全船乘客早就上岸,到举世闻名的白沙滩游玩去了。我揣好登船卡,挎上照相机,在码头出口打一辆出租车,来到市中心,逛了逛热销商店,而后走进基督堡去参观博物馆。

一系列展品昭示,自从1493年哥伦布发现该岛,不久就成了加勒比海的门户,海盗船的避风港。列强诸国对圣汤玛斯岛展开激烈争夺,竟然七易其主。这个岛子自然资源贫瘠,打井抽不出淡水,今天已然成为酿酒、装配钟表、珠宝首饰的基地,创造了加勒比海域内收入最高的奇迹!

走出博物馆,离开船不到一个小时了。我想打车返回邮轮,可是这一带怎么也叫不到出租车,只好开步走。烈日炎炎,热风扑面,越走越渴。街口售货亭的柜台上摆着椰汁饮料,店主大声吆喝:“喝吧喝吧,精纯椰汁,清香解渴呀!”他主动倒给我一小杯让我品尝。我一喝,冰凉爽口,味道不错,于是买了一瓶边走边喝。快喝完了才细看饮料瓶上贴的成分说明:Alcohol(酒精)30%!

我说自己“看见酒幌都醉”那是夸张,但是这瓶饮料中的酒精含量足以把我撂倒,我不得不在路边坐下。一条身长50公分的鬣鳞蜥毫无顾忌地来到我的身旁,歪着脑袋望着面红耳赤的稀客。我纳闷儿,整个动物世界都在进化,你怎么还停留在史前模样?鬣鳞蜥不予理睬,傲然走开,我却迈不动步了。糟糕,恐怕要出事!我不能在大街上丢人现眼,赶快找个僻静地方去折腾。抬头看到百步之外有几所残垣断壁,那是飓风给该岛留下的伤痕。于是咬牙挺胸,趔趔趄趄奔向海边。

哇!让我惊怵的镜头出现了——“海神号”潇洒地离开圣汤玛斯岛,缓缓向大西洋驶去!霎时间五脏焚烧,六腑翻腾,眼前一黑,堕入无底深渊……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只觉得有一种东西箍着胳膊,有节奏地紧缩。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担架床上,一位护士正在给我量血压。我问:“我怎么在这儿啊?”护士说:“有人打电话给911,医院派救护车把你从海边抬了过来,立即进行抢救。”

嗨,真是“福无双降,祸不单行”,越是心急火燎,越觉得头晕目眩,难受已极。然而医生和护士却一拨接一拨前来询问,填表,登记。我的心情烦躁,闭目不语,不愿回答那些重复多次的提问。医生认为这个中国老头儿英语不灵,存在语言障碍。于是给医院的特约翻译斯塔尔博士打电话,请她前来协助。

斯塔尔召之即来。这位华裔女子满头白发,戴着金边眼镜,风度不凡,左腋下拄着不锈钢拐杖,步态却很灵活。她和女医生一见面就拥抱、贴脸,显然是莫逆之交。医生低声对她说:“你的这位中国同胞,让一瓶饮料给弄迷糊了,耽误了上船,极其烦躁!”

斯塔尔轻松地劝我:“老乡,不要犯愁,明天就有小型飞机飞往迈阿密,到了迈阿密再买机票直飞纽约,你可能比‘海神号还先到一步呢。”

我坐起来说:“我的护照、证件、钱包、笔记本电脑等等贵重东西都留在邮轮上。眼下只凭一张乘船卡加上那点儿零钱,能上飞机吗?”

斯塔尔读着乘船卡上姓名:“ZILONG-YANG:子龙-杨,你叫杨子龙?”

“是的。”

斯塔尔叨念:“中国人口众多,难免重名重姓。”她一面翻看桌上的东西,一面问道:“杨先生,1964年,你在北京大学西语系当过助教吗?”

“当过。你怎么知道?”

斯塔尔靠近我仔细端详,脱口喊出:“杨子龙,你……你怎么老成这样啦!”

她吃惊,我更吃惊。“斯塔尔博士,你怎么……认得我?”

斯塔尔激动得浑身颤抖,泪水盈眶。张开双臂,似乎要跟我拥抱,可是她突然停住,转身跑进隔壁医生办公室,关上房门,呜呜啕啕地哭了起来。女医生耐心地劝解,哭声渐渐减弱。两人低声交谈一阵子,女医生走出门来。

我急忙问:“医生,斯塔尔博士怎么会认得我?她为啥突然哭起来了?”

“你先回答,你的家人,老婆孩子都在船上吧?”

“我没有家人,老婆早就去世了。”

“你老婆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医生啊,我都快要急出霍乱症了,哪还有心思跟你谈唠家长里短哪?”

医生执拗地说:“我问你这些话,是想帮助你。”

我无可奈何地答应:“我的爱人叫刘星,1965年在越南被地雷炸死了!”

“噢,是这样。你是哪年再次结婚?”

“谁说我再次结婚啦?再说,这和我掉队,丢失护照有什么关系?”

“斯塔尔是热心家,即便你拉家带口,她也会帮你飞回纽约。”

“谁说我拉家带口?我对刘星发过誓,等她一辈子!”

房门敞开,斯塔尔冲了出来,通红的眼睛盯着我,似哭似笑,表情错综复杂。

医生说:“好啦,杨先生,你跟斯塔尔博士走吧,她会帮助你解决所有的难题!”

我把桌上的东西收起来,跟随斯塔尔走出医院,刚刚坐进林肯牌轿车,便风驰电掣地开上公路。她手扶舵把向我扫了一眼,伤感地问:“杨子龙,这50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谁把你给整成这样儿啦?”

“把我……整成啥样啦?”

“傻啦,痴呆啦,连我都不认识啦!”

“我没见过你,当然不认识,并不等于我痴呆。”

“没见过?哈哈哈哈哈……”她笑了一阵,突然指责我,“杨子龙,你简直笨得要死,我的英文名字叫斯塔尔,Star不就是‘星吗?你怎么連自己的爱人都认不出来啦?”

“Star是星,小孩子都知道。但你不是我的爱人刘星!她的额头比你宽,鼻梁没有你这么高,她的下巴颏也不是维纳斯式的!还有,刘星很朴实,从不描眉打鬓,你却纹了眼眉……”

斯塔尔拉开遮阳板上的化妆镜,一边照一边喃喃自语:“也许,也许我的模样变化太大了?……老杨啊,你确信刘星阵亡了,为什么不再娶?难道没有女人追你吗?”

“不瞒你说,刘星去世后的那些年,北大内外,找我的女人不断流;1980年,我被提为英语系教授,媒婆们把我的门槛都快给踏平了,可是我毫不动心。”

斯塔尔把车刹住,惊奇地问:“为什么?”

“我有好几次梦见刘星,她脸色苍白,双手冰凉,嘴唇贴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子龙,我活着,住在一个看不见雪花、没有冬天的地方!”

斯塔尔热泪盈眶,低声说道:“一个大学教授,怎么还迷信哪?人死了还会托梦吗?”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刘星虽然死了,她的灵魂一直跟我在一起!”

斯塔尔听到这里,立刻掉转车头,快速返回医院,让我下车。噢,八成是因为我怎么也不认识她,惹她生气,不想帮忙了吧?她却说:“快到抢救室,把那个椰汁饮料瓶子拎回来。”

“奇怪,要那个破瓶子干吗?”

“快去,时间一长就找不到了!”

嗨,斯塔尔是幸灾乐祸,想拿我这个倒霉蛋取乐。然而我是有求于人,只好遵命。我跑进抢救室,从垃圾筒里翻出椰汁瓶子,回到车前递到她的手上。她喜气洋洋地驾车穿过市区,爬上山腰,开进一座花团锦簇的院落,迎面是一栋热带风格的华丽别墅。汽车停在伸出式的玻璃玄关底下。她热诚地把我让进客厅,我俩坐在沙发两面,她脉脉含情地看着我,我倒不怕她看,只是口渴,嗓子直冒烟。忍不住地说:“斯塔尔博士,能不能给点儿水喝呀?”

她跳了起来,拍打脑门致歉:“真该死!你等会儿!”于是直奔厨房。

我环顾客厅,陈设精美,吊灯华丽,似乎置身于电影中阔绰富豪家的布景里。在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大照片,走近一看,斯塔尔端坐正中,左边站着船长小龙,右边站着他的妻子“费雯·丽”,斯塔尔膝下是两个可爱的孩童。

斯塔尔端着两杯香喷喷的咖啡走来说:“这是美国最昂贵的灵猫咖啡,快来尝尝!”

我一面吞饮咖啡一面问:“博士,你怎么会跟小龙船长在一起照相啊?”

“小龙是我儿子,这是我的全家福啊。”

啊?我像触电一样,腾然跃起!“这……这可太巧啦!”

“怎么,你认识小龙?……哦,你在船上,跟他见过面吧?”

“不仅仅见过面,而且跟小龙船长有过长谈!”我拍着大腿说:“嚯,难怪你这么有把握,原来你是小龙船长的妈妈!斯塔尔,赶快给他打个电话,我那些东西,就麻烦他给保存吧。”

“放心吧,一样也丢不了。老杨,小龙都跟你说过些什么呀?”

“绝大部分内容是赞美你这位伟大的母亲。他还告诉我,他的父亲丹尼·阿帕奇,是圣汤玛斯海军基地医院的院长。说你从小住在关岛,在大地震中被砸伤,失去一条腿和两只脚。是丹尼医生给你做的手术,安装假肢……”

“杨子龙,你听着,所谓我‘从小住在关岛,大地震使我失去一条腿和两只脚那是我为了谋求立足之地,和丹尼一块儿编造的谎言。50多年,无论跟谁也没有揭穿。”

“谎言?那你究竟是在哪儿负的伤?”

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我:“刘星在越南阵亡的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1965年夏天,总参谋部派人到北大校部汇报:刘星奉前线指挥部命令,前往越共游击队营地,去配合审讯美军俘虏。不料,刚刚进入双方拉锯地带,吉普车触碰了地雷。越共游击队接应小组赶到现场,在血腥的碎尸中只找到刘星的一截儿断腿……”

斯塔尔仰望着天棚说:他们汇报的前半部分没有错,那截儿断腿确实是我的。但是,他们并不知道,爆炸之后,首先到达现场的,并不是越共游击队的接应小组,而是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九师第三营的巡逻队。他们发现我被炸得皮开肉绽,断了一条腿,被压在一棵大树底下奄奄一息。他们从我的上衣兜里翻出“中华民国援越特种兵通行证”,确信我是“友军伤员”,立刻把我送到美国海军陆战队战地医院。

我非常幸运,给我治疗的医生是外科主任丹尼·阿帕奇,他不但医术高明,而且为人正直,心地善良。入院两个半月,我的面部和下肢的伤口基本愈合,他开始为我设计假肢。一天早晨,他喜气洋洋地说:“刘,好消息呀!台湾驻南越军事顾问团打来电话,团长邓定远将军计划在星期一,也就是大后天一早,要亲自到医院来慰问,你高兴吧?”

“高兴!非常高兴!可是,我负伤住院,跟台湾有什么相干?”

阿帕奇说我得了“战伤健忘症”。他不厌其烦地说明:“援助南越的主力部队来自我们美国。同时,韩国、澳大利亚、新西兰、泰国与菲律宾也陆续派兵。你们中华民国是秘密参加,顾问团团长是邓定远中将。他听说本院外科患者中有国军特战队机要员,不但要亲自来慰问,还要和医院商讨,把你接回台湾,到台北陆军总院去继续治疗。”

这个“喜讯”,对我来说,等于第二次遭遇地雷爆炸!

我对阿帕奇一直没讲真话,其实我怀里的证件,是越南人民军提供的。他们在1964年抓获了十多名“中华民国援越特战队员”,这些人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直接在台湾招募的雇佣军,当时不归台湾军事顾问团掌控。但是,现在特战队已经划归顾问团领导,只要邓定远跟我一见面,三言两语就会露出马脚!

我刚刚入院的时候,就开始侦询,美军和南越军方一旦察觉我的真实身份会怎么处置?出路有三条。第一,向南越政府军投降,甘当叛徒,苟且偷生;第二,宁折不弯,必定被押送到战俘营,任凭丘八们轮奸,变成军妓、性奴!第三条就是自杀,一了百了。为此,我早就开始积攒安眠药,以防万一。

第二天一早,护士查房,发现我失去知觉,肌腱反射消失,昏迷中不断抽搐、瞳孔扩大、呼吸困难。丹尼·阿帕奇闻讯赶来,确定我是重度中毒,马上给我导泻、吸氧、补液、排尿、减压。在各种抢救手段中,以洗胃最为痛苦难熬!

我刚刚清醒过来,丹尼便命令我回答,为什么要寻短见?我对他说:“一个女人,被地雷炸得面目全非,额头皮肤撕翻、眉毛掉光、鼻梁塌陷、下巴颏断裂,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丑八怪,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所以……”

“不对!你分明知道,我会给你整容,相貌丑陋是暂时的。”丹尼立即拆穿我的谎言,“我已经注意到,当我告诉你,台湾的邓将军要来慰问,你笑得很不自然,你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惶恐!”

事已至此,我只好豁出去了,向丹尼原原本本地吐露真情。

丹尼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是没有大惊小怪。他在病房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沉思之后拿出应对的方案:避开台湾军方,迅速把我转移到关岛海军医院,然后向上司申请跟我结婚,把我送到他的老家圣汤玛斯岛去继续疗养。

阿帕奇为了保护我,做出如此缜密的计划,让我万分感激,可是我断然拒绝。因为在那当时,麦卡锡主义横行美国,从联邦到各州,成立了一系列反共委员会、忠诚审查会、国土安全调查委员会,所有组织都在疯狂地搜寻与苏联和红色中国有勾连的“通敌分子”。电影明星查理·卓别林被迫离开美国,著名人士奥本海默、爱因斯坦、史沫特莱都受到迫害;罗森堡夫妇被处以极刑。我怎么能够为了自己的安全,断送了他的前程?

我的身份已经无法改变,我不想连累任何人,还是让我安乐死吧!

阿帕奇医生说,我身为美国军官,为什么要保护你?因为印第安人认为:“无罪的人信任你,你却出卖她,自己就会变成魔鬼”。阿帕奇开导我:“一个人在生命历程中,难免遇上深沟或陡坎儿。坚强的人选择顽强奋斗,跨越沟坎;懦弱的人心灰意冷,自暴自弃,势必失去生存的空间。所以,你必须跟我密切配合,才能摆脱不幸的命运。如果你不听劝告实在要死,就去死吧。可是你肚子里的孩子没有罪,为什么要跟你去死呀?”

“孩子?我哪有什么孩子?”我惊奇地问。

阿帕奇說:“你的综合化验单上标明:你已怀孕三个多月了,到四五个月以后就要显怀啦。因此,你必须尽快离开岘港,离开越南,为了孩子,你必须跟我紧密配合!”

两天之后,邓定远中将率领特战队长到达医院时,护士长说:“贵军特种兵机要员伤势急剧恶化,已经转移到关岛海军医院去抢救了。”

托天之福,阿帕奇医生的计划进展顺利。在关岛海军医院,他替我安上了假脚和假腿。接着又像雕塑师一样精心地给我整容,把额头上的皮肤抻开缝补,把烧光的眉毛重新纹绣;把被砸塌陷的鼻梁骨用隆鼻材料垫起来;把炸裂的下颌骨给予矫正。1965年11月22号小龙在圣汤玛斯岛上出生,他来到人间第一眼看到的妈妈,就是我整容后的面孔。

丹尼·阿帕奇不顾个人安危,甘冒极大的风险,全心全意救助刘星,让我万分感激!我说:“阿帕奇医生是菩萨心肠,是天下难寻的大好人,他不愧是小龙的好父亲!”

“不,阿帕奇是养父,不是小龙的父亲。”

“养父?那……小龙的亲爹是谁?”

“是你。”

“我?这……这怎么可能?”

“1965年元宵节的晚上,咱俩在北大校园六角钟亭拜了天地;到11月22号,整整280天,一天不差!他的名字为啥叫小龙?因为他的亲爹叫杨——子——龙!”

这番话如雷贯耳,这情景似梦非梦!在我惊呆的状态中,她打开珍宝匣子,从中取出一张发黄的纸片,上边印的是“中华民国援越特种兵通行证”。

证件是假的,可是那上面贴的照片是真的,正是那个“乍看不咋样,越看越好看”的刘星!我把照片贴在脸上,积攒50多年的泪水像喷泉一样流淌!刘星啊,你知道吗?五十年来,每逢清明节,我都在你的照片前面摆上你最爱吃的萨其马和血头果……我,我做梦也没想到,你这颗流星居然没有陨灭,而是在地球的另一面,在一个没有冬天,看不见雪花的小岛上,顽强拼搏,活得这么充实,把儿子培养得这么出色!可是刘星,我实在无法理解,中美两国已经建交30多年,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北京找我?

刘星说,我在洛杉矶读博士期间,不止一次地跟北京来的人打听。他们说,很多志愿军被俘官兵,当年宁死不去台湾,却被“四人帮”打成“投降派”、“叛徒”,成了专政对象。子龙啊,实际上我也是被俘人员,我找不到任何人能够出来证明我清白无辜,我回去必然会连累你呀!就是这次见面,如果你已经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我也不会跟你相认!只要知道你还活着,我就心满意足啦!

电话铃声响个不停。她家是可视电话,刘星一接,屏幕上就显示出小龙的面孔——

“妈妈,这次我们在海上遇到‘炸弹气旋,到达圣汤玛斯,我忙于检查机械,没有上岸去看你,老妈生没生气呀?”

“摊上一个不顾家的儿子,生气有啥用?”

“好吧,下次回去,你就拿棍子打我屁股。妈妈,有件事得麻烦您啦。我们船上8123号舱的乘客杨先生,在圣汤玛斯上岸之后,没有按时回舱。我已经向岛上警察局和收容站报告,请他们代为寻找;您再和急救中心联系一下,看看他们是否见到过这位老先生。如果有关部门找到了他,请您帮我照看一下,替他购买飞往纽约的机票,我已经把他的护照影印下来,回头就传给您,拜托妈妈了!”

“小龙,船上的事情够你忙活的了,那个糟老头子,丢就丢了吧,不必操这份儿心!”

“妈妈,您可是说过,大爱无垠哪。”

“那好吧,我就替他买飞机票,亲自陪他去纽约,你看好吗?”

“好。欢迎妈妈到纽约来,你的孙子想你啦!”

刘星放下耳机,兴高采烈地宣布:“好啦!见到小龙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让他把姓名改过来,名正言顺地叫杨小龙!”

“不,永远不要改!”

“为什么?”

“没有丹尼·阿帕奇医生,你早就不存在了,哪里还會有咱们的小龙啊?”

“唔……可也是。”她说。

这时,我发现那个椰汁饮料瓶子摆在“全家福”下面。我问刘星:“你怎么把它供起来啦?”

刘星端起瓶子亲了一下说:“若不是它把你灌醉了,咱俩这辈子也不会见面啦!”

“唔……可也是。”我说。

2018年清明节,脱稿于芝加哥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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